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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壹 玛旁雍错 心的源头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人生是苦呢?看着身边形形色色的人,目睹他们形形色色的痛苦,思想着肉身易损、生命易折、恩爱难久、子女多忧……这些痛苦都是真的,即使它们以甜蜜诱人的样貌出现,本质还是苦的。

小时候读古乐府,见一句“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知之”,入目之后就无法忘却。那时还只是莫名地悲伤。我以为是青春期伤春悲秋的通病,后来才知道不是。

不完全是佛法的影响,我从一开始的时候就隐隐觉得习以为常的生活有些不对劲。后来学习的佛法只是印证了我的怀疑。

只是,一个有佛光照耀、佛法长存的地方,相对会更清净。因为心中有方向和光明,人们即使同样在受苦,也相对清醒些,没有那么多抱怨和不自知的麻木。

像在深渊上面走吊桥,少年时的生活经验曾给我带来极大的困惑。那样的生活像一个黑洞,我眼睁睁看无数人前赴后继掉进去,然后,无声无息被吞没,变成了一个个面目相似的人。

生活粗粝,亦有尘世烦恼。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七情俱全,皆不可免。

既然如此,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明明不满意,却宁可心不甘情不愿地持续着一个人人都知道过程和结局的老套程序,亦不愿停下来看一看哪里出了问题,想一想,自己到底要不要这么选择?

你会问,回到西藏就没有这些苦了吗?不是的。天上西藏,并不是人间净土。不要心存这样的幻想。这里环境苦寒,没有美食,可供娱乐的活动屈指可数,拉萨会好一些,拉萨以外,没有网络的地区,流行的东西比内地至少迟了一年半载。

譬如和一个自己不满意的人相处,结婚,生子,然后互相抱怨、伤害,拖沓至终老;譬如身体出了问题,畏惧死亡,却不肯提前预习一点点关于死亡的功课。

许是江南那种过于稠密热闹的人居,他们关爱我的方式和灌输给我的生活理念,像紧箍咒,非但不曾让我对世俗的生活升起浓厚的兴趣乃至信仰,反而让我觉得压抑,厌倦,心意凋零。

借用一句流行的话,这些都是套路啊!可悲的是,我们只是用力,不肯用心。宁可事后追悔莫及,不肯事前想清楚,进而找到破局的方法——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啊!

多么奇怪啊!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蹒跚着从遥远的江南,坚持走回到藏地的人。那种万里孤身,矢志归返的感觉,是原初的悸动,一直缠绕、督促着我,使我不能安然地蛰居在南方。

欠缺清醒和果断,害怕面对,得过且过,随波逐流。社会陈规是我们想要抵抗的惯性,却也是赖以为生的安全感。

凝望着湖面,我看见自己这么多年的心路蜿蜒。

与很多心藏悲欢、提笔抒写的人不同,除去写作时,我连倾诉表达的欲望都欠奉,看起来最是寻常和平静。从来不是一个折腾着去生活,去证明和寻求爱的人,爱和被爱都适度,未曾缺失到有憾恨的地步,是以不曾刻意叛逆。然而心意倔强,亦不曾天真无辜地乖顺。

湖上水波粼粼,倒影着雪山,亦幻亦真。猛吸了一口高原的风,泪意如雾。这迢迢人世,当真是,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是这样无趣。仿佛是没有童年、少年的人,亦未有过太多青年式的迷惑和莽撞。清简而节制,仿佛长驱直入,一步走就到了中年。

我那么想你,想到几乎忘记了是为什么想你。在我努力克制的悲伤深处,在我不可抑止的思念深处,你总会云淡风轻地出现。你的影子,覆盖了我的天空。这是夙缘的纠缠,非是一生一世一时的业力。

早早想明白自己要什么,一直在做减法。

而我总是后者。

希望做一个干净、轻省的人,即使在年少无知时,亦从未浪费时间在无关的人、无关的情爱关系中试探,打转。心有明确的目标,愿意付出心力去塑造那个理想中的自己,打造需要的生活。

美到极致的风景都会叫人屏息凝神,这通常会有两种作用:要么,让你忘记很多事;要么,让你想起很多事。

成年之后的生活不热闹也不枯寂,自得其乐,觉得其间有无限伸展探索的空间。所谓的“自由意志”,并不仅仅是凭一己心意而行,而是控制自我,学会自律和克制才能得到更大的自由。

真正的美景,一定要身临其境去体会。照片可以传递美,却无法涵盖那一刻心情的绵延起伏。

我后来到了北方,又回到了西藏,因为工作的关系可以四处游走,亦不必过深介入世俗生活和关系,也接触到许多心性类似的人,我才感觉好一点,慢慢活过来。

对于西藏,我持以相似的态度。喜欢重复地回到某处地方,让旧的记忆和新的记忆在荒野上迎头相遇,完成一次新的拼图。

像穿过幽暗的隧道,开始迎着阳光尽情奔跑,像一匹野马,回到了草原。

如果所有的感情都变成了消费式的,刷卡即得,那还有什么搞头?

