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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江雪斋大人认为他可能逃遁在外。”

“没错。”

“山上宗二不可能逃遁,他没有逃遁的才能。他从小田原城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若无其事站到太阁殿下面前。这还算好,可之后他说了一段话。到底说了些什么不清楚,老夫倒是极想听听。总之这些话让太阁殿下雷霆大怒,于是被赐自刃。”

“他真的自刃了吗?”

他稍作思索,接着又说:“宗二也切了腹,利休先生也切了腹,织部大人也切了腹。所谓茶人可真是不容易啊,稍微像模像样一点儿的,都切了腹。好像不切腹就不是茶人一样。以后该没有茶人会切腹了吧。已经没有了吧。还会有谁?”

“宗二先生过世多少年了?哦对,二十七年了吧。虽然不知道他怎么切的腹,但被那样一张异样的脸盯着,后来去验尸的人怕是吓都吓死了吧。”

有乐大人看了看我,道:“不用担心老夫,老夫是不可能切腹的。不切腹照样是茶人。”

“是,过世都八年了。”

这些话听得我一怔。没有点头附和,也没有开口插话,只一味沉默着。

“江雪斋大人也过世了啊。”

“什么时候来老夫的茶室坐坐?你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吧?来帮老夫看看茶具。”

“鄙人没见过宗二先生。不过宗二先生在小田原时写的一本茶的奥义,我曾从江雪斋大人那里借来抄录过一本。现在,抄本还在我手头。”

“请恕鄙人什么都知之甚少。要是能在茶具上帮点儿忙,鄙人很乐意前来。正如大人所言,鄙人已无处可去叨扰,多谢大人不弃。最近鄙人听说利休师的一种叫‘正风’的古典茶汤很受欢迎,请问是吗?”

少顷他问:“山上宗二呢?”

“或许吧。不过要说古典茶,那比利休先生更久远的时代的茶也算。或许退到那些时代,就不用担心切不切腹的问题了。”他说罢大笑起来。这是首次听到有乐大人的笑声。笑声嘶哑,而脸上则有冷峭之感。

“三斋大人在这点上大概是不会含糊的。而其他家系谁兴谁亡,则不在他的关注范围之类。不过这也是老夫自己的一点儿看法而已,跟三斋大人无关。”

这时大德屋店主走进了房间:“让您久等了。普光、定惠两院的僧人也一同前来了,您看怎么办?”

“这位三斋大人,对家的看法可是有独到见解的。自己家就是自己家,不是从属于织田家、丰臣家的。如果只有一个可以留存于世的家系,三斋大人认为一定是跟自己血脉相连的父亲幽斋所传的细川家系。

“让他们进来吧。”

“先师利休在世时,曾多次见过,不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乐大人说罢,我借机起身,并郑重告辞。

“在那种情势下,还是与家人断绝关系的好。清清爽爽的。老夫当初就是因为没有跟织田家断绝关系,后来大家才吃尽了苦头。老夫也吃尽了苦头,儿子们也吃尽了苦头。有位三斋大人——三斋大人你可认识?”

回到修学院是下午五时。近来白昼变得短了许多,这时的天都差不多黑尽。

“可他跟家人都断绝了关系。”

我点上灯,把炉火燃起,而后就坐在炉边一动不动。最近没有哪天比今天更累。我倒了一小碗酒,缓缓送入口中,思绪茫然。

“艰辛倒不至于。”

有乐大人简直把我累死了。他是我之前从没有见过的类型。

“是很艰辛的吧?”我问。

我弄不清他到底直率与否。你刚对他的说法感同身受,可很快就会意识到被扭曲了,变了。而你刚想对他的发言表示反对,可踌躇之间,他的下一句就成了直接撞击你心灵的东西。

这些话我听来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不过听得出有乐大人的这些话里,没有任何要去伤害织部大人的意思。

一席话听来,中途什么时候点头,该不该点头,竟全都没谱。

“是怕麻烦吧。点茶一认真起来,其他的都是麻烦!更何况他好不容易等到了那么好一个机会。利休先生当初没有申辩就归西了,于是他就觉得自己也应当如此。这就是所谓殉死。”

对织部大人,他是在褒扬还是在贬损,也让我难以判定。对利休师也一样。

“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弄不清他是敌是友。

“谋反啊,谋反就麻烦了。除了他本人谁都弄不清。不过,大概织部大人自己也是弄不清的吧。他周围的人或许采取了些行动。但如果他本人不知情,是完全可以申辩的,可他却没有申辩。”

觉得他好像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过一会儿觉得又好像不是。最让人不解的是后来的那阵大笑。

“这样的事,就鄙人是想不明白的。知道织部大人的最后一程时,我是止不住的感伤。世人都以为是他要谋反——”

那究竟是在笑什么?

