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迭代之行(二)

许国强笑笑,说最近头发掉得多。许国强原来是自然卷,而脱发算是遗传。我们在同一个寝室时,许国强告诉我,他不怕脱发,但他怕脂肪瘤。他说他爸爸手臂上长满了脂肪瘤,大大小小。我告诉他,脂肪瘤是良性的,也不太会遗传。许国强连连摇头,说不可接受。有一次许国强的爸爸把许国强的手压在脂肪瘤上,问他硬不硬,还说能左右轻微移动。他爸爸哈哈大笑,许国强汗毛直立。太可怕了,不能想不能想。他说。头摇来摇去。

一个黑袍女人拦下了马大和李提,向他们摆手,摆出一些否定的词语,告诉他们不能上去。许国强突然找到一块石头坐下,端起自己的脚看。他被荆棘划了一道口子。张小莉拿出创口贴递给他,说,许国强,你怎么都快秃了。

我们沿着边界往前,不远有一个看台,看台建在高地上。刚才那个穿黑袍的女人站在入口,是一条斜坡,头上两个木桩间系着一根绳。女人见我们靠近,解下绳子的一头,招呼我们过去。

李提和马大在最前面,往一道高地上走,他们说旁边的城门被栅栏门封上,这一条应该就是城墙的遗址。两人试图翻过这片废墟的边界,尽管透过城门已经可以看出那边并不存在什么特别的景色,但他们(其实也包括我)依旧期待站在高处可以俯瞰到一些被遮掩的真相。李提在一次同我和老发吃粉的时候说,他对界线无比敏感,在很多时候,他意识到了界线,却并不清楚界线两旁的究竟是什么,也并不知道这界线因何产生。只能说,界线存在,界限也存在,它们存在在界线两旁的填充物之前,是独立的、与生俱来的、难以撼动的,致密而光滑,直溜溜,反光标准,浮在空旷的地方,随时可以附着上一些情况,几乎是用扑的。李提嗦一口粉。自我懂事起。他接着说。就频繁地这么感觉了,它让我清晰,变成明白的一个人,不黏稠。你们听过装枪的声音吗,咔嚓铿锵那种,我觉得我就是那样的一个家伙,像装枪声的人。李提喝下一大口汤。哈(喝完热汤后的回味)。这是智能,是理智,高阶形态。李提很少对我们说这么多,他通常是编一些故事。李提去买单时,老发侧过来和我说,他可能受了什么打击。我不置可否。不过后来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守界人。马大说。原来如此。

老发拍拍我,示意我大家已经去了另一边。

老发叹了口气。

卢克索高温显著,轮廓大多在融解。池里有绿色的水,水位不高,但可以觉出它的厚,又有一些油腻,显得迂腐。马大蹲下,盯了一会儿,说池里有条鱼。我不相信这样的池水中有活物,但顺着马大的手指看去,确实有一条鱼在底下兜圈,这样水面就化开了。张小莉说,这里原来应该是一个游泳池,但会不会太深。她不切实际的话令我不明缘由地陷入了一些能见度极低的幻想里,反复出现的是一条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古老鱼类,一直存放在自然博物馆的一堵墙后,鱼缸中悬浮着标本剥落的腐烂物。还有一些水下的突然袭击,边界不可见的恐惧,深绿色,咕咚咕咚。试想如果把眼前这个池子里的水抽干,将露出的东西精心放置在独立的展柜中林立在池底(想到这里我轻松了许多),一些模糊而混乱的画面闪过,试图表现这些展品的林林总总、目不暇接,蔫软的水草穿插出现在戴白手套的手中和西南角的第一个展柜里。可除此之外呢?所有其余物品都只是寄居在一个“丰富庞杂”的概念下,只要尝试列举一二就瞬间化为乌有,它们只能沦为虚化的背景,时而走动以调整节奏,测不准。我为自己的想象力匮乏而感到沮丧,当一艘木船的残骸出现在我的猜想之列时,我彻底放弃了这一行为。这一行为擅自袭击我的意识,又很快牵引我堕入自己经验的陷阱里,最终在套出了我的缺点后功成身退,使我诞生于被动的主动也失败了,只能独自面对一些思绪上的划痕,并伴随一点儿恶心。这种情况下,似乎只有依靠研究池壁上的挖凿痕迹才能使我回到明朗而干燥的日光里。

