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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我再次猛地一惊。

“殿下。”

能被尊为殿下的,除了太阁以外别无他人。可太阁殿下又是在何时,从何处入席的呢?

利休师自刃前的最后一杯茶,是点给谁的呢?在我思忖间,只听利休师再次发出了声音。

这时,房顶处传来石子般散落而下的撞击声,而且越发震耳欲聋起来。

茶席上除了他另外还有一人。

是冰雹。

突然,利休师的声音传入耳中,让我猛地一惊。

但绝非普通的冰雹。

“好久不见!”

渐渐地,这猛烈的冰雹声将天与地都包裹了起来。而利休师的声音却从中穿透出来。

对莳田大人来说,这差事定然颇为艰辛。不过当利休师知道是他时,反倒显得安心了些。

这该是师尊临终前的一席话了。

适才听说,尊奉殿下旨意,莳田大人是来领取头颅的。

我单手支地,身体前倾,不想听漏任何一句。

在上次天正十八年霜月二十二日的早间茶事里,莳田大人曾与长谷川右兵卫大人一起,在四叠半茶室的茶客席上坐过。那应该是他与利休师的最后一次茶事。

“初次见到太阁殿下,是在天正四年的春天,在那间刚刚建成的安土城中的茶室里。我点的那盏茶,太阁殿下是从信长公手中接过的。那年信长公把长浜城交给您打理,您才四十岁年纪,真是年轻啊。”

书院里已来了三位验尸官,其中之一是莳田淡路大人。另外两人我不认识,但莳田大人曾屡次光顾聚乐府邸的利休茶室,并且每次都跟我说过话。

“对啊,真年轻。”

就跟以前一样。

“茶席上,信长公把堺市茶人们所赠送的茶具都陈列了出来。有宗及的果子图,药师院先生的小松岛壶,油屋常佑先生的柑口花瓶,还有宽肩的初樱花瓶,法王寺先生的竹勺子。”

而茶室的氛围,就因为师尊那一坐而彻底变化。连水屋里等待命令的我,也强烈感觉到了。

“……”

万籁静寂,听不见丝毫声响,不过我知道利休师在那里坐着。

“殿下将其一一称赞,说堺市的手艺商们把这些赠予主君信长公,并且又是如此这般的名品,是很值得庆贺的一件事。”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利休师已在茶室的点茶座上就座。

“本座说过?”

我似乎已经在水屋里坐了很久。

“殿下得到信长公的允诺,有了举行茶会的权利,应该是在天正六年吧。那年秋天,在播州的三木城第一次举行了筑州大人的新茶茶会,可惜我并未在被邀之列。

拂晓,做了一个梦。

“其后四年的天正十年晚秋,在山崎的妙喜庵,我与宗及、宗久、宗二一起,才首次被邀出席殿下的茶会。那是在大德寺举行过信长公的盛大葬礼之后的第二个月。那时殿下可真是威风堂堂啊。

二月七日癸酉晴(注:元和八年,阳历三月十八日)

“第二年,也就是天正十一年的正月与二月,在妙喜庵您举行了两次茶会。五月在坂本是第三次。这几次都是由我主导,坂本茶会更是第一次以殿下茶头的身份举办的,让我终生难忘。

不知不觉,我已经到了先师过世的年纪,还渐渐超出了一岁。

“那日,壁上挂着京生岛的虚堂墨迹,台上有荒木道薰的青瓷喇叭花瓶、小口茶釜,绍鸥的芋头茶筒。殿下用大觉寺天目茶碗饮了一盏,其他人是用井户茶碗传饮的一盏。”

或许是年纪的缘故,从去年开始只要有一点点未想透的事,就会一直去想啊想,而无法从中抽身出来。

“你记得可真清楚啊。”殿下道。

这些大概又会让我烦恼数日了吧。

“当然应该记得。那是我宗易这一生中应当纪念的日子。从那日起,八年时间,我都一直在替殿下服务,如今终于到了别离的时刻。承蒙殿下长年的赏识与关爱,在下感激不尽!”

