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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 冈仁波齐的月亮

我们母子活得像卑下的奴隶

姑母的态度阴晴不定

噩运还一件接着一件降临

伯父常对我们拳打脚踢

痛苦和绝望真是难忘至极

还被赶出家门,忍受风雨冰雹的侵袭

因此我做出了决定

吃的像狗食,以破旧的斗篷为衣

去找“云通”喇嘛和容通拉嘎

我和母亲成为他们的仆役

学习咒术、降雹、武术三种诛法

都被伯父和姑母夺取

施展咒术,让灾难降临在姑母、伯父和乡民们头上

我们所有的如幻财富和田产

事后我心中悔恨交加

父亲很早就撒手人寰

听说临近南河的普那

让我们母子没有什么福气

住着一位受到那洛巴和梅纪巴加持的圣者

由于因果种种不爽,往昔的业力

就这样,我从远方听到了译师马尔巴的大名

父亲名叫密勒智慧幢——密勒饶加仓,我的本名原叫“闻喜”

我不辞辛苦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上师的面前

我是上师慈悲心守护的密勒日巴,母亲名叫白装严女——杨萨卡装

此后六年又八个月的时间

帝洛巴与那洛巴座前受大苦行的非凡人士,通晓两种语言的翻译家,那就是我的如父上师,大译师马尔巴……

我待在大恩父师身边

在一次对信众的开示中,密勒日巴尊者这样唱道:

上师为了净化我的罪障

马尔巴大师在确定密勒日巴道心坚定,业障已经消除得差不多的时候,终于传他正法。此后,密勒日巴尊者就按照上师的指示,在山洞里闭关,精进修行,直至证悟。他终身不聚财物,舍弃世俗一切名闻利养,包括信众的追随和供养。他浪迹在山林野地以及种种荒无人烟的地方苦修,只对偶尔有缘遇见的人,开示传授纯净如甘露的教法。

命我建造了一座九层高的塔楼

当他不辞辛苦地寻访到马尔巴大师,大师为了考验他,更为消除他的罪孽,命他建造佛塔,每当塔要建好,马尔巴就设法将塔毁掉,命令密勒日巴再建。如是过了六年多,其间还有不计其数的其他考验,种种行径跟帝洛巴当年如出一辙。严苛到密勒日巴的师娘——马尔巴大师的佛母(空行母)达媚玛都看不下去了,一再劝马尔巴大师:你何苦这样为难这个孩子?

然后他以悲心摄受了我

这时他听闻了马尔巴大师的名字,和噶举派的祖师爷那洛巴一样,仅仅是听闻了这个名字,尊者心中就升起了无穷的信心。他立誓要找到这个人,跟他学习正法,弥补以往的过错。

为我直指甚深的实相

尊者跟随咒师学成法术之后,回村降下冰雹雷电,惩罚了黑心的亲戚和无情的村人,但也犯下了杀人重罪。尊者报仇之后并无丝毫喜悦之感,心中反而升起了无穷的悔恨。

也就是最究竟的见地:大手印

后来,尊者的母亲受不了这种虐待,偷偷将仅剩的一块绿松石(这块绿松石当年藏在头发里才被保留下来)交给尊者,让他出去跟咒师学法,回来报复这群心肠歹毒的人。

他教导我那洛六法方便道

尊者出生后不久,他的父亲就过世了,留下密勒日巴和他的寡母与妹妹。他们丰厚的家产被亲戚觊觎,亲戚们谋夺了他们的家产,而村里人对此袖手旁观。整个童年,尊者和他的母亲、妹妹都过着衣不蔽体、任人奴役的悲惨生活。

传授我成熟道的四灌顶

尊者出生在尼泊尔和西藏交界的芒域(今天的西藏吉隆附近)。在他出生前,他的父亲从商有道,家境富裕。密勒日巴尊者的父亲得到尊者出生的喜讯时,脱口而出道:“这真是个好消息!”所以尊者的小名又叫“闻喜”。

神圣那洛巴的仪轨修法,深可信赖的教诀

这里是他多次苦修的地方,在转山的途中我常常想,这里的哪一个雪洞是尊者曾经待过的地方呢?如今照在我身上的日月光,在千年之前,也一样陪伴着尊者啊!