我们没有过去。接着穿黑袍的女人就逐渐消失在她的轮廓里,十来秒后,轮廓也不见了。

绕着甲虫的雕像走上几圈,水池就越来越清晰。

滩涂

废墟

船夫用脚把帆船蹬开码头。

我曾和她去过一次黄山,住在山上的旅馆。我就是在那间胶囊大小房间里的电视上看到那个男人的新闻:他长着一对翅膀,在世界的各个机场间穿梭,短暂地出现和消失。第二天清晨我们上了山顶,那天下雨,日出不显。张小莉把手电筒从大衣里掏出来,打向云,说再找找。李提在一旁把身上的雨水汇集到一处,再装进一只空水瓶。当盛满,他说不会有日出了,就催我们离开。张小莉很是不快,李提一手遮在她的手电筒前说,看,日食。我们都很生气。

我告诉李提,我在午睡时梦到了 Yahia。李提点点头,说,叹号。他长什么样。

张小莉很兴奋,指着远处说日出了。

一个光头,挺胖,看起来有些凶。我说。我梦到我是那个 A,也有时候我谁都不是,就看着他们。那天晚上,我(A)没给 Yahia!发消息,还有个梦中梦,就是我(A)梦见第二天一早 Yahia!带着他的小孙女来见我(A)和 B,他拖着一个行李箱,说什么飞机要晚点了,还是商务舱,后来到了飞机上,有一个大投影放电影,几个人在看,是一个发蓝的片子,飞机开始颠簸,旅店老板联系的司机突然来指责我们,我意识到是在做梦,醒了。醒来之后我(A)到阳台,天还没亮,那个旅店老板,长得有点像高中那个孙老师,教历史的,他和 Yahia!在楼下说话。我(A)和 B 就下去了,B 很难过,哭了。Yahia!就把他的女儿孙女都叫出来,我(A)还说了句“和梦里一样”。他女儿去安慰 B,我(A)带他孙女去红绿灯旁边,他孙女问我(A)那是什么,我(A)说是批评人用的。后来我们都上了飞机,从窗口往下看,地下的房子是一粒粒的整整齐齐,Yahia!坐到我旁边,我感觉我不是 A 了,A 和 B 在另一边。Yahia!和我说,请相信他是个好人。我似乎特别想哭,Yahia!看起来非常可怜,B 突然说,Yahia!不是个好人。B 说这个话时,我们突然在等地铁,这个时候你也在,你在对面站台。还有一个女人在和我说话,我记不清是谁了,我让她等等,后来就没出现。Yahia!带着他的孙女上了一班地铁,B 和我说,我们不坐这一趟,A 自己上去了,这时候我看清 A 的长相,是你。地铁开了,Yahia!和我道别,抱着他孙女,你(A)在他们旁边。地铁就一直开,我想看看你还在不在对面站台,但是地铁好像有无限长,怎么都开不完,看不到对面。我觉得奇怪,后来就醒了。

热气球开始掠过许多的地面,它把高度控制在听觉和嗅觉的边缘,进行一种匀速直线运动,令人想起物理课本右下角的一段考点。在李提看来,这又是不同于其他交通工具的体验:实体都在可感的距离之内,而清晨的凉意与理想的移动方式则带来失真。类似于在船的甲板,但俯视与眺望又不一样,相同点是可以呼吸风。田地里藏着几个穿白袍的男孩,他们埋伏一阵即将蔓延的影子。

李提说,你梦都记这么清楚。我说中午睡得不久,醒来回忆一遍,就记住了。他说好吧。

缺少云,确切地说是没有,高空可以闻见地面的味道。牛和驴在不同的隔间甩尾,几只鸡把一个天台翻新,用腐败掉落的羽毛散发一些刺鼻的信号,再进一步矗立,挺拔后凝固,巍然不动,一片沉默的宣誓。许国强在我耳边说,这是它们可以到达的最高地带,周围没有更高的屋顶。但这里的屋顶都有向上生长的趋势—它们无一不在顶部还露出几根柱子的半成品,等待着某种阻力消去,也可能是拆除不彻底的痕迹,就像哈利利路边的天桥。

