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阁殿下的一生之中,这段时期或许就是他的势力巅峰了吧。天下一统的事业已经基本完成,而且还尚有余力去征伐海外。
这十个月对太阁殿下来说是极其繁忙的一段时期。出兵关东、征伐九州。待这两件大事告一段落可以歇口气时,盛大茶会就开场了。
此时的太阁殿下年纪五十左右,正是一个男人的鼎盛期。
正月茶会之后,过了十个月。
虽然记得不甚清楚了,但一个大意如下文所述的告示,已在一个月或一个半月前就张贴于各处了:
宗旦先生是天正六年出生的,那时还只有九岁十岁,可能对京都市街的这场热闹并没有什么印象。
“从十月朔日始,十日间,茶会将于北野松原举行。不分身份贵贱与贫富,无论随从、手艺商还是百姓,谁都可参与。凡是手持茶釜一只、吊桶一只、茶碗一只的人,均可参会。如若无茶,炒粉亦可。座席为榻榻米二叠,若无,可用草席代替。只要心怀闲寂雅,不分日本人或外族人。大明人亦可参会。”
就在正月三日举行大茶会的同一年,天正十五年十月一日,在北野一地举行了另外一场极其盛大的茶会。
我记得利休师也曾为此忙乎了很多时日。怎么说这都是一次史无前例的盛会,而且已经公告天下,那必然是要办成功才行。
另外还有一事,是在谈及太阁殿下的大茶会时无论怎样也需提到的事。
作为太阁殿下的茶头,利休师、宗及先生、宗久先生定是劳心又费力的。
太阁殿下正如前文所述,有着很多超越常人的东西,然而在肯定的同时,我仍然无法消除对他的憎恨。
在正式开场前两三天,我陪同利休师前往北野的松原。
不知怎的,我竟感觉如此悲观。
只见北野神社一带已经被各种各样新搭建的茶屋占满,再无一处空地。各色茶屋之间,往来着木匠、木箱搬运工等,一派熙熙攘攘之景。公家的茶屋、手艺商的茶屋,都各自为战。堺市商、奈良商的茶屋也是各有各的地方。
而那些平安度险的人,如今仍然在世的怕也不多了。
这划分场地的工作,想是极令人头疼的。
有人平安度险,也有人中途殒命。
北野神社的藏经堂至松海院附近,眼之所及,都是一溜儿密密麻麻的茶屋。至于有多少家,据说不是八百就是一千,准确数字并无人知晓。
那些我未能记住姓名的大名、小名们,也在走马灯图里极尽欢愉之态,他们可曾知,等待他们的还有关原之战、大坂城冬季战、夏季战,这些性命攸关的战役,他们都平安度险了吗?
太阁殿下的茶屋有四家,设于北野神社前,由芦苇篱笆圈了起来。
他的得力助手,曾混在茶会上做配膳伙计的石田治部大人也是,究竟为何会落到那步田地?发起关原之战的时候还算好,可谁知最终竟丢了卿卿性命?
十月一日当天,太阁殿下芦苇篱笆内的四间茶屋里,殿下本人、利休师、宗及先生、宗久先生都在一刻不停地忙着为挤破头皮的来客们点茶奉茶。这四间茶屋虽然到午时(12点)就结束了,但据闻来客竟多达八百零三人。
曾身着长裾,发不束结,只用淡绿布裹起,红腰带一端垂落至膝的太阁,那位喜欢浮华喧嚣的太阁,如今已是家破人亡,族人尽死。家臣也一半战死一半成了敌人。
芦苇篱笆内的四间茶屋,摆满了太阁殿下所藏的各种名品。
到底是世事变幻莫测。
我只见到了利休师所在茶屋的情形。记得仅这一处就有舍子大壶、楢柴茶筒、涂天目茶碗、高丽茶碗、折挠茶勺、陶水罐、竹盖托、玉涧的平沙落雁图、胡铜吊桶、青瓷花瓶、大肚茶叶罐等一系列令人目眩的茶具及装饰。
或许,对那段时期的太阁殿下,无论怎样去褒扬也大都是无意义的吧。
这么一看,太阁殿下茶屋的那些茶具,还真是令人神往啊。
要说空虚,太阁殿下是最让人感觉空虚而寂寞的。他因何目的要穿着那样奢华又奇异的装束呢?正如前文所述,或许在三十二三年前,那样做确实是有其独特含义而且必要的,只是如今看来,除了空虚寂寞以外少有其他而已。
而宗及先生和宗久先生的茶屋也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那时我想,反正有十天,慢慢观瞻不迟。只可惜,我最终还是没能看到。
难道是因为图里出现的大多数人,都现已作古?
