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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而且不止一次。

好像有利休师的声音响起,在安慰他身旁的本觉坊。

两次,三次,数次。

“如果用语言表达不出来,那不说也罢。”

在利休师的语音笼罩中,我不回一句,只正襟危坐,攥着一颗仿佛冻僵的心。就这样迎来了第二天的清晨。

与先师利休分别以来二十年,我从没有哪一夜像今夜这样,在利休师面前坐得如此端正。

与古织大人再会

——利休师临终的心情,我是知道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利休师在最后仍然是利休师,他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这些要我用语言表达出来,却很难。利休师到堺市以后的心境,我也是明白的,我怎么会不明白呢?

今日九月二十二日(注:庆长十六年[1],阳历十月二十七日),我应邀参与织部大人的早间茶事。

这句回话没有一丝半点的虚假,的确是这样。但若是他几次三番用相同的问题问我,或许我的回答会多少添加一些别的内容。

昨夜在伏见的朋友家里借宿了一夜,今天一早在约定的时间内到达织部大人的茶室。与此前的那次茶事,相隔约一年半。

而我却回答说,连织部大人都想不明白的事情,我就更不懂了。

今年春,我没有再次收到大人的邀请,以为今后再也进不了那间茶室了。没想到今年会在秋意渐浓的今日。

离先师最近的确实是我。所以织部大人的问题是,你这个离先师最近的人到底是怎么认为的。

这一年半之间,织部大人茶道宗匠的名声更加响亮了起来,都说他是封一万石的大名隐士。

织部大人是这样问我的。

去年秋天他还曾向将军秀忠殿下传授过台棚茶,如今是名副其实的将军一族专属茶道师范。

“长时间跟他离得最近的,就是你了,你是怎么想的?”

他的各种称谓,比如大茶人、闲寂雅第一人、天下大和尚这些,听起来都丝毫没有别扭之处。

正如织部大人所说,那是有关利休师的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这位织部大人,又是在事前一个月,派人前来传话。因为前事之鉴,我很是留意这九月二十二日对织部大人来说是怎样一个日子。于是几乎没花费什么精力很快就弄清楚了。

“只有一件事想弄明白,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可这件最重要的事却怎么也弄不明白。利休先生到堺市以后,临终前的那十多天,他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境?他为何一句都不申辩呢?那种时候他究竟在思考什么?”

那是利休师与织部大人一亭一客的茶事纪念日。天正十八年[2]九月二十二日的早间茶事。

织部大人说利休师临终前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不明白。

同一天的午间是与大坂的木村屋宗左卫门大人,晚间是与毛利辉元大人,都是一亭一客。

想到织部大人对利休师的一腔怀念,再回想起织部大人今天的一言一行。其分量的沉重,再度让我心头一紧。

而后次日二十三日,是我本觉坊永生难忘的日子。

利休师的忌日是二月二十八日。每年的这一天都少不了祭祀,可我对二月十三日——这个对织部大人极为重要的日子,却没能有足够的关注。

那日早间是利休师与我的一亭一客的茶事。如今回忆起这些,那段时日利休师或许正是因为已经预感到了自己半年后的命运,才跟每一位亲近的人以茶事的方式做了告别吧。

我这个茶客竟然连亭主的这番心思都全然未曾察觉!

大概对织部大人来说,这个二十二日早间的茶事,也是最后与利休师的一亭一客了吧。地点无须多言,就是在聚乐府邸的四叠半茶室。因没有茶事记录,只能大致想起一些所用茶具。大概有濑户水壶、四方盆、胖茶叶罐或者木叶猿罐,还有药师堂的天目茶碗。

正因为是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织部大人才想跟我本觉坊一起聊聊先师的事。定然是这样的!

