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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仓央嘉措

退一万步说,即使仓央嘉措会谈情,会说爱,他也不是只会谈情说爱啊!

需要说明,以上都是从大众认知仓央嘉的角度去论述,并不代表我们所谈论的,是真实的仓央嘉措——佛说,三界如幻。说到底,我们解读仓央嘉措这个人和他的诗歌不过是梦中说梦罢了。

少年的爱情总是举轻若重,高僧的心总是能够举重若轻。仓央嘉措既是少年,也是转世的仁波切(高僧)。如果你真的喜欢、理解、崇拜仓央嘉措,你就应该相信,以他的修为,他对事对情的看法,绝不会那么肤浅表面。

从仓央嘉措的传记和密传来看,在当时的环境下,他的处境是很压抑凶险的。饱受各种挫折苦闷时,还能写出那样的诗篇,表达凡夫心流转的微妙情感,这不失为一种修行和普度。

充满情执的凡夫之心,看见的是求不得的哀伤。殊不知,仓央嘉措想传达的本意可能是“知幻即离”,是“缘起性空”,是勘破世间缘起缘灭。

他的诗如波似镜,投射出我们内在的情绪涟漪,犹如梦呓时的喃喃自语。他用诗句道破众生所有的执念和残念,正应了那句:“因为爱过,所以懂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藏传佛教的高僧认为:仓央嘉措的情歌,实际上有外、内、密三层意思。世人大多只懂外层的意思,觉得这适合在家男女的心意,却不知它内里还有更深的教言。他用浅显易懂的语言,以人们执着在意的感情为切入点,逐渐将人接引入看破、放下、自在的境界。

在他的故事里,我们看见了自己——得不到,放不下。世人皆是如此。得到了认同,就深感满足。怜悯他的时候,我们何尝不是在怜悯自己?做旁观者的时候总是轻松些,清醒些。

叹一句,耀眼的诗篇后人传诵,说过的佛法谁人能懂?

那诗句坠落在灵魂上,犹如露水滴落在牧草上,引起轻轻的战栗。

我常在想,当那些文学女青年,念着仓央嘉措的诗句辗转反侧时,捧着他的诗集去藏地朝圣时,或是以深情文字缅怀追述他的一生时,她们真的了解他吗?未必!她们只是被其中的一两句诗,被只言片语的情绪打动了,狠狠地,被戳中了心窝。

人总是试图把残缺的事物说得圆满,习惯让不可捕捉的事物显得真实可信。虽然隐喻始终不够用,但好在我们总是能够自欺欺人,自圆其说。

冒死再进谏一句,他的原诗作,真的不是那么笔调嫣媚,文艺煽情啊!

众生因情执而辗转于轮回之境,在六道中或升或降,无一刻真正喜乐安宁。我们住在身体和灵魂共同铸造的牢笼里,灵魂锻造的囚笼比肉身的局限还难打破。

仓央嘉措的诗,托赖译者的水平,译得好的,如民国时曾缄的版本,让人情怀流连;译得不好的,平白如话(倒也得其本味),通俗易懂。实话说,以汉族诗歌的文学成就标准而言,即使是译诗的水平,也不能算一流,至多是二线,只不过深情绵邈,又带着点民族风,让人比较容易记得。

即使不谈佛法,谈生活,谈感情,很多人也没搞明白,我们终此一生要等待和寻找的是灵魂的伴侣,不是生活的敌手。

我敢打包票,若不是那一句“转山转水转佛塔,只为今生与你相见”,若不是那句“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大多数文艺青年根本不会跟风做仓央嘉措的拥趸。

耗费一生精力与爱人(不爱的人)对抗,就算赢了,又有何意趣?不过是在浪费彼此的时间和生命。

他的诗,深情如斯,深刻如斯,细究心事,又平微如斯……是那么想得到自由和爱情,想得而终不可得。他诗中满是憾恨,因是活佛,被清规戒律束缚,这身份的冲突、内心的矛盾格外惹人唏嘘。

最后,只剩下一个苍凉的背影,和无数心酸却难以言说的琐碎。

如果是这样苦苦相逼,不欢而散,还不如一开始就孤身上路,且行且停,还落得自在潇洒写意。

这就是很好很好的事。

活得越久,越成熟,越清晰,我们越会明白:每个人最终想要的,都不只是爱人,最好还是知己。

但我想,仓央嘉措成为一种流行、一个符号,固然伧俗,又何尝不可视作一番缘起?许多人因为他的诗,因着这位传奇的,会写情诗的喇嘛而兴起了解西藏,了解藏传佛教的兴趣,一开始只是清浅的兴致,在遥远的将来,却未必不可成为了解佛法,求证正道的缘起。

