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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贰 当我想起来

老板娘说:我来这儿的时候,他就是一个人了。这些年这里的游客多了,这些小孩也变得油滑了,你给了他一个,回头来一堆。

老板娘怕他闹得我们心烦,走过来喝止他,又对我说:不要给他钱了,每天都来,见到客人就要钱。我问:他爸妈呢?不管他吗?

我笑,知道她所言不虚,但还是给了那小孩一块钱。他接过钱时,我清楚地记得那笑容依然羞涩。

回程又一次经过定日,令我想起2005年经过老定日的时候,停车在路边的一个四川馆子吃饭。老板娘很热情,做饭的手艺不赖,大家吃得心满意足。这时来了一个乞讨的小孩,看眉眼是藏族的。因为在西藏的关系,我们习惯了随处布施,我就问那个小孩:给你添碗饭,跟我们一起吃,要不要?那小孩摇摇头,绕着我们的桌子跑,说:你们一人给我一块钱嘛。

离开之后,在车上,那小孩的言行举止在我脑海中拂拭不去。这一路行来,有些藏族孩子的改变也让我惊讶,比如他们对铅笔、本子、糖果的兴趣远远没有钱大了。他们亦不再矜持,会直接选择要钱,给一毛、五毛、一块都行。正如那老板娘所说,你给了其中一个人或者买了一个人的东西,会有一群人一窝蜂地拥上来,缠到你招架不住,直到关紧车门落荒而逃。

那一天在珠峰脚下待了许久。我长久地凝视着藏民口中的“三神女”,默默对她顶礼祷告。天气晴好,珠峰显现真容,一道山岚如哈达缠绕,某人拍下极美的照片,后来被我放在《日月》的书中当明信片。

乘兴而来的游客遇到这种事情是会失望和厌烦的,我也不止一次升起这样的情绪,觉得他们本应该是单纯的呀!应该是单纯到拾金不昧的呀,怎么会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想起旅行书泛滥,有关西藏的尤为盛行,有些人坐火车和飞机去趟拉萨就敢吆喝“生死青藏线”,真是误人不浅。真正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反而会气定神闲,从不多言。我问起他们一些精彩往事,如果是自己的事迹,他们都会摆摆手说:不要说了嘛!那有什么好说的嘛!怕人多问,就会起身给你添茶拿吃的,害羞到可爱。

遇到这个小孩之后,我开始思索,汉地的旅游经济对藏地文明的侵袭,进而更深入地想到,喜马拉雅山麓这古老的土地上,几千年来的改变或许都没有这几十年大。

我知道他们有多可爱,多朴实。眼前这些年轻或看着已经不年轻的人,每一位都有着一次或多次登上珠峰的经历,他们已经是训练有素的高山协作者,帮助那些想登上珠峰的人实现梦想,是他们的职责。即便如此,他们对山,对珠峰依然敬畏,说起那些登山前辈依然是发自内心地崇敬。

藏人的生活方式正在不知不觉地改变、年轻人不再作兴骑马,原本的良马和牦牛成为他们招揽顾客的工具,他们热衷于骑摩托车,在高原牧场上风驰电掣地奔走……他们放弃了牧场,开始转行做天珠、虫草、木材的生意,开着车喝可乐,听汉族的口水歌。他们甚至都不再钟爱穿藏袍,转而喜欢西装牛仔裤运动衫。

他们用藏族人的热情回应我:你来嘛!想住多久住多久,这里的酥油茶、风干肉够够的!让你吃得饱饱的!

这一切都让我思索,矛盾。一方面我知道他们有权利去选择更先进的物质生活,他们没必要活在我们一厢情愿的幻想里;另一方面,我又希望他们能保有古老的纯真。这曾经金戈铁马的民族,不要失去自己悠久的传统。

我至今亦未觉去到大本营是多难的事情。去年登山季节还去大本营探亲访友,看着登山学校那帮孩子在帐篷里忙得热火朝天,我开玩笑说,不如拎个包上来度假,反正有人管茶饭,带几本书上来读书晒太阳真是很爽。

是在遇见这个小孩之后,我开始构思《日月》的故事,这个孩子就是《日月》里尹长生(索南次仁)的原型。

须知靠近珠峰和登上珠峰是绝然不同的概念,许多人去到珠峰大本营就敢声称自己上了珠峰,这是贻笑大方的事情。

我当时想到,像这样聪明伶俐的小孩,以他的年纪,如果出生在汉地,应该能接受不错的教育,而不是这样四处游荡乞讨为生。

这山河浩荡,雪山耸峙,亘古无言,面对着它,除了自觉渺小,心生谦卑,我还能做什么?说什么呢?我知道这座峰是全世界登山者心中的圣地,由于身体的原因,我不能去尝试登山,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靠近它,我仰望它,就足够了。