因为预定在北野举行的十日茶会,仅在最初一天就宣告结束。
然而这些图总让人心感空虚而寂寞。
终止的理由并没有公告,但只举行了一天却是确凿的事实。大家都一头雾水,感觉莫名其妙。
做了配膳伙计的石田治部大人,点茶又奉茶的住吉屋宗无先生,远道而来的客人神谷宗湛先生,细川幽斋大人,还有站起身来手势夸张又开怀大笑的太阁殿下,他们都在走马灯图上,在我眼前骨碌碌地转着。
在北野松原辛辛苦苦搭建了茶屋的茶人与茶汤者,八百或一千位,有名或无名,他们自是如此,京都、奈良、堺市一带的所有人,也都隐约觉出了一种不祥。
那些遥远的曾经的景象又再次一帧帧鲜明地浮现出来。
虽然一天就宣告结束,但这种形式的盛大茶会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也只有太阁殿下想得到、做得到。
我这样讲述着这场盛大的茶会,讲述着茶会的中心、那位穿着奇妙装束的太阁殿下,眼前又好像看见了一幅又一幅的走马灯图案。
可谓太阁色彩浓重。
这次天正十五年正月三日的大茶会,以及两年前的新茶茶会和五日后的热闹茶会,多位茶人都在这些茶会上露了脸。有古田织部大人、高山右近大人、山上宗二先生,还有很多就此深入茶道之门的武人们。
而他把所藏的天下之名器都搬来北野松原,让天下的茶人茶汤者一饱眼福,则更显露出他天真烂漫的另一面。
太阁殿下是太阁殿下,闲寂茶是闲寂茶,两者是独立存在的。而要开拓闲寂茶之路,借助太阁殿下之力也是必要的。相信太阁殿下对这点也心知肚明。
想来太阁殿下定然是愿意如告示那样,花十天时间来体验这场没有贫富贵贱之别的大茶会的。只可惜最终只开了一天。
堺市的商人在必要的时候会对堺市的茶人极好,博多的商人在必要的时候也会对博多的茶人极好。太阁殿下也是这样。利休师对此并不着恼,仍然愿意助其一臂之力。
那天下午,太阁殿下或漫步在北野松原的各色茶屋之间,或驻足于茶人、闲寂雅者之间,总之看起来是过得优哉游哉。
对这样一位太阁殿下,利休师也定然肯定过他的优点,而愿意助其一臂之力。
他在来自美浓的一位叫一化的茶人那里饮了一盏茶。而后又发现一位叫乃贵的闲寂茶人支起了一把朱红大伞,伞柄长约七尺,周边围了一圈芦苇篱笆,于是前去夸奖了一番。很多人都说,这位乃贵先生的朱红大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很是惊艳。
为了凝聚武人之心,为了令其心不随意离散,还为了令其无怨无悔奔赴沙场,这样一场以茶会为名的大酒宴一定是必要的。如果连这些都不懂,他怎么能够从一介无足轻重的下级步卒,一步步爬到关白大人的位置,进而荣登太阁殿下之位呢?
