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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伍 拉卜楞寺的雪

在拉卜楞寺转经,这里有很长很长的转经廊。多数的时候大家口诵真言,不交一语,前后左右碰上了,会微笑致意,互道一声“扎西德勒”(这一句问候祝福在全藏区都是通用的)。

曾经的不可一世、万丈雄心都收敛了,沉寂了,化灰扬尘。只剩一片向佛之心,摇摇曳曳,如风中春草,匍匐前行。

没有正式皈依和学习之前,我对藏民的虔诚也有形式上的钦敬和羡慕,这种钦敬和羡慕所隐含的真实心态是觉得他们和我们不一样。

现在的我,像一个残废的人,抱着残损的肉身泅渡余生。现在的我,像一个解甲归田的将士,在佛前一遍遍诵经,忏悔罪孽。

我们自觉是一群物质相对充裕而信念不明、内心麻木迟钝的人,他们是物质相对匮乏而信念洁净有力的人。

这些都是今生的我缺失的。虽然我获得了表面上的平静和从容,可那些久远的记忆,犹如血液里的痼疾,是这个皮囊下的“我”依旧向往和眷念的。

这样的觉知,不算错,但仍带着显而易见的分别心和傲慢心,需要慢慢溶解、清退。

令人欢畅的,是这广大的寂寞、痛快的自由,还有那种不管不顾的热情(连危险都是迷人的)。

不再津津乐道于他们的虔诚,和某些特别的宗教仪轨,皈依了之后会观想,除了各自的因缘和业力(别业),我们没有什么不一样。共业让我们成人,成为同胞,成为亲人,成为佛教徒,成为佛陀的追随者。

前方有什么目标和险阻,我不清楚。身后有什么顾念和不安,我不在意。

不是膜拜佛陀这个人,而是追随他的智慧、他所昭示的正法。只要发心一致,矢志不忘,或早或晚,我们都走回到同一条路上。

在我的追念中,前世的我,在草原上打滚撒欢,在草原上策马扬鞭,高歌长啸,迎着黎明的曙光,不顾一切奔向雪山的怀抱。

所以殊途同归,所以万法万念,皆归定于慈悲。他们诵过的真言、走过的转经路、磕过的等身长头,也是我们的福德资粮。他们匍匐丈量大地的身影,就是我们。

我反复问自己,为什么身体里总藏着一股策马狂奔的劲儿,是因为,前世的记忆吗?

冬日的夏河,白日安宁静谧,阳光浓郁。日落得晚,愈发显出夜的珍贵来。晚来星群浩瀚,光华璀璨,令人观之失语。

乍看荒凉的地方,也有着生活的丰盈、适时的青翠。

由日至夜,空气中始终弥漫着酥油和煨桑混合的味道,这令外来人微微不适的酸香,是藏地特别的气息。街道上,所见最多是老人。藏族的男女,少时美得灵动生猛,愈老愈耐看,如被岁月打磨过的松石蜜蜡,眉目间有温厚润泽的美感,最难得的是,言行中没有世俗的琐碎和计较。

我曾在春阑夏盛的时候回到夏河,桑科草原上碧草盈盈,野花娟娟,牛羊闲适,有牧人在放牧。

我绕着这城、这寺,如绕佛塔,如绕佛身。

弦子和马头琴都是我不能轻易听的音乐,一听就要现原形,像古老的箭镞射中了心口,那痛还带着魂归故里的欣慰。

隐秘的真言从心头涌起,穿山渡水,穿云裂月而来。最触心的,仍是那随处可见的喇嘛红。年老的僧人手持念珠悠然穿过人群,步过街市。

走了那么远,都没有乡愁。可是,只要我一踏足藏地,乡愁便如杨花飞雪沾满了衣襟。

如我老了,也要修得这份宠辱不惊,气定神闲。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车刚开进镇,看到路边的房子,闻到空气中煨桑的味道,情绪就在胸口鼓荡。摇下车窗问了个路,老阿妈对我笑了笑,我差点就落了泪。可我原本绝不是这样多愁善感的人哪!

年轻的僧人背负书卷米粮行囊,穿街过市,嬉戏打闹,举动与大学校园里的学生并无不同。他们也喜欢穿着僧袍打篮球、踢足球,红袍翻飞,矫健如豹。擦肩回眸时,双眼明亮如星,笑意有光。

然而,比起千里之外的圣城拉萨,和拉萨的三大寺,这寺和这城都低调得云淡风轻。

在拉萨,在尼泊尔、印度、不丹,我无数次为这样的身影和眼神而心潮澎湃,遇到一些年纪幼小,超级可爱软萌的小学僧,恨不得立刻抱走,拐回家供养着。

三百多年来,拉卜楞寺成为二十多位活佛的驻锡地,除却嘉木样活佛世系,拉卜楞传承久远的四大赛赤(一世嘉木样雅巴的四大弟子)活佛世系也为全藏共仰。

这些身着袈裟的人,他们前世与我为邻,与我为友,馈我烛火,赠我微光,所以今世的路上,有不退的光明和期盼。

拉卜楞寺有着传承自怙主宗喀巴尊者的最严密的藏传佛教修学教学系统。下设六大学院,其中一个显密学院、五个密宗学院,分别为闻思学院(属于显宗)、时轮学院、医学院、喜金刚学院、续部上院、续部下院,是现今全藏区最高等的佛教学府,成为拉卜楞寺的多然巴(格西的最高学位),是无数僧人梦寐以求的目标。

