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在后座上打开皮箱,只见里面塞满旧报纸,裹着几块铁秤砣,秤砣上沾着煤灰,多半是从煤栈磅秤上顺手拿来的。他没敢扔掉皮箱,可能觉得自己早晚会被人抓住,他没有拿到金条,如果再把皮箱扔掉,这件事情就更说不清了。
“皮箱里只有旧报纸和几块秤砣。”崔文泰连忙解释。
他猜想自己是被骗了,上了陈千里的当。他在车上想,很可能陈千里就是想让他用皮箱引开特务们,他简直太奸猾了,竟然欺骗自己的同志。有那么一个片刻,他甚至异想天开,认为如果他把特务引开,那仍旧算是立了功,陈千里未必发现他们被他出卖了,他还可以回去找他们。可是后来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是把别人想成跟自己一样的傻瓜了。
有人从崔文泰那辆车的后座上取下皮箱,放到泥地上。
皮箱里果然只有报纸和秤砣。旧报纸卷成纸团,把皮箱塞了个满满当当。
听到游天啸提起“西施”,崔文泰又有些定心:“游队长,请你带着我去见叶主任,我有话跟他说。”
“你把金条放哪儿了?”游天啸厉声说。
游天啸这一次带来的人,全是自己的亲信,都知道游队长不仅是警备司令部的侦缉队长,也是南京特工总部驻上海的站长。
“游队长,皮箱里没有金条。我一动都没敢动。”
“现在可不单单是共产党要抓你,兄弟国民党,也是奉命要来抓你。国共两党都要抓你,你这一把玩得可真不小。也难怪,谁让你是特工总部赫赫有名的‘西施’。”
“你把皮箱从天津路拉到这儿,还敢说一动都不敢动?”游天啸心里其实没怎么生气。叶启年并不在乎金条,他自己也不在乎。他们是真心要抓共产党,好好一个局让这家伙给搅了。还号称什么“西施”,特工总部最宝贵的潜伏特务。他心里早就对这个家伙怀有嫉恨,叶老师最喜欢的“西施”,总部布置的一切工作都围着他转,这些天来上海站都为他一个人服务了。
崔文泰被人拖下车,按在芦苇荡的泥地里,喘了好一会儿才稍稍镇定,带着哭腔说:“哪有什么鱼虾?躲在这里十来天都没看见一粒虾米。每天都吓得睡不着觉,就怕被共产党抓去枪毙。看到游队长才松了一口气。游队长,地下党要抓我,我还可以为你们效劳。”
很好,叶老师说了,悄悄把他处理掉。他明白叶老师的心情,最钟爱的下属变成了这种宝货,卷了几根金条就逃了,说出去有多丢脸。总部有一些人一直对叶老师心怀不满。把这家伙杀掉,游天啸觉得自己至少能得到双重快感,也许还不止。
角里是朱家角本地人的说法,游天啸无论说什么,都喜欢让自己显得很内行。
“游队长,让我见一见叶主任,我有话对他说。”崔文泰有点心慌,朝着游天啸叫喊。
他冷笑道:“你可真能逃,跑到角里来了。这么冷的天,你来摸鱼捉虾?”
叶启年并不想听他说话,游天啸倒有个问题想问他:“跟我说实话吧,那天你拉着几只秤砣跑什么?你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逃跑?”