太阁殿下对于这些惊艳总是很上心的。
他可以在狭小的茶席上静静地托起茶碗,也可以对众多的茶人宗匠颐指气使,再闹嚷嚷地寻欢作乐。而寻欢作乐也并非单纯因为喜欢,他一定是知道偶尔的寻欢作乐也是必要的。
而就是这样一位太阁殿下,就在不久后的下午两点,竟下达命令将所有茶屋销毁,恢复松原一地本来的模样。
太阁殿下这个人,有着完全相反的两种性情。
而这也终究即刻成为了现实。
就跟利休师多少忍耐着与太阁相处一样,我本觉坊也多少忍耐着与天正十五年正月三日的那次前所未有的大茶会,或者叫大酒宴的这件事相处一下吧。
太阁殿下的心思谁也猜不透。利休师也猜不透。
总之,愤恨归愤恨,太阁殿下本人的那些真性格,说是天真烂漫也好,说是不拘一格也好,说是大度也好,才是我今天想要确切转述的内容。
之后一段时间,坊间都在窃窃私语,到底是什么让北野茶会半途而废。
至于赐死事件所带来的愤恨,则是另外一件事。
有人认为是因为肥后一地爆发了叛乱,而这消息就在十月一日当天送达了北野会场中。还有传言说是以利休师为首的堺市茶人掌管了整个会场,这之中或许发生了什么让太阁不快之事。还有诸如茶具失窃,有刺客被捕等说法,不一而足。但不久后,这些说法就未再被人提及。
我这样说,听起来好像是突然袒护起一个二十八年来除了恨以外没有其他感情的人来似的。但这确实是我自身在先师赐死事件之前,对太阁这个人所抱有的一种模糊的印象。
总之,真相被淹没在水底,北野茶会终止的缘由终究是无人知晓。
太阁殿下实际上也是一位他人所不及的闲寂雅的高人,他对山里茶席与妙喜庵茶席的真心喜爱,是绝不落人后的。
然而,过了这么三十二三年后再度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太阁殿下亲自设计的一场别具风格的大茶会就这么莫名终止的原因,除了肥后一地的叛乱,实在难以作他想。
大坂城内还有一处两叠的茶席——山里茶室,那天太阁殿下大概也是要造访的。这间山里茶室,或许有人会以为是太阁殿下为面子才建造的,但事实绝非如此。
肥后的叛乱消息,在茶会第一天就被送至太阁殿下手中一事,毕竟是事实。
这样看来,利休师其实也是觉得多少过分了些,不过不到厌恶的程度,还能自始至终与其和睦相处。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片面推测罢了,作不了数的。
太阁殿下底子里还是武人气质。
若说太阁殿下态度孤高、旁若无人,那定然是差不离的。但他即便是旁若无人,那也是做到了天衣无缝的旁若无人。
他对拔刀相向者无一例外都有着极强的征服欲。
师尊是以怎样的表情点茶,太阁殿下又是以怎样的态度端起茶碗的呢?
这道突如其来的肥后战报,顷刻间就让茶香中的太阁回归至本身。而从这样一个瞬间起,他大概是没有心思再去点茶的。或许也正是这些,成就了太阁殿下作为武人的非凡。
我虽未曾亲眼见到,但后来听利休师说,他把价值四十石的茶罐赠送给了那种装束的太阁殿下。
谁也窥探不到太阁的内心,而太阁也从不把内心示人。
酒宴还好,可酒宴结束就是茶会,殿下仍然只能以这种装束坐到茶席之上。
我猜即便北野大会按预定的日程继续开下去,天下形势大概也不会有任何变化。茶会无论是开是散,肥后的情况也不会变。那一小股反叛总会像实际上那样被镇压下去。
几乎就是这样的装束。要说极美的确极美,要说异样也的确异样。就好似正在舞台演出的人穿着戏服直接坐到了酒宴上一般。
可是太阁殿下却没有那么做。或许是他不能容忍一个忘形的,只管品茶享乐的自己吧。我觉得这才是他突然终止茶会的理由。
“身着公卿用绸缎的小袖,外穿白色纸衣道服,背面有海棠,红色缎带束腰,腰带结的一端长长地垂落,直至膝下。头发并未束结,只用缩罗质地的淡绿色布裹起。着身的衣物很长,即便起身,也见不到腿足。”
正如正月三日的茶会上,他身着奇服异饰翩然而入一样,或许他也忽地想以战场上的乱发修罗之形,闯入北野的大茶会上去吧。而要阻止一个那样的自己,或许也只能采取终止茶会,把各色茶屋顷刻摧毁的手段了吧。
在一片嘈杂之中,最为瞩目的还要属太阁殿下(当时称关白大人),对他当日所穿的衣裳我还做了一些记录。
太阁殿下其人,在我看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可石田治部(石田三成)大人竟也做了配膳伙计,当时的杂乱场景可见一斑。
如果说有人知晓这样的太阁殿下,那此人应该就是利休师了。
因为客人极多,宴席间总是熙熙攘攘。而我也幸运地成为“配膳伙计”,曾往返于宴席间多次,席间的景象,总算是亲眼见过。
一个统一了国内各个藩国,还把矛头对准海外,并以不断地征服为己任的武人的内心跃动,除了把一生都赌在闲寂雅上的利休师以外,谁还能知?
