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我们总是频繁地一起回到藏地。
这个秋天。你去到国外,我独自回到拉萨。
一起看过林芝的桃花,一起翻过阿里的冈仁波齐,有好多地方,我们一起走过,还有好多地方,我们要一起走过。
二
拉萨的暖阳落在我身上,即使你不在身边,我也是温暖的。
我在草原上走着,有时坐下来,看着天空中偶尔掠过的鹰隼,它渐飞渐远,我寻觅它的踪迹,体会到不可言说的孤独和寂静。我走进这草原,与之相逢,是轮回中转瞬即逝可以忽略不计的弹指,它承载的历史和往事却是太多,太多……
记得那一年的夏末,你先回拉萨,我独自坐火车上去找你,一路上,很是有人惊异我的独行。
在这一刻顿悟,这就是我一直期待、念念于心的生活。此刻,我满心欢喜,常怀感恩。上天用另一种方式带我回溯到往生。
我笑而不语,内心笃定。只因我知道,一落车就可以看见你。
早上醒来的时候,走出毡房,看见天空碧蓝如洗,云好像绣上去一样地精致轻盈,碧绿草场绵延到与天相接的地方。牧民赶着马群经过,踏花归去马蹄香。
你在新修成的拉萨火车站等我,车方到站停稳,我就看见站台上你的身影。
绿草为裳,山花为佩,层层叠叠,一片接着一片,延伸到视力不能拥抱的远方。
下了车,迎着你的笑脸,我觉得周围的人都如潮水般退去。那种感觉就像摩西分开红海,其余的人都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你站在中央,你在人群中闪着光,微笑着,走向我。
当我靠近草原的时候,我相信我是在它最美的时候到来,此时它换上的正是四时华服中最精美的一件,那绿色之中不同层次的绿,那黄色之中不同程度的黄,那紫色之中不同分量的紫。
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亦是这种感觉。那是一生中独一无二的相遇,那一刻定格于心,时至今日,依然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我是多久没有看到如此广阔的草原?我觉得我在重新认识“辽阔”和“无边无际”这些词。
似乎,那一眼将你认出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灵魂。它在我的身体里假寐栖息,只等你来唤醒后飞起。
看到杏花满地,心头总会涌起淡淡的温柔。想着在花树下入眠,醒来时落花染襟,回眸处漫天花雨,人世的美好和惆怅都要一一笑纳了。
我听得见,它振翅的声音。
杏花开到极盛是白色的,再开就谢了。只有初绽时是略带红润的。它的温柔之态和桃花的肆狂是迥异的,大片的桃花,会看得人几欲羽化仙去,而杏花,即使是大片的,也让人想到归家的安静。
我不贪心。这样的相遇,相认,一生一次也就足够。
结果,我,还是,肥了。
以往都是直飞上来,那年是听说青藏铁路通车,我们特意折腾了一番。有你在身边,我觉得那簇新的拉萨火车站看着都顺眼了许多。只要有你在,一切就很完美。一切的事物就都有着明媚又静止的感觉。
对我这种嗜好牛羊肉的人来说,新疆简直是天堂。顿顿吃到撑,就算辗转入山去拍杏花,也不足以消耗过剩的营养。我只能一边豪放地啃着比我脸还大的肉和馕,一边做心理暗示:你不会肥……你真的不会肥……
进城安顿好之后,我们去刚吉喝茶,那是固定据点,坐在平台上可以直面大昭寺。点一壶三磅的甜茶,一坐一下午,老板也是熟了,态度好到随你干啥,不忙的时候还要来慰问一下、闲聊两句。
地大物博,物产丰富,这两个词用在哪里都没有新疆贴切,再加上西域古道、丝绸之路带来的商品流通,香料大量涌入,新疆人民在饮食上面最为开明,积极学习,汉人的烹饪之术被他们融会贯通,导致新疆的饮食水准比周边的土耳其、巴基斯坦等等国家,都强上许多。
你总说,趁现在年轻多喝甜茶,等老了牙口不好了,再喝酥油茶。你还说,一定是拉萨的甜茶好喝,没有三聚氰胺,喝着是不香的。
实在是……掩面无语……屈指可数啊!屈指可数!