何况我还两次跟随师尊,同行于那条路上。一次在梦中,一次在有乐大人的葬礼当天夜里,因高烧而出现的奇怪幻象之中。

“可以不用别离的吧。”

这些我都似懂而非懂。

“那怎么行?您已经下达了赐死之令。”

为何师尊会孤身一人在上面踽踽而行?

“别那么较真嘛。”

始于山崎的妙喜庵后,就近乎于无限地笔直延伸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

“不是较真不较真的问题。殿下曾赐予了我很多东西,比如茶人的地位、势力,还有您对闲寂雅之道的大力援助。最后还赐了死给我。这是我所得的最大的一件礼物。正因为这件大礼,我终于知道寂茶到底是什么了。我终于弄懂了所谓寂茶的真谛。

而且,那条或可称作冥界之路的枯寂之路,又是什么?

“在流放堺市的命令被传达下来时,我忽然感觉到了身心的自由。长年以来,虽然我一直把闲寂雅这三字挂在嘴边,但终究只是流于形式罢了,不过一些装模作样与装腔作势。其实我这一生中都因此事而烦恼,说得到做不到。

如果不能,我本觉坊一定会从直觉上对这句话深感不快,但实际上我并无丝毫的不快。

“而当死亡突然间降临之时,当我不得不被迫直面时,我才发现那些装模作样,那些装腔作势都不见了。而所谓闲与寂,该怎么说,竟成了好似死亡之骨一样的东西。”

不过利休师的茶定然是可以那样去评价的。

“那不挺好吗?就别较真了。”

把茶室变作切腹道场的利休师已经亡故,而作此论述的有乐先生也已亡故。两位大人都已无法让人去求证了。

“可是,今天殿下虽然说话这么恩慈,但殿下也是拔了刀出鞘的。是真心拔了刀出鞘的。这样一来,我宗易作为茶人,也只能拔刀相对了。”

但奇怪的是,这些话并不让我感觉不快。尽管不明所以,但我知道那并非中伤或轻蔑的言语。

“……”

——加上这句,就更让我云里雾里了。

“长年以来,对我作为茶人的那些可取的好处与不可取的坏处,殿下通常是有包容之心的。可后来,殿下却只乐意看到好处。如今,则把我宗易整个儿舍弃了。”

“他的茶室不是悟禅的道场,而是切腹的道场。”

“你要这样说,那宗易你不也一样吗?你是想从我这里讨些能讨到的好处才作陪的吧。”

——这又是什么意思?

“确实如此。但作为交往,彼此这样就足够。可殿下却拔刀出鞘了。我宗易也只好拔刀相向。殿下有殿下必须要守住的东西,而我宗易也有作为茶人所必须要守住的东西。若是当初殿下一时气极,拔刀出鞘,接着顺势削了我的脑袋,就什么问题都没了。可殿下却只拔刀出鞘,还让我看到了刀刃。”

“把休闲的茶变作了不能休闲的茶。”

“……”

利休师确实是在走自己一个人的路,梦里的利休师就一直走在那条没有他人的清冷而枯寂的道路上。

“殿下说,不合心意。于是要我去死。当殿下下达命令把我流放堺市时,殿下成为了真正的殿下,而无关乎一切外在与名声。那时我听到有个声音响起:茶有什么了不得?闲寂茶又怎样?那些东西你从最初开始就没觉得有什么了不得,你只是在作陪罢了。

到底该怎样去理解这些话呢?

“既然殿下成了真正的殿下,那我宗易也必须要成为真正的宗易。真是托殿下洪福,我宗易就好似从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中苏醒了过来一样。”

有乐大人率直地称赞利休师了不起,就仅此一次。之前、之后都没有再赞过。不过也正因为大人的这句称赞,我后来才又多次造访有乐大人的正传院。

“……”

这段话是我初访有乐大人的如庵茶室当天晚上,听大人说过的。

“殿下在茶室里是威风堂堂,对物品的鉴赏也是眼力颇佳。但要说最令人钦佩的,当属殿下的武人之心。这次殿下在震怒之下,轻轻巧巧就把茶给扔了,露出了您武人的真正姿态。我宗易也因祸得福,终于从长而又长的噩梦中醒过来,继而能重新回归我茶人宗易的本心。