我们沉默在船桨上,慢慢嵌入了一片深色的水域,旁边的滩涂上盛有几片反光,老发研究其中的内容。一艘小拖船从我们身旁窜出,船夫将一根绳子抛了上去,我们的后面还有一艘帆船,他们也抛给我们一根绳子。两艘船就被它拖着走。后面的那艘帆船上是几个小姑娘,准确地说是三个,再进一步准确地说,我见过她们三个。短暂的回忆后,我确定是在哈利利的那道铁丝网。她们似乎同时认出了我,开始招手。我拍拍老发告诉他,他却说他没见过,我才想起来的确如此,老发那天没有回头看。三个女孩拿过船桨(她们没有船夫),试图把船靠近我们,但没什么效果。我于是让我们的船夫把绳子收短,她们那边也开始照办。两艘船最终剩下半米的缝隙,可以自由跨越。然而如此行驶了不过二十米的距离,她们的船就搁浅在了滩涂上。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船没有遭遇相同的事,船夫开始松绳子,并用桨努力顶着河滩,女孩们没有往我们船上来,而是下到了河滩上,她们每一步都踩在里面。老发突然跳到那艘船上,也跟着上了岸。船夫不知所措,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高频次地呼喊。他们四个径直走向纸草丛中,船夫见状就跳上了岸。后面的帆船此时有了动静,它被拖船拖动了。两艘船于是又开动起来。船夫在岸上朝拖船嚷叫,但无人理会。

许国强喜欢鸟,或者说他迷恋飞行。乘热气球是他的决定,张小莉第一个同意,马大、李提、老发和我也都报了名。十分钟前,火焰怂恿几张大皮鼓胀起来,后被人盯上了天。

我们的船停在河面的中间地带,滩涂上已经没有了人,所有的脚印都恢复了原来的平整。反光依旧在,依旧像是儿时的某个清晨。我没有向任何人诉说我的恐惧,因为船上的其他人也没有表达出任何的恐惧来。拖船上始终不露出一个人,它像是一台高温的机器,盯久了脸颊会烫。我觉得有些懵。老发后来和我说,那天他在纸草丛里很快就跟丢了三个女孩,也没有碰见船夫,他自己误打误撞走到了另一边,是一条特别空旷的泥路,有一座拆到一半的小楼,楼顶盖着一片巨大的蒙皮。他说那栋房子没有楼梯,但有梯子,顺着梯子爬上去,最上面一层可以透过不完整的墙看到大河。他说从那里看大河水流湍急,甚至有浪,在日落,并且看不到我们。

我们上升的同时,许国强把手伸出篮筐。他说如果大地向他抛起一颗弹力球,他需要提前做好准备才能接住。我们都知道不会有球,许国强把手送出篮筐,是称一称起飞后不断减少的大气重量,以确保自己真的在飞,他有时也往下按一按,不同厚度的天空弹性不同,鸟的翅膀就在反复进行这些操练。

老发回到滩涂上时,船夫已经把三个女孩领回了那里。拖船上也终于走出两个人,是一对夫妇,他们把我们带回了河滩。在这之前,只有许国强问了一句,他们干什么去了?而李提说,等一等。我有些不好受,三个女孩回到她们的船上,依旧对我们笑。我感到我们还会碰到她们,而我更希望刚才真实的事情是,老发同她们做了爱,我明白这样的想法过于荒谬且庸俗。不过马大说,一定是这样。张小莉说,不会。

气球

我们又来到河面的中间,日落开始了。两岸的景色在收缩,慢慢挤成一副相近的样子,再次展开时,老发坐到我身边,告诉我他在河滩上踩到一个硬物,低头一看,竟然是书或什么本子的一角,隐约是蓝色的封皮,还有金色的字的局部。他没看清是什么书,而是又用力往下踩了踩,然后拨了些泥沙盖住。老发说完笑了笑,又说觉得我不太高兴。我说,没有没有。老发从包里拿出两碗当地的泡面,他说,又开始日落了,边吃边看吧。

八月二十四日

神庙

我们回到旅店时,河水的语气有些不稳,一只水鸟从河面上拾起几个叹词。它衔着它们回巢,孩子们需要以之为食。

钻过一个低矮的桥洞,出来就是神庙。夜晚它被灯光重新切割出一些形状,更接近几千年前的样子。我们几个坐在巨大的广场中心,聆听远处石场的工人修复一个破损的穹顶。一个闪米特人捡起他用剩的石子,在光束前检视,之后有些失望地丢弃在石柱旁,落地时比以往多出一个拍子的声响。