织部大人一如去年春天时的模样。容貌不但未变,还更增了些光亮,声音听来也是中气十足,怎么看都不像是年近古稀的人。

那是织部大人与利休师诀别的日子。

与上次一样,进入那间三叠茶室,只见壁上挂的是宁一山的墨迹。

一瞬间,我羞得无地自容。

接下来饮茶一盏。

二月十三日,也就是今天,不正是二十年前利休师从聚乐府邸悄然出走,去往堺市的日子吗?不正是织部大人与三斋大人一起送利休师到淀川渡口的那个日子吗?

茶叶罐是濑户辻堂的,茶碗是常有耳闻的濑户扁椭黑茶碗。

我可真是傻透顶了!

大人的点茶技艺,这次也像极了利休师,大度、自由而静寂。不过茶具这次所选的却不是利休师所偏爱的,而是大人自己中意的。

想着想着,我忽地一惊,不自觉从炉火旁站起身来。

茶后的正餐,有烤鲑鱼、鸡、素汤、米饭、柚子味噌、点心(烤麦麸、栗子)。

这夜我一直与织部大人同在,思绪无法从他那里移开。

找到一个合适的时间点,我向织部大人郑重道了歉。上次竟未注意到那个日子的特殊性,实在是鄙人太疏忽大意了。

傍晚七点,归家。

“没事,没什么可在意的。上次是梅花时节的茶,今天是胡枝子时节的茶。”织部大人说罢就笑起来,气氛瞬间变得轻松。

嗯,这种时候是谁也不见最好。我避开昨夜借宿过的大德屋,决定直接赶回修学院的居所。

而我也将不再提及今日的特殊纪念意义,已无须提及。

还有那支“泪”、那只“早船”的故事也极好。

“我明年的年纪,就是利休先生去往他界的年纪了。到如今,有些利休先生所说的话的真意,我才算真正弄懂。前段时间就有这样一件事。”

我已经亲眼、亲身确认过了。

织部大人开始讲起一幅鹭绘图的事,我也曾在那幅图前坐着观瞻过。

这次能与织部大人再次重逢,真是有幸之至。世间虽然有这样那样的说法,但织部大人的心却与二十年前丝毫未变,仍然与利休师极为合拍。

“我记得很清楚,是天正十三年五月的一天。在某个茶事的席位上,我问利休先生,闲寂雅的真意是什么。要是现在,我肯定是不会那样去问。那时才刚过四十,还在茶道探索的起点,所以才问得莽莽撞撞。

出了织部府邸,我就径直赶回京都。途中走累了就停下休息,而内心里一直是充盈着的。

“利休先生听了回答说,奈良的松屋家中有徐熙的鹭绘图,是作于五代南唐的天下名画。如果能看懂那幅鹭绘图,也就能弄明白何为闲寂雅了。所以首先要去看看那幅鹭绘图。于是我第二天就快马加鞭,往奈良飞驰而去,求了鹭绘图来看。你也见过的吧?”

织部大人送我到茶室外,并陪了一程直至广庭。

“还是陪同利休师前往拜访松屋家时,有幸得见过一次。”

最终在茶室里坐了一个时辰左右,申时(下午四点)我起身告辞。

“你觉得怎么样?看到那幅画?”

笑声爽朗。

“当时鄙人在想,这就是那么鼎鼎大名的鹭绘图啊。其他的,倒是没怎么——不过,那两只白鹭的美,现在还刻在脑子里。”

织部大人说罢,忽地大声笑起来。

“对,绿藻中的那两只白鹭,还有那两片莲叶。水草边有两个点,是开着的两朵花。的确是极其卓越的一幅画。听说是珠光先生从足利将军那里拜领而来,无疑是舶来物中的逸品。可是,要从那幅画里面弄懂闲寂雅,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着手,只记得当时是相当困惑啊。”

“而我则过得浑浑噩噩,把最重要的托付给三斋,每天都在这样那样的茶事里摸爬滚打。我都好像能看见利休先生在哈哈笑的样子了。还有他的声音,说别再糊弄自己了。这段时日是他一直在保佑着我。茶汤的前提,是要房顶不漏、肚子不饿。可在各种烦琐复杂中,有时候又不得不审时度势。就这样日复一日。”

