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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你的样子

从宗教的角度,从佛法的相对层面(世俗谛)去解读,仓央嘉措固然称得上离经叛道。然而,从人性的角度,以佛法的究竟层面(胜义谛)看来,仓央嘉措的叛逆,并不是叛逆。他的所作所为不单不能算错,反而极具创意和勇气。

乍看起来,这份绮思私情的存在,是不容于法、不容于世的。可我知道,佛法的广大正在于此:佛陀从未教人无情、无趣,亦未教人绝情弃爱,他允许、鼓励人探索心性,求证心中的疑惑。

后来,在拉藏汗召集的针对仓央嘉措的公审上,拉萨三大寺的高僧顶住压力,对于仓央嘉措的行为给出的结论是“迷失菩提”。显然,高僧们对他的处境也是心知肚明,暗藏同情的。

他却偏偏有俗世少年的爱与欲。要爱得风生水起、满城风雨。乃至于后来,无人不知他是拉萨街头的浪子宕桑汪波。

是迷失,而非其他。他仍是活佛,仍是他们心中的雪域法主。

他命中注定要成为领袖,活成图腾。他可以尽享人间尊荣,却唯独不能有,身而为人的凡思俗念。

这少年从未脱去袈裟,从未背弃信仰,彼时的他只是在以激烈的方式反抗着人生的虚伪和不自由而已。局势太复杂,他事事不能遂愿,不能亲政,一展抱负。他又学不来默默隐忍、静待时机,就只能任性妄为,宣泄不满了。

对于困居布宫的仓央嘉措而言,仅仅是与卿相逢,已然难如登天。如果他是普通的藏族少年,凭着心性里的自由果敢,不管结果如何,他起码还有去遇见、去追求的权利;奈何他是活佛,还不是普通的活佛,他是六世达赖。

对于一个徒有虚名、天真失意的少年而言,爱情是最合理的宣泄渠道,是他唯一也是最称手的反抗武器。

在传说中,他是那身在颇章布达拉,心念着红尘的少年。端坐在雪域之巅,他看世人如镜花水月,世人看他如水月镜花。梵音密咒止不住对红尘的牵念,森严戒律缚不住少年人的好奇心。静修止,动修观,灵机一动,情思已远。

通透如他,不可能不知有爱皆苦、有漏皆苦,可他偏偏要从莲座上下来,去走那刀刃路,亲尝世间苦。

这样也好。就让他的容颜,永远留在旧日。留住少年的模样,眉目如雪,未染尘埃。

爱恋几次,情诗累牍,不是罪证,是他的心迹。雪上的行迹,不是寻芳踪,是他的证道路。

布宫里没有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灵塔,只有一个房间供了一尊他的小像,不经指点容易错过。我仔仔细细地端看了,他含笑低眉,面目清秀沉静,看不出短暂一生的波折沧桑。

他走出布宫,跨出活佛的禁区,却走进了自己的心。

我在藏地总是受到一些莫名的优待,好在我脸皮厚、心理素质好,很快就适应了。最早学会的一句藏语就是“谢谢”(音译“妥及其”)。好人好事太多,我一天到晚不停地“妥及其”。

这是对的。

那次没买票,是武警护送我上去的,过程相当威风凛凛。我站在入口处,一位和蔼的大叔忽然出现,指定两个年轻腼腆的小伙陪我上去,都是藏族人,是守卫布宫的消防武警。

佛说:人怀爱欲,不见道者,譬如澄水,致手搅之,众人共临,无有睹其影者。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汝等沙门,当舍爱欲,爱欲垢尽,道可见矣。

第一次是怀揣着文艺女青年的还愿之心,去看仓央嘉措生活过的地方。从那之后,我都没有再进过布宫。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心都看不见,或是看见了却不敢诚实面对,又谈何证悟?又要到哪里去证悟?

我学会尊称它为“颇章布达拉”,这是藏人的唤法,就像我们称大昭寺为“祖拉康”。

想起仓央嘉措,我常想起那首老歌《你的样子》:“聪明的孩子,提着心爱的灯笼。潇洒的你,将心事化尽尘缘中。孤独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宠。”

是的,它在那里。从吐蕃时代,松赞干布赞普兴建它开始,它就在那里。从诸佛降临,佛光普照雪域之时,它就已经显现在那里。从无量劫前,因缘初聚之时,它就注定出现在这里。

仓央嘉措令人感到亲近,是因他比端坐法台、宝相庄严的活佛和佛像更生动,更似我们。他有凡夫的烦恼、情欲、冲动、不甘、无奈……

每一次抬眼,都能看到布宫。每一次阖眼,心中都会浮现布宫。

他又不似我们,超越凡夫。

后来的后来,我们日日从它身边经过,它在心中渐渐定了根。不仅是肉眼所见的模样,它成为我们心中共尊的坛城。

他用自己的方式去求证、修持,每一步的经历都有所得。他所断的执,是对世俗名位的执;他所行的破,是对不可违的破。金刚乘里,最终需要破除的,最细微的执,是对成佛、对佛法的执着,若不能打破这最后最细微的执障,还是不能进入真如境界。

后来,每一次入城,经过布宫前的白塔(藏语音译为“却登”),我才有一种正式踏入家门的感觉。

他用一生鉴证佛法,他用情诗道破无常,化作真言。

我第一次到拉萨时,乍见布宫,心中忍不住惊诧。我以为它会深隐在城外,须得人耐心去辗转探访,才窥得真容。孰料它顶天立地矗立在城中央,叫每一个经过的人,都见得,拜得。这份坦荡,无愧雪域之主。

嗡啊吽梭哈(身语意合一)。

我拉萨的妹妹噶玛古桑来接我。我们一路说笑,不多时,布达拉宫便遥遥在望。天清云朗,万丈阳光洒在山巅,它光华耀目,气度慑人。

要以身践行,直至勘破这因缘的辗转、深长,方能了知诸行无常的奥义。

进城来,还是熟悉的街景。现实的拉萨也没多大——至少比起它的声望,比起想象中雪域共尊的圣城,现实的拉萨要小得多。

回首往事,不过是虚惊一场。

这个秋天,我回到拉萨。

他离去时,似白鹤展翅,一去袅袅。我信他不舍众生,不舍有情,终究还会乘愿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