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这是很好的缘起和福德。我一直铭记于心。
最关键的,是这些僧人,都不是为了钱、为了供养才这么做的,陪完我之后,他们就迅速消失了。我连他们的名字都来不及知道。
从桑耶寺出来,我们去寺旁的招待所开了房,是很普通但很干净的房间。我坐在床边,心满意足地想,很好,桑耶寺就在我身边……
前年去阿里,在托林寺,也是差不多的际遇。本来是普通的拜佛,中间都会杀出一位僧人,自发给我当导游,把各个门都打开,让我进去拜。托林寺是按坛城的仪轨建成的,他坚持带我走完,末了还拿出很多以前的旧物(木雕、经书)给我看,热情地允许我们拍照,硬生生把二十分钟的参拜,拉长成一个多小时。
在这个简陋的、看得见寺庙的房间,我看见暮色渐渐淹没了窗台,听到黄昏时分群鸟低飞的叫声,一切慢慢地趋于阒寂。
我心说,那你还拽着我来看,我看起来胆子很大吗!(好吧,确实是不小。)
我走到外面看了一会儿星空,回来洗漱,一夜安眠。
他很开心地做了个鬼脸,说:哦呀!
很多时候,我都是一个怀揣心事的旅人,但在这里,我找到了归家的宁静。
大多数的密宗本尊都是被遮住脸的,他比画着对我说。我理解到了,说:额来赛(音译,我知道了的意思),是怕吓着游客,对不对?
第二天一早,开车去镇上买了些生活物品,这些都是要送到青朴山上去的。如密勒日巴尊者一般穴居在山洞中坚持苦修的修行人,无论你们证悟到什么,我都随喜你们的功德和毅力。我愿意尽我的绵薄之力供养你们。
我念诵着释迦牟尼心咒,那僧人微笑看我,末了又拽我上三楼,指点我看本尊。好吧,幸亏我平时也注意了解一些,不然就我们俩这沟通水平,实在不知道会岔到哪里去。
车开到不能开的地方,朋友对我说:接下来的路要走上去,你行吗?
他自发成为我的导游,领着我四处参拜完,又领着我去看墙壁夹层中的壁画。我们打着手电细细看,光线太暗,地方狭小,再加上年久剥落的残损,大多数还是看不清楚的,只知道这满墙所绘都是《佛本生经》,讲述的是释迦牟尼一生求法成道的故事。(他汉语烂,我藏语更烂,但神奇的是,我还是听懂了……)
我眺望着淡蓝色的群山,看着山上隐约的庙宇轮廓,说:没问题的。
沿着转经筒走了一圈,我走进了大殿,又上了二楼。在楼上,有一位僧人朝我走来,时至今日,我已经记不清他的脸,但他朝我走来的样子我一直记得。走廊很长,阳光落在他身畔,他像是突然降临的那样,微笑着朝我走来。
旁边帮忙搬东西的藏民说:我们背你吧!说着就有两个人上来帮忙,准备把我放在那人的背上。
我走进转经的人群,和每一个经过的人互道“扎西德勒”,还有“妥及其”。是因为每天都要说上无数次这两句话吧,我的藏语词汇中,这两句的发音真是出奇地标准。
我说:不用,真的不用,我可以走的。
藏族的僧人们总是显得随意,坐着或站在那里看着人群,或是自在地走来走去,还有几个说笑打闹的。
推托几次,他们看我意志坚决才作罢。
我喜欢看到藏族的年轻人陪着老人一起转经,手捻念珠,口诵真言的样子。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传承和陪伴吧。
现在想起来,那段路感觉也不是很长,走起来出乎意料地轻松,一路上总有藏民要来搀扶我一把,不断用藏语说:科里科里(慢慢走)。
阳光盛烈,我眯着眼睛跨过门槛,走进寺中。一如既往地,转经筒边有很多本地人,男男女女,老年人、年轻人都有。
我想着这山是莲师修行过的地方,想着无数修行人曾在这里苦修,真的觉得一点都不累。
莲师又为公主授记,在她的顶轮、喉轮、心轮种下种子字。公主随之安然往生,依次缘起,日后转世为宁玛派的大成就者龙钦巴。
上有云雾聚集,下有小溪蜿蜒,高山河谷吟唱着妙音,这地方的善妙功德不可思议。苦修者将这山上的岩洞视作无上的福地,一座遗世独立的宫殿,在此可以成就最高贵圆满的事业,无须顾念世俗的荣耀和享乐。
莲师对藏王细述前世之事,感慨因果业力法则之真实无虚,毫无遗漏。赤松德赞以菩萨之身,无意中杀生还要承受果报,何况凡夫?