织部大人稍作休息,接着说:“谁想二十几年之后,就是前段时间,我又见到了那幅鹭绘图。其主拿了画来,说装裱太破旧,不知道怎么修理才好。然后我把它挂在壁上,就是这里,仔细端详。

“不会!要是有机会,我跟他提一提你。他肯定会高兴的。三斋大人的一生在利休大人那里,利休大人的一生在茶那里。这点跟你是相通的。任何茶会上都几乎见不到他的影子。利休先生过世后,他就从茶界抽身出来,只自己一个人,或跟最亲的人一起点茶饮茶。真是了不起。

“那时,我忽然明白了利休先生的意思。这幅画的确是好画,但关键不在画,而在装裱上。在那无一字的中风带[3]上!这一发现惊得我差点儿喝起彩来。

“不曾见过。只是偶尔略有耳闻罢了。三斋大人已经今非昔比,再也不是二十年前年轻的时候了,我等是无法轻易——”

“利休先生一定是说的这画的装裱。舶来品却用了日式装裱,珠光先生的确厉害!不过利休先生也非常人,能发现这样一个常人视而不见的微妙处。他的一双闲寂雅的眼睛,厉害就厉害在这里,真正名不虚传啊。

而后他问道:“你见过三斋大人吗?”

“利休先生还有一个地方很厉害,就是不明说这点。他总教导我们要自己去思考,要自身去体会。不仅鹭绘图这一桩,还有很多最近忽然就明白过来的一些东西。”织部大人说罢,朝我问了一句,“你也是这样的吧?”

“我看,这个话题还是放弃的好。今天请你来就是想跟你说说利休先生的话,说说他多么卓越,多么优秀,说说曾经还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发生。不料却偏了题,弄得这么严肃。”

“正是如此。鄙人也是到了这个年纪,才能把利休师的一些话一句一句想明白。”这样回答完后,我又把话题扳回来,问道,“那幅鹭绘图的装裱,后来怎么样了?”

“连织部大人都想不明白的事情,鄙人就更不懂了。那日先师忽地就离开了聚乐府邸,而之后就不曾再见过,仅此而已。都道他是在某地自刃了。但其究竟,鄙人无从知晓。”

“不碰。那样的一幅古董,怎么去弄都是错。没法儿动哪怕一根指头。如果一定要改,最多把绳子换换。但即便是换根绳子,要做决定还是不那么容易。反正,不碰是最好的。”

“应该是。可他却一个字都没有去申辩,不去依靠不去请求任何人。我这段时间啊,总是在想,他那时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境?长时间跟他离得最近的就是你了,你是怎么想的?”

织部大人说罢,换了个话题:“本觉坊先生你能一直在利休先生旁边帮衬,真是幸福啊。利休先生说过的那么多话,现在大概都在你的心底里复苏了吧。”

“大人是说,如果先师申辩的话,殿下的怒火就有可能消散?先师是处在那样一种境况之下的吗?”

“鄙人的确很幸运。织部大人跟利休师来往最为频繁的一段时日,大概是什么时候?”我询问道。

“到底他是怎么想的呢?为何他不申辩呢?即便殿下有雷霆怒火,也不是全然没有解决办法的啊。”

“是啊,是什么时候呢?现在回想起来,跟在先生旁边最多的应该是小田原战役的那段时间吧。那时我从关东出阵,利休先生在箱根,极少有见面的机会,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却觉得好像一直在他跟前似的。”

“请恕鄙人才疏学浅。”除了回答这句我别无他法。

——那肯定啊。

“可这件最重要的事却怎么也弄不明白。利休先生到堺市以后,临终前的那十多天,他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境?他到底在思考什么?本觉坊先生你是怎么认为的?”