“利休先生真是了不起啊。他只走自己的路。他只点自己的茶。他把休闲的茶变作了不能休闲的茶。可也不是禅茶,他的茶室不是悟禅的道场。而是切腹的道场。”

“我曾借殿下之力,在现世中建了一个无关乎财富、势力,甚至思考方式与生活方式的小小茶室。但终究是没能做到。若是一直自己一个人坐在里面就好了。可惜愚钝的我却接二连三邀请了那么多的人坐了进去。真是错得离谱。直到殿下赐死时,我才终于意识到。

作为二者对手的太阁殿下,也是曾在两次重要战役之前,在利休师的见证之下进行了赴死确认仪式的吧。

“意识到自己长时间以来忘却了的东西。妙喜庵的那个小小的二叠茶室,我终于想起自己建造时的初心来。那虽然是依殿下之命而建的茶室,但起初并非是为了迎接殿下而造,而是为了我自身一个人的独处而造。可我却迎进了殿下还有其他许多人。”

利休师曾说,太阁殿下进入茶室时最显威风堂堂的是天正十年至十一年这段时间。天正十年是明智大人兵败山崎的一年,天正十一年是柴田胜家战死北之庄的一年。

“……”

我曾听利休师提起过他们的姓名。早在我跟着师尊以前,他们就已经战死沙场,而且他们都是对茶钟爱有加的武门之士。

“当我意识到这点时,我忽地感觉有一股鲜活的力量开始在心中慢慢升腾。妙喜庵的茶室,是我宗易的城郭,是无需一兵一卒,只我宗易一人坚守城内,而与世俗做不懈战斗的城郭。

比如松永久秀、三好实休、濑田扫部、明智日向守等武将。我虽然不认识他们,可他们的赴死仪式,利休师都是见证过的。

“可惜的是,后来却又在京都市街、大坂城内多造了两间,还迎进了更多的本与之无缘的人——真是错得离谱!我还以为依靠殿下的力量也能守城成功——真是大错特错!”

如果说有乐大人见证了木村长门守大人的赴死仪式,那利休师无疑是见证了更多武将的赴死仪式。

“……”

这也是有乐色彩浓重的一段话。这段话自从听到后一直到现在,我都时常惦念着。

“寂茶的世界。长时间以来于我而言,那竟是个不得自由的世界。但当我以死为代价,想要去保护它时,瞬间,它就变作了一个鲜活的、自由的世界。”

“利休先生见证了很多武人的死。到底有多少武人,曾喝过利休先生点的茶,而后奔赴沙场的呀?又有多少人就那样战死沙场,永不回还的呀?见过那么多的鲜血与死亡,利休先生怕是自己都不肯相信自己能寿终正寝的吧。”

“……”

忘记大人是在什么时候说的了,内容是这样的:

“在我依令来到堺市以后,一直都预见着死亡。而茶,也成了我自身赴死的确认仪式。无论是点茶还是啜茶,心,都是极静的。死,或成为茶客,或成了亭主。

另外有一句有乐大人评价利休师的话,让我至今都十分在意。

“先师绍鸥,曾说连歌的终境是‘萎以枯,僵以寒’,而茶汤之终境亦与之相同。而今,我脑里辗转思忖的就是,原来‘萎以枯,僵以寒’的心境,就是这样的啊。”

高山右近大人有利休师所不及之处,木村长门守大人有有乐大人所不及之处,利休师与有乐大人都率直地承认了这一点。这也正是天下茶道宗师的非常人所能及之处。

“……”

至于天主教徒是怎样一种存在,我并不甚清楚,但我也曾或多或少明白高山右近大人始终是有着“死之觉悟”的。而这正是利休师所说的,自己所不能及的地方吧。

“其实,这‘萎以枯,僵以寒’的心境,在我宗易之前,就已经有很多武将在境中坐定。那些当时叱咤风云的武将端坐于茶室的英姿,现在都浮现在我眼前了。而作为茶头,依靠着殿下之力,而且倍受保护的我宗易,却成了离茶之心最远的一个人。真是羞愧难当啊!”