但我转念想到,汉地的教育算是成功的教育吗?即使他生活在汉地,衣食无忧,我能够确认他会成为一个优秀成功的人吗?答案是不能。

几个孩子怕我行走不便,放下手中的活计,一直跟随在我身边。我哼起仓央嘉措情歌,他们都不掩惊讶,对我说:你会唱这个?我说:是啊!然后我们就一起对着雪山唱起来。我没有说的是,我是个藏族人啊!我终于回来了!

那么,成功的定义到底是什么?什么样的信仰才值得我们坚持一生?怎样才算得上俯仰无愧的人生?

第二天醒来,知道很快要离开,彼此已有恋恋之意。我在天色将明的时候出去,站在外面仰望珠穆朗玛,看见有些孩子已经起来干活,都是年纪不大。心下真是感慨,城市里的文艺青年只知羡慕他们放牧挥鞭,自由自在,又有谁知他们生活艰难寒苦。若真将我们丢在这里过日子,怕过不了一星期,就要哭爹喊娘地回到城市去。

十年之后,检点回忆。我庆幸我的冲动,不管不顾来到珠峰脚下,是珠穆朗玛给了我实证明证的机缘。我通过这部小说的构思和完成,进行着另一种形式的修行。这是一次心灵的完整回溯和超拔。

夜来风大,扑打帐篷,帐篷外有狗吠、追逐的声音,我蒙蒙眬眬醒来,原来是藏家小妹怕我冷,临睡前还要来添一次牛粪。我对她笑笑,很快在老人家的诵经声中再次睡去。

传递正念、正信,逐渐成为我写作的原动力,而我深知,这与我第一次面对珠峰时的震撼和感怀密不可分。

在我喝酥油茶吃糌粑的时候,藏家小妹已经抱过被褥来,放在卡垫上。回头对我一笑,示意我晚间就睡这里。那被褥极厚实,我没有用随身的睡袋,直接盖上被褥入睡,躺下闻到浓重的膻味。以我的洁癖,居然心无抗拒,安然入睡,心定如回到故乡。

仓央嘉措情歌里有一句:“转山转水转佛塔,只为途中与你相见。”这句话,很多人理解为情语,为此念念不忘,心怀期许,这自然也可以;然而更深的,我们应当了知,在这浪游的尘世,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心灵的皈依之所,无论是一地、一人、一事,即是至深福德。

随后约好等我的藏民把我接到他家的帐篷住宿,掀开帐篷就有浓浓暖意扑面而来。女主人已经在往炉子里添牛粪,等火旺了,开始打酥油茶。她的脸已经有风霜劳碌的明显痕迹,但那双细长眼极明亮,不减少女温存。她话不多,说话时笑容腼腆,总是殷勤添茶,不肯歇下。

我应该如何去表达自己对西藏的感情呢?我这不会说藏语的藏人。

我与藏地此生因缘确立,与其说是信仰,不如说是相契。有太多令人感怀的生动细节。那天我先去了绒布寺,在僧人的引导下参拜了海拔最高的寺庙。庙门口长风猎猎,我转动经筒,口诵真言。彼时,夜色将坠未坠,天色明蓝隐现藏青,我回望着雪山巍峨,大美若斯,一时心生空寂,感而下泪。

每一次回到藏地总是待也待不够,每一次离开不久就涌起浓烈的乡愁。这千头万绪,说也说不尽,写也写不完。有时候为了珍重情怀,只能忍住了不敢轻易落笔。

从珠峰大本营下来的时候,金乌西坠,晚霞映照在我面前的山壁上。是我的幻觉都好,那一仞岩壁上显现出山峦、河谷、寺院的剪影,分明是藏区寺院的形制,只是不辨是哪座寺庙,我至今亦未深思,但那一幕映入脑海,予我久远震慑。

即使我知道它不完美,我依然无条件地爱它,就如同它接纳我的不完美。

想起我第一次看见珠峰的时候,一晃已经过了十年。当时也是胆子大,初上高原,仗着自己没有任何高原反应,吭哧吭哧到了珠峰脚下。

如浪游的孩子回到故乡,日光倾城的雪域高原,是我身心安止的地方。如果此生福德具足,我愿归葬于藏地,让雄鹰带着我的灵魂,飞在珠穆朗玛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