又是一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话。那时,也就是小田原战役时,利休师在箱根的住宿处跟我说过的话我还能想起:

“对,有秘传,也有口传。事件过去二十年,当时的太阁殿下已经不在人世。无论秘传、口传、新说、旧说这些,都逐渐被埋没到了荒野芒草之中。我,大概三斋大人也是,只有一件事想弄明白,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织部大人白天参战,战后饮茶。不是战斗间饮茶,而是在饮茶间战斗。他对战况与功绩之类全都不在乎的样子,只对茶勺、花瓶这些心心念念。他的请教相当频繁,三日内必有一问。而我对他也是有问必答。真是有趣。像他那样对茶那么执着那么炽烈,除了赞叹了不起之外,还真是无话可说。”

“有人说有秘传,还有口传。”

“在小田原战役结束、战事俱了之后,我曾拜访过利休先生,你还记得吗?”

“当然我也不明白。三斋大人大概也是不明白的。只有一些臆测罢了。世上还是一如既往,各种说法都有,什么新说旧说都有。”

“记得。”

“织部大人您呢?”

“那时,我跟利休先生两人策马前往由比海滨。我跑在前面,利休先生跟在后面。到了海滨,利休先生问我这盐滨的景色如何。我不知这问题是何意,于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就说,看着这盐滨的阵阵潮汐,就想起了风炉的层层灰烬。真不愧是利休先生!无论每天去哪里,在干什么,他的心都从未偏离过茶之心。”

待我这样说完,织部大人道:“不,最紧要的地方我是不知道的。先生临终时的想法我是不知道的。他为何要被赐死,他自己是明白的。他不会不明白。不明白的是利休先生以外的人。”

“闲寂雅常驻,茶汤亦关键。”我脱口道。

“利休师还是挺幸福的,有织部大人这样一位知己,随时都可以交心。”

“这是利休先生的话?”

先师利休后人的事情,在我几乎是全然不知的。这二十年岁月,过得真是茫茫然,如浮萍一般。

“正是。不过这并非我直接听先师说起,而是从已经过世的东阳坊先生那里听来的。是东阳坊先生告诉我,先师曾这样总结过。”

此事是我第一次听说。

“闲寂雅常驻,茶汤亦关键。原来如此!利休先生所有的东西都包含在内啊。东阳坊先生,我虽未曾跟他说过话,但在聚乐府邸见过两三次。他过世已经——”

织部大人停顿片刻后又道:“那位氏乡大人,后来成为会津黑川的藩主,封九十二万石。只可惜过世得早,如今都十几年过去了。利休先生过世之后,听说正是氏乡大人庇护了利休先生的二子少庵,并照顾着少庵的日常起居。在那种境况下,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事情,氏乡大人的确是仁义之士啊。”

“庆长三年春去往他界的,至今已十三年。”

“那只赤乐茶碗成为氏乡大人的所持之物以后,才算是真正坐踏实了。氏乡大人有着无论清浊好坏都来者不拒的大胆。或许那时利休先生的心里,已经认识到三斋大人是适合黑乐的,而非赤乐。赤乐不是三斋的!先生已经把对方茶人的性格都看穿了。”

“他可是闲寂雅中的闲寂雅啊。他之后,已再无来者。”

“利休先生的信笺是放到我手里的,但封面却写着‘两三人同启’,这些细节也像极了利休先生。他总是很注重那些极为细微之处。把‘早船’传给氏乡大人,也是非常正确的一个决定。

“可织部大人您不也——”我不由得接了一句。

其内容大致如此。

“谁都不肯抬举我啊。”说罢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那称号被三斋大人一个人包了。三斋大人前些日子来到京都,我们聚了一下。本来还想趁此机会让远州先生跟他见一面的,可他却总是不肯应承。

信笺上说虽然氏乡、三斋两人都很中意这只茶碗“早船”,但为师希望传给氏乡,希望织部能从中周旋一下,让三斋不至于着恼,使他也能明白利休师的心情。氏乡次日就要离开京城,利休师希望今日就能把这件事情解决了。

“我其实也别无他意,只是听说远州先生设计了京都二条城的庭院。可三斋大人却说,这么一个连战役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年轻人怎么可能设计得好城郭的庭院?三斋大人也年满六十了,真是越来越顽固。