年少轻狂的时候,我们误以为,只要心中有爱,身旁有爱人,就万事皆足,后来才明白,爱是不够消磨的,人是会变的。

还有人忙着给他编诗集,写传记——恕我直言,大多很违和。

比起爱,我们更想要的是被人懂得。说起来很简单,又最不简单的一件小事。

那一天,我在布宫里的观音像前,闭目冥想许久。近年确实掀起了一股仓央嘉措热。无数人模仿着他的语气说话,不惮将自己的情诗情话署上“仓央嘉措”的名字。搞得像仓央嘉措每天都忙着谈情说爱,写情诗一样。

不论世事如何变迁,人心如何变幻,情事如何辗转,我始终深信不疑的是,真正的爱如法露无垢清凉,不会徒然无谓彼此消耗,而是互相净化、滋养成长。

只是,宗喀巴尊者的境界在道,而仓央嘉措着眼在情。

如果不是这样,那一定是我们还心有挂碍,期许和相处的方式存在问题。发现它,突破它,才是对人对己负责的态度。

如果涉猎稍微广泛一点,我们可以看出,同为格鲁巴的世系传承,在诗歌创作上,宗喀巴尊者对仓央嘉措有着极为深远和微妙的影响。

要因爱而生欢喜,成为更好的人,才不枉我们在情爱中战天斗地、欢天喜地、痛哭流涕地折腾过一场又一场。

在宗喀巴尊者的诗作中,也有许多类似的诗:“禅密之笔绘出佳妙身,腰肢秀美好似青柳枝,脸庞丰润好似月亮圆,双目清澈红唇如莲之娇艳。”——这是宗喀巴尊者冥想时赞颂空行母的诗篇,同样充满了对女性的赞美。

虽然很想寻得那个矢志不渝的“你”,但我更想找回那个自性清净的“我”,愿你我,最终都能释然放下,证得圆满的慈悲喜舍。

仓央嘉措有一首众所周知的诗:“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

正版的仓央嘉措诗歌应该叫作“古鲁”(意为道歌),而非“杂鲁”(情歌),它真正的寓意或许只有修道者才能清楚。

三百年前的那一场恋事,怎么看来,都算是倾城之恋了。到现在依然余音袅袅。

简单来说,密勒日巴尊者以自然入诗,萨迦班智达尊者以道德入诗,宗喀巴尊者以教理入诗,仓央嘉措以情事入诗。

这些年来,我在不同场合,听不同的人,唱过不同版本的仓央嘉措情歌和仓央嘉措情诗改编的歌曲。除却那些刻意媚俗的言论不谈,藏族人本身倒是将仓央嘉措看作一个深情忧伤的年轻人居多。

藏传佛教历史上很多高僧都是诗人,如噶举派的祖师密勒日巴,萨迦派的祖师萨迦班智达,格鲁派的祖师宗喀巴,还有在汉地名气最大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他们都是最优秀的藏族诗人,诗作都有汉文译本传世。

他们唱着他的诗,传诵着他的故事,没有人觉得这个少年有什么不好,没有人刻意指责他,说他不遵戒律,说他性格和行事的缺点。

藏族人很讲究诗歌的学习和传承。在藏传佛教寺院教育的系统里,有大小五明的细致分类。“明”,是知识的意思,小五明中,关于诗歌的系统学习就有两类,不可说不重视。

他们宽容他的离经叛道。

大多数时候,他们的诗和歌,就如在水上写字一般,不留痕迹。散落在天地间,只有风和云知道。

这或许跟这个民族骨子里的多情和宽厚有关,而更深地,是跟这个民族对佛法的理解有关。

行走在西藏、内蒙古、新疆,你时时遇见开口能唱的人——即兴创作诗歌,成为他们语言的重要组成部分。那歌词中美妙绝伦的比喻、浑厚充沛的情感,令人心神惊动,拍案叫绝。如果硬要说差距,那只是,落笔成诗,化成书页墨迹流传的条件逊于汉族而已。

信仰与生俱来,生生不息,伴随一生。生死轮回、因果不虚是镌刻在他们灵魂深处的观念,修行是日常生活的内容。随喜众生,而不是目无下尘,刻意高高在上,离群索居。

人们都觉得汉族的诗人多,唐诗宋词浩如烟海,成就高到令人叹为观止。其实,少数民族的诗歌同样出色,他们对文采同样重视,对诗人的尊重不逊于汉族。

我从这个细节,更了解藏族人,更理解藏传教法的人文关怀,对佛法升起真实的信心。其实只需要按照佛陀指出的道路,循着自己的内心,做真实的自己就可以了!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一曲长歌婉转,一顾只影阑珊,一梦红尘漫漫。所谓前生注定的因缘,隐藏在茫茫因果深处,可遇而不可求。

不为修来世,

爱恨如梦,弥漫了三生,轮回痴缠,我们都是迷途的孩子,踏尽虚空,寻不回来时路。有哪一个人,眼底没有遗憾?又有哪一个人,心头没有伤口?