在欣赏完各类器物以后,就开始午膳。
以上无非都是本觉坊我的一些思考,或许有误。
而配得上这类装饰的茶具,那肯定是极品。三位茶头的台棚上,真可谓是天下名器荟萃。加上茶客席上坐的也都是世间声名卓著的大人物,行起茶来,想是特别不容易的。
利休师担任茶头的几次太阁殿下的茶会,我能讲得出来的差不多就这些了。或许并没有什么参考价值,无用的请丢弃便是。如果多少对宗旦先生还有些帮助,那对本觉坊我来说,将是莫大的荣幸。
茶罐盖着淡绿的金花锦缎,还披着红绳结。
另外,在上次拜访时,宗旦先生还询问了一事。但此问对我来说,是极其艰难的、无法轻易用片言只句回答清楚的一个问。
中间,壁上挂着玉涧的青枫图,前面放置着价值四十石的茶罐。右边斜对面,壁上挂着同是玉涧的远寺晚钟图,前面是抚子茶罐。左斜对面,壁上还是玉涧的平沙落雁图,前面是松花茶罐。
利休师是以怎样的理由被赐死的?
茶头是利休师、宗无先生、宗及先生这三位。茶席的装饰、每个台棚的装饰都是迄今为止最为豪华奢靡的。
世上有很多说法,您也至少知道大半,而您想知道本觉坊我自己怎么认为的。
那时有众多的大名、小名参加,当然堺商们也都齐刷刷地来了。
当时我是拒绝回答的。因为真正的理由我并不知道。而且至今的这二十八年间,我也并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得知。
举行的无疑是新年茶会,只不过我记得这同时也是以一位从博多前来的茶人神谷宗湛先生为中心的茶会。
可无论是否得知利休师被赐死的理由,他终将不会再度回到这个世上来了。
除此以外,太阁殿下还举行了一次有太阁特色的更为浮华更为阔气的新年茶会。时间在刚才讲述过的天正十二年十月的两次茶会之后两年,即天正十五年正月三日,地点仍然是在大坂城内。
师尊是遇难了!
