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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故事由恒发士多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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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都是我的转述。但我保证,和标题说的一样,这都是由恒发士多讲述的。我尽量没有歪曲它们,尽管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恒发士多虽然懂得很多,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在讲故事的时候砍伐了真相(他自己的话),我把他讲的故事再讲出来,又是对真相的一次蹂躏。没办法,凡是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嘴巴能说的东西,都是假的—这也是恒发士多的原话。啊,这也是假的吗。

恒发士多闲得发慌,他再一次把宇宙打开,一行行仔细地看起来。渐渐地,他发现宇宙这本书写得很混乱。在第一页看到的东西总跑到几百页去,有时看到一件明明发生过的事却又想不起来在哪一章看到过。恒发士多从恼火变得无奈再变得兴致盎然起来,这本书永远读不完,每次读都有新东西。恒发士多不免觉得奇怪,自己的审视明明让宇宙成了一个定型,为什么现在又在变来变去。他觉得不解,鼻子发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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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发士多后悔极了,他觉得自己不该给出那个审视,这样他也就发现不了宇宙是本无穷无尽却枯燥乏味的书。恒发士多什么也做不了,他觉得无聊,就这么呆呆地和宇宙勉强共处,心里空落落的。

“你等等。”恒发士多说,“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一停,就停下了这个故事的写作。恒发士多说:“还是得我来讲。”我说:“行。”

恒发士多讨厌看书,他直接翻到书的结尾,想看看这个宇宙的结局,于是他就看到了—平淡无奇。正当他要合上书时,却发现最后一页之后又多出了一页,他当作是先前的大意,并重新期待起好看的结局—却依旧平淡无奇。再一次的,又多出了一页。同样平淡无奇。又多出一页,依旧是。书页就这么不断地多出来,厚度却没有发生什么改变。恒发士多很恼火,把书扔了出去。书却没有出去。恒发士多忘了,这里除了这本书和他自己之外什么都没有。书是宇宙是一切,他是一切之外,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了,更没有什么空间能让他丢书。

恒发士多就开口了:

在恒发士多给出审视的那一刻,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但随后他发现宇宙里发生了好些有趣的事。星系们不停辗转,互相交流着体内的尘埃,陨石们没礼貌地破门而入,在黑暗里擦起一些火星。恒发士多很快发现自己可以随意地翻阅这个空间,当他发现这一点时,宇宙在他面前变成了一部书。

“要知道,我最引以为豪的就是我的审视。我的审视给这个宇宙定了型。我最后悔的也是这个审视,它让我的生活变得无聊。但最让我奇怪的,还是审视似乎失去了它的作用。宇宙再次变得不确定起来,这令我丧失了信心。湖泊可以长成沙漠或者变幻的云,雪地不再是一片死黑而是变得光泽,就连我最爱的蓝色水池也会因为恒星的暴戾而变成飞沙走石。远古的意识生命在伸出舌头做出一个鬼脸后就跑到了墨绿色的植被中不见踪迹有可能在很多个重生点再次出现,变成一个大人或是满脸疤痕的老鹰。你无法想象当我得知那些气态星球上的文明是怎样饮水时的惊愕之情,他们通过视觉饮水,他们和水相爱。爱情这个东西使我转晕了脑袋虽然我没有空间可以转。但是光怪陆离飞来飞去的爱情物质充斥了古今变化的洪水把淹没的动作演示得栩栩如生此起彼伏并环绕四周密不透风。好多落后的星球通常泛着蓝色或者黄色他们总把时间当成不可捉摸的东西殊不知那正是禁锢他们生命的笨重锁链,我曾亲眼见过有些存在物因为时间而死可是时间却觉得无辜,它只是没有一张确切的面孔但事实上就连这一点本质上她也和其他的方框圆形是一样的。呼啦啦地飞过一排镜子你就会得知真相你看到好多个你那就像你心里那些羊群一样,当它们静默下来彼此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突然停止了对草的咀嚼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它们发现它们是羊长得不一样而镜子中的你和你长得一样但和你不一样的你自己则在另一些镜子一般构成的甬道迷宫通向的各个区里,他们做着许多不同的事情这一事实足以蔑视时间和好多文明自以为是的万物解释。这些东西都他妈的写在这个宇宙的书里但书里的人总是待在他们的那一页那一行里以至于差点把我也欺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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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请求你讲得慢一些。”我对恒发士多说。

喷嚏的余波驰骋在宇宙硕大的空间里,它的发出者恒发士多却置身事外。如果换一种思考方式,也许想念恒发士多从而促使这个喷嚏被打出来的那个家伙才是这个喷嚏的发出者,但我们却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想念恒发士多。那么姑且这样说,一个想念把喷嚏催发出来,这个想念让宇宙诞生了。一个空悠悠沉甸甸的想念从拥挤的点里升腾出来,是多么不容易啊,这还不算,它还把点给折腾开了,很伟大。

