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千里猜对了。
调派计划在广州地下党组织被破坏前就布置了,上海的地下党组织并没有意识到派来的人被悄悄调包,换了一个人,他们也无法甄别,可能永远也无法甄别。于是,这名特务的潜伏时间延长了,他原以为只要再坚持几个月,就可以脱下面具。他很可能对面前这个女人许诺,半年以后他就可以回来,他们俩从此就可以过上好日子。
“他开始说三个月,”小凤凰脱口而出,“离开前又说最多半年。现在过了整整三年。他到底在上海做什么?不能写信,不能发电报,不能告诉别人他还活着。但是只要三个月,最多半年。”
他推测叶启年起初并没有一个长期潜伏计划,他只是在广州得手了一次,还想到上海再来一次。派遣特务冒名顶替潜入上海地下党组织,设法再多破获一两个共党机关,多抓一些共党分子。可能是到了后来,叶启年才慢慢意识到,在广州,地下党原计划派往上海的人很可能无人知晓。组织系统被破坏,这些任务原本就是单线联络,有些人牺牲,有些人叛变,再也没有了解情况的当事人。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陈千里印证了自己的直觉,他大胆猜测了一下:“答应你半年就可以回来找你,却一直没有出现。”他小声说了半句话,没头没尾。
“我不知道,我从来就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后来说,最早在先施的天台游乐场就迷上了我,后来散班组班,我转到乐华,他追过来听戏,天天坐在角落里。在乐华,我才慢慢注意到他。通常穿着便衣,偶尔也会穿警服。我喜欢他穿制服,很神气。不像别人,他看戏就拿那双眼睛盯着我,看得人心里发颤。”
“陈生讲笑。”她像在台上念白,片刻停顿,神情转似黯然,“今时不同往日,看戏不如看电影。台下一声叫好,戏台也要晃两下,而今那般光景早就烟消云散。外人看着热闹,我们冷暖自知。台口金牌银盾、繁花似锦,都系过眼云烟。好似他那一走,事事都露了败相。”
走廊里阵阵错杂的脚步声,外面传来宣王醉酒时的唱段:
“小凤凰红遍广府,外埠来的人,到了此地亦会有所耳闻。”
这昭阳,貌似粉莲出水,艳赛月里仙娘,可惜她不晓风情,似块木头一样,若论风骚娇滴……
“放到戏台上去。”小凤凰没什么兴趣,杂役出门后,她转向陈千里,“两个月不见影子,这时候又来送什么篮子牌子。”
小凤凰好像忽然开了闸,心里憋了多年的话终于可以一吐为快。原先她以为只要等他几个月,虽然有些勉强,她终究还是答应了他。可他从此消失了,好像把她忘记了。忘了也好,她以为自己也可以忘了,但是她却忘不了,就像她在戏里扮演的一些女人,越是见不到的人,越是忘不了。
“伍大少送的花篮和银盾。”
“过了几个月他突然来后台。我一直都在想,他什么时候才会进来呢?但就算来了他也不说话,就坐在你这个椅子上,不像你,他把椅子拉得更近一些,靠梳妆台近一些—”
有人推开门,是先前坐在后台入口处的那个杂役,一手提着大花篮,另一只手上银光闪烁,是一块盾牌,跟梳妆台上那面镜子差不多大。这两年北平上海捧戏子送银盾的花样也传到了广州。纯银打造的盾牌,大小就要看手面了。这块银盾可不小。
陈千里挪了挪椅子。
“现在他出了点问题,说有些情况可以来广州问你。”陈千里开始故弄玄虚,也许太玄虚了,他发现小凤凰又开始沉默不语。
“对,差不多就是那里,他不说话,只会抽烟,抽你这种香烟。他在公安局做事,离这里不远,所以每天都能来。下午来,先到后台看我,接着去听戏,听完戏又来。他这个人心思多,从来不跟你说。我一直都不明白他到底在做什么,明明在公安局做事,下了班,一个人悄悄跑去听共产党演讲,参加什么讲习班。”
她放松了一些。也许他们威胁过她,也许—他们甚至想过要杀掉她,也许他们最终放她一条生路。后面那种情况,她自己听说了吗?
小凤凰看了看陈千里,他垂着眼睛,安安静静地听着,像个懂戏的听众,在听一段低徊婉转的唱段。她想着也许将来会有什么人把她的身世拿到戏台上唱一唱吧?