游天啸一脚高一脚低,原打算跟这“西施”说几句笑话,可走到他面前时,心里已有些生气。
“我要早知道是秤砣—那天我真的是鬼迷心窍,他们把皮箱放到车上,我好像突然闻到了金条的气味。”
但他没时间再做梦了,土路前方出现两辆黑色汽车,他一眼就认出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车子。他连忙倒车,拼命向芦苇荡中退去。但背后是淀山湖,他退无可退。
他说了实话,游天啸却笑了起来。他一字一顿地说:
他不敢在芦苇荡里掉头,拉了倒车档,慢慢把车退出湖滩,开上了土路。阳光照在芦苇丛上,渐渐化冻的泥土表面露出许多孔洞,远处湖面上方有鸟群盘旋,崔文泰觉得心情很好。这几天他看了报纸,知道这条正在修筑的公路叫作珠沪县道,一头是青浦县城,另一头是虹桥路飞机场。这一回,他决定好好看看飞机,现在他坐在汽车里,惶惶如丧家之犬,可是说不定哪一天,他崔文泰也能坐上飞机,从天上往下看看这个世界。
“金条的气味,就是一个人沉到淀山湖底会闻到的气味。”
午后,他下了渡船。没到正月十五,小镇上的人仍在过年,街上没几个人,只少数几家商铺开着门。他没打算在镇上耽搁,直奔湖边那片芦苇荡。他找到了汽车,把一桶备用的汽油灌进油箱,暗暗表扬自己有先见之明,那日加油时就多买了两桶放在车上。有了这点油,他估计不仅能把车开回上海,还能把车开到买家手上。
崔文泰吓得腿都软了,他跪在地上,朝游天啸伸出手,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有话要对叶主任说。”
他打算在小五子家门外找个地方等她,让她给自己找个地方躲几天。这样他就能从容地卖掉汽车,然后远走高飞。如果她愿意,她可以跟自己一起走,如果她不愿意,那也行,他可以安顿好了再回来找她,或者另找一个女人。他的人生起起落落,见过偌大市面,他相信有朝一日,自己肯定能再一次咸鱼翻身。今天是正月十二,他要记住这一天,这是他崔文泰重整旗鼓的第一天。
游天啸笑着说:“叶主任不想听你说话,我倒是可以听你说三句话,你说吧,三句话。”
天亮后他就坐船离开商榻。他决定悄悄回上海。他还有一辆汽车,道奇。他可以把车卖了。这件事情他早就动过脑筋。刚进锦记车行当司机,他就四处打听,想知道有没有可能偷偷卖掉汽车,赚上一大笔钱。这样一辆旧车,值两三千大洋。就算拆了卖零件发动机,他也能拿到千儿八百。有了这笔钱,他一样可以跑到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过上好日子。
崔文泰愣了一下,连忙接着说:“金条多半还在银行……”
崔文泰六神无主,在淀山湖区晃了十来天。先是在朱家角镇上找了个小客栈,住了两天就开始心慌。这里靠近青浦县城,说不定马上就会有通缉告示贴到街上。于是他坐小船去了湖西,跑到一个名叫“商榻”的小镇上。从前行商于苏州松江两府,都走水路,两天行程,晚上便在这里歇脚。商榻的意思就是商贩下榻的地方。镇上有不少客栈,每天只要花二角洋钱,晚上还能吃一碗稻草扎肉,喝两口绍兴老酒。这里四面环湖,让崔文泰觉得十分安全。但他住了不到一个星期,发现自己没钱了。那天晚上,他把剩下的那点钱换成扎肉和酒,醉倒在客栈的八仙桌上。
游天啸挥了挥手,侦缉队两名壮汉上前,用绳子把崔文泰五花大绑起来,然后想把他塞进汽车后座沉湖。
几个小时后他才回过神,又发动汽车,把车慢慢开进芦苇深处,在湖边停了下来。幸亏天气寒冷,虽然刚下过雪,但滩泥冻得结结实实,车轮没有陷进沼泽里。他步行走出荒滩,四面全无人烟。
游天啸制止了手下:“用汽车给他陪葬便宜他了。侦缉队充公了。”
他不知道那是珠沪县道,也不知道自己把车开进了淀山湖区。他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凌晨时他开车路过一个村庄,路边石碑上刻写着“菘泽”两个字,这个地名他同样不了解。但是车子越来越难开了,有很多小河汊,还有大片荒滩,长满干枯的芦苇。再往前路就断了,他不得不停下车,在驾驶座上坐了一会儿,又摸出香烟抽了几口,然后到后座上打开皮箱,往里一看,感觉自己眼前一黑……
远处镇上传来一阵鞭炮声,夹杂着崔文泰不断的喊叫:
土路似乎漫无尽头,路上有很多板桥。天快亮时他才发现,那是一条正在建造的公路,刚刚铺完泥土路基。
“游队长,你说要听我说三句话……游队长,你不能不讲信用……”
除了车灯照亮的一小段前路,四周一片漆黑。崔文泰穿过华伦路,路已快到尽头,往前全是荒田野地。他只得转入罗别根路,沿着小河向南行驶,上了虹桥路。前面隐约有一些亮光,等他把车开到那里才知道是机场,灯光下雪花飞舞,几个军警站在岗亭外面,惊异地盯着这辆车看。他心慌意乱,猛转方向盘,车子转上了机场大门左侧一条土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猛踩油门,车轮在土坑和石头间蹦跳,一头扎进黑夜里。
当天晚上八点左右,游天啸回到市区。他直接去了北站附近的正元旅社,在那里见到了叶启年。这里表面上是一家旅社,实际是特工总部花钱营造的产业,特工总部下属上海站机关就在旅社顶层,楼下客房招待的客人也多是总部来沪人员。如若有散客不知底细的上柜台要求入住,多半会被告知客满,少数形迹可疑者,甚至会被拉到后面详查身份。
但他没地方去。他一路向西开到苏州河边,穿过一大片农田,天上