的确正如利休师所称赞的那样,我记忆里的高山右近大人也是始终令人钦佩的。如果要从茶室里选出一位堂堂英姿,我本觉坊大概也是会选高山右近大人的。

“好,本座知道了。那你就振作起来再给本座点茶一盏。不过你这里怎么连像样儿的茶具都没有一件呢?”

如若称之为“将死之预感”,那么当时的利休师还并未意识到两个月之后的自身之死;而右近大人对自身二十四年之后的国外流放,则已在当时就已被当做明日之事一般,可以淡然处之。

“有茶碗、茶筒和茶勺。其他不需要。在妙喜庵茶室建造之初,我就决意要将多余的物品一件一件舍去。只是无论舍去多少件,最后都会留下一个自己。如今,舍去自身的时刻即将来临了。”

这是天正十八年十二月底,利休师在与右近大人行过一亭一客的茶事后当天夜晚的话。

“够了,别傻了。就跟以前一样好好帮本座点茶。你这是什么表情?这么神妙的模样?”

“那位比我年轻三十岁的南坊大人(高山右近),今天让我意识到我是及不上他的。当然不只是今天,他一直让我有种感觉,他将要把自己丢弃在某处,当下就是他的最后时刻。那种静,绝非一般!谁都及不上。”

“殿下真是仁慈啊。想想也是,自安土城初次见到殿下起,您就一直这么仁慈,可谓是这个世上对我最最仁慈的人了。”

哦,对了,利休师曾经就高山右近大人的茶还说过这样的话:

“本座不再拔什么刀出来了。”

有乐大人的说法跟利休师的这段话大抵是相同的。

“万万不可!不再拔刀的殿下就不是殿下了!虽然刚才我对拔刀出鞘一事似有怨言,但殿下若是发怒尽管拔刀就好。这世上只有殿下一人能随意主宰他人的生死。殿下为了今天的地位与权力,曾经出生入死多少次啊!”

“永禄四年在堺市,曾替物外轩大人(三好实休)点过茶。物外轩大人预感到自己一年后会死。他从进入茶室到离开,一直都十分让人钦佩。我这个比茶客年长五六岁的亭主竟远远不及,有节节败退的感觉。”

“本座知道。不过宗易你不用切腹了。”

思绪在脑中穿行,忽地我又想起利休师曾也跟有乐大人说过意思相同的话。利休师曾说:

“请恕在下做不到。有很多人都在等着看我宗易此生最后的茶。”

世间传闻说有乐大人是在夏季战还未开战时,就从大坂城内抽身出来隐居避难了,正好与木村长门守大人相反。或许也正是这层缘故,才让有乐大人真心地认识到木村长门守大人的高风亮节。

“在哪里?”

他平时是不轻易把心思挂在脸上的,但那时是个例外。可见木村长门守大人的态度真的是把他给彻底打动了。

“书院的厅内,已经人满为患了。其中还有众多曾与殿下作对,并且兵败而亡的人。敬请殿下小心。”

有乐大人是这样说的。连他那时与平素不同的严肃面孔都还历历在目,是那种极其少见的极为认真的面孔。

“什么?”

“对木村长门守而言,那是他今生最后的茶。这一点我也十分清楚。怎么说呢,他是在努力让自己接受自己将死的事实,也可以说是一种死的确认仪式。我呢,就是仪式的见证人。茶就该是这种样子。”

“请回吧,殿下。让我们就此别过。”

“大坂城的夏季战时,有一位很早就在河内一地阵亡的木村长门守重成大人。在那半年前,我曾在我大坂的茶室里招待过他。他那时已经有了半年后赴死的觉悟。

“……”

他把话题拉开,也不管我讲完没讲完,自顾自眉飞色舞起来。

“后会有期。”

“那怎么算得上茶呢?茶人跟茶人一起摆出一副茶人面孔一起喝喝茶装装样子罢了。下雪这事儿也是,是人家大雪看见他们气氛不够,才飘了点儿雪花给他们的。我这一生中啊,觉得算得上茶事的只有一次。”