明明在胡说八道,偏偏一本正经的样子。
总有朋友问我藏家宴好不好吃。迎着他们热情洋溢充满期待的脸,我沉默了一下,斟酌着说道:如果你没有试过,可以试一下……藏家宴基本是从吐蕃王朝开始攒起来的家底……差不多……呃……两百年推出一道菜吧。
一杯一杯复一杯,一壶甜茶,竟也喝出了两人对酌山花开的意思。情到深处是默契,是无须言语,却又是极熨帖的。每次眼神交会,都会心头一暖。即便相对无言,亦深感雀跃满足。
西藏和新疆都是毋庸置疑地大。这极大、极浩瀚、极空旷之间又有细微差别。就好像两地人的性格,西藏是热烈而平和,新疆是热情而执着。自然风光各有其妙,不相上下,以饮食水准来说,新疆胜出不止一筹。
在拉萨,我们活得像老人,晒着太阳,不慌不忙。我看着你。即使在如此盛烈的日光下,你的笑容亦毫不逊色。我喜欢你笑起来,淘气顽皮、灵气四溢的样子。
青海和西藏本为一体,所以在青藏高原上开车走了两天,依然觉得是在藏区,直到第三天,看到道旁笔直的白杨树,吃上了香喷喷的抓饭和拌面,才惊觉已经进入南疆。
李宗盛在《鬼迷心窍》里唱道:“有人问你究竟是哪里好,这么多年我还是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在唐古拉山口,看见形如奔马的云朵;在昆仑山口,看见形如冰湖的晚霞……这些人迹罕至的地方,自古以来就没有多少人类存在的痕迹,所以这山、这河、这树都未染尘息,要在荒凉的深处跋涉不止,才可邂逅繁盛风景——即使这繁盛乍看起来也是荒寒的。
冯唐的诗,我亦只钟爱那七个字:“春风十里不如你。”
山口上真是冷啊!冷到落雨,冷到飘雪。冷到穿着羽绒服、冲锋裤下车,不到五分钟就冻得浑身冰凉。这已是四月了。我身边历来风趣毒舌的朋友说:林徽因说,你是人间四月天,说的是高原上的四月天吧!阴晴不定,心思难测……
你性子看似飞扬,实则沉潜,只有相处多年,才能洞悉这转换时的微妙。我常暗笑,你说起别的事神采飞扬、舌灿莲花,直教人拍案叫绝,唯独对感情事是不擅言辞之极,一旦别人提及此类话题,你总是羞赧,略显无措,一瞬间退回青涩男孩。
有人说,川藏线(滇藏线)像小说,新藏线像散文,那么,青藏线像什么呢?它像诗,并无太多字数,可是感情一样深厚。该平淡的时候安于平淡,该奇崛的时候亦绝不吝惜。
这些年来,我们一起去过藏地许多寺庙礼佛。从无刻意安排,我和别人同去也有,但真的,与你结伴而行的时候最多,我对此深怀感恩和欢喜。
在拉萨只待了三天,为赶新疆杏花的花期,我们提前出发,仅仅花了三天就走完了三千多公里的路程。真真称得上晓行夜宿,日夜兼程。好在精力旺盛,并未因赶路而错过路上美景。
一起跪在佛前,我深爱你虔诚的样子。我们如此信仰一致,用心一致,这世间男女本该如此,却难如此。
想起姜夔那一句:梦中未比丹青见,人间久别不成悲……
做一对同修的法侣,比爱侣更加难能可贵。是因如此,任凭心中千丘万壑,我对你断难言别。
我已不能为你做什么。
这些年一起旅行,不是没有险情。那一年,去珠峰探望朋友。返程从定日回来,凌晨时分,嘉措拉山口大雪。雪天走山路,开车极辛苦,你开一段要停一下,说眼睛难受。我从旁看着,深恨自己无用。
这失落的圣城啊!除了一次一次来看你,除了一遍一遍口诵真言,除了叩长头,用想象中的身躯温暖你不愈的伤口,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随后走滇藏线回丽江,因要赶时间,五天的路减缩成三天。
耀眼的日光,化作眼前灼灼的酥油灯光。这众生的虔诚,难道终是化为虚无?
晓行夜宿,我在后座看书念经,时睡时醒,心中安稳喜悦。随你穿山越岭,翻越雪山、草原、戈壁。去天涯、海角,去这世间的任何一处都好。下一刻即为命终都好,只要你在,我便无忧无惧,生死相随。
布宫,唯有看见颇章布达拉依然矗立在红山顶上我才心定。大昭寺,只有匍匐在祖拉康的觉沃佛前,我才敢痛哭失声……
那年翻白马雪山,冰雪冻结,我们险险冲下山崖,是你经验老到,一把将方向盘打死,挽回危局。我赞美你临危不惧,你惊出一身冷汗,丢了个大白眼给我,说:你倒是淡定。
这是拉萨嘈杂丰盛却麻木的现世,鱼龙混杂,群魔乱舞,与它的神圣洁净并行不悖。
我说:当然淡定啦!又不是我开车。
拉萨的某一部分越来越像内地的城市,我们戏称为四川省成都市拉萨区。夜市上铺面密密麻麻,小车和摊档挨挨挤挤。本就狭窄的路面上放着一排排塑料桌凳,地上是触目惊心的白色垃圾和食物残骸。食客们咋咋呼呼,吵嚷不息,却又能在尘土车流中安然进食。
我没有告诉你的是,我信你胜于我自己,若你我命终于此,那也是命该如此,有你相伴,我何惧之有?
