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便牵着我走了。舅公领我到了李灯家的外墙,和我说这里原来有个蚂蚁洞。我说我知道,我和李灯在这儿看过蚂蚁。
舅公摇了摇脑袋说:“它就歇一歇,就歇一会儿。”
舅公并不惊讶,点了点头。他又敲了敲李灯家的外墙,说:“你听。”我说:“是哑的,我也知道。”舅公说:“那就没事了。”
人群向舅公提问:“船为什么来?”
我说:“对,它们都歇了一会儿。”舅公听罢哈哈大笑,没说话,表达出满意。而我内心很羞愧,我根本不明白什么是歇一歇,但我感觉这是舅公想要的答案。舅公点了点头,说:“回去吧。”这让我更难受了。
人群瓜分了几张图纸,我问舅公他大学学的是什么。舅公说:“叫灌溉。”
人群陆续回到了村子,他们把图纸分得很匀,舅公做事总是这么周全。我后来想,也许因为他懂得灌溉。
“里面什么都没有,就是光溜溜的一艘船。”
军舰一直停靠在岸边,村里不得不造了一个新的渡口。九月,李灯从外地打工回来,他问我:“渡口那儿怎么有艘船。”我说:“是艘军舰,很久了。”李灯很诧异,他没响,空气里的噪点在变大。
“都在这里了。”
我觉得应该由舅公和他解释,或者给他看看图纸。但舅公病了。
三天过后,是下个月了。舅公从军舰下到了岸上,带回来一打图纸,把军舰完完全全地拓印了上去。所有的结构与尺寸,都被卷尺梳理了一遍。舅公把图纸摊开,抖了抖,做出一个宣布的姿势。
我看见李灯手里的塑料袋,里面是一大坨黑乎乎的东西。我问他那是什么。他说:“是个蚂蚁巢。”头仍然偏向渡口的方向。这时我才注意到塑料袋里有黑点在爬。我说:“你打算把它放回墙角去?”李灯点了点头。我说:“你从哪儿带回来的蚂蚁,它们可能会水土不服。”李灯摇摇头:“不存在,蚂蚁对什么都很习惯。”
那个蚂蚁洞已经不见了,我把耳朵贴到李灯家的墙上,用右手轻轻敲了两下。的确没有声音,它比村子还安静。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
我很想问李灯他是怎么知道的,但李灯抢先说:“我不太舒服,回家了。”我知道李灯是想回避我的质疑,不舒服的人不会来看蚂蚁。李灯走后,蚂蚁都回了洞里,我就走了。
李灯瞟了一眼我,我觉得他识破了我,识破我很多年前就想问他这句话。我有些后悔。
李灯说:“不存在,蚂蚁对什么都很习惯。”
但他仍没有回答我,李灯说:“你去船里看过吗?”我摇摇头。
我对李灯说:“它们肯定很奇怪。”
“为什么不去?”
整个村子都空了,留下的都是立面和缺口,像走在一个方块字里,走久了就陌生。我盯着李灯家的外墙,他家的外墙是哑的,敲上去没有声音。小时候李灯这么告诉我,还让我不要告诉别人,那天下午,我们蹲在他家外墙,守候一个蚂蚁洞,蚂蚁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围在一块被丢弃的猪肋骨旁。蚁群形成了一个整体,证据是,李灯拨弄了一下猪肋骨,蚁群也随之有一个波动,这种波动并非一种配合,而是一种系统:每个蚂蚁都只负责作为一个单元,履行并传递一个信号。李灯把猪肋骨捡起来扔了,蚁群很快松散下来。
“我舅公去了,他画了图纸,里面什么也没有。”
人群并未散去,但稀松了些。只有我听从舅公的话,往村里走。
“我们把蚂蚁窝放回去,然后就去船里。”
“都回去吧!”舅公朝岸上喊,说完,便从甲板上下去了。
我找不出反驳李灯的理由,他总是不和人商量。他把猪肋骨丢掉时,也没和我商量过。天空飞过一只鸟,是种隼,我盯着它,李灯已经把蚂蚁窝安置好了。蚂蚁窝在土壤里显得潮湿,但潮湿感缝合了它和原有土地的缝隙,蚂蚁已经习惯了。
舅公甩开村长的手往船走,我能感到他的松,而周围的人都是紧的,这种紧在他们割麦子的时候也能感受到,紧的人都喜欢质数,他们三五成群站在一起,维系着凝固。舅公从渡口往船上一跃,扒在了船沿上。村长的山羊胡子一颤,而军舰没有动。舅公翻上了甲板,动作平整光滑。
后来,我舅公去世前,我去看了他。我和他说:“那个蚂蚁窝又回来了。”他皱了皱眉,最后说:“也好。”
于是第二天一早,舅公带着他的卷尺到了渡口,他要求登船测量。村长突破人群赶到舅公面前,拉住了他的手,“不能啊,谁知道船上有什么?”舅公盯着村长的眼睛,读出了两件事。一是村长有飞蚊症,他的视线总在跟踪中溃散,令人心烦。二是村长根本不是担心他的安全,而只是为了自己的那么点癖好,保持军舰的完美状态:那种不差毫厘的零点五米和牢不可破的垂直。就像村长的山羊胡子,僵硬的一个倒三角,从不因为嘴巴的张合与颤音而受到牵连,和鸡头一样稳固,令人忍不住想把它揪下来聆听他的哀嚎。
李灯和我上了军舰,军舰上唯一在动的是舰头的旗帜。旗帜在风里显得很不自由,折腾不停,但风显然只是路过,没想过引发什么。我们往甲板下去,那里空空荡荡,覆盖了一层十厘米厚的土壤。舅公的图纸是捏造的。从船壁的洞渗进来的水通过隐约存在的沟渠灌溉到每一寸土壤,但没有作物。我知道了这是舅公干的。我感到李灯很兴奋,他很松,就像土壤刚被翻新。
舅公是村子里唯一读过大学的人,他说的话总有人听,但这一回,舅公的话没有触动任何人。大家都在盯着,似乎目光越是汇聚、越是维持,就越能引发某种意外。人们总是期待在一个大意外身上发生更多的意外,如果一个大意外毫无进展,人们就会把它遗忘,缩水成某个固定短语,钉在一个标识牌上。
我觉得我有个好主意,于是提议说:“我们把蚂蚁窝挪过来吧。”
人类鲜有这种自信,总把这样的事情归于天。我的舅公不这么觉得,他在随人群围观的第一时间就发表了看法:“它就歇一会儿,它就歇一会儿。”舅公轻轻念叨这句话,像是见过很多次,也像是一个牧羊人解散了他的羊群,抚摸着他的牧羊犬。
我以为李灯会高兴,但他摆了摆手。“不了,它们刚来,该歇一歇。”
村子里来了一艘军舰,蓝绿色,不偏不倚地停靠在渡口。它被卡得刚刚好,船舷所在直线的每一点,都距离渡口的边缘零点五米。从吃水深度看,它应该戳进了河床底,所以稳当。
2017.5
这件事发生得太明显了,不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