“所以他不是负罪自杀的,而是追随利休殉死而去。”片刻后,他又道,“我看这话题还是到此为止吧,这并非跟谁都能说的。何况到底真相几何也无人知晓。只是老夫这么认为而已。你认为呢?”

很晚了我才吃饭,之后又在炉火旁坐下。

“……”

有乐大人的话在脑子里绕来绕去不肯离开。

“而人,往往起心动念即是果,想什么就是什么。利休先生过世多少年了?哦对,二十四年?二十五年?于是时机一到他就抓住了,这种时机他怎么可能放弃呢?而且更让人意外的是,这个到来的时机,还跟当年利休先生那时一模一样。”

他说织部大人一直都在寻找死的时机,这听来是有道理的。他说织部大人自刃,“不是负罪自杀,而是殉死而去”,这可能也是真的。

听有乐大人这么问,我却一句也回答不了,只是身体禁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于是只好右手支地,颔首屈身,闭上了眼睛。

后来他又说:“宗二也切了腹,利休先生也切了腹,织部大人也切了腹。所谓茶人,像样一点儿的都切了腹。不过老夫不会,不切腹照样是茶人。”

“难道不是吗?”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是在褒扬切腹而亡的宗二先生、利休师、织部大人吗?还是在贬损他们三个?

“……”

我起身离开炉火,去点燃了里间佛龛的灯。

“老夫跟织部大人见面,每次都感觉这个人就是在找寻死的时机。”

佛龛前放着利休师所赠的黑茶碗。还有织部大人过世后分得的一条,他所用过的拭茶碗的小绸巾。绸巾旁,是《山上宗二记》的抄本。

“……”

今日有乐大人说宗二先生也是自刃而亡的。如果属实,那佛龛所祭祀的三人都是切腹去往他界的了。也就是说,三位切腹归西的我的师友,都在这里。

“他一直在寻找死的时机。”

回到炉火旁,我又往碗里倒了些酒。

“……”

我本是个不会喝酒的人,所以也不觉得特别美味,只是一小口一小口送入嘴里,会觉得比较容易把情绪稳定下来。

“不用在意。无论怎样的事情,如果非要往坏处去想,那说它怎么坏都是可能的。所谓茶人,就是这样,免不了被人说这说那。其实,老夫也曾以其他的理由,预见过织部大人的死,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我呼唤了一下利休师。没有任何声音回应。

“织部大人会是那样的人吗?鄙人倒是——”

织部大人!也没有回应。

“最近啊,老夫听说,之前已经有人预见织部大人注定是不会跟常人一样的死法了。说他仅凭一己喜好就把挂轴给撕毁,说他把好好的茶碗茶罐拿来摔坏了又补,还觉得好玩儿等等。他们用这些来指责织部大人,说他暴殄天物,横死也是理所当然。”

宗二先生!这是我第一次呼唤,还是没有任何声响。

“多谢挂怀。织部大人的事,就鄙人来说,全然在意料之外。事情怎么就到了那个地步呢?”

当然了,我自己并没有准备好答案,这种自问自答是不可能出现的。

“正是。就连织部大人也都去了寂寞之地,你怕是更寂寞了吧。”

入更之后,我再次走向里间的佛龛处。白天,有乐大人说的一些话可能会让利休师不高兴,我去道个歉。还有佛龛的灯,我想让它多燃些时候。

“倒也是。但他现在却去了一个更为寂寞的地方。”

我推开里间隔扇时,不知什么时候佛龛的灯火已灭,屋子黑乎乎的。

“隐居地嘛,寂寞一些的好。不过要织部大人来住,他肯定不乐意。”

于是我回到炉旁,拿烛台点燃,再起身走进里间。佛龛近处的墙上映着我的阴影,正摇摇晃晃如秃头怪。这让我再次想起妙喜庵那次遥远记忆中的一夜。

“很寂静的一片地,想是十分适合居住。只是会不会太寂寞了些?”