我说好。老发走在前面,走到一半又回头和我说,你也想曲图啊。我点点头。

我用残存的少量关于打击乐的记忆慢慢敲打起地面,许国强也跟着摇起身子。拿着扫帚的老人缓慢地扫过这片广场,她把腰也弯成一个穹顶,路过我们时,轻轻地询问今天的日期和年份。

老发说,来之前我想这条河还泛不泛滥,好像泛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说,肯定不了,修了个坝的。老发说,对,我也查到了,修了个坝。老发念叨着修坝修坝,从地上站起来。他搓搓手,说有点冷,回屋了。

张小莉跳起来告诉她,却花了很久都没有说清。老人一动不动,皱纹慢慢沉入皮肤。张小莉一边说一边比画,她用粉色的上衣打出一个结来,显得格外可爱。

我告诉老发,其实有一次我去过曲图的四层,和马大一起。老发停下动作。上面就是有个馆长室,几盆花,别的就没了。我说。老发不响,过了半天把右手用力一抻,打起一点水花。

八月二十五日

老发往岸边坐下,伸手想够河水,但有些远。

墓室

总是想起曲阳图书馆,曲图。老发说。你知道吗,保定也有一个曲阳,我查过,是个县,有十二个乡,六个镇。我觉得我一定不会去那个曲阳,这辈子都不会去。如果曲阳不位于保定,那才是我们的那个曲阳。我们那个曲阳的曲图从马路往里拔立三层,有近道,后来只能绕路,只能走出去再拐进来,对吧。其实,三层上面还有第四层,但通常是被阻隔了,写着办公区,你总想去,我说不太好,就一直没去过。曲图的一层有保安、报纸、老人和冒着热气的茶水。二层有两层。一层有管理员、厕所、有些中学生和盛有茶水的茶杯,我们有段时间也是曲图的中学生;另一层也有这些,但矮点儿,有槽,有梁,有隔断和大字典。第三层有三端。一端有孩子、大孩子、凳子;中端有孩子、老人、椅子;末端有插座巡视员,有电脑,有影视期刊,有很多盛有冒着热气的茶杯留下的杯印。我们总去的,是三层的末端,你记得吧?三层末端的人大约固定。总有一个长臂的老人,快速走到期刊柜,抽几份报纸,又快速坐下看,咔哧咔哧的。他手臂过膝盖,眉毛往外飞。有一个拖着买菜小车的奶奶,坐得一般离我俩不远,她看杂志,或者书。目的性不强。盯着她看觉得她有点凶,不盯就还好。有一些参加会计师考试的和一些考研究生的,他们和做作业的学生穿插着坐,比较匀。插座变了几轮,规则和位置都是。一开始我们用,后来不怎么用了。偶尔也还是用,但不成体系。我自己也用过几次带电脑的位子,电脑不能用,但是比较独立的一块地方,你不肯用,说像在家,可那里确实光比较好。曲图厕所很好用,有禁烟标识,但还是可以抽,偷偷地呗,我也看到过别人的烟头。我不怎么上外面的厕所,但曲图的我愿意。楼下的麦当劳也受曲图影响,有些人要在里面做在曲图做的事,可能把两者当作一个了。这比我要好,我只在里面买吃的。曲阳影都去得少,别人似乎比较认可,但我觉得它反而像那个保定的曲阳了,我没去过,我也不会去的。不得不说啊,它的门面,还有麦当劳一并都是曲图的一部分。曲图很不一样,你走了以后,我总路过那个门面去曲图。我给自己规定,如果我在曲图,出来吃饭可以从小火锅店门口的小路斜穿出来,但回去必须走一个直角的大路,没有什么原因,但我一直是这么走的。哎。