待茶事结束,利休师把其他的茶具分配完毕之后,给了织部大人一张信笺。

“很久以前还有这样一件事。听说有人约好时间去拜访三斋大人的府邸,想观瞻一下他的各种名物器具。然后发现从门口玄关到厅内最里的座位,都摆满了各种武具。甲衣、头盔、长枪、大刀。于是来者询问,武具见过了,茶具呢?三斋却回答,所谓器具就是武具。他是对这个和平时代的茶愤怒不已呢。”

席间,氏乡、三斋两人几乎同时禀明,想让利休师把赤乐茶碗传给自己。而且两方都势在必得。那时利休师始终未曾表态,只微微笑着。

只听织田大人说罢又是一番大笑:“可是,和平时代有和平时代的茶,只不过更加难而已。刚才说的那位远州先生他们的茶,大概就会朝着那个方向去吧。”

此外,在那次早间的茶事上,还发生了一件事。

“远州先生年纪几何?”

“大概已毋庸赘言,这个时候茶碗之名就已经定作了‘早船’。这清爽的名字实在让人耳目一新。利休先生总是这样童心未泯,而且善于抓住特点一剑封喉。也是极不可思议,那只长次郎的赤乐茶碗,怎么看都是发早船运回来的样子。”

“才三十五左右。如果他能早生几十年,还真想把他介绍给利休先生呢。”

当时三斋大人暗暗称奇,问利休师是何种陶瓷。利休师回答说,他是专门为这次茶事,发了早船去高丽买回来的。

这番谈话实在有趣,但时候也不早了。

精彩、华丽,却同时又被肃穆包裹。

我正准备告辞的时候,织部大人说道:“上次我也向你请教过一个相同的问题。现在我依然还是对利休先生临终前的心境很是不解。如果他能稍微申辩一下,就可以避免就死的悲剧,可他却没有申辩。这一点他自己是一定知道的。然而他却没有申辩。难道他真的认为,茶就自己一代终结了也可以?他是这么想的吗?”

碗身较大,碗口稍稍内收,碗底不高。内外都涂了一层赤釉,只不过外面的赤釉,因窑变而呈现出青绿色来。其光泽、色彩之奇,有趣之至。

“……”我无言以对。

之后的话题内容转入了‘早船’。茶事是在聚乐府邸的某天早上,茶客有织部、氏乡、三斋。在这次茶事上,赤乐茶碗第一次出现在大家面前。

“自己的茶,就这么灭亡了最好。他是这么想的吗?”

“那是在天正十四年,或者十五年吧。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具体细节大都忘了,只记得在某次利休先生的茶事上,有氏乡大人、三斋大人,还有我,我们三人用‘早船’品过茶。”

“……”

“倒是听过,但还无缘得见。”

“他早就看穿了自己的茶无法走得更远了吗?”

我的这番模样,也不知织部大人看见了没有。只听他说:“利休先生起的名可真是好啊。你记得有只长次郎的赤乐茶碗,叫‘早船’的吗?”

“……”

泪水又再度充溢了眼眶,我只能竭力遏制着不让其掉落。

“他是对这个世界已经失去眷恋了吗?”

原来一直在祭拜师尊牌位的,不是只有我本觉坊一个人!

“……”

于是我再度观瞻了一番那支茶勺筒,眼光落在中央的那个小口上。这才猛然发觉,原来这筒跟牌位是如此神似。织部大人定是把这茶勺当做利休师的牌位,每日拜祭着的。不仅现在,当初太阁还在世之时,他也一定是这样做的。

“他是怎么想的?”

听到这话,我不由得一怔。织部大人莫不是也每天都直面着利休师的茶勺,在伤怀落泪?

“是啊,他是怎么想的呢?”我答道,“织部大人弄不明白的事,鄙人又怎么会弄得明白呢?”