转山转水转佛塔,

就算是铁了心“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这个“你”,也注定不是一个普通的“你”,而是那个与“我”一见如故,心神交会,夙缘深重的“你”。

那一世,

亦唯有这样的“你”,才值得“我”踏遍红尘,千山万水寻觅。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你我都心知肚明。两个人彼此既是爱人,又是法侣,能够山长水远,三观一致地走下去。不离不弃,不厌不憎,这份因缘,本就殊胜难得。

不为觐见,

我现在爱用“因缘”而不是“姻缘”这个词来形容人和人之间的情感。因缘够了,才谈得上姻缘;有了姻缘,因缘不够,最后也会淡了,散了。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很多时候,就算转遍这世间,就算用尽毕生运气,亦未必能遇上那个对的人。所以,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终此一生,都只能蒙蒙昧昧,踽踽独行。

那一年,

你能够否认吗?人是生而忧苦的。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这世间八苦饶过哪一个?细细想来,佛陀诚不我欺。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不管人生的际遇如何,烦恼总是如影随形。但我们又无时无刻不想摆脱这烦恼,获得真正彻底的快乐。

不为超度,

所以佛陀说,众生最大的愿望是离苦得乐。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放眼望去,每个人都不那么快乐,这就是人生。每种众生都不那么快乐,这就是三界。诸漏皆苦,有求皆苦。

那一月,

偶尔因生活的不如意而失落、厌倦,想要脱离常态,获得解脱,这是厌离心,而非出离心。仅仅对这娑婆人世生出厌离心,是不够的,这只是开始,我们还必须生起真正的出离心。

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

出离不是离开这个世间,舍弃这个世界,真正的出离心是能够看到并相信诸相皆幻,由此将心从无明执着的状态中剥离出来,如迷恋游戏的人戒掉游戏瘾一样。

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三界乐如草头露,均属刹那坏灭法。不变无上解脱道,奋起希求佛子行。”了解快乐和不快乐形成的根源,了知快乐和不快乐都只是“心”的对境,不是最终的实相。有一种超越其上的清明之境,有一种不失不坏的欢喜,等待我们去学习,去证得。

那一天

讨论仓央嘉措这个人和诗歌的意义在于,汉传的教法中,除却少数证道的禅师,在证道开悟时留下几句艳情诗,给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的感觉,少有人敢把感情端到台面上来说,在生活中更是避之犹恐不及。唯恐稍一流露,落在信众眼中就成了修行不谨、道行败坏了。他们的生平事迹就像官方正史的记载,千人一面,不见悲喜,当然也就很难有真实的感染力。

那其实不是他的诗,却因他而知名,也道出了他的心意,故而,权当是他写的吧。

修行的人,无论他层次再高,在证悟之前都是人。有缺点,有不足,再正常不过,但信众喜欢和希望看见的,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偶像,可以直接端到法台上,被他们膜拜、供养。这金身是不能坏的,坏了就不具备功德了。

对着佛像磕头,我还是不能免俗地想起那首流传久远的诗。

了知佛意,开始独立学习,而不是盲目崇拜,将自身的解脱寄托在神佛的护持上——仅仅是打破这层迷障和自我防卫,就是一件艰难的事——要打破不劳而获、得过且过的美梦和屏障,少有人不跟你翻脸。

徘徊在香雾萦绕的经殿中,间或有绛红僧袍在眼前闪过,像窗外日影依依,这样的温柔沉静,让人心意幽微,总觉得有什么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

爱是软弱,望是索取,信是宗教——所以多的是信众,少的是佛子。

真真假假,亦幻亦真。

修行是烦琐艰险的事。你必须精进探索自己的心,看到自己被精心掩饰的丑陋和不完美。这是真正的佛子才愿意去尝试的功课。

每一个角色似乎都是他,又都不是他。就像红尘中,我们扮演的每一个角色,似乎都是我们,又似乎,都不是我们。

与累生累世的习气做斗争,它们是如此曲折狡猾,经历了反复的失望和喜悦,也许耗尽一生心力,也不过是堪堪打个平手,下一世,还要整装再来。

我其实,不能确定。

这真是漫长而见效甚微的努力。多少人折戟沉沙,就此放弃,沉沦。要抵御习气的侵袭,更要化解它们,与之和好,超越它们。我真的不能安慰许诺,说这是容易的事,但它绝对值得我们去做。

是那个门巴族唱着情歌,不识愁滋味的少年,还是在大雪夜,脱去袈裟,戴上假发,换上世俗服饰,沿着小门密道偷偷走出布宫的达赖喇嘛;是放浪形骸,流连在拉萨街头酒坊,目光难掩忧郁的年轻贵公子,还是那个在青海湖边悄然入定,飘然遁去的落寞僧人。

当习气改变、烦恼断除时,我们会获得前所未有的喜悦和新生。

如果,你叫我想,想仓央嘉措的样子——

人的一生,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是从懵懂(愚昧)走到清醒(智慧)的过程。要坦坦荡荡,明心见性,方不负这转山转水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