我知是自虐。明明知道这日光之城已面目全非,却一次次回来,执着地想在它日渐改变的形貌上找寻昔日的荣光圣洁。可目睹的,分明是一场漫长无了期的凌迟。
自然,我不愿你有任何意外;若有意外,唯愿,我死你生。
某种久远的孤独向我袭来,悲哀像洪水漫溢。这悲从中来,我自己也不能解释,或者是我不想解释。
在意念中的前世,再前世,古道西风,长亭短亭,我们曾像这样一路相伴,走过千里万里。
我在南迦巴瓦脚下的村落里做了个很悲伤的梦,梦到拉萨被拆得一塌糊涂,我在废墟上寻找熟悉的人和地,因为自知徒劳而哭泣。
新疆的赛里木湖,你迎着落日走向湖边。我看着你,那一刻忽然涌起的熟悉感觉是,你曾风尘仆仆,万里舍命护我到此。
愈近拉萨心愈悲,像一团乱麻堵在心口。说不清因由。途经南迦巴瓦,看到了南迦巴瓦,那全中国最美的雪山,它在藏语里的意思,是“害羞的神女”。据说一年之中大多时候都云山雾罩,只有冬季晴朗的日子才显露真容,可我每次经过都能看到。运气好到路过的藏族人特地停马来点赞。
我们之间,一直如此眷爱着对方,却终究少了一份厮守的奢侈。曾经的我们,抵死倔强,自诩理智,自认坚强,用尽气力强捺住那呼之欲出的冲动,孰料一念之差,咫尺天涯。
在灵魂的故乡奔走,我看见金色的太阳、白色的雪山、黑色的玛尼石、白色的佛塔。遇见笑容平和的乡人,也看见了繁荣造作深处的贫瘠和荒凉。
那一刻,我在你身后,有泪如潮。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那一刻,我确信自己看见的是文字中古老的桃花源,年轻的纤尘不染的人间仙境——“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林芝三月,桃花欲狂,你举着相机跑来跑去,在朝阳里欢快如骏马。车窗外你的身影,在我眼底晃漾,明艳如河岸桃花。感觉亦幻亦真。我并不美化你,然而我确信,眼前的你,有着古老的灵魂和年轻自由的心。它让我宁洁喜悦,矢志追随。
车行过,回头看见桃花林整片倒映在碧净的湖面上。惊呼一声之后,即刻屏气凝神。湖面有两三只水鸟停栖,湖岸有狗穿梭而过,而迎着我们的车走过来的,是悠闲而纯良的牛群。
即使这一切的美好,是幻象,即使它此刻属于我,终究又不属于我。
终于在一天清晨寻到梦中的美景,那是在波密的嘎朗湖边。
“观色如聚沫,受如水上泡,想如春时焰,诸行如芭蕉,诸识法如幻……”
我在山上看落日,观赏天空的颜色变幻,从红霞漫天的肆意,转到蜜蜡黄的温暖,再到玫瑰紫的收敛。不过转瞬,云底会泛出极美的湖蓝色,天空变得像湖泊一样静谧。夜风清冷,感觉上湖蓝色渐渐凝固清透时,原先浅浅淡淡的月亮,变得白白亮亮。
对着你,我不得不承认,真实的爱是直觉,是本能,容不下太多道理。“倾心”这个词,用在实地里,真的是倾心相付,涓滴不剩。凭着心底的勇气坚持了这么多年,我也堪称孤勇。好在你虽不言,行亦如此。
此番溯江而上,为桃花而来。金沙江、澜沧江、怒江、雅鲁藏布江一路宛转浩荡,波波漾漾,但见春山染碧、山花狷狂。而那雪山沉静,日升而露,月出而隐,不因人事变动而有半分动摇。
十年了,庆幸我们还能久处不厌,相看不厌。
既是因花起意,这一路索性寻芳而去。记得有一年的《中国国家地理》,做了一期西藏波密的专题,用的题目特别叫人印象深刻,乃是——“波密,桃花欲狂”。这个“狂”字深深刻入眼底,叫人心眼灼亮。我为着桃花,单写过一本《世有桃花》,当真是以诗词为经,今古之事为纬,依然觉得,歌不尽桃花人世。
在尘世中寻你千度。这一世,我懂得了。不再因情爱的得失而轻言放弃,不管是你陪我,还是我陪你,在无常来临之前,我们都要山长水远地走下去。
三月。从丽江动身,走滇藏线上拉萨,而后从青藏线前往新疆。这一路要说什么具体的目的,其实也没有。只是某日看见街旁的樱花开了,想着春色正憨,总不甘蛰居一室,所以收拾起行囊出发。
彼此珍惜,彼此爱护。呵护这缘分,谁知道下一世,我们还能不能遇见。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