“三斋大人的那根,听说叫‘命’。他看得跟自己的命一般,他人想要靠近就难了。连我都还没见过。不过,‘命’这个名,倒是三斋自己可能会起的。每天大概三斋都会直面先生的遗物,以命相待吧。”

又是一年半前那句相同的回答。除此以外我无以作答。随后,我又添了一句:“大概,利休师是不愿做违心之事吧。”

那莫非是织部大人自己——我差点就这么问出声来。但若不是织部大人自己,还会有谁起“泪”这样一个名呢?

“违心之事?”

的确如此。

“那些虽非出于本心,却不得不违背本心而做的无奈之举,利休师从来没有去做过。与其去申辩,不如不申辩。对利休师来说这才是最自然的,不是吗?如果想活得更久些,利休师也是做得到的。这点儿事情他肯定不会做不到。

“不。利休先生是不会起‘泪’这样一个名字的。先生起名的技艺之高超,任谁都比不了。总是清清爽爽,如风拂面。”

“鄙人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了。这是常年在利休师身旁受教的本觉坊,对先师利休之死的一种理解方法。虽然可能回答不了您的问题,但确实是鄙人这二十年来,在一片模模糊糊中感受到的东西。所以就原封原样告知了大人。可能还有更好的表达方法,可惜鄙人找不到。”

“利休师起的?”

我停顿片刻,觉得还应当补充一点儿,于是又道:“诸如怨愤这样的心情,利休师应该是没有的。就好似给器物起名一样,他从来是清清爽爽的。他定然认为,就这么就好,然后才坐到自刃的场地中去。”

“泪。”

“可这也太难以理解了!因为被赐死,所以就觉得自刃了也好?可如果没有赐死事件,他仍然会活得好好的呀。”

“可有名称?”

“就利休师而言,大概哪种结果都是自然的吧。能活下来,那活着就是自然;被赐死,那死去也是自然。——说了这么些不着头脑的话,连鄙人自己都迷糊了。”

茶勺的形状,是纤细、莹静、慎微的。利休师最后的心思,都藏在里面了吗?茶勺筒大概是织部大人自己制作的,内外都施了真漆,在几乎正中的地方开了个方形的口。

“……”

我接过茶勺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这二十年来,鄙人每天都跟利休师说着话,至今还从未见过他怨愤的模样,也没有见过他悲哀的样子。只是有时候会显得有些寂寞。不过这寂寞的表情,在先师生前也偶尔会有。”

我毕恭毕敬接过,只听他说:“这是利休先生的遗物。先生在堺市削制了两根,一根送我,一根送了三斋大人。”

“本觉坊先生能把心底的想法相告,真是不胜感激!虽然还无法全盘领悟,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利休先生若是想活下来,那是肯定能活下来的。他不会做不到。只是或许他觉得活着不如不活,而且对他来说,或许不活也是极其自然的。

“另外还有一样东西想让你看看。”织部大人起身,很快就回来,把一根茶勺与茶勺筒递过来,问我,“这个,你见过没有?”

“问题只在于,到底是什么,让他做了那样的选择?我想不通,但无疑是有原因的。本觉坊先生对利休先生的理解大抵是不会错的,毕竟二十年如一日,每天都跟利休先生对话,这不是任何其他人能做得到的。”织部大人这样对我说道。

“感谢大人如此尽心布置。”

最后又饮了一盏茶,我才从久坐的茶室告辞。

“那是在箱根时拜领的,我平常极少拿出来。”

这次织部大人又送我出门外,直至广庭。

饮茶过后,我再次注视着壁上的那幅书轴,道:“好久都没这样坐在利休师跟前了。”

三访古织大人

织部大人开始着手点茶。茶筒是舶来的生高,茶碗是唐津。大概是因为身形圆实了一些,织部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利休师的翻版,正是符合师尊心意的点茶方式。

年底,我来到阔别半年的京都市街。

这是一间三叠的茶室,壁上有利休的书轴。

这个年关将近的二十八日(注:庆长十九年十二月),是大德屋的一家分店店主的三年忌,我是为了这场法事才到的京都。

听到这句,我在想织部大人的茶怎么会变呢。

今秋以后,天下形势突变,大德屋分店要静下心来做场法事也实属不易。

“我也是虚度了多年。”

