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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 古格古格

阿里我去过两次。第一次是2008年,我的本命年。传说本命年转山会得到庇佑,那一年,我的运气着实不错。第二次是2014年,马年。

冈仁波齐山神属马,马年是他的本命年,藏人传说在马年转山一次抵得上寻常年份转十二次。

两次我们都要去冈仁波齐转山,也都要去到古格王朝遗址。

第一次去的时候,虽然对古格王朝在藏传佛教历史上的地位并不是十分清楚,但看到扎达土林和古格王朝遗址还是觉得很震动。

扎达土林是古大湖湖盆及大河河床经漫长的流水侵蚀形成的高原地貌——土质莽林。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土林的情景,时近黄昏,落日的余晖渲染着土林。那些从湖底显露的岩层形态各异,各具灵性。美得出人意表,艳绝尘寰。

我看到一座座碉楼,一座座寺庙,一座座佛塔,一尊尊佛像,在夕阳的映照下,诸佛不语,众神缄默。

车行在土林,真的像进入了《魔戒》里的世界一样,比那更震撼的,是它带给你的沧桑之美,是千万年来漫长时间所赋予的漫不经心却又极致的美。

我趴在车窗上,特别俗气地反复感叹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啊!朋友笑我说:你一作家也就能说出这样的话啊!

我说:嗯哼,作家看到这风景也词穷啊!

在绝美的风光面前,人就像被敲蒙了,所有言语的抒情和雕饰都是苍白无力的,都是后来想起来添加上去的。

自然本身可以比我们形容的更美。

我是多么欢喜!此刻和你一起开车穿行在土林里,一路颠沛,风尘仆仆,心无倦意。

我们像寻宝的商客,也像归家的牧人,慢悠悠走着,纵然前途还有艰难险阻,也许我们最终都不能到达目的地,但有这样同行的风光,有这样的朝夕相伴也不枉此生了。

2014年再访古格,那神奇和壮美的震动依然在,却多了几分熟稔——无论是对遗址,还是对古格王朝七百年的历史……

那天坐在遗址的顶层看落日。落日磅礴,风势峻烈,仿佛一场鏖战后的硝烟,还未休止。

我一边看落日,一边和朋友聊天。我说我历来喜欢的意境,要么就是雪山大漠,一望无垠,要么就是京都的一庭枯山水,幽坐其间,思接千里。

江南人居虽美,我却嫌闹。未染尘俗的江南,如梦清灵,一旦沾染人间烟火,就让人倦怠、压抑,这样的日子久了,整个人都会发皱,生锈。

朋友叹了口气说:你喜欢的境界,山如须弥,人如芥子。至大无外,至小无内,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绝了人迹。

他这一句点拨如拨云见月。我当下心里震动。

有时候,我们对自己的心也未必能全然了知,须得这样的热聊,如沸水缓缓浇于寒冰之上,渐渐显出本来面目。

即使是在少年时,我心里也始终住着一个老眼阅世的人,她看世间热闹,却未曾真心向往过这种热闹。江南确是热闹的,宁静只是人的误解。那烟火人家的琐碎,未曾亲历是很难说得清滋味的。

我知道大多数人都是那样过完了一辈子,他们也会目送着自己的后人继续过这样的日子,习以为常!但我就是不愿,隐隐还有疏离,厌离。

现如今,我终于可以坦然说,我钟情的地方,是草原,是大漠,是没有那么多世俗人情牵绊的地方。我于江南,终是过客。

即使要老去,也要找个清净的地方,一蔬一饭过着自己的日子,不要有那么多亲眷来探听喜好、指点人生。

我喜欢坐在古格的沙砾上,看着眼前那看似一成不变的风景,残艳如故人音信。

岁月如歌流淌,时光尘封了太多或浪漫或凶险的故事。古格王朝七百年的兴衰沧桑,一夕之间的覆灭,谁又说得清因果?人所执信的功业,在莽莽的时间面前,在变化多端的无常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如精心养护的鲜花,一夜之间被飓风折损;如孩童的沙堡,转眼被海浪倾覆。有过例外吗?一次一次,我们看到的真相,莫不如此吧!