观世宗拶先生是最先离世的,其后又有宗二先生、利休师的自刃,然后是宗及先生、宗久先生各自离世,后又经二十多年的时光流逝,当时茶会里还十分年轻的高山右近、古田织部两位也先后遭遇了惨烈的命运。右近大人被流放国外,织部大人则是以那样一种方式去往他界。松井新介、牧村兵部、芝山监物这几位与利休师有过亲交的武门人士也都是在二三十年前就过世了。
我总是这么想,但到底是遇了怎样的难,我是不曾去细想的。
前段时间听说今井宗薰先生还健在。记得他跟我应该差不多同岁吧,不久就要满七十了。可惜除了这位宗薰先生以外,其他诸位——
无论那个理由是什么,我对赐死利休师的太阁的愤恨,却一直不曾消逝。所以一直都在努力从愤恨中抽身出来。
而这多位茶人,现今若不是茶道大家,就是已经作古。
今天最初我也是这么对宗旦先生您说的。
想想也是,都三十四五年前的事情了。
然而对宗旦先生来说,祖父利休临终前的各种事由是怎样的性质,如果能打听得到的话,那定然是知道的好。
茶会前后也有酒宴。这席间的热闹,怎么说才好,就好似走马灯上的画儿一样。大家都很年轻,高山右近才三十多岁,古田左介也不过四十出头,每一位都是那么年轻。
那天我辞别先生,从茶席上回到陋室,在夜里初次,真的是初次,思索着利休师究竟是因为什么而走上了往西之路。
这天的茶会,也像是某种祭典一样,令人兴奋。
很难想象我竟然可以去思索这些事了,或许是因为毕竟已经过了漫长的二十八年吧。那天夜里在我脑海里往来的一些想法,我愿意悉数告知。
还有宗旦先生的父亲千少庵先生、同族的万代屋宗安先生,我记得他们都在。
当然前提是我并不知道那个真正的理由,实际上也并无任何资格提及此事。只是一个跟在利休师身旁十年的人,在事件发生二十八年之后的某些思考罢了,仅此而已。
或许五日前的新茶茶会他们或多或少也有出席,但如那日般名家齐聚,实属少见。
就让我先谈谈事件前半年的那次聚乐府邸的茶事吧,虽然这不能直接回答先生的疑问。
松井友闲、细川幽斋、今井宗薰、山上宗二、小寺休梦斋、住吉屋宗无、满田宗春、高山右近、芝山源内、古田左介(织部)、松井新介、观世宗拶、牧村兵部——这些都是当时茶界首屈一指的名家。
宗旦先生曾列举了在世间广为流传的某些引发利休师赐死事件的原因。比如大德寺的山门事件、茶具的买卖问题、因太阁赏识而怙恩恃宠、一介茶匠之身却因号召力过大被看成堺商代表、太阁出兵半岛问题上与持相反态度的自重派互通消息,以及其他几种。
当天的与会人员我都作有记录。
无论哪种都是我在这二十八年间听说过一两次的。这些说法能流传至今而不半途消亡,一定有其独到的理由。
壁上有玉涧的夜雨图,挂轴前放着舍子大壶。台棚上有尼崎茶托与尼子天目茶碗。茶头有利休师、宗及先生、宗久先生三人,三人轮流坐于点茶位。
不过,就拿大德寺的山门事件来说吧,后来利休师的自刃甚至引发了木像骚动。如若山门事件是真,那就应该在利休师自刃后一切归于沉寂才对,可事实上却沉寂不下去。
这天也有这天的热闹。
连利休师究竟是在何处自刃的这个问题,基本上也都是问谁也不敢肯定的。是在堺市,还是在京都?
说是一天,但准确地说是从午时至申时。
——实在不可思议。
新茶茶会后第五天,即十月十五日,同样在那个大坂城的茶会会场,又召开了一天的茶会。
而我是没有判断此类问题的能力的,也没有资格来叙述自身的感想。只是当此类传闻传入耳中时,总会有一股悲怆涌入心胸。
那天我见利休师也始终是与太阁殿下和睦相处的。
如果说有人知道利休师赐死事件的真相,那只能是细川三斋大人、古田织部大人这几位了。可即便是他们,估计也是不清楚的吧。
其实准确说来,这不是茶会,而是热闹而快活的酒宴。
古田织部大人我曾在他晚年时见过两次,看起来也并不像知情的样子。他一直反复怅惋着,问利休师若是道个歉就可以得救的,为何不去道歉呢?
饮茶完毕后,诸位又回到宴席间,开始开怀畅饮起来。
而后来,他自身竟也走上了跟先师一样的路。没作任何解释,也不去求饶,只冷静地依言自刃,了此一生。
太阁殿下首先用过一盏,之后,其他诸位应该是以传饮的方式品尝新茶的。而且太阁殿下应当移步过两三处茶席。
细川三斋大人我并未见过,也无从知晓他的任何想法,不过我猜他也应该是不知情的吧。如果他真的知道,无论他想把实情藏匿与否,真相总会在世间显现出来。
茶叶磨碎以后,装入茶筒里。待点茶准备就绪,酒宴席上的诸位就又一同移步回到茶会场地,一时间人声鼎沸。
更何况,当初赴死的利休师以及赐死的太阁殿下,如今都已作古,世事巨变,当今已是德川殿下的天下,三斋大人若真是知晓实情,则更没有任何藏匿的理由了。所以,三斋大人大抵也应是不知道的。
有记录的仅是茶罐,我可真是糊涂!