石田治部(即石田三成)大人举兵出征并兵败关原之战是在庆长五年。其后十四年的当今,早已是德川殿下的天下。谁都不曾想到会再生变故。总之情势十分微妙。

“小生虚度二十年,今日幸得大人召唤。”

今年以来,各种小道消息纷纷扰扰,都传到了我所在的修学院。说江户与大坂之间必有一战。听到传言当初是不信的,但谁知竟成为了事实。

“一晃都二十年了,徒增了年纪。”

所有一切都在瞬息间发生。

“织部大人您也是。”

德川军包围大坂城是在十一月上旬。而十二月也就是这个月上旬,又听说已经议和了,心里这才稍稍安稳了些。

“真是好久未见啊。”听他说得这么两句,我的泪水已不自禁盈满眼眶,“本觉坊先生看样子丝毫未变哪。”

此时的京都市街与想象中的大相径庭,竟是一片静寂。

“承蒙不弃。”

我还以为会跟传闻里一样是一派兵马喧嚣的场景,可实际上却嗅不到丝毫的兵火味儿。一切一如既往,市街的空气里有着年关将近的寒冷与萧瑟。

“你还是那么硬朗啊。”

这大概就是德川殿下的高明之处,速战速决,议和也绝不拖泥带水。所有步骤都从容不迫、一气呵成。

“久违了!”我深深一鞠躬。

就是在这次法事上,我从京都市街的一位手艺商那里听得了织部大人的近况,实感意外。

他的身形似乎比二十年前增大了一圈,但能看透人心的那双眸子的锋锐,仍然丝毫未减。

在这次大坂城战役开战的十一月底,织部大人竟负了伤,前几日才回到伏见的府邸。至于是怎么负的伤,这位手艺商也是听朋友的朋友说的,具体真相如何,倒也不确切。

有人过来领我入席。是一间茅屋顶的茶室,我从客人用的躏口进入。而后见到了从茶道口出现的织部大人。

据闻,大人是去支援一个己方阵营,应该是佐竹大人。谁想在那种炮火纷飞的险境中,大人竟绕到一排竹盾后面,只为了找一根适合做茶勺的竹子。不巧那时从城内飞来的铁炮弹药就不偏不倚砸到了竹盾上。

府内院中,似有微香飘荡。

所以这负伤虽然是事实,但负得颇不光彩,这才使得一众闲人们津津乐道。

那天下午我出发去往京都,在市内的大德屋住了一晚,次日一早就赶去伏见,午时到达伏见,在六地藏前的朋友家里稍作休憩,然后在指定的时间到达了织部大人的府邸。

当我听说织部大人绕到一大排竹盾后面,去忘我地寻找茶勺,于是他的样子仿佛就真切地浮现在了眼前。

赴约前一天,红梅也开了。红梅花开那天,我从屋后的小径一直走到后山上,去采了些款冬花茎,用来作为次日拜访伏见府邸的礼物。

这种事他的确会做。

赴约前十天左右,白梅绽放了。

对织部大人来说,茶勺是绝对比战斗重要得多的东西。

说实话,从得知消息那天起,到赴约的二月十三日,这一个月时间我竟然感觉极其漫长。

自上次与大人会面以后,又过了三年多,他应早已过了古稀之年。我很想即刻就去探望大人,可诸般事由的阻碍,竟不得成行。

我失去知己,又孤身一人过了这许多时日,没想到织部大人会遣人前来。

傍晚法事结束,我回到修学院的居所。

如果江雪斋大人还在世的话,偶尔见一面,说说利休师的事,再讨论一番山上宗二的话题,也极为惬意。可这位江雪斋大人,却也在去年六月,于七十四岁去往他界了。

这夜,我与久别的织部大人第一次交谈,以自问自答的形式。不过大人仿佛真的就在面前,声音也听得见。

不过,想到将要提及的先师的话题,心底里也不知是悲是喜,感觉紧绷绷的。

“大人年事已高,何苦非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呢?”