一瞬间,茶室内便安静下来。

——刚说到此处,有乐大人就摆手不再听下去。

太阁殿下应是已经起身离开,但什么声响都没有,也没有任何推门而出的迹象。只能猜测,他是从茶席上直接消失了。

那时我举例说是宗及先生与利休师二人一亭一客的茶事。亭主是利休师,茶客是宗及先生。那是一次晨晓的茶事,又时值大寒时节。可寅时(凌晨四点)宗及先生就已经前来,当时适逢大雪初飞……

太阁殿下离开后,利休师一人在茶室内做什么呢?我正这样想着,只听师尊的声音传来:

“利休先生的那些茶事中,最好的是什么时候的?本觉坊先生你所知的最好的,不妨讲来听听。”

“是谁在那里?”

到了夜晚,我又想起了好些有乐大人生前的话,其中某些颇有意思,于是稍稍做了一番思考。虽然已记不清有乐大人说这些话的具体时日,但确实是出自大人之口的。

我回答:“是徒儿,本觉坊。”

我本觉坊,也将于不久后被卷入岁月的河流中去。而这个我,则将被真正地冲刷得无影无踪。

“哦,本觉坊啊,你来得正好。多谢。”

真是可怕啊。

我停顿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终于再次开口道:“徒儿来道别了。”

岁月把一切都吞噬殆尽,一切印痕亦均被洗涤干净。

“曾经,在那条寂寞的沙砾路上,我们就道过别的吧。为师以为那时就已经别过了,怎么又来了呢?”

一世的闲寂雅者东阳坊先生,去往他界已二十三年,就连江雪斋大人也已离世十二年。

“那时徒儿还无法与师尊真正道别。那之后,徒儿很快又转身回到那条路上,一直跟在您后面走着。”

织部大人自刃,右近大人流放国外,这些悲伤依然还在心头,疼痛还并未消失。但算了算,都已经过了六个年头了。

“那是为师一个人的路,也是本觉坊你不能走的路。”

氏乡大人过世,也是很久以前了。大德寺的古溪和尚也是。两人都该有二十多年了吧。

“请师尊明言。”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想起这两人间似乎确实是多少有些不相容的地方。但那些都被这三十年的岁月冲刷得干干净净全无丝毫痕迹。

“那是我利休的茶人之路。其他的茶人也有他们自己的路。先师绍鸥有先师绍鸥的路,宗及有宗及的路。跟你交好的东阳坊先生,也有东阳坊先生自己的路。也不知这是幸或不幸,我利休在这战国乱世的茶之道上,选了一条清冷枯寂的沙砾路。”

有乐大人曾有一次,以一贯的戏谑口吻开玩笑说,利休先生或许是被宗及先生设计害死了的呢。

“那条路,到底通往何方呢?”

天下的茶头们逐一离世后,至今的这段岁月过得甚是不易。

“通往无限远。不过,当战争消亡的时代来临时,或许将会成为一条无人问津的路。反正那是为师一个人的路,与我利休一同消失殆尽即可。”

不知不觉间,利休师去往他界都已经三十年了。宗及先生过世也已经三十年,山上宗二先生已离世三十一年,连宗久先生过世也都二十八年。

“师尊一个人的路?”

后来,我的话渐渐传不过去了,师尊的话也渐渐传不过来了。大概这就是所谓岁月吧。

“虽说是为师一个人的路,不过前方有山上宗二在走,身后如果还有人,大概就是古田织部大人了吧。仅此三人罢了。”

现在想来简直恍若一梦。

利休师的声音在此中断,不再响起。

记得刚搬到这修学院时,几乎每天,不,是每个一整天都能听到师尊的声音。那时我是跟师尊说着话度过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者并没过多久,甬道传来数人的足音。

若是十年前,我是能够跟利休师对话,并告知有乐大人过世的音讯的。但这数年时间,无论我怎样想跟利休师说话,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我知道最后的茶即将开幕。

墓地应是建在正传院内的,等开春以后,我想尽早去扫扫墓。

应该有不少我可以帮衬的地方,可茶室却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他的说话方式听起来似乎放肆又无忌,但其中必定有温情。他是在温和地袒护着利休师。这对我而言,则是无以替代的。