先开启一把锁,接着是凉。要从另一座陵墓的底端才能进入这一座,这使它被保存得近乎完美,同时票价高昂。

离开吉萨后我们来到这座城市,老发说就住河边。其他人睡了,他睡不着。

墓道极长,有时还在生长,将每个人之间的距离不断扯大,直至互相无法看见对方为止。两旁的壁画和雕刻就是一些壁画和雕刻,无人能理解其中的含义,所有的语言翻译体系都对这座陵墓的文字无效(那么事实上也就无从确定这是一种文字)。它甚至奢侈地使用一种惊人的色彩,只为在一些笔画的开端点缀上一个凹槽。一个秘密是:这里不存在整体与局部之分—这几乎难以察觉,因为它属于这一宇宙的底色—可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就会立刻沉迷在这些形状与色彩的体内,你所瞩目的每一处笔刷的失误,都与环视四周的视野总和完全相同。慢慢地会感到晕眩,必须微微屈膝,站成内八—这是体育李老师教授的,我受用终身。

老发说去河岸走走,用门缝悄悄叫的我。

独自进入最大的墓室,阿光出现在那儿,我不常看得见他。

河畔

当时,阿光从上铺突然跳下来,告诉我他想去当列车员。他说他其实最想成为一个行李员,但列车员的考试更简单,他的学习不太好,行李员的考试手册要厚很多,他不敢。后来,我就很少见到他,见到时他也总在念叨“误撕”“变径”“特快”“减价不符”这些字眼。快毕业时,有一天我在学校的后门遇见他,他低头走着。我问他去哪儿,他说他在旁边的小区租了房子,每天下楼散散步。我问他当上列车员了没。他摆摆手说,没必要。

我没有立刻回应马大的话,但我想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我没有继续问他什么是没必要,他继而说起散步的事。散步很有意思,这个小区很大,我今天是顺路过来取个快递,平时都在小区里走走。我还记得我第一天散步,那阵子我刚搬来,每天上厕所就好奇那些东西都被冲到哪儿了。结果那天散步时我就在楼下一个阴井盖上看到白漆写的“化粪池”三个字,旁边是一幢矮楼。我便觉得这个小区和我有缘。前天,我去了隔壁一栋楼的地下室,底下有两层,结构很复杂,卫生不太好,难闻,后来我知道他们在做饭,做饭都难闻,你想想。大多数门都关着,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一些贴了封条。总之,进到里面情绪就不太好,那些墙上几乎都拿红粉笔画着一个箭头,写着“出口”,好像是拼命地帮助你离开。你能感觉,地下室都彼此相通,还有公共厕所,但他们比楼上那些人还彼此隔绝。我想也许哪家有一具尸体也是可能的,毕竟那么难闻。今天我跑去一栋没去过的楼,离开前闻到了很香的味道,原来是一楼一家的门开了,里面的女人说“赶紧,我们去和老师求情,让他放过我们”。你说会不会是我们学校的呢?我不知道,我太久没来学校了,谁都不认识。

马大一动不动,仰头看着侧面的墙壁。李提和张小莉进入了墓室,他们在那儿用不变的脚步采集一个新地点的回声样本。而马大却停在途中,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倾斜的墙壁上刻满了游客的名字和话语—这是一些新型化石,但很难说刻字和石壁哪一方成了标本。马大转动脖子盯着我,他说他第一次觉察到这些刻字人的伟大。

我连连点头,最后以一个拖长的“嗯”回应他。这次之后,我见到阿光的频率高了一些。每次遇见他,他的头发就更短,话也更少,每次他出现,就不会有别人存在。

必须低头进入墓室前的隔间,其中的气味每隔三秒就变换一次。可以感受到一些深灰色的粒子正在发霉,那是它们焦虑讨论的信号。内容大致为是否要突然地进行一些反常行为,从而造成某种意外的神秘现象。它们的天生使命是伪装成随机运动,于是它们几乎从不释放小概率事件(比如突然聚集在一个墙角,造成其余地带的真空),而总是尽可能地平均分布,不引起人的注意。但此时的马大令它们觉得意外:从未有人在此流出眼泪,人们通常要进入墓室之后才开始自我感动,这种陌生的分泌物引发了空气湿度的微妙变化,从而掀起了一些奇怪的化学反应。

阿光在墓室里来回踱步,慢慢地开始变成绕着石棺转圈。几个我把他围住,他又在几个我间穿梭,很是灵巧。我大声喊了一声,用回声将阿光钳住,他回过头,问我怎么了。我说,能不能和我一起看看这壁画,我看不明白。阿光不说话。我于是告诉了阿光那个关于这些壁画的秘密。他听完不以为然,说早就不信这些了。所有这些关于融合的想象,都是剥皮的行为。我们都被放在棺材里,我们都没办法打开阀门。阿光越说越激动,突然抓住我的领口,把额头用力顶在我的额头上,我才发现他已经快是一个光头了。

张小莉拉住我的包,她显得很累,李提也在喘气。我们放缓速度,终于到达甬道的顶端。

听到了吗?