那么,是否还需要努力、坚持、精进呢?答案是肯定的。

佛法让人知晓诸法皆空相,世间事如梦幻泡影,教人破除执着,而非让人束手束脚,百事不为。空不是虚无。空是变化,是一切事物存在的本质。该发生的会发生,该消失的,最终都会消失。

我在古格的朋友,那位一直照看着遗址的年轻人,2008年以前,他就在那里的,现在他还在。

他带我转完了古格遗址,领着我去看废墟里的壁画雕像。我看到依旧鲜丽的壁画和残损的佛像。那些有显著的印度波罗风格的壁画与犍陀罗风格的佛像,腰肢轻软,体态婀娜……即使是模糊残件,也有强烈的美感。

可以想见,当年王朝全盛时,这王宫是多么金碧辉煌,犹如梵天的宫殿。身在其中的人,又该有多么沉醉和自得。

与王宫的巍峨壮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王宫的遗址底部散落着怎么看怎么简陋的洞窟,据说以前的人就住在这里……考古者曾从里面挖掘出战争时留下的干尸。

往昔的古格已如巨舰沉落海洋。

成住坏空,诚不我欺啊!这个曾经开启了藏传佛教后弘期,诞生过重振佛教的国王和大译师,吸引过印度班智达和葡萄牙传教士的古格王朝,覆灭后只留下了大量的废墟、石窟,以及托林寺的壁画塑像、法器经书……

被风沙覆盖,被发掘,又再被风沙覆盖……如此循环反复,仿佛轮回。

回味起来真叫人伤感又惆怅。

我们的历史,通常是在自然中自然地、漫不经心地破败下去……

古格的历史还要从头说起。

公元九世纪后期,随着吐蕃王朝末代赞普朗达玛的灭佛运动,西藏佛教的前弘期也随之结束。朗达玛被僧人拉隆·贝吉多吉刺死之后,吐蕃王朝土崩瓦解,境内随即爆发了声势浩大的平民大起义。其后诸侯割据,盗匪横行,此起彼伏,争斗不断。从吐蕃王朝覆灭(公元877年)到十世纪后弘期开始之前,有接近百年的时间被称为“黑暗时代”。从十世纪到十三世纪这一段漫长的时间,亦被称为西藏历史上的“分治时期”。

朗达玛的两个儿子云丹和维松争夺王位,自相残杀。云丹据拉萨,建立了拉萨王系;维松被排挤到约如(山南东部),王位很不稳定。约公元930年,维松的孙子吉德尼玛衮走投无路,率领三名大臣和一百名士兵,逃亡到藏西(阿里地区)。

他们来到玛旁雍错湖边,圣湖沉静以待,远处的神山冈仁波齐傲然伫立,神山圣湖以本来面目迎接这群略显狼狈的外来者、逃亡者,没有鄙视,没有轻慢。

吉德尼玛衮派出三名大臣,分头考察各地。从布让(普兰)回来的大臣说:那里的土地被雪山环抱,那里的居民像罗刹一样凶蛮。从古格(扎达)回来的大臣说:那里的大地被岩石包围,那里的居民像绵羊一样驯从。从玛域(拉达克)一带回来的大臣说:那里是积满水的沼泽,那里的居民像青蛙一样生活在水里。吉德尼玛衮率众先到普兰,幸运地受到当地头人扎西赞的优待,招他为婿。他展现出王者的魅力和能力,在此开辟商市贸易,发展经济,不久用武力征服了其他几处,这片土地因此称为“阿里”(意为领土),表示是吐蕃王室后裔吉德尼玛衮的领地。

吉德尼玛衮生了三个儿子,他去世前,将自己的领地一分为三,分封三围,三个儿子各辖一地:长子贝吉衮,统治湖泊环绕的拉达克;次子扎西衮,统治雪山环绕的普兰;幼子德尊衮,统治岩石环绕的古格。这就是著名的“三衮占三围”故事。所谓阿里三围,就是把阿里地区分为拉达克、古格和普兰三部分。今日的阿里地域概念,也是由此演变而来。

如此,吉德尼玛衮的后裔在阿里地区形成了三支王系:拉达克王系、普兰王系和古格王系。

正是阿里地区这三个信奉佛教的小国家,使佛法在藏地获得了复兴。古格国王从印度迎请阿底峡大师前来复兴佛教,被称为“上路弘法”;而山南地区的另一个王室后代的小国派人前往安多地区迎请佛法,被称为“下路弘法”。