终于可以坦然承认,你们说的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欢,一直不认可。

我一直迷恋这当中暗藏的情分和惦念,连看似的一成不变都有着不可言说的婉转追念。

不是刻意要过不一样的生活,生活即是生活,走到某个阶段都会殊途同归,无非是一蔬一饭,两人一屋,走走停停,悲欢离合。

我私心向往的是十九世纪、二十世纪初的老派旅行,度假者像候鸟一样准时回到同一个地方,入住同一家酒店,享受同一个侍者的服务,侍者会留心记住老顾客的名字和稍微特别的小要求。一年一度,他们从素不相识走到莫名的默契,在时光的润泽下,风景与人皆成了琥珀。

我只是讨厌那些义正词严、似是而非的道理,我只是厌烦营营役役的生活,抗拒那些非要这么做才对的指示,以及指定的程序。

实际上呢,类似的观光,只是一次做了不坏、不做也没什么影响的眼保健操罢了,连心灵SPA都谈不上。

这不是叛逆,这是坚持。

虽然名列三大圣湖之首,但远在藏西高原的它,远不如纳木错和羊卓雍错更广为人知,后者频繁地出现在文艺青年的游记和影视剧的镜头里,令到没去的人都觉得,只要去了圣湖就可以洗涤心灵,焕然一新。

生活,明明还可以有更自由的选择;幸福,明明还可以有很多方式,不是吗?

诚然它是美的,可是纳木错、羊卓雍错哪个不美呢?就连远在加查鲜为人知的拉姆拉错也一样美得惊心动魄。

世俗层面的选择,只要不触犯法律,不伤害他人,在合适的时间做出问心无愧的决定,求仁得仁时最是坦然。执行自己最真实的意愿,为自己的言行埋单,才是对人生负责的态度。

倘若不是离冈仁波齐和纳木那尼这样近,又有多少人能一眼看出眼前这个高山湖泊的独特之处?

青春期的我,过于坚硬冷淡,是回到西藏之后,我才变得更柔软或者清晰。旧的成见破碎,新的爱意生成。在欣喜接受与己呼应部分的同时,能够接纳与己不同的所在,当悲悯之心升起,过于强烈的自我感觉消失,人在意的就不会只是个人的小情绪。

落日和随之降临的星空,壮丽到令人失语。烟霞深处有神灵的圣殿,苍穹尽头秘密深锁,一闪一闪的,等待人去仰望,去拆解。当然,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都只是眼睁睁与这隐秘擦肩而过,不得其门而入。

你看,太阳在手掌间燃烧,神山肃敛,圣湖清蓝,即使不论任何宗教的象征意义,它依然美到令人唏嘘。

天空像是倒悬的湖泊,而湖水像魔镜一样发着光。晚霞如烟似火,不知疲倦地变幻着颜色,如天女献舞,罗衣翩跹。

如果,此生一世,天地之美尚不能穷尽,而时光注定会像受惊的白马一刻不停地奔向悬崖,那么,刻意苦心规划所谓的安稳静好,又何其乏味和短视?

高原的湖泊总让人心生面对大海的错觉。然而委实更澹然,少了几分压迫和野性。雪山古泽的壮阔和清澈,是一边让人觉得天地荡荡,一边让人心甘情愿地长久停留在它身边。

“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举目望去,这里没有绿色,只有湖水偶尔会绿如翡翠。这里有大片的蓝,蓝色的天,蓝色星空,蓝色的湖水,蓝到一望无际。

我慢慢能够看清来路和去路,看见自心的颜色、律动,看见它的起伏、变化。它曾经紧绷,躁动不安,最终会像玛旁雍错的湖水一样,因空显色,因色见空。

我坐在玛旁雍错湖边,对着湛蓝的湖面,观修绿度母,本尊跃然心底。

它不是生,不是死,它超然于生死之外。

时间至此仿佛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