“我和他是同事,在南京。你听说过叶老师吗?”陈千里跟随自己的直觉,试探道。
“但是他到底站在哪一边,我也分不清。有天晚上我看到桌上有一封写到一半的信,信里说要代表工农群众枪毙收信的人,因为他无耻专断,倒行逆施。信封上写着黄埔军校。过了几天,我半夜里从戏院回家,看见他在后屋铺了一地,连根带泥把花拔出来,把炸弹埋到花盆底下。”
“你是谁?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小凤凰幽幽地问道。
小凤凰见这位陈生听得入神,回身对着镜子整了整额头上的贴片:“我吓得要命,他笑着对我说,不会炸,吓唬吓唬他。我问他吓唬谁,他不告诉我。我问他是不是共产党,是不是共产党要暗杀谁,他说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是个共产党。我只是假装共产党去吓唬一个人,让他变得仇恨共产党。过了一两个月,有一天忽然谣传说什么中山舰要叛变,要开到珠江上朝广州开炮。他回来特别开心,那天晚上对我特别好。”
“他现在姓易。”陈千里冒险试了一下。虽然上了妆,眉梢眼角也吊高了,但仍然能看见小凤凰眼神闪烁了一下。果然她知道那个人现在姓易。
小凤凰停了片刻,垂头望着手里刚点燃的香烟,因为上了妆,脸上看不出表情。
这下她来了兴趣。不过仍旧没说话,防备着来人。
“一直到报纸上登出来,说他是共产党,说他被枪毙了。我也还弄不清他究竟是不是共产党。在那之前,整整一个星期他都很紧张,好像在做一件什么事情,担心出什么纰漏。那个时候我们住在一起两年多了。
“我刚从上海坐船来。”
“之前,那个叶老师从南京来找他。他坐飞机来。大沙头机场。那段时间叶老师每次来广州找他,都是坐飞机,来去匆匆。他是大人物,我可没见过几个整天坐飞机的人。
“你见过他?”她狐疑地问。
“叶老师回去以后,他坐在床上抽烟,对我说,这下终于可以水落石出了。那天晚上下大雨,我也不用去戏院。晚上冲了凉,他开了一瓶洋人的酒。他说忙完了,事情都了结了,就等立功领奖了。”
“他当然没有死。而且我知道,你也知道他还活着。”陈千里也接得很快,句子像绕口令,但他说话的口气很温和。
陈千里没说话,也没做任何动作。群芳艳班的正印花旦,全广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伶小凤凰,此刻面带一丝微笑,她入戏了,她想起那些希望和快乐,虽然它们早已烟消云散。
“他死了。”她转身望着化妆镜中的自己,回答得很快。
“可就在那个时候,有个姓龙的打来电话,我知道那个人,偶尔会打电话来找他,如果他不在,就会说让他去老地方。后来报纸上一登,才知道他是共产党,他们说的老地方,大概就是濠弦街。他在电话里对那个姓龙的说,找了他两天了,有要紧事情告诉他。他说,你看到字条了?我想他多半是在什么地方给姓龙的放了字条,说要找他—”
“我的朋友,他叫卢忠德,是公安局警官。”
陈千里心想,她确实生来该吃唱戏这碗饭,每一个细节她都不会忘记。
因为这个时候那些达官贵人还在酒席上,或者刚刚离开,他们总是在戏演了好久以后才姗姗来迟,大喇喇坐进戏院中间的桌位,送茶递毛巾,好一阵热闹。
“一开始他不想在电话里说,可到最后他还是说了。他告诉那个姓龙的,有个叫欧阳什么的人有危险,公安局要抓他,要找人去通知他,但他自己不能去,因为那个欧阳并不认识他。姓龙的可能在电话里想了一会儿,他们俩停了一阵,谁都没说话。然后那个姓龙的又开始说话了,大概他决定自己去,他们俩就在电话里面争了起来。他对姓龙的说,既然你已经离开,这件事情你就不要去了。但是最后他拗不过对方,同意让姓龙的去那个老地方。
开演前就进来,这些年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做。
“但他放下电话对我说,他也去。我倒有些不愿意,不是说好了让姓龙的去吗?他说他不放心。那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家,我都睡着了。他头发湿漉漉地钻进被子,脸色苍白,说是差点被人打死。一整夜,翻来覆去。”
小凤凰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客人并没有跟她调笑,像通常那些花钱买通杂役闯进后台的人那样。那些人一般都在戏演完了才进来。少数人也会在幕间、趁台上没她戏份时进来探望她,表示只有她的戏才有兴趣看。