这里的“上路”“下路”的概念主要是从雪域高原地理位置和海拔上去区分的,以及因为印度是佛法传入的源头,因此尊印度传入的佛法为上路,就其本质而言,并无高下之分。

吉德尼玛衮的小儿子德尊衮统治着象雄(今扎达县),建立日后著名的古格王朝。当时藏地的佛法经教、论理、口诀等仪轨传承几乎完全中断。时当乱世,僧侣在讲学修习上常是各凭己意,揣测经论的意义。此时佛、苯二教几乎同时再度弘传,揭开了各自的后弘期。由于多种原因,双方的教法已经鱼龙混杂,难以厘清。

德尊衮及其子嗣崇信佛教,致力于推动佛教复兴。当时藏地的佛教七零八落,派别林立,为了重整秩序,建立权威,德尊衮之子松埃建造托林寺,挑选了二十一位聪慧少年去印度学习,其中十九人因水土不服病死,只有仁钦桑布和玛·雷必希绕学成回国,在松埃的支持下大量翻译佛经,重传戒律。

由于笃信佛法,松埃将王位传给弟弟,自己随仁钦桑布出家,取法名为拉喇嘛益西沃,因出身王族被尊称为“拉喇嘛”(神上师)。除却建托林寺,支持译经,益西沃晚年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迎请阿底峡尊者来古格弘法。

鉴于当时阿底峡尊者在印度已经声名远扬,不是轻易可以请动的,益西沃决定率军出征邻国噶洛,劫掠一笔黄金作为延师费用,却不幸战败被俘。噶洛国王提出条件:要么益西沃改信伊斯兰教,要么古格凑足等身的黄金来赎身。

当时的古格王是益西沃的侄儿绛曲沃,他举国动员,筹措黄金,但黄金的数量还是只够赎回身体,无法赎回脑袋。益西沃对古格来使说:“我已年迈,不必赎了,还是用这些黄金迎请阿底峡大师吧。”

他最终为求法而死。

古格王绛曲沃遵从益西沃的遗愿,派人带黄金去印度延请阿底峡。阿底峡尊者闻知此事后深受感动。尊者于公元1040年动身,1041年到达尼泊尔,1042年到达古格。在古格时,他主要住在托林寺。尊者在古格一住三年,讲经弘法,学者如云,一时阿里地区成为西藏的佛法中心。

除了讲经和翻译经典外,尊者还为绛曲沃写了一部《菩提道灯论》。这部著作是他针对当时西藏佛教界的弊病而写的,在西藏佛教史上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

简而言之,是古格王朝开启了藏传佛教后弘期的序幕,推动雪域高原进入长达千年的全民信佛时期,延续至今。

正如噶洛的国王信仰伊斯兰教,而益西沃至死不改佛教信仰,处在诸多文明的交汇区,阿里总是受到多种文明的冲击。

阿里地区在藏民族的宗教史上始终扮演发源地的重要角色。先是古老的象雄王国(它的文明是藏文化的起源。它的疆域西起今阿里地区的岗仁波齐,是为上象雄;东至今昌都丁青,是为下象雄;横贯藏北的尼玛、申扎一带是中象雄),诞生了藏地最古老的信仰——苯教,虽然后来强盛一时的象雄被新兴的吐蕃王朝所灭,但苯教信仰却由吐蕃王朝延续下来,传遍全藏,统治了高原民族的精神生活上千年。公元十世纪,又是阿里举起复兴佛教的大旗……

象雄和古格最相似的,是它王国覆灭的迅疾和过程的神秘。导致象雄覆灭的原因是战争,而导致古格覆灭的直接原因,也是那次并不成功的、源自欧洲的天主教信仰推广所引发的战争。