重新给佛龛点上灯后,我就坐在佛龛前,望着周遭的一切。左手拿着烛火,所以秃头怪移动到了右边的墙上。

“刚才那块地你怎么看?正传院的内庭。”他问。

那个妙喜庵的夜晚,壁上挂着“死”字书轴,而今夜却没有。不过,曾在座的利休师,还有举着烛火的山上宗二,他们二人已经身体力行,亲自进入了“死”字书轴里。

见有乐大人端起了茶杯,我也端起茶道:“同饮,多谢!”

另外还有一个席位,那时我无从辨别,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无从知晓,但现在却是清楚的。是织部大人。除了织部大人以外,别无他人。而这位织部大人,也最终成了“死”字书轴里的第三位。

两位年轻的僧人端了茶过来,在我们二人面前各放了一杯。

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直没能弄明白。如今想来,却觉得为何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会一直弄不明白呢?

“织部大人过世,怕是很让你伤心吧。”

那个夜晚坐在那里的三位之间,一定是达成了某种生死的约定。这种约定,并未借助于语言,而是三位各自心领神会的一种无声的誓言。或许,三人此后相似的命运,已经全都在这个夜晚,在那个瞬间,注定了。

“实在不敢当。除却先师利休还在世的那段时间,鄙人与织部大人其实只在数年前见过两面而已。不过听大人一席话受教良多,如今仍恍若梦里。”

——“‘无’不灭,‘死’则灭!”

“织部大人曾提起过你,对你礼赞有加。”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对我说话。

这是山上宗二先生在妙喜庵的茶席上说的话。而这‘无’不灭,’死’则灭的事情,在座的各位都一一以血肉之躯去实践了一回。

我依言进入室内,在靠近檐廊处候着。有乐大人正背靠壁龛坐着。

可所谓“灭”,究竟是“灭”的什么呢?茶人要以“死”去灭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看样子,好像也并未被忘得一干二净。

有乐大人今日说,织部大人一直在寻找死的时机。

没办法,我只好在玄关处候着。少顷,适才领着有乐大人进去的那位僧人回转来,道:“请,大人请您这边来。”

定然是这样的。

进了方丈室的玄关后,他就跟着出门迎接的僧人往里去了,仍然没有回过头来招呼一声或者看我一眼。似乎我完全被晾在了一旁。

织部大人最终也追随宗二先生、利休师而去,遵守了他们之间达成的妙喜庵的盟约。其间,他或许曾有过不解或动摇。

他比我年长三四岁,应该已经年过七旬,但仍然步履矫健,没有丝毫疲态。离方丈室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他始终都是以自己的步调在稳步前行,一次都未曾回顾。所以就我来说,倒是可以不用担心如何陪同的问题了。

有乐大人说他是“殉死而去”。“殉死”的说法大抵也没错,不过,可以更加准确地加以表达,织部大人终于实践了他年轻时在妙喜庵所达成的盟约。

有乐大人简短地回了一句,即刻大步走上了回程。而我则隔了一段,紧跟其后。

——“老夫是不会切腹的!不切腹也是茶人。”

“有劳了。”

有乐大人这句话说得郑重其事。对于没能加入盟约的茶人来说,这种严肃的态度或许是必不可少的。

等有乐大人在荒草丛中看得尽兴了,我伺机道:“不如让在下陪同大人回方丈室去吧。”

定然是这样。

于是就剩了有乐大人和我两人。

我在夜半一点睡下,很快就睡着了。但很快又在两点醒了过来。

还未待征得我的同意,他说罢就匆匆折返,带了其他二人急行而去。

窗外,有枯枝败叶在强风中呼呼作响。雨窗啪嗒着,房子也晃悠着。听着枯枝败叶的声响,我琢磨着因“死”而灭的东西到底会是什么。

大德屋店主走过来跟我说:“实在不好意思啊,你能陪着有乐大人返回方丈室去吗?我们几个得去寺里商谈一点事情,还要去一趟近处的塔头,然后才能回方丈室去。我们尽快。”

四点,我再次从恍惚中醒来,干脆坐起了身。然后脑子里又开始思索那因“死”而灭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在一个角落里我发现一口井。凑近一看,才知道那不是古井,而是为此次兴修而刚刚挖掘出来的。