小凤凰忽然停了下来,她避开来人的目光,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
“我替一个朋友来看看你。”
陈千里明白了,当时龙冬确实已经准备撤离,但卢忠德用欧阳民作诱饵,把他骗去了濠弦街。陈千里抬头看了看小凤凰,她一点也不在乎伍大少,她心里惦记着卢警官。他不仅很神气,还答应她顶多半年就会回来,以后再也不分开。她只是完全不懂他为什么过了三年仍然没回来。
陈千里拿出银烟盒,弹开盒盖,自己拿了一支,又将烟盒递到小凤凰面前。小凤凰伸手拿烟,忽然发现香烟是茄力克,愣了一下。
这时,有人轻叩房门,班主推门走了进来,朝小凤凰和陈千里分别拱了拱手,赔着笑脸:“老倌何时开台?几位长官已经落座。”
“还没看戏,陈生就想来看人了。”她也笑着回了一句。
“等着!”小凤凰厉声道。大戏名角从不按时上台,班主早就习惯了,挠挠头,退了出去。
小凤凰疑惑地看着他,进后台的客人,一定常常来戏院,她在戏台上早就看熟了。来人身材高大,目睛闪闪,浑不似平日所见那些膏粱纨绔,心中不由一顿。
小凤凰平复下情绪,望着陈千里。
进了门,他又说:“鄙姓陈。”
“第二天早上他好多了。喝了粥,说他立了大功,好日子来了。他开心了两天,每天都给我买这个买那个。他一直都很有钱,比别的警官都有钱。端午节那天他送了一副翡翠头面,说戏台上红红绿绿才好看。但是端午节过后他就说他要走,离开广州一段时间。不能写信,也不会给我发电报。临走那天,我看到了报纸上的消息,吓了一跳,连忙回家来找他。他又改口说,最多半年,不会再多了。报纸上的消息是假的,如果大家都信了那消息,他就安全了。
陈千里走了过去,笑着说:“我。”
“晚上我给他收拾箱子,看到了旅行社舱单,上面写的名字不是他,姓易。我又问他,他就吓唬我说,绝不能告诉别人他还活着。现在他死了,他要死半年,半年以后他就又能活过来,回到广州,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但是在那之前,我不能跟任何人说我的事情,不然不仅他有危险,我自己也有危险。他吓唬我说,有人因为我知道他还活着,就打算杀了我,是他把他们拦住了。
一扇房门从里面打开,勒眉贴片,只上了片子石,未戴凤饰,身上已穿了金红广绣戏服。烟铺黎叔说她鬼火咁靓,这会儿却看不出来。
“每年五月散班,端午节后派了定银,我手里有点钱,怕他出门不够花,全给了他。”小凤凰定下神来,似乎说完了想说的话。
“谁找我?”
卢忠德一走,她必是惶惶不可终日了好长一段时间,等发现并没有人来把她怎么样,才慢慢放下心来,觉得自己应该不会有危险了,安全了。然后,又开始念起卢忠德的好处……
上楼梯就有一股脂粉味。群芳艳是女班,后台莺莺燕燕。上面一条楼道,两个人并肩嫌挤,两侧房门半掩,里面传出嘁嘁喳喳说话的声音。陈千里站在楼道中间,轻松地大声说:“我找小凤凰。”
陈千里起身告辞,刚迈出门,小凤凰在身后忽然说:“陈生,如果你见到他,替我带句话。”
戏院后台常有豪客进来,指明想见某位某位,戏院中人不以为异。那人收了银钱,不曾想戏未开演,已收了红包,心里十分欢喜,告诉陈千里:“小凤凰在楼上。”
陈千里点点头。
后台门前坐着杂役,正要问,陈千里摸出一块银元塞进对方手里,直截了当说一句:“去看看小凤凰。”
“胭脂用尽。”小凤凰关上了门。
等到天黑,陈千里和梁士超买了票子,提前进了戏院。还没到开戏时间,中间的桌位都空着,两侧坐席倒来了不少人。他们早就换了衣装,这时一个长袍马褂,一个浅色洋装,一副洋行买办形貌。两人并不立即入座,从廊柱后面走到台下,陈千里示意梁士超在外面等着,自己推开角门走了进去。
陈千里和梁士超没有坐到桌位上,但也没有急匆匆离开戏院。他们站在后排左侧一根柱子后面,朝戏台上看了一会儿。
乐华不远,维新路朝南到西湖路,向东一转,再走到下一个街口,就看见骑楼下面戏院的大招牌。当晚戏单上果然有小凤凰,是《十美绕宣王》之“背解红罗”一本,小凤凰演的正是苏金定。
戏台上的君王放肆地盯视着苏金定,她背过身,含羞解开蛮王进贡的红罗袱,满朝文武都解不开的难题,她给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