我感知到茶室里的空气膨胀起来,充满张力。眼前似乎浮现出端坐于点茶位上的利休师的身影来。

有乐大人是元和三年十月在正传院建造茶室如庵时初相见,其后虽然仅来往了四年时间,但因他是一副那样的性格,每次见面都会亲切以待,还至少有一两次会转到利休师的话题上。

茶室躏口处,最先出现的会是谁呢?思忖间,我抬眼望去。

三斋大人、宗薰大人这二位,都是先师利休还在世时见过数面,如今即便相见,怕也并无多少可说的话吧。或许找寻话题都成问题。

原本从水屋是看不见躏口的,可如今却能透视过去,实在不可思议。

曾听有乐大人说堺市的今井宗薰大人还健在,如今真的还健在吗?

最初进入的是体态多少有些发福,且不修边幅的家康公。太阁殿下与利休师一亭一客的茶事结束后,这最后的茶有家康公参加是丝毫不让人意外的。

或许是因为没能好好地送走有乐大人的亡灵吧,今日总是想起有乐大人的一些事情,似乎一整天都跟他在一起。怎么说他也是一位为数不多的懂得利休师的人。曾与利休师走得很近的武将,另外就只剩细川三斋大人了吧。

家康公后,接着是前田利家大人,还有绍鸥先生的身姿。

以后一定要注意了,尤其要小心冬日的外出。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天在出发前已经多少有些伤寒的迹象了。

其后片刻,有毛利辉元、松井佐渡、施药院、织田有乐、细川三斋、岛井宗叱、高山右近、户田民部、茶屋四郎次郎、针屋宗和、万代屋宗安等人接踵而至。

这四五天来,饮食全都是邻家太太在帮衬,每次还特意送过来。今天我打算自己在炉火上熬一锅粥。直至昨天,胃口都不好,今天好歹恢复了一些。

天正十八年秋至十九年初,在利休师晚年茶事中露脸的一群人几乎尽数到齐。他们之中有大名、公家、手艺商与茶人,正是跟利休师交好的一众人等。

今晨,我收拾好被褥,一整天什么也不干就坐在炉火旁休息。

之后又过了一会儿,大德寺的古溪和尚、春屋先生现身了。

十二月二十九日丙申晴

我思忖那二叠的茶室内到底已经进了多少人。

高烧持续了两天。

至此为止,至少有不下二十人了吧。这么奇妙的事情有可能发生吗?

幸好邻家太太曾帮忙生好了火。所以我就那样倒在火炉旁睡了个天昏地暗,直至第二日晨。

正当我疑惑时,宗及先生与宗久先生也穿过甬道,从躏口进入了那二叠的茶室。即便点茶座与隔间全都用上,这些人也都是装不下的。

到达修学院路口,转入小径之后,身子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于是就那样头重脚轻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门口,摔在泥土地上。爬起身来又旋即倒在了火炉旁。

我年轻时曾听过维摩诘[2]的说法,法话里的狭小堂中,有几百甚至几千的人在。没想到,在今日我竟看到了真景。

继而,我感觉到一股透彻身心的寒冷。腊月本就严寒,更何况是在入更时分。身也冷,心也冷,这似乎也不足为奇。

为了看到利休师所点的最后的茶,有这么多人愿意挤挤挨挨在那二叠茶席之上。

路面的幽光消失了,冷清枯寂的沙砾小道消失了。一旁是山崖,一旁是田地。一条普普通通的乡间小道,在一片暗黑中绵延往前。

正想着这些,只见一群武将也踏着足音而来。

一瞬间,至此为止都未曾听见的高野川的河水声,突然鲜明地传入耳中。而与此同时我才意识到,哦,原来我是走在通往修学院的回家路上。

有松久永秀、明智日向守、三好实休、濑田扫部、石田治部等等。包括已经战死沙场者,以及不久于人世者。

这时不知踢到了什么,单膝跪折于地。

场面变得嘈杂了些。

我这样想着,不经意间叫出了声——师尊!

最后进入的是富田左近大人,于是茶室里大致已经收下四五十人了。

师尊啊,您到底要前往何方?您究竟准备去哪儿呢?