而后我起身,走出屋子,来到凌晨至暗的庭院中。

当然,如果把这里作为隐居地,前面破旧不堪的本堂想来也应该翻新才对,但这次好像并没有动它的打算。就那一片儿,作为隐居地已经足够宽广。

半夜被狂风卷起的枯枝败叶,此刻悄然沉寂下来。

他们讨论着在这片宽广的内庭里,书院、膳房、茶室该如何取位,如何建造。

或许秋季在昨夜已经结束,周围是一派逐渐深入的冬的气息。

大约半个时辰,有乐大人、大德屋店主、年长的老僧,还有一位市里的商家,他们四位一直在场地里走走停停,时不时凑到一起,而后又走走停停。

因“死”而灭的东西,因“死”才能灭掉的东西,究竟会是什么?

我一直站在离他们四人稍远的地方,免得碍事。

对本觉坊我而言,此问过于沉重,或许要困扰自己相当长一段时间了。要从这种困惑中脱身出来,也许去拜访有乐大人会是一个不错的解决办法。

他看起来不似茶人,也不像僧侣,而是不露丝毫间隙的武家风范。他身材高大、健硕,除了宽阔的肩背,头、面等都大于常人。

这位有乐大人,即便是以他自身的说话方式,大概也会帮我找到此问的答案。

“有劳了。”有乐大人的回话言简至此。

八月三十日丙戌晴(注:元和四年,阳历十月十八日)

“在下本觉坊。”说罢,垂首鞠了一礼。

今天是织田有乐大人在正传院内修建的隐居地竣工的日子,我跟大德屋店主一道去拜访了回来。

只见大德屋店主跟三人说了些什么,而后回过头来朝我这边招手,于是我才加快脚步,走到显而易见是有乐大人的那位面前,道:

去年秋,大德屋店主邀我同去探了探有乐大人的隐居地点。那之后已经过了将近十一个月。

“大人就在那里。”大德屋的店主趋步向前,我隔了一段距离,也提步往前。

这十一个月之中,我曾随大德屋店主去建筑地看过两次,一次在初春,一次在立秋前的长夏。两次去看的都是庭院的植株与铺路石之类。

跨入高出道路一截的院子,我们绕过破旧不堪的本堂,来到后门口。只见一大片被荒草掩盖的内庭伸展开去,其北隅一角,站着三个男人。

大德屋好像应承了庭院设计这块儿,跟园艺店常有联络,但我却完全是看客。这两次我都在建筑地见到过有乐大人,虽打了招呼,可像样儿的寒暄话却一句也没说上。

“这就是正传院。”听领路的年轻僧人说,这就是有乐大人所挑选的隐居地。

只见有乐大人一直进进出出、忙里忙外,那高大魁梧的身躯仿佛有几个都不够用的样子。

我们在最远的一座荒寺前停下脚步。这里寺域宽阔,三方都被丛林包围着。

我午时从修学院出发,到市内的大德屋见过店主,然后跟他一起往正传院走去。

一些寺近年来因再建而兴,另一些寺则没有住持,荒废着,直至蔓草葳蕤。还有些寺连建筑物都没能留下,已是艾蒿遍野的一片遗址荒地。

今年比往年更加暑气逼人,不过这两三天已经秋意渐浓。

从宽广的境内斜穿过去,进入到一片塔头乱立的区域。这里多有树木丛林,落叶铺了一地。没有一条像样儿的路,只好踩着落叶在林间穿行。

我们沿着加茂川河原一直走,跟往常一样从西门而入。在往正传院去的路上,道路两旁的露地缤纷绽放着一些胡枝子花,好一派自然的景观。

不一会儿,只见一位年轻的僧人前来引路,我们则跟随其后。

有乐大人兴许也是看中了这些才下的决定吧。

“有乐大人好像去了一处叫正传院的塔头,马上就有人来带我们过去。”

来到小别数月的正传院前面,只见寺内已经容貌大变,无论何处都再也见不到起初那种荒凉的踪影。我们走过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前庭,绕过本堂。

待我们来到方丈室与膳房的所在地后,大德屋的店主一人先进门去探听了一番,回来后告诉我说:

一年前那片蔓草葳蕤的内庭,已焕然一新,显然变作了一处如宫廷般气质高雅的园庭。在园庭北边建了三栋木房,书院、膳房与茶室。

后来从其他寺院把法堂和方丈室搬迁了过来,近来又增建了几处塔头,这才好歹维持了东山建仁禅寺应有的体面。

“虽说是用来隐居的,但作为有乐大人的隐居地,至少这些还是应该齐备的。”大德屋道。另外,他还告诉我,有乐大人还会交给定惠、普光两院每年十五石大米作为此地的租金。定惠、普光两院的住持会每年轮番成为此寺的管理者。

此寺经历过数次灾祸,而天文二十一年[2]十一月受创于细川晴元的兵火那次,是最为严重的。据说就是那次,寺内的寝殿、法堂、佛殿、山门、塔头、寺坊这些全被烧毁,于是就成了今日所见的这般模样。

我先看了外景。有几位园艺师还在干活儿的样子,但看起来几乎已经完工。无论茶室的外观,还是园庭的气氛,都是连微小处都考虑得极为妥帖,实在不得不让人感言。

三堂排列在建仁寺的正中,周围环绕着一圈回廊。禅堂在西,方丈室在北。一片萧索之中,全然见不到往昔香客往来繁盛的踪影。

不过在我本觉坊看来,氛围明亮是好,可总感觉其光芒过于炫目了些。

我们从建仁寺的西门进入,寺内几乎不见人影。

不得不说,这与寂茶怕是无缘了。利休师如若见了,会说些什么呢?或许会意想不到地大加褒扬,或许会尖锐地损而贬之。

我极少到此地来,只见与加茂川广袤的河原接壤处,就是一大片茶园。而我们就走在接壤处的那条小路上,走在晚秋静谧的阳光下。

茶室的木檐板上写着大大的“如庵”两字,这大概是利休师绝对不会做的事情。以自己的名号命名茶室,还如此大张旗鼓挂上檐板,实在不符合师尊的性情。

过了五条桥,就进入了建仁寺地区。

不过除却这点,其他的一切都是不错的。茶室从建筑上看,整体显得紧凑而精致。

总之,世间传闻差不多就是这样。不过传闻终究是传闻,是代替不了眼见为实的。

问题在于庭院里放置的那些飞石,似乎太大了点儿,也太多了些。如果利休师——

另外,他出身名门,品性高雅,或许这也是支撑他选择这种活法的原因。

算了,还是作罢吧。人家有乐大人好不容易建了一处称心如意的隐居地,也无须我在这里说东道西。

他的活法,可谓自由而奔放,充满着乱世谋生的智慧。

我看过园庭外景以后,正准备去茶室瞧瞧。这时消失了半晌的大德屋出现在面前,道:“有乐大人现在正在书院,说傍晚以后带我们去茶室,所以暂时还请不要进去。”

他的茶也是跟利休师学的,其茶汤巧匠的名声,实际上比织部大人还早。

接着又听他说:“另外他说还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从二条府邸搬来的一些书轴与茶具现在还杂乱堆放在书院,希望先生能帮着整理一下。”

后来在大坂天满屋府邸,辅佐过太阁殿下之子丰臣秀赖公一段时间。在那次冬季的大坂攻防战中,他是大坂城方面的总帅,直至夏季。但后来在城门被破之前,他逃至京都隐居起来,从京都眺望着大坂城的失守与丰臣家的灭亡。

于是我去了书院,跟有乐大人打过招呼后,开始整理起那些堆积在书院的小房间檐廊上的书轴与茶具来,把它们一一分门别类,放入储物间内。

听说他在兄长织田信长公过世后,就跟着家臣出身的太阁殿下。后来出家,法号如庵有乐。太阁过世后则跟着德川家康公,在关原之战中曾参与德川方作战。

有乐大人自己也在忙进忙出。近处的塔头那边好像有什么事,于是他带了一人赶了过去。

那之后都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这段岁月,有乐大人是怎样度过的,我等本也无从知晓,只是一些世间的传闻,会偶尔传入耳中罢了。