都一一传授予我

除了冈仁波齐的月亮,在神山脚下,我一直念念不忘的一个人是藏传佛教诸派共尊的圣者、大瑜伽士、苦修者——密勒日巴尊者。

我不向懒惰懈怠低头

见月如见心。这明月时时抬头可见,就像我们的心,时时低头可见,然而,想把它看清楚,却不是那么容易。

放弃了此生的一切,实际禅修

如今想起来,我这前三十年中见过最美的月色、最好的月光,要么在西藏,要么在云南,或者是在新疆,偶尔在国外,都是人迹罕至的时刻,远赴千里的情况下。

哼唱的安乐之源就此涌现

嗯,硬要说起来,那一天的月亮像一枚小小的金币,一个可以握在掌心的小秘密。我们住的地方正好可以看见冈仁波齐的背面。月光下的冈仁波齐,山脊峻拔,线条硬朗,仅仅是这个侧面就美得像雪雕,像油画,而那轮月亮,像一枚皎洁娇美的印章。

我就这样成为了一个瑜伽士

某人一向很给面子,但也没看多久,原因还是一个字,冷!再说了,明早起来还要转山,保存体力要紧。

现在,姑娘们,你们应该可以满意回家了吧?

第二次在阿里看月亮是跟某人一起,倒不是有多浪漫,只是临睡前要去个厕所,要穿过院子,兜头迎面依旧是那一轮寒月。我对着某人喊:牛魔王,出来看个月亮噻!

曾是那样遭受苦难的人,幸福的片段只存在于母亲的不成章法的叙述和散乱的回忆里。刀刃上的蜜早被舔尽,连余味都欠奉,没有回味,只有刀刃直插口中。

我看了一会儿月亮,觉得浑身冰凉,来不及再感慨和挖掘灵感,赶紧滚回屋钻睡袋里去了。

却是那样悍勇,一朝得机,勘破人世的虚幻,就义无反顾地走上另一条道路,不再执迷于此生的一切,至死不渝地追寻生命的最终答案。

它,更像是禅者之心。

在经历了那么多苦楚之后还能找回至纯至善的心,发挥它最大的效用——慈悲和智慧,这本身就是一件特别了不起的事。

拉萨的月亮和内地的月亮不一样,这里的月亮和拉萨的月亮又不一样。也许是因为人越少,天越高的缘故,阿里高原的月亮是没有那么多人情牵绊的。

密勒日巴尊者一生以苦修者——瑜伽士的形象示现,以“金刚道歌”的方式传法,他的道歌后来被集结成《十万道歌集》,是噶举法统和藏地道歌最完满、最精纯的传承。无论以何种形式去深入观察和评价,密勒日巴尊者都当之无愧是修行人典范。

那晚具体聊的什么真忘了,只记得回屋去睡觉时,走过嶙峋小路,仰头看见月挂中天,是那样的清寒逼人,又澄澈明亮。平时在城市里看见的月亮都披着烟霭,有微黄的月晕,而那晚看见的月清明透亮,皎洁得令人心惊。

转山的途中,时时刻刻能看见冈仁波齐。冈仁波齐是冈底斯山脉的主峰,绵延千里的冈底斯山脉,如巨龙在此昂起龙头,形成一座形似金字塔(藏民称“石磨的把手”)的主峰。冈仁波齐的四壁非常对称,由南面望去可见到它著名的标志:由峰顶垂直而下的巨大冰槽与一横向岩层构成的“卍”字(象征佛法长久驻世,吉祥与护佑)。

穿着羽绒服,烤着火,我拨弄着牛羊粪,看着两个老男人喝酒,听他们聊天。我们的人生总有这样的夜晚,看似一无所有,实则应有尽有。又或者,刚好相反。

“冈仁波齐”藏语意为“雪宝贝”,佛典中最著名的须弥山就是指它。印度人称这座山为Kailash,梵文意为“湿婆的天堂”(湿婆为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在耆那教中,冈仁波齐被称作“阿什塔婆达”,即最高之山,是耆那教创始人瑞斯哈巴那刹获得解脱的地方。苯教称冈仁波齐为“九重(万)字山”,相传苯教有360位神灵居住在此,苯教的始祖敦巴辛绕从天而降,此山为他降临人世之处。