马大乐于在黑暗中向我讲述一些事情,大多数时候,黑暗都是我们探险的过场,最初我怀疑他是想排解恐惧或者无聊,但逐渐了解马大后我得以确信,这两者他都不会经历。剩下的一种可能就是他认为不可见的环境是谈话的好时机,他总把讲述的时间控制得刚好,结束的下一秒,必定迎来一个光亮或是宽敞—马大嗜好这样微小的仪式感,他追求氛围的营造,尽管有时也令人生厌,不过自己总能乐在其中。和平公园由防空洞改造的鬼屋里,马大告诉我他的父母都是齿模师,他在成堆的假牙模具中长大,致使他对成排出现的牙齿极度过敏。模具是拙劣模仿的元凶,马大厌恶。他从小学开始就偷偷抽烟,目的便是试图将自己的牙齿熏得黄一些,马大说,他几乎每隔二十分钟就会用舌头顶向不同的牙齿,他认为这样能使他的牙齿不那么整齐,马大最无法接受的是看见别人的牙龈,李提曾因向马大龇牙咧嘴而遭到长达半年的不予理睬。我有时猜想,马大之所以选择在黑暗处与人交谈,也许正和他不愿意见到牙齿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什么?

对内部空间的共同迷恋是我们成为朋友的原因,五年级的那次春游,我俩在一个桥洞底下相向而过,两艘船在蹭出一段半米的噪音后,卡在了洞里。我们同时研究起拱形的内壁,上面刻满了成对的名字。下午,在电信博物馆里,马大告诉我他是四班的马大。我们钻过重锤电报机后的一扇小门,经过一席黑暗,眼前慢慢展露出一间贮藏室,贮藏室的格局和学校天文台地下的很像—那是教学楼地下一层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里面堆放着陈旧的乐器、礼服、桌椅和许多毽子,一个人偶保持着练习腹语的姿态(马大坚持这样认为),拨开它,就可以看到几级楼梯,接着楼梯盘旋往上,同样无光、极其陡峭,顶层就是天文台—我和马大在上初中后回到小学,第一次进入那里,天文台从未向学生开放,所有的仪器都处在灰尘底部,马大与我在墙壁的积灰上写下了我们名字的缩写,如果不出意外,它们应该还在那里—位于望远镜左边半米,圆形拱顶的内壁上。