半个时辰过后,茶具类都差不多收拾妥帖,随后我便去了膳房,跟着其他来帮忙的人一起,在一片杂乱中开始忙晚膳。

我一直是在茶室外做些帮衬,只远远地看见他大个子的身影。当时他已经有闲寂雅者的风范了。而且就身份来说,他是惣见院(织田信长)大人的弟弟,太阁殿下的近亲,本不是我等人能接近得了的。

窗外不知何时已经夜幕降临。这时,书院来人传话,说可以去茶席了。于是我跟大德屋店主两人一同,从水屋入口处进了茶室。

天正十八年的年底到十九年年初,在利休师的晚年那段时间,有乐大人确实是连续三次到过聚乐府邸的茶室。一次是陪同太阁殿下午间来访,一次是跟芝山监物大人一起早间来访,还有一次也是跟人一道晚间来访。

点茶座上有乐大人已经坐定。室内只有烛光,无法看得仔细,但能感觉到与我平素所熟知的茶室是不太一样的。

不过,这位织田有乐大人,其实我以前曾见过。先师利休还在世时,我曾从远处看见过三次。

在招呼寒暄之后,我开始环顾四周。茶客的席位是两叠,点茶席位是一叠,点茶席前有一块用于间隔的木板,还有花头窗。这无疑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茶席。

虽不知其真意,但知道世间竟有一位能这样说话的人,我是极想去拜会的,一刻都等不及。

有乐大人开口言道:“今后一定让二位在白天好好看看。今夜没有书轴也没有花瓶,不过点茶还是没问题的。怎么样?坐在茶席的感觉。”

而“追随利休殉死而去”,这句话听起来是如此的宽厚仁慈。

“很是惬意呢。”大德屋店主回答道。

其他有关织部大人的传闻,必定跟谋反之类的词眼相伴,实在让人心寒。无论我怎么想,都想不出他会跟谋反有任何的关联。在喧嚣的各色传闻中,我只能忍住满腔的愤懑,缄口不语,根本无力去袒护已决然赴死的织部大人。

“这段时间给二位添了很多麻烦,真是有劳了。”有乐大人道,“有秋虫的声音。”

于是我瞬时决定去见见这位有乐大人。

的确,秋虫声此起彼伏,不是一只两只,而是无数只。茶席被一片虫鸣包裹了起来。

虽不知他所说的“追随利休殉死而去”的正确含义,但从这句初次入耳的有关织部事件的评判中,能明显感觉到一种对织部大人的温柔的体谅。

我接过有乐大人点好的茶。炉是向炉,茶碗是井户茶碗。

听到此话时,我不由得一怔。

“昨夜请了寺里的诸位喝茶,今天是第二次。搬迁之中多有不便,但茶碗总是不离身的。”有乐大人这样说道。

大德屋店主说:“还是,见一次如何?他与织部大人也是亲交,还说织部大人是追随利休殉死而去的。”

“这就是您一直以来爱用的井户茶碗吗?”大德屋店主问道,而后又叹,原来这井户茶碗竟这么大,这么华而不奢,真是堂堂然一只好碗。

但这次我却即刻应承了大德屋店主的邀请,答应跟他一同去看看有乐大人的隐居地,其原因只在于一句话。是那句话让我没有了任何拒绝的理由。

“还有这个,算是织部大人的遗物了。”有乐大人说罢,把所用的茶勺拿来给我们看,“织部大人的茶勺,真不愧是切了腹的!”

也并非出于对织部大人的知遇之恩,反正总觉得不见最好。

没想到这茶勺竟如此强韧,比利休师的茶勺硬了许多。他潜在的性格之中,也是有这样强硬的一面吧。我感觉好似跟织部大人久别重逢了一般。

在织部大人过世后,有乐大人却不知怎么代替他坐上了天下第一的茶道宗匠的位置。相关传闻也是极多的,虽不知真伪,但听来总是不甚愉快。

“等全部安顿好了,再请你们来好好看看茶具。这两三年一直忙忙乎乎的,看茶具都没时间。不过等安顿好了也不迟。到时候再请二位过来。”他说道,“茶具这种东西可真是好啊,不会变。都说茶人是有心的,但终究靠不住。相较之下,还是茶具好,不会擅自改变。信得过。”

而现在我之所以不愿去见有乐大人,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他稍作停顿之后,接着又说:“不过话说回来,茶具还是得看跟什么人。”

把被问的利休师换做织部大人自己,再以相同的口吻大声问道,您为何不申辩呢?您临终前的心境究竟是怎样的呢?