1624年,葡萄牙传教士安多德从印度来到古格,带来了欧洲的天主教。当时的古格国王扎西扎巴德为之着了迷,马上为他们修建了一座教堂,让王后及其仆人受洗,自己也准备受洗。安多德写信回总部,兴奋地汇报说:“……国王、王后等达官贵人不仅对我们的东西表现出极大尊崇(似乎已经不能再大了),而且不停地嘲笑他们的教士(喇嘛)们的东西。他们对我们,对圣律的善美和纯洁,对我们的经文、斋戒、拯救灵魂的热忱,对我们诵经方式等的赞扬,已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陷入兴奋的安德多神父一厢情愿地畅想着天主教在古格弘传的美好局面,也许还想推广到全藏区,却未料到这其中深层次的原因是,国王有意借新宗教的兴起来打压势力深厚的喇嘛集团,重掌权力。

安德多神父眼中的古老王国,当时已面临着严重的内忧外患。作为吐蕃王室的直系后裔,古格延续了崇佛的传统,僧人在古格的地位崇高,政治实力也不容小觑。与当年的吐蕃一样,随着王国的衰落和保卫疆土的需要,王庭与寺庙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

国王出家为僧的同父同母的王弟扎达以及王叔得到卫藏支持,是古格寺院和喇嘛集团的领袖人物,在古格全境拥有不亚于国王的影响力。扎西扎巴德强烈地感受到王权所面临的挑战。

虽然大部分的宗教都宣扬真善美,然而,宗教与宗教之间的斗争从未消失过,宗教与世俗王权的媾和也从未干净过。

在最初建立天主教堂的时候,僧人曾经协助,并送来大量砖瓦,但当国王一意孤行颁布法令,强制性地令全民全方位地接纳天主教,而传教士们用诋毁和极力反对藏传佛教的方式来宣传天主教教义时,这种传播,终于引起佛教拥护者的不安。

在这个过程中,传教士们的怂恿和推波助澜对双方矛盾的激化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与当年的藏王赤松德赞在佛苯之争中倾向佛教一样,此时的扎西扎巴德旗帜鲜明坚定不移地支持天主教,导致佛教僧侣在与传教士的辩论中一败涂地。

对古格有着深重影响、历史悠久的藏传佛教不可能一筹莫展,坐以待毙。为避免天主教招收教徒,以王叔和王弟扎达为首的喇嘛集团开始大规模招收俗民入寺为僧。此举严重地削减了古格王国正在进行的战事的士兵来源,国王十分恼怒,对王弟扎达加以严厉的警告和惩罚。军官被派到各地,用世俗权力取代了喇嘛集团的地方权力,并以十分激烈的手段,强迫喇嘛还俗。

1630年(明崇祯三年),在安多德返回印度果阿行使大主教之职,而国王扎西扎巴德身患重病的时候,王弟扎达发动喇嘛和平民暴动,围攻王宫,还邀请拉达克国王派军增援。

他误判了。忘记了,在扩张疆土的欲望面前,久远的血缘关系已经淡薄得不值一提。

拉达克王亲率一支精良部队,抵达古格城下,与当地僧人联合形成包围之势。古格王宫建在山顶,易守难攻,但拉达克军队控制了山下的大部分地区,很容易让坚守不出的古格王室弹尽粮绝。

双方僵持数月,最后扎西扎巴德走出王宫投降,整个王室(包括传教士)都成为俘虏,被押回拉达克首府列城囚禁。国王被废黜,余生再也未能回到古格,而传教士逃回了印度。此外,所有接受过洗礼成为基督教徒的古格百姓也被押送到列城,成为拉达克人的奴隶……

以信仰为名同室操戈,导致延续了七百多年的古格王朝就此覆灭消失。因缘和合之物虽然看起来恒常,陨灭也是迅疾的。

拉达克随后占领了古格的属地托林、日土、达巴、噶尔等地,直到五世达赖时期,派甘丹才旺率领蒙藏联军收复阿里,设四宗六本,归噶厦政府直接管辖——后来又发生许多纷争,导致拉达克裂土而去,现被印度实际控制(但拉达克地区还是保留了浓重的藏文明的习俗痕迹,值得一去)。

时移世易,今人说的阿里三围,已经变成了普兰、扎达和日土。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任王朝来去,阿里高原依然冷峻、苍茫。也许在神山圣湖看来,人类只是任性顽皮的孩童,一厢情愿,不厌其烦地玩着成王败寇的游戏。

这些令人唏嘘的变化,我们怀念揣测的神秘文明,不过是冥冥中的弹指一挥、沧海一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