而若是连三斋大人也不知道的话,那太阁殿下对利休师的雷霆之怒——能置人于死地的那股怒气,被引发出来的确切理由,就可以肯定是除当事人之外其他任何人都不曾得知的了。
参加这次茶会的人到底有哪些,很可惜我并没有任何记录。茶具也定是一众天下之逸品,很可惜也没有任何记录。
如果这属实,那也像极了太阁殿下的作风。
而在兵刃之声渐弱的天正十二年,就举行了这样一次盛大的新茶茶会。
就跟那场北野大茶会突然终止的理由一样,任何人都不得而知。
我一直用太阁殿下这个称呼,不过那时候他还不是太阁,也不是关白,但其威势在天下已无人争锋。明智光秀兵败山崎是天正十年[2],柴田胜家兵败贱岳是天正十一年。
刚才我说,从先生茶席返回陋室后,第一次就利休师赐死事件的理由思考良多,而我首先想到的则是天正十八年秋至十九年初,在聚乐第的利休府邸进行的那一系列茶事。
接下来开封后的新茶茶叶将用茶臼磨碎,这大约需要半个时辰。这段时间,太阁殿下则移步别室的上座,与诸位大人一起开始热闹的酒宴。
长时间以来我一直认为,利休师正是因为预感到了逐渐逼近的死亡,才与亲交的诸位每人都行了一次别离的茶事。而每位前来的茶客都被蒙在鼓里,在那两叠或四叠半的茶席上,喝了利休师点的茶,如此就与先师永别了。
九只茶罐一齐开封,这种大型盛事很符合太阁殿下的习惯。他很喜欢前无古人的这种阔气手法。
但是那天夜里,我的想法有所改变。
正所谓壮观,正所谓庄严,席间的空气都好似被撩拨的琴弦,稍一碰触,就会化作琴声反弹回来。
我开始觉得利休师其实对死是根本没有任何预感的。
这些都是六斤、七斤、十斤装的名贵茶叶罐。很可惜我并未在现场亲眼看见,不过席间紧迫的模样,仅凭想象,心都像被紧紧抓住了一样。
天正十八年的秋天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季节,暮秋至十九年的正月、闰正月这段时日,虽然气候严寒,但却是个清静晴好的冬季。
茶罐有四国、松花、舍子、佐保姬、双月、常林、公方、优昙华、荒生。
就在这样的秋冬时节,差不多半年时间,利休师早、午、晚一日三次都在不停地行茶事,共计一百次左右了吧。师尊的茶,这个时期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加认真。
利休师、宗及先生、宗久先生等九位茶道宗匠以抽签的方式决定座位顺序以后,就各自拿了壶与茶碗,去各自的席位上坐定。而后九只新茶茶罐由九位茶头一齐开封。
所谓茶人就是这样,只要点茶,就会全身心地扑到茶上去。
茶会场地足足有五十叠之大,共设有九处席位。每处席位的台棚上都配备了风炉、茶釜与水罐。
这半年之间,太阁殿下曾五次光顾利休师的茶席。
而这些茶会中,至今仍留存于心的,大概就是那次天正十二年[1]十月十日在大坂城所举行的新茶茶会了。
九月两次、十一月一次、正月的十三日与二十六日共两次。
我陪同利休师出席太阁殿下的茶会次数,是屈指可数的。而且究竟能否用出席二字还有待商榷,因为我顶多只是从水屋眺望一下茶席,听听席间各位大人们的说话声,再从茶道口看看席间各位的动静而已。