这就是有乐大人的说话方式。

而这正是我想用来问他的话。

“被一些怪人收了去,躲一旁哭泣的茶具也多的是。茶具是会哭出声的,比秋虫的声音听来更加寂寞。有时候啊,哭声会传入耳中。快放我出来!快放我出来!”

还有这些:“他是认为自己的茶,就这么灭亡了最好吗?他是早就看穿了自己的茶无法走得更远了吗?他是对这个世界已经失去眷恋了吗?他为何不申辩?我想知道他临终前的心境。”

他又接着说道:“最近啊,织部大人的茶具在哭。老夫听得见,也在说放我出来,放我出来。可有些是没有办法放出来的。”

织部大人的问话直到现在都会在耳旁响起。

织部大人所持的茶具后来怎样了,我无从知晓。但织部大人自己的命都如烟如云般散了去,那他的茶具凌乱地四散开去,怕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只有一件事想弄明白,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可这件最重要的事我却弄不明白。他为何临终前一句都不申辩呢?”

可有关织部大人的话题实在让人心酸,于是我打算改换一下。

织部大人曾一直认为利休师在临死前都不为自己申辩一句,实在太难以理解了。然而他自己的结局,却跟利休师如出一辙。

“真是安静啊。”我这样说道,周遭的确是深入骨髓的静寂。

虽然这只是听闻,并不知事实真相如何。但如若就是事实,那该怎样理解才好?

妙喜庵的茶室,在那个秋夜也是静寂的。呃不,那应算作冬天的茶室了,是冻僵了的冬之静寂。

可是,织部大人在临终前竟没有为自己申辩一个字,就从容赴死了。

这才是秋天的茶席。

然而身处凡间的我,每当那些无中生有的谎言传入耳中,总会因新的义愤而感觉身心欲裂般的苦楚。

“老夫就是想坐在这样静寂的位子上。多亏二位才得以建成。大家都说,这该多冷清啊,可老夫却并不觉着有多冷清。”

此事先师利休在他界也定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可是,还是足够冷清了呀。说实话,这样安静的茶室,鄙人还是第一次。”

世间的那些流言蜚语简直难以入耳。

有乐大人马上就接话道:“那当然了。跟利休先生的聚乐府邸可大不相同。”

当然,他曾经是受过丰臣家的恩顾,但若是为了愚忠,那在太阁殿下亡故后,他就不可能成为家康公的御伽众之一,也不会受命担任将军一族的茶道师范,难道不是吗?

“先师利休说不定其实心底里也是喜好这种茶室的。”

然而他竟被定罪私通大坂方面,并被勒令以此罪自戮。最终,竟在自家的伏见府邸自刃归西了!

“难说啊。这种茶室即便他的确喜好,可也是坐不进来的。因为他没法儿从太阁大人那里抽身出来。那可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像他那样,茶就不好玩儿了。”

就算是在战火中绕到竹盾后面去了,那也是为了去找寻适合做茶勺的竹子,怎么都跟背叛将军、在将军背后放箭这种事扯不上任何关系啊!

话题又换作了利休师,所以我打算又换一换。

这样一位织部大人,作为将军一族的茶道师范,怎么可能跟丰臣家的大坂方面私通消息呢?

“对鄙人来说,这么宽的茶席也是第一次。”

真希望能在一旁看到他独自点茶的样子。神情定然是摒弃杂念的一种决然,身形是不容让人冒犯的一种凛然。

而后大德屋店主道:“以前总是听人说茶室是越狭小越好,不瞒您说,我曾也是那么认为的。可今日才算开了眼,能坐在这么宽的席位上悠闲地饮茶,自然是比狭小之地舒服多了。真不愧是高规格建筑,直让人心悦诚服。”

定然是这样。

“狭小有狭小的好处。不过老夫还是把茶室建成了一个可以悠闲自得的玩儿处。要是建得小了,那就得专注于比试了。要专注比试,那除了赢就是输。就跟利休先生一样了。有被赐死的危险。”只听他又谈及了利休师的话题。

所以,无论是享誉天下的茶道宗匠,还是将军一族的茶道师范,他其实都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有独自点茶的那个时刻,只有那个时刻他才是茶人。而其他,无论怎样都好。

大德屋店主问:“当初利休先生为何会被赐死呢?”