大夏河在贡唐宝塔前蜿蜒流淌了三百年。晨钟暮鼓,一代又一代僧人的诵经声、持咒声,汇入了流水之中,凝聚成不朽的真言。这河亦如恒河,见证着无数高僧大德的自我砥砺和证悟之路。

拉卜楞寺由一世嘉木样雅巴——尊者俄旺宗哲于公元1709年创建,和塔尔寺、甘丹寺、哲蚌寺、色拉寺以及后藏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合称格鲁六大寺。

证悟的人,睁眼望去,这烟火迷离的人间,不过是一场盛大的孤独,充斥着虚妄的狂欢。爱与恨两两相望,美与丑并道而驰。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天下无贼》上映的时候,很多人被电影里的藏地寺庙风光吸引,拉着我问:电影开场众人拜佛那场戏,是不是在大昭寺门前拍的。我说不是,那其实是拉卜楞寺大经堂(闻思学院)前。顺带告诉他们,这座藏传佛教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寺院,深藏在甘肃有个叫夏河的小县城。

我们用尽一生气力将自己从人世剥离出来,又再融入进去,如此才算完整无憾。

拉卜楞寺如一个天真坦荡的秘密,就在目光所及之处。

我徜徉在寺中,雪后的拉卜楞,发光发亮,净美如雪莲。闪闪发光的佛殿和金顶是它的花蕊,“便玛”(红柳条)所制的棕红墙带是它的花茎,那白色的僧舍是它的纹路。

无所事事的时候,可以喝茶,可以晒太阳,可以看书,可以诵经。何况,做这些事,并不是真的无所事事呀。

与我同来的僧人,伴我同行。他笑容羞涩,有着融合男女的俊与美,也许修行到一定程度,性别和性格亦会趋于中性,不再有明显的男女之别。

早些年,我总是在春末夏初草木繁盛的时候回到藏区,后来待的时间久了,见了四季,方悟出冬天的好来,也更眷恋这种无所事事的温暖。

他是想成为多然巴格西的人,我深知这不易。(格西是藏传佛教对佛理明辨无碍的僧人的尊称,有多个等级,形同学位,需要通过规模不同的辩经来验证,考取。)

我们叼着棒棒糖微笑。寻常的藏地冬日,我喜欢的氛围。

从入寺开始,每位学僧都要对显宗的五部大论——《释量论》《般若论》《中观论》《俱舍论》《律宗论》,进行全面系统的学习。这显宗的五部大论,加在一起也不过几百页,可是要通晓它们所要阅读的书籍却多得不可胜数,足以将人淹没。

安多藏语和拉萨藏语有明显不同,我的拉萨藏语本来就烂,安多藏语更是烂到只会说“你好”“谢谢”“不用谢”。就靠着这三个词混啊!

一般僧人大概需要十五年的时间来学习这五部大论,而那些立志要成为多然巴格西的僧人,还要再修习二十多年。

他们拿出风干肉奶渣分享给我,而我则会拿出随身携带的零食分享给他们,采取的是古老的以物易物的方式。

所以,即使是一刻不停地学习,成为多然巴格西,也要用二三十年的时间,这仅仅是显宗课程的一部分。随之而来的,还有密宗的修学。对于矢志求道的人而言,修行随时可以开始,但却永远不会结束。人身微渺短暂,时间永远都不够用……

除此之外,屋里仍是安静的。大家静静地喝茶,添茶。上了年纪的人话不多,声调也不高,大部分的时候,都在喝茶诵经。有的人会多点一碗藏面,呼哧呼哧吃完了。

我没有问他会不会厌倦,就如我知道,我不会厌倦正法一样。坚定的皈依,智慧的吸引,胜过了尘世的爱与欲。

身后的棉布帘掀起放下间,发出噗噗的声响。刚进屋的人,会习惯地跺两脚,借以赶走依附在身上的寒气。

他应该比我更坚定,更懂得身体力行。

我坐在路边的藏茶馆,喝着酥油茶。寒气黏着身体,挥之不去。茶汤的那点微薄的暖意,来不及落到胃里,就消散在身体里。只有靠近炉子是暖的,然而烤得久了,脸颊又会发干。

这翻涌的轮回,也有清澈的沉淀。一个人如果足够丰盈、完满,就可以切断男女贪爱。

窗外,一场雪飘然而至,纷纷扬不知何时能止。转眼间下得大了,看远处都迷离,仿佛日与夜合拢,将人藏匿其中。

我在高原小镇,常生起隐世之心。一个人,若能将人间情事勘破,拥有一颗清净无垢的心,应该就可以拥有永远轻盈的骨骼和心。

此时黄昏尚浅,暮色未深。

日暮乡关,如鲠在喉。一别再别,我期待着,真正走回去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