这些暂且不谈也罢。话说回来,织部大人还能想起多年前的情谊,还亲自派人来请我,我自然是由衷的高兴。再怎么说,能跟曾与利休先师走得很近的人说说话,在我也是一件极其愉悦的事。

“我也身不由己啊。不过这次遭了道儿。”

当然这些也无可厚非,问题在于有种传闻,说织部大人的茶,已与利休师的茶大相径庭。到底有怎样的不同,在未品尝之前是无法想象得到的。但无风不起浪,既然大家都那么说,那差异肯定多少是存在的。

紧接着又是他爽朗的笑声。这次我才发觉,他爽朗的笑声里,也并不是全然没有任何的空虚之感。

先师利休过世后,他取而代之并得到太阁殿下的赏识,从而确保了自己茶人的地位。把这算作对利休师的轻蔑也未尝不可。太阁亡故后,他又成为家康公的伽众之一,而后更是揽下了将军一族的所有茶事。

“还好,大人在德川殿下的阵营里。”

不过,对现在的织部大人,我也并非能全盘接受。

“那自然,我是德川家的茶道师范嘛。”

我如今年纪五十九,略算下来,织部大人也该六十七岁了,已开始渐渐接近利休师过世的年纪。

“可人总有站错队的时候。”

二十年光阴并不短,但大人还不曾忘记,还亲自遣人来邀请,我当然高兴,同时也心绪复杂。说实话,我很想看看当今的茶道宗匠织部大人的风采。

“嗯,的确。”

记得在先师利休的聚乐府邸的那些日子,织部大人对我甚是亲切。谁承想,这一晃就是二十年。

“不管怎样,大人不能再参战了。”

我听后自是感恩不尽。

“活到老战到老嘛。年轻的时候,刀来枪去,每天在大大小小的战役里斗得不亦乐乎。都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次驱马上沙场了。”

除此以外,这位传话者还告知,近来织部大人作为天下首屈一指的茶道宗匠,每日都极为繁忙。大概也只能这样以茶待客了。

“是啊,所以现在就——”

“大人说甚久未见,想跟您说说话。当天会赠茶给先生,不过其他招待还请原谅。如能未时(下午两点)到访,则荣幸之至。”

“现在就每天活在大大小小的茶事里,不过偶尔摸摸武器也挺好,不管是输是赢。不过我是不会站错队的。每天都在点茶过日子,谁输谁赢这点儿判断还是有的。”只听他又说,“我睡了啊,虽然是小伤,还蛮疼的。”

织部大人遣人前来,是在指定时日二月十三日之前刚好一个月。前来传话的人,是我曾见过一两次的某位京都手艺商。

之后就听不见织部大人的声音了,但他的笑声似乎还未散去。

与织部大人已二十年未曾再见,这次的相会我怎么都得做些详细的记录。可正因为想记得详细,才将记录一天天搁置了下来。

一直以来,我总觉得他是一个出世的人,但这些都被他享誉天下的名声给藏匿了起来。

这数年来,每天写些小短文已成了习惯,当然还用不着夸张地称之为日录。

上次相会后这三年多来,自然地住进我本觉坊心里的织部大人就是那样一个人。他的表情总是在说,利休先生若是在世,还有好多可以做的事,可一旦不在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近日天气也多有阴雨,所以今天就守在家里,多思考一下织部大人当天的那些话,希望多少能把一些事情连缀起来。

[1]庆长十六年:1611年。

昨夜的风,算是这春季里最强的了。

[2]天正十八年:1590年。

受邀于古田织部大人,且前往伏见、拜访大人府邸,还是二月十三日(注:庆长十五年,阳历三月八日)的事,其后不知不觉竟已过了十多天。

[3]风带:日式装裱里,挂轴的天头上,除了惊燕之外,还常有两条活动的带子,被称为风带。

古织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