这些内心的想法,大人多少是有的。即便是三斋大人,在这点上,想必织部大人也是不会相让的。

我以为这问题对有乐大人来说也是极为难的,却只听他即刻便回答道:

在先师利休过世后,织部大人已经习惯了内心的孤寂。总是春来也孑孑,秋去也孑孑。利休先生在,才有所谓寂茶;利休先生走,还有什么寂茶?寂茶只有利休先生跟自己才懂,他人怎么会懂?

“哦,为何会被赐死这个问题嘛,虽然老夫不知道公开的理由是什么,但这也很简单。先问个问题,太阁殿下究竟去了利休先生的茶室多少次?”有乐大人向我问道。

就且不提从前,只庆长十五年、十六年那两次相见,织部大人内心的角角落落,我都是明了的。我怎么会不明了呢?

“是啊,有多少次呢,几十次,或者几百次吧。小田原战役那段时间,在箱根的茶室,殿下几乎是每天都会到利休师的茶室里坐坐。”

织部大人那样的人,最终怎么会是那样的命运呢?

有乐大人听后,说:“反正不是几十次就是几百次。而太阁殿下每次进入利休先生的茶室,都跟去领死一样。被夺了大刀,又被灌了茶,还不得不对各种茶碗心悦诚服。反正,殿下每次都输得很惨,跟领死一样。面对这样的对手,太阁殿下一生之中,总会有那么一次想赢回去,想致对方以死地的时候吧。难道不是?”

像今日这样提起笔来写日录也一样,一旦想起织部大人,总会悲从中来,心揪得久久难以平复。

有乐大人这样反问道。我弄不清这话里有几句是真,又有几句是玩笑。

此种心绪,让我每日得过且过。

而后大德屋再次提问:“要是他向太阁殿下请罪的话就用不着死了,可他却是个硬骨头。有段时间大家都这么说。”

于是,这个世上就已经再也没了我本觉坊应见之人。

“没错。”有乐大人面色不改继续说道,“利休先生见证了很多武人的死。到底有多少武人,曾喝过利休先生点的茶,而后奔赴沙场的呀?又有多少人就那样战死沙场,永不回还的呀?见过那么多的鲜血与死亡,利休先生怕是自己都不肯相信自己能寿终正寝的吧。难道不是?”

前年庆长二十年的六月,就在大坂城被攻破,丰臣家最终灭亡之后,也不知到底什么原因,织部大人竟然被赐自刃,这样一件匪夷所思简直让人难以置信的事件发生了。

连这样的内容,有乐大人说起来也是稀疏平常的样子。他的表情俨然在说,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而且店主还特别希望我能去见见这位有乐大人,好几次邀我去拜访二条的有乐府邸。但我近来并没有见陌生人的兴致,倒枉费了店主的一番好意。

可之后他又说:

大德屋的店主与有乐大人是什么关系虽然并不清楚,但店主作为应承的一方,近来总是有乐大人长、有乐大人短的,显然对他很是中意。

“不过利休先生真是了不起啊,天下那么多茶人,但能跟他比肩的,没有。他只走自己的路。他只点自己的茶。他把休闲的茶变作了不能休闲的茶。可也不是禅茶,他的茶室不是悟禅的道场。而是切腹的道场。”

建仁寺方面似乎已经同意,紧接着就是寻找合适的地点。所以有乐大人就跟大德屋相商,希望能一起去看看地方。于是我也应承了大德屋的请求,愿意跟他们一同去看。

他稍作停顿:“还是到此为止吧。一想到利休先生,老夫就睡不着了。”

织田有乐大人希望在任职建仁寺的塔头期间,利用没有住持的荒废寺庙,建造一处隐居地。

有乐大人这一席话,令我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很是清爽通透。原来有乐大人的确是站在利休师这边的。他或许还是最了解利休师的人。

为了在约定的时间内到达建仁寺,我们就提前从大德屋出发了。

接着我们又喝了第二碗茶。

听说建仁寺新来了一位方丈,织田有乐大人。

[1]元和三年:1617年。

午时,我去大德屋赴宴,并与店主一同前往建仁寺。

[2]天文二十一年:1552年。

十月二十八日,庚申,晴(注:元和三年[1],阳历十一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