正月十三日那次是跟前田利家大人与施药院先生一同前来的。这二位,对太阁殿下来说是极亲近熟络之人。前田大人年纪五十五六,施药院先生稍微年长,已过六十。看起来,太阁殿下在心无芥蒂之时,更愿意跟同龄人一起高谈阔论。
只要是宗旦先生想知道的,是宗旦先生觉得有必要的,我都将逐一加以叙述。相助于先生,是我莫大的荣幸。
二十六日那次的茶事,是织田有乐大人陪同前来的。有乐大人比太阁殿下年轻,他们一老一少相伴而来大抵是为了详谈茶具。这并非是我的猜测,而是后来听利休师自己这样说的。
这就是这半个月来我一直在做的事。
太阁殿下就茶具名品,询问了利休师与有乐大人两位很多这样那样的问题,还亲自品定了某些茶具。或许兴之所至,连时间都忘记了吧。
不过这次是宗旦先生要听太阁殿下的事,所以我要尽量忍耐着,尽量不去憎恨,尽量地去尝试把所见所闻所感都以公正的口吻说出来。
与有乐大人一起的这次来访,是太阁殿下到访茶室的最后一次。
一旦想起太阁殿下,我总会摇摇头。是真的摇头,想把他尽快驱逐出脑海。太阁殿下对我而言就是这样一个人。
利休师被下令流放堺市,是在二月十三日。这之间有四十几天的时间。至少直到那时,在利休师身上都并无任何事情发生。
可我总是拒绝去回忆那些片段。
之后利休师又迎来了二十七组茶客,有大名、公家、手艺商或茶人,虽然茶客们身份迥异,但几乎都是跟利休师亲交甚密的人。
聚乐府邸或是妙喜庵,我曾多次见太阁殿下入席。小田原战役时,箱根的茶席上也曾多次见过。
其中,以一亭一客的方式进行的有闰正月三日晨的松井佐渡大人、十一日晨的毛利辉元大人,还有二十四日晨的德川家康公。
自从利休师被赐死以后,太阁殿下对我来说是一种特别的存在,只有憎恨,而没有任何其他。事件以后,至今这二十八年间,我的脑子里从未有一时半刻浮现过太阁的影子,即便硬扯进脑子里来,也会立刻被驱逐出去。
松井佐渡大人是与利休师关系亲密的细川家的家老。毛利大人则在这半年时间内来访过三次,每次都是一亭一客,他是丰臣家的重臣,后来成为文禄战役中的总将渡海而去。
可这对我而言,毕竟是从未设想过的事,做起来并不容易。
迎接家康公的二十四日早间茶事之后,利休师的聚乐府邸一下子清闲下来。茶客也不再到访,出入人等也渐至消失。
至于宗旦先生所问及的太阁殿下的大型茶会,我虽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但我当然也只能说说我眼中所见到过的东西。太阁殿下和先师说过的那些话,我都应当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看见什么听到什么就说什么。
若是利休师摊上了什么事,那定是从那时才开始的。就利休师自身来说,定然是想跟平常一样点茶奉茶,与知心的茶客言简刚中地一问一答。而这些本该可以长此以往继续下去的事却忽然停滞了下来。
近来我的腰腿越来越不灵便。而先生正是替我这老骨头着想,才不远千里,亲自前来我这陋室,真是折杀我也!
有一天——大概是闰一月的下旬,也就是迎接家康公前后几天,传来了太阁殿下十分不悦的消息。
我是多么希望能看到先生大成的那天!能吗?