冰雹再度落下,震耳欲聋之声在一片骚然中将天地包裹起来。

这是师尊一个人的路。是除师尊以外,谁都不会涉足的路。除了师尊,谁还愿意走这样一条萧索而枯寂的路呢?

利休师的最后的茶,即将开幕。

这条始于山崎妙喜庵的路,究竟有多长呢?

我也应当前往观看的。

从山崎的妙喜庵出发以后,已经过了许久许久。

正在犹豫中,我看到山上宗二先生正在进入躏口处。可惜毕竟不再有空席了,只见他半身入席半身在外,脸朝我这边看过来。身上血淋淋的,很是恐怖。

我本是与师尊诀别过的,但还是因为惦念,又追随而去了。

无论怎样,这样的宗二先生是不能去的。我准备起身去阻止他。

只是看不见他的影子,也听不到他的足音。

于是,我就被赶出了梦境。

而这条路的前方遥远处,师尊正踽踽独行。

睁眼后,我旋即坐起。

而现在这条与师尊同行的路,则正是刺入京都,又从聚乐第的正中穿出,再朝更远方笔直延伸出去,且无休无止的同一条路。

若梦还在继续,那利休师最后的茶就该开始了。

在那个梦里,那是妙喜庵通往京都市街的一条小道,是嵌入繁华中的一条幽冥之路,曾让醒来的我心生恐惧。

我把睡衣的领子理了理,再端坐着,让心绪归于诚挚。

只不过,现在我与师尊的距离,比当初更远。我是远远落后了。无奈曾鞠躬作别过,远远落后也是理所当然。也难怪一直见不到师尊的踪影。

茶席间真的是进了好多人呢。那么多人都能进入仅仅二叠的茶席,也是归因于利休师所持有的力量吧。

我怎么能够让他一个人走在这并非现世的枯寂小道上呢?怎么能够就那样抛弃师尊,与之诀别呢?

无论怎样,我能梦到三十年前利休师自刃的现场,实乃不可思议。

在那个梦里我对师尊深深一鞠躬,未说只言片语就与之诀别了。但我现在的想法改变了,我不愿就那么诀别,我要跟在师尊身旁继续走下去。

这一个月左右以来,我一直在思考有乐大人对利休师的那些评价,或从正面的语言意义上去考虑,或反向而行之。

当我自然地想到此节时——不,师尊现在也肯定仍在这条路上走着!那场梦的后续,不就是我现在所经历的么?

那条陪同师尊走过的清冷而枯寂的路,也一直在心里反复地咀嚼着。

那时师尊是在离我稍远的前方的呀!

我就这样过着每一天,每一夜。

哦,原来我是走在梦中的那条小道上啊!

于是梦到了这个场景。

周遭分不清是昼是夜,笼罩着淡淡幽幽的一层光。

都说梦是因于五脏六腑的疲惫。的确很累,整个身子都很累。这个冬天怕是难挨啊。

可谓冥界之路,也可称通往冥界之路或与冥界相连之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并非现世之路。

片刻后,我起身如厕。

而今,亦是同样的心情。

打开厕所的小窗,只见有白点儿在空中飘舞。现在大概凌晨四点吧,夜幕深深依旧。

我那时想,若非不是通往冥界,怎会如此凄冷如此寂寞如此绵延不绝?

回到寝屋,虽寒气逼人,我却不想躺下。

梦里那条冥界之路,不就是这样一条路吗?

利休师此生最后的茶结束后,我理应前去打理,去完成自己此生最后的工作。师尊该去书院了吧,再与三位验尸官寒暄几句,而后就该在所定之处静静坐下了。

清冷枯寂的一条沙砾小道。不生一草一木,漫长的石子路。

如若把梦境与现实的时间对接,现在师尊是时候在书院坐定了。

意识到这点是极其自然的事。决然不会错。

自刃的时刻已倏然而至。

而后又走了许久,啊,这条路不就是曾经陪同利休师走过的那条路吗?那条梦中小道啊。

半刻钟时间,我一直端坐于地。

我再度移动脚步。

之后才起身来到炉旁,生起火来。让炉火把透凉的身子慢慢暖和过来。当寒气多少被逼退了以后,我思忖梦里的那个场所,究竟在哪儿。梦境毕竟是跟现实多少有些出入的,但大体上可以断定是山崎的妙喜庵。