恒发士多盯着我看了一会,似乎在表达对我打断的不满。过了一会又重新开口:

这个审视是恒发士多对这个宇宙做过的唯一有意义的事情。他没有创造出任何东西,也没定下什么规律,只是因为他不小心到了一切之外,就把一切审视了出来。

“唉。总而言之当我快把宇宙这本书翻烂的时候—当然,这只是个比喻,它翻不烂的—我发现了我手里这本书,或者说这个宇宙,它不仅是一切,它还是无限。作为一切之外的东西,我的心总是空落落的,因为我丧失了成为一个无限的资格。我似乎只是一个永恒。一切、永恒、无限,孩子你可以颠扑一下这三个词,虽然我说出它们时它们已经变味了,但不妨碍你装作你理解了它,也许你就真的理解了它。说回当时,你让我慢慢说,但其实也没什么好慢慢说的了。我再次翻开宇宙的那本书,嘿,我能确定了,正是宇宙里那些一切的东西把这本书变成了无限,它们那些我没法弄懂的无定型把我的审视推到了可有可无的地位。我确信我不该把我那一眼看得多么重要,看到的都是假的。于是我就闭上了眼,这下我感觉很舒服,那一刻我才发现我还没闭上眼过。哦不,有一次,就是打喷嚏那次,没人可以睁着眼打喷嚏,对。总之我第二次闭上眼,然后摸到了宇宙,把它随意翻开,我将两页纸间的缝隙想象成一条大河,然后咚唧一声,就被合进了书里。

一切之外的东西是值得骄傲的。恒发士多不可避免地在得意中沉浸了一段时间。许多地方后,恒发士多回想起那一刻,就完全忘记了得意,而只记得出现在得意前一阵花粉般的惶恐和随后更加难以把握的安详。恒发士多在得意的时候,一切又从线变成了面,不经意间,面悄悄长成了空间。这时恒发士多的得意差不多结束了,他吸吸鼻子,给出一个审视,宇宙因此就定了型。

“我睁开眼时,就在一条不见头尾的大河里了。我爬上河岸,又回到河里。你可能觉得一条河只有两道岸,但事实上,一条河有成千上万条岸,无数条岸,数也数不清。于是我上了岸,又下了河,一次次的,去了好多地方。”

宇宙里还没有故事的时候,一切都不知道一切。那时候有一个点,点是一切。在它自己荡开成一条线之前,恒发士多总觉得硌。把点变成线的是恒发士多的一个喷嚏—由此也证明有人在想念他。奇趣的是,当线出现后,恒发士多发现自己已经处于线外了,也许是被弹出去的。严格来讲,线取代点作为一切,恒发士多却不在线中,那么恒发士多现在就是一切之外的东西了。

“去了大沙漠?”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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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其中一个。”恒发士多说,“那个故事里唯一靠谱的东西就是大漠之语。嗨,其实也不怎么靠谱。主要它被你写出来了。”

我说:“我也没有出生过?”恒发士多说:“孩子,你不能打断我的。”我点点头。他说:“那我们正式开始了。”

我挠挠头。看了看手里的矿泉水瓶。

“每个被讲出来的故事都是对真相的一次砍伐,装作一本正经更是令人忍无可忍。大漠里的故事对于我短暂到了不值一提的地步,况且最大的谎言是那个故事从我出生的一刻讲起,实在荒谬至极。我就没有出生过。出生是对生命的牵强附会,它的重要性大概同你中学里的某一次期末考试差不多,只要你让你心里面那些羊互相多看两眼,就会明白这个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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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发士多是这么说的:

“好了。我讲完了。”恒发士多说,“我走了。”

而发现恒发士多是在进入图书馆之后的事,他坐在我的对面。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原因是他手里拿着我保留的那只矿泉水瓶。我说:“我以为你走了。”恒发士多说:“我一直在走啊,刚走到这儿。”我说:“我写过你的故事。”他说:“我知道,写得很不好。”我尴尬地笑了,解释道:“那是为了交作业。”恒发士多说:“那我来讲。”我说:“好。”然后夺过了矿泉水瓶。

说着他把矿泉水瓶还给了我。我看看自己空空的手,又看看他手里的水瓶,迷惑不解。他只是对我眨了下眼,就走出了图书馆。我追出去,叫住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我对他说:“帮我买杯奶茶,中杯,七分糖,去冰。”他就帮我买了杯奶茶。我实在想不出还能说什么,就让他走了。他走路像游泳。

在多年以后到来之前,同时也是很久以前的很久之后,我回到曲阳路图书馆。恒发士多的招牌消失了一半,留出的地方是胡乱的黄色,空空如也的冰柜把我牵引跨过门槛。我问老板娘:“没有水了?”老板娘说:“没有水了。”这四个字瞬间令我的羊群四散而去,心里感到一阵稀疏。

恒发士多刚一走,我就开始想念他了。我刚一开始想念他,就仿佛听见了一声喷嚏。很远的,听不见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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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