我们都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体验过很深的孤独的那种人,可能因为本身就在水里,反而要试着学会浮起来或潜下去吧!到后来,孤独反而成了老友,是一种安全的、熟悉的、相伴相知的存在。

山脊正中有一道很深的印迹,像是什么东西滚过,传说那是密勒日巴尊者和苯教的大神斗法时留下的。相传尊者曾与苯教的Naro Bonchung以法力的高下来决定谁有权住在冈仁波齐和玛旁雍错。先在圣湖比试,Naro Bonchung一步就跨过了圣湖,密勒日巴则用身体盖住了整个湖面。

跟在他们身边我觉得很温暖,很安全。

接着比试转山,佛教顺时针,苯教逆时针,两位同时在卓玛拉山口相遇。几次比试都难分高下,Naro Bonchung提议首先到达冈仁波齐峰顶者为优胜。太阳升起之前,Naro Bonchung站在一面鼓上飞向顶峰,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冈仁波齐峰上时,密勒日巴乘着光一下子到达峰顶,Naro Bonchung惊得从鼓上摔落,那面鼓滚落下来,留下了那道印迹。

那一晚不是中秋,是十月中旬的普通夜晚,门外风大得吓人,入耳似旷野狼嗥。不用看都知道,门外荒芜得寸草不生,只有风卷碎石,扑打嚎叫,嘶吼彻夜。在这样的高原,这样的夜晚,有被放逐世外之感。

莲花生大师和密勒日巴尊者都像来去如风的光明之子,在各处留下加持圣迹。类似佛苯之争的传说,在藏地不胜枚举。时至今日,佛苯互融已千余年,佛苯两派的大师也提出了非常合理民主的意见,提出不分教派的“利美运动”,再计较谁高谁低已无意义,徒存偏见,惹起争议而已。

我晃晃手里的旺仔牛奶说:我喝这个,万一你们两位老人家一瓶下去啥都忘了,总要留个见证人。

我感受最深的,还是在转山途中,看到藏民匍匐于地,满身风尘,步步长头,朝觐神山,那真是转山转水转佛塔,只为今生与你相遇。

辫爷看着我叹气,说:你这人真没劲。

有时候天空会飘一点点雪珠,细密的,无力的,像前尘旧事在眼前翻坠,而故事却像是被冻住了,猜得到开头,看不到结尾。

我没有喝。我说:就算真有醉生梦死这种酒,我也不会喝,但我会笑着看你们喝。

风总是那样凛冽,掀动脆弱肉身,人是那般渺小,如身在中阴,像一张纸,轻易就被业风吹透撕裂。

然后,辫爷就留着这瓶酒,把它揣上了西藏,找他深爱的康老师陪他一起醉生梦死……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勉力前进,不是吗?

康老师警惕地看着他:“这什么?”辫爷得意地说:“醉生梦死啊!”这倒不是假话,那一年他正好在帮王家卫做《东邪西毒》的原片修复,墨镜王送了他这瓶酒,笑说这是醉生梦死。

这个过程,并不是为了征服,只是靠近,我们在靠近自然,领会生命,不需要去征服什么,证明什么。

一路奔袭到冈仁波齐脚下,在一个简陋不过的房子里打尖落脚,几位壮士被几个闲得发慌的藏民团团围住,要跟他们喝酒聊天。辫爷陪着喝了一罐啤酒打发走他们之后,又神秘兮兮地掏出一个小瓶,对康老师说:“来,尝尝这个。”

转山途中,我在传说中的修行洞点燃了一盏祈福的灯,心中祝祷:

第一次去阿里的时候,是2008年,和几位好友一起,那时我还什么都不懂,跟在几位专业登山人士身后,乖得咩咩叫。

我以虔诚所设之明灯,供养一切佛法僧三宝。以此功德来世智如炬,灭尽众生垢暗尽无余。

有朋友准备去阿里转山,问我要攻略。又到了中秋,这不免让我想起我在冈仁波齐脚下看月亮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