他又用力拿头撞我的头,“砰”的一声。

大走廊过于庄严,它的宏大将你拔高后再按扁,陡峭叫人匍匐。马大一言不发,但心情明显肿了起来,节奏呼哧。

多坚硬啊。阿光说。你还记得那句台词吗,我们是墙—

甬道

无话可讲。我说出了后半句。回声再度袭来,是火车的声音。

他说,老发回车上睡觉了,我们进金字塔里面吧。我们于是跟上。我走在张小莉的后面,又很快超过了她。

车厢

我贴紧身旁的石块,把目光塞进一个坑洼里,随即涌现出更多的坑洼来。金字塔的历史是剥落的历史,小一些的坑洼被掩埋在大一些的坑洼之中,再逐渐暴露。我可以不断地走进一层又一层的坑洼里,无限地嵌入它的表面,途经的每一个洞室都被前人不同程度地雕塑出一些痕迹。其中可以看到一些正在剥落的立方体,佐证了喂鸟人的说辞。它们是生长在体内的一些微小分形,负责那些离散在底部的点状事实,像突然梦见的许多嘌呤,都难以捉摸。老发、马大、李提和张小莉都没有跟随我进来,这里有些发冷,分散的坑洼越发变得像岛屿,走得越往里,它们间就隔得越远,我也越不能停下,扳着壁往里。每走进一个,就势必与其他的失之交臂。我曾走过两个迷宫,在洛阳和武汉,灌木和冰块。它们的终点不约而同是一张黄色的塑料大布,中间长出一个红色圆点。我曾经梦见过很多次穿破那张布的情形,都是一个商业中心的底部,俯视的停车场边缘,露出了一部分更大的迷宫,由更多的黄色塑料布组成。一个短发的高个女孩站在门口,是幼儿园里彩虹班的最后一位插班生,她告诉我,被我视为午睡结束前提示的音乐,其实是不远处一所小学每天下午眼保健操的铃声。那时几十张床铺都压在我的身上。只有一次,我睡在了上铺,那天我试图装睡,但潘老师走到我的面前说,装睡时闭起的眼皮也会眨。相邻的周三,窦老师在午睡时把我叫到教室,教我用点彩的方法画了一张脸谱和一个金字塔,几乎用尽了所有的颜色,背景是淡淡的蓝。后来,脸谱的那张得了奖,窦老师给我和奖状拍了照片。张小莉在那天送给我一个她打的藻井结,说祝贺我,我揪了揪她的辫子,把没得奖的金字塔送给了她。张小莉拍拍我的头,我发现她也进到了这层坑洼里,土黄色的洞室,积灰至小腿。我问她,你怎么找到我的路线。她不说话,把我拽了出来。李提眯着眼看着一群鸟,马大则已经爬上人工的台阶。

这节车厢里的每个包间都是需要组装的,列车员给我们每人一张图纸,我们必须自己动手,才能搭出床铺和桌子。

张小莉说,是他的鸟在啄走金字塔。

张小莉和我一间,她一边举起一块巨大的床板一边问我,如果我和你有了孩子,你会起个什么名字。张小莉总是问我一些不切实际的问题,我们甚至不是情侣,却要想象孩子的名字。我帮她把床板插进墙上,说,星期五。

李提说,他遇上一个常年在这儿喂鸟的人,那人说最初的金字塔是一个立方体,从顶部开始慢慢地脱落和流失,才逐渐变成一个锥形。老发问,那现在呢?李提说,喂鸟的人说,锥形和摄影术是一个巧合,作为锥形的金字塔只存在了短短的一瞬间,他指指顶端,金字塔的顶部已经坍塌了一小部分,它还在缓慢地流失,只是在这几百年里,它仍会近似一个锥形。

张小莉不说话,半晌才问我为什么,是不是喜欢鲁滨逊。我说不是,只是随口一说,马上十二点,明天就是星期五。

此时面前的这一个是不同的,和所有缩放过的分身都有所区别,它远离光滑和完整,经得起反复解开。我们攀上两级石块,目光所及都是细节的瀑流。

她说行,并声称不会和我生孩子了。

石砾之上浮起一座木板桥,刻意地曲折后将我们放下。眼前的庞然大物被复制粘贴在世界的各个角落:美术馆前、大学中央、摊铺的第一排、一些自然段的开头,或者一个四等站的办公室—我和张小莉就看到过一次,前往雨林的中途,窗外是许多松树,韩站长用它压住了我们的车票,它是一个极小的金字塔。他试图挽留我们,多等几班火车。张小莉同意了。当天最后一次火车到站前,韩站长亲自骑车去镇里,他买了一箱酸奶和一袋面包送给我们。酸奶是过期的,我们后来发现。

我们大约花了半个小时才把车厢组装完毕,却多出了两块正方形的木板。我和张小莉反复检查图纸,最终确信我们没有遗漏任何的零件和步骤。这两块木板一黑一白,距离其中一条边的一厘米处嵌着一枚银色的金属。房间的门响起来。李提拿着一片长方形的铁皮站在门口。很快老发他们和其他乘客也都来到走廊,每个人手里的零件都不一样,最小的是一枚大头钉。

有一架棕色的飞机坠毁在此,女人因此而失忆。我与张小莉看过这部电影,在曲阳影都。灰尘满满,身旁的男人向他的妻子解释红茶的来历。

列车员将我们手中的零件一个一个收集起来,他提着一个袋子,从走廊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他把装满零件的袋子带回了值班室。

坑洼

当晚,火车的空调开得很足,我被冻醒了多次。张小莉告诉我,她趁上厕所的时候去值班室偷看了一眼—那个列车员把所有的金属零件都打磨成了反光的镜子,又把所有的木头丢进了桌子底下的炉子取暖。

八月二十三日

201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