于是驻足抬头望天,以为可以看见月亮。但并未找到其踪影,天空依然暗黑一片。

在那间山上宗二先生曾说过“‘无’不灭,‘死’则灭”的茶室里,我看到了自刃前的利休师,还听到了师尊的一席话。这一席话,有我能理解的,也有我理解不了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发现路面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

这段时间日夜思考的各种疑问,师尊用自己的话托梦回答了我。

出了一乘寺的农家村落,就再难看到人家。此后直至修学院,路上是没有灯火的。不过,路上没有岔道,而且路况颇为平坦,又是平素走惯了的,所以并无任何不安,只需在暗中慢慢移动步伐即可。

那条清冷枯寂的路上,利休师走在中间,一前一后走着山上宗二先生与古田织部大人。师尊或许还会告知我有关于此的更多的含义吧。我坚信。

农家的年轻伙计送了我一程。当时感觉身体好多了,想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于是就让年轻伙计回去了。

宗二先生与织部大人,在被赐死的那一刻,或许也跟利休师一样,忽然间彻悟了作为茶人的某些东西,于是只静静地点着自己的茶,而不愿再作无谓的逃离。

离月亮升起还有很久。

然而,那却是我本觉坊不曾踏足的世界。

后来这家朋友又招待我用了午膳。我一直休息到傍晚日暮时分,最后才与之告别。

——日录·终

参加葬礼一事只能作罢。真是没有颜面。

我将本觉坊写下的这部手记以“本觉坊遗文”来命名,并以我的笔加以润饰,再增添了一些考证与说明,如今已写就成文。

待过了一乘寺口,刚要进入高野时,忽然觉得猛地一阵恶寒袭来,于是只好在知友的农家休憩下来。

至于手记的作者本觉坊是何时亡故的,仅从遗文还看不出来。文中最后记录利休自刃的梦境,是在元和八年二月七日以后。其后或许活得并不很长久。

有乐大人的葬礼参列席位上应该没有我本觉坊的位置,但我还是想在远处做些别离的祷告,所以巳时就从居所出发了。

文章式的最后的记述之后,还有两三页零星的片言只句。

谁承想那竟是最后一面。

或是某种备忘录。

有乐大人对一流的、上等的器物都不肯直白称赞的态度极为有趣,半日时间很快就愉悦地度过了。

这备忘录中有一句,写着“八月二日,茶碗、茶勺托赠”,文句简短之至。

上次拜见有乐大人,还是去年十月,去帮忙把茶具器物类拿出来晾晒防虫。

八月二日,究竟是哪一年的八月二日虽然无法断然肯定,但想来,理解为元和八年的八月二日应当是最为自然的。如果属实,那本觉坊自辍笔以来至少活了半年时光。

我也是从去年开始明显感觉到了身体的羸弱。去一趟京都市街都成了磨难,所以只好尽量不去。而正传院也终于成了难以企及的远方。

茶碗、茶勺究竟托赠了谁,此事虽也未曾明言,但不难猜测,或许正是本觉坊寄予了厚重期待的宗旦先生。

若是早知如此,怎么都应当前去看望一次的,真是悔不当初!

当然这仅仅是笔者的推测而已。

我曾听闻有乐大人自夏季以来,因中风而行动不便,可没想到竟这么快就撒手西去。享年七十五岁。

茶碗应当是师尊利休相赠的长次郎黑茶碗,茶勺应当也是利休相赠之物,但至于是否是利休亲手所削制,就不得而知了。

三天前大德屋传来消息说,有乐大人已于十三日在正传院离世,葬礼将于二十四日即今天的下午一点,在京都五条川原举行。

[1]元和七年:即1621年。

(注:元和七年[1],阳历次年二月四日)

[2]维摩诘:释迦牟尼佛时代的早期佛教修行者。维摩诘居士未曾出家,而是以在家居士的身份修道与行善,传说是金票如来的应化身。

十二月二十四日辛卯晴有深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