路上随处可见玛尼石和清澈的小溪,鞋履半湿,溪水清凉,我们像未经世事的孩童,内心雀跃。休息的时候,我们坐在大树树荫下,仰望着碧蓝晴空,这是独属于高原的清澈和宽广。
另一个故事呢,是说赤松德赞在修塔时无意间拍死了一只蚊子,这只蚊子后来转生成为藏王的公主,因为夙世的因缘,赤松德赞对她极为钟爱,公主得病之后藏王心急如焚、悲痛欲绝,带她到莲师面前哀求。
仰头见流云朵朵,不远处牛羊闲游自在,野花零星开在草甸上。四下是森林散发出的木香,被午后的阳光蒸腾着,香气甜美而馥郁。那一刻心明眼亮,心底空无一念,觉得处处是空,处处都是新的。这避世隐居的美妙,即使是偶尔邂逅享受,也足以令人念念不忘。
除了修建桑耶寺,关于藏王赤松德赞、堪布寂护和莲师三人呢,还有两个不得不说的小故事。第一个是在很多世之前,他们三位投身为尼泊尔一个老婆婆的儿子,家境贫穷,但三兄弟虔心向佛,发愿要修建佛塔,所修建的,就是现在尼泊尔的博达哈佛塔。由此因缘,三人来世又齐聚雪域弘传佛法(这当中当然还有其他善因缘的聚集,比如迎请寂护大师的使臣桑希等,也是往昔发愿要来雪域弘法之人)。
到了山上才开始下雨。阿尼为我们煮面,极简陋的厨房,极普通的挂面,用高压锅随便煮起,没有青菜,更没有什么浇头,只找到有一瓶快见底的老干妈,嗜辣如我用水冲了冲瓶子,倒在碗里,吃得很是香甜。
藏王又建了三大译场,组织青年学习梵文,请印度、于阗、汉地的外来高僧合作翻译了大量佛教经论,建立了法宝;又度僧出家,成立僧团,建立了僧宝,三宝俱全。自此,佛教在吐蕃才算是正式地建立起来了。
那是我记忆中,最好吃的面之一。
总之呢,当时的佛教势力暂时要更胜一筹,于是历时十二年,桑耶寺得以严格按照佛经里的仪轨顺利建成。桑耶的主殿上、中、下三层分别采用了藏式、汉式、印式,反映了三种文化的融合。桑耶寺于公元775年建成,寂护大师在此为藏地的首批出家人——吐蕃王朝的七位贵族子弟受戒剃度出家,史称“七觉士”。
我看着阿尼在厨房里忙碌,看着她们忙碌之后拿起念珠,坐在炉边念经。
呃……这是双方都有帮手的意思喽。
暮雨淅沥,在这寂静的山上,就着微弱的炉火,我们彼此微笑凝视,未有几句交谈,只是她们会不时起身为我们续茶。
虽然奠基之时被寂护大师断为吉兆,但桑耶寺从确定修建到实际修成仍然困难重重。鉴于当时佛苯之争十分激烈,人们传说桑耶寺在修建过程中屡遭苯教驱使的吐蕃本土神灵(非人)的破坏,神通广大的莲师一怒之下请天人来帮忙。
她们的脸我记得很清楚,并不年轻,但有羞涩的微笑,有纯净的眼神。
传说当年藏王赤松德赞发愿要建此寺,为解藏王的迫切之心,莲师施展神通,在掌心变幻出了寺院的幻影。赤松德赞一见之下惊呼出声:“桑耶!”(没错!就是那种出乎意料惊奇的语气。)
也许是从那个时候起,我觉得会有一天,能让她们受到更完善的佛法教育。
桑耶寺近在咫尺,我抬头就可以看到它的金顶,还有阳光下的白塔。这里是桑耶啊!藏地第一座佛法僧三宝俱全的寺庙,是藏王赤松德赞、堪布寂护、莲师三人合力建起的殊胜之寺啊!
随后见到她们的师父,是一位不显名声的老僧人,但扎实地,是一位修行人。我请教他关于禅修打坐的问题。他笑着用不流利的汉语说:乱是正常的,正常的。
直到中午我坐在桑耶寺旁边的茶馆啃着花卷,喝第二壶酥油茶的时候,我还觉得是有人对我施了法术。也许就是莲师吧!他知道我要来看他。
是啊!打坐时的乱念迭起是正常的,人生的颠乱是正常的,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突破这种看似正常的乱啊!
如此,托了现代交通工具的法力,我迅疾地从拉萨移动到了桑耶。
因为乱,我们不能静下心来修行。因为乱,我们只争朝夕地给自己添置了许多不必要的行李。我们像蜗牛背负着这些前行,即使明知在生命的尽头要扔掉所有家当,包括这残损肉身,只身上路,但又有几个人敢从一开始就两手空空地启程?
我说:嗯,中午到桑耶再吃吧!反正现在一肚子酥油茶。
大勇者稀啊!
曲珍问我:阿佳(姐),那你早饭不吃啦?
老僧人和他的觉姆住在山上简陋的房子里。从年轻时,他们就是不被认可逃离家乡的一对,一起流浪乞讨,直到到了青朴,一起修习了佛法,一起从年轻走到了暮年。年轻时,他们住在山上的洞穴中,直到近几年才搬到稍微平坦一些的地方来住,然而这住处也简陋得可怜。
我想了两秒,说:我要去,你过来接我。然后我抓起墨镜,对曲珍说:我一会儿出门一趟,后天回来。
雨停了,我们在山顶上看落日,像红尘一般哀艳的色彩,复杂壮丽得让人失语。这一刻我们都仿佛是命运的宠儿,享受岁月真诚慷慨的赐予。
那天早上还在尧西喝茶,藏族的小妹曲珍站在我身后帮我梳头发。朋友打电话给我,说:我们一会儿开车去青朴,你走不走?
下山时,你走在我前面。你的背影像涟漪一样消散在那暗蓝色湖水般的暮色中,我像湖面上月亮的倒影,默默追随。
一个是藏地久负盛名的苦修之地,一个是藏地第一座三宝俱全的寺庙。我知道是肯定要去,但我一直以为我们会像以前的人一样,坐着简陋的船,横渡雅鲁藏布江宽阔起风的水面,慢慢靠岸,慢慢抵达。
直到星河满天,直至人间路尽。
诚然,青朴和桑耶在我心中都存在很久了,像一卷未显像的底片,等待我去开启。
你是我遗落在尘世间的信仰。你知吗?
那一次去青朴桑耶,是临时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