于是一切都变了。
利休师的正风茶道,本就应该是茶道主流啊。
连我都能感觉到,利休师周围忽地像是有连绵的波涛在汹涌澎湃着。
在当今这个时代,要选择继承祖父利休之志,决非易事。但只要宗旦先生下了决心,一定能大成。
他几乎没有进茶室。或是前往大德寺,或是有三斋、织部大人来访,夜里又忙着写信、送信,总之是不甚安定。
今后的路,依然是荆棘丛生的吧。
二十八年过去后的现在,再次回忆起当时境况,我总觉得那时根本就没有任何人得知太阁殿下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心中不悦。
先师利休的闲寂茶,后继有人了。
但殿下的不悦是极度的不悦,这从利休师始终未能拜谒一事上可以得知。而且殿下大概也没有接受任何他人的调停与劝解。
请恕我失礼谈及先生的年纪。先生不过四十出头,但其风格已颇为老成,无疑是将继承祖父利休之志的。先生点茶时,那酷似祖父利休的豪迈手法,让我的心底里不禁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也不知究竟犯了何事。没有比这更难办的了。
眼见着宗旦先生那么优秀,静静地坐在席上,我只觉得今生能苟活至此,真是太好了。
三斋、织部两位大人怕也是空有一腔挽回的心愿而已。
这次相见,令我无比激动而语塞。
太阁殿下竟然会对自己常年器重,且曾事无大小均偏袒且偏爱的茶头利休,抱有如此怒气!在那段时期,或许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出兵朝鲜的分歧。
那次事件之后,我在仿佛突然失去光亮的那所府邸里呆了数日。后来也没跟任何人打什么像样儿的招呼,就悄然离开。之后再也未跟宗旦先生见过面。
那是太阁殿下倾全力而为的一件大事,而且正处于他所认为的极佳的出兵时期,利休师却说了句不看好的话,而且还被传入了殿下耳中。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但太阁殿下也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尽管是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祖父利休的惨事发生时,听宗旦先生说他那时十四岁。这一路走来想必是十分辛苦的。我本以为那时的宗旦年纪尚幼,但若已经年满十四,那他心底里的创伤该有多大啊。
此罪小得连利休师自己兴许也没有意识到吧,仅仅是在那两叠或四叠半的空间里说了一句话而已。
这么多年未见宗旦先生了,真是喜不自胜。
然而太阁殿下是能随着性子即刻毁弃北野大茶会的人,在那种情况下要随着性子毁弃利休师当然也轻而易举。
或许是师尊地下有知,撮合了这次相见。
不过这些都是我本觉坊的推测罢了,也并不知推测的对与否。
如今,它忽地冒出地面,其英姿竟让人无比的诧异。连我这老残之躯也是惊喜若狂,恨不得即刻就飞身过去。而时间也刚好是在利休师的祥月——二月。
利休师或许是在不清楚自己究竟所犯何事的情况下——即便多少有过一些猜测,在不清楚太阁殿下的所思所想之下,被下令流放堺市的。
这些年来,可称作利休之心的闲寂雅,尽管钻入地底,化作了地底下的一股极其细微的潜流,但终究是没有断绝,还在无人知晓中兀自流淌。
接下来也是我个人的擅自推测。
今年是元和五年,先师利休过世已二十八年。
利休师前往堺市以后,太阁殿下与利休师的立场微妙地发生了变化。太阁殿下冷静下来以后,或许是想把利休师从堺市叫回来的,但这次利休师却不愿再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当我偶然听说,宗旦先生在京都的市町开了一间一叠半的茶室时,惊愕得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利休先生为何不申辩呢?明明申辩一下就可以得救的为何不申辩呢?我想知道他临终前的心境。”
可事情就是这么突然。
——古田织部大人的声音现在也能听得见。而如今我也同样想对二十八年前自刃的利休师,问这一个相同的问题。
先师利休的家人后来的境况,我若是想知道,去各方面打听,也并非会全无音信,但我终究是没能做到。
利休师是一定会回答的。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还能见到宗旦先生。
只要诚心诚意地问,就会有答案。
最近总是觉得,我本觉坊能活到现在,真是老天有眼!
不过,挺难。
无论怎样,我得尽心尽力而为。
或许我终将无力解决。
但无奈实在年代久远,不知我的描述能否让他满意。
宗旦先生应该可以替我解决吧。这几日我总这么想。
那时,宗旦先生让我告知他一些事,在太阁殿下的大型茶会中所见的至今仍印象颇深的一些事。于是之后的半个月间,我一直都在找寻陈旧的笔录之类,希望能增加一些记忆的准确性,以助宗旦先生一臂之力。
[1]天正十二年:即1584年。
半月前,我曾去拜访宗旦先生新建的茶室。二十多年未见,那半日重逢实在过得愉快,简直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2]天正十年:即1582年。
今日,利休师的孙子宗旦先生,竟不远千里亲自光顾了我这偏僻之地,真是不胜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