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后来,因俗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尚未悟道的,在俗世的叨扰下,他渐渐偏离了不惑的境地,变得越来越迷惑。于是又因为他的有惑,他不再能够随时与先师利休神交,以至于再也听不到利休的声音。
其实年纪四十的本觉坊,那时以纯然之心,已然立于不惑之境地,因为他已经知道流放途中在船上端坐的利休是已经悟道了的。而正因为他的不惑,他才能随心所欲地跟悟道的先师利休神交,甚至于每天。
这个细节,笔者认为尤其重要。
书中遗文的记录者本觉坊,在他的恩师利休离世时,刚好年逾不惑。他没有选择跟随先师的足迹,以茶立身,而是宁愿隐居遁世,一无所得。
其过程,大抵跟利休在修筑好他的妙喜庵茶室当初,与最终悟道之前的那一段经历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利休明知寂茶是与世俗背离的茶,是需要一个人坚守的茶,但却不知不觉为了某些东西放弃了一个人的清修;本觉坊本来是纯然不惑的,但因为世俗的介入却不知不觉产生了某些疑惑而偏离了自己一个人的清修。
而身为译者的我,着眼点在本觉坊上。
他的隐居地——修学院的陋室,就相当于利休的妙喜庵茶室。利休从妙喜庵茶室出发,走在他的茶之道上,途中遇到聚乐府邸这个巨大的艰难险阻,而后经历种种,最终得以冲破这道艰难险阻,再度走在他自己一个人的茶之道上。
利休无疑是本书的主角。在利休的影响下,山上宗二与古田织部两位身份各异的徒弟,在悟道的同时也选择了跟利休近乎相同的离世方式。他们也是本书的主角。
本觉坊最终也得以解惑,重回了不惑的境地。于是他终于又能在梦里与利休相见。
本书中的千利休,直到文章结尾,我们才似乎看懂了他的一生,似乎明白他之所以决然选择那样的离世方式,是因为茶之道必然清冷,是因为他终于知晓寂茶的真谛,是因为他此生无悔再也无所牵挂。他经历种种,终于达到了无惑的境界。
这是一位被忽略的主角,在成就利休形象的同时,也成就了自己。
历史人物千利休在各种文学作品中,有着他不同的一生。
书中大大小小的各色人物,大都在中年时期出场,他们其他跟我们实际的人生一样,即便中年也同样有着各种疑惑与彷徨。
历史的洪流中,都说人与蝼蚁无异,在潮涨潮落中终至消失殆尽,不留丝毫痕迹。主人公们的生生死死,从历史人物的角度看,是各种因素叠加的偶然;从文学人物的角度看,是水到渠成的必然。而大大小小的各类人物们就在这偶然与必然之间得到了升华。这也是历史小说的魅力之一。
所谓四十而不惑,是指四十岁时可以不因外物而迷惑。就像本觉坊那样,能够自然而然地明白自己应当与利休师诀别,去修学院隐居,过自己该过的生活,而不应当以茶立身,或以茶谋生。
但很显然,这表面的冰山一角,肯定不是作者想要最终倾诉的东西。
大概中年人大都会有这样一个阶段吧,正所谓看穿与看淡。
书中没有戏谑,没有欢笑,甚至没有女人,从头至尾苦苦探索的问题,从表面上看似乎只有一个——茶道的集大成者千利休是如何离世的。换言之,利休到底是以怎样的目的、怎样的方式、怎样的时机了却了他的一生。而其背后那个最重要的理由,则理所当然却又不足为外人道。
然而本觉坊后来却又迷惑了,而且越来越迷惑,直至年逾古稀之年。
可惜不求甚解者,会把离世当做卸下。于是他的一生都会贯穿各种沉重。
这大概就是人生。在自认为已经不惑的人生阶段,不意受了某种影响,于是开始动摇,开始彷徨,开始忘却自己其实本来是不惑的。于是之后数载、数十载仍然纠结着无法释怀。如若能跟本觉坊一样回归纯然之境,则可以七十而随心所欲。如若不能,或许七十也一样无法随心所欲。
卸下后,就是无比的轻盈与自由。
现世的物质与诱惑太多,因此而本末倒置的人生百态林林总总,缺了轻盈,少了清寂,没了自由,或许在利休与本觉坊看来,是何其不幸。物质与诱惑无可指责,本末倒置的态度与做法,或可商议。
当故事得以谢幕,心绪得以宣泄,内里的声音得以表露时,沉重才能最终得以卸下。
将本书细细读过,品味过,希望您能懂得该如何不惑。
历史小说大都是沉重的,作为获得了日本文学大奖的严肃文学作品,作为井上靖晚年精雕细琢的佳作之一,本书尤其如此。
——欧凌记于二零二零年初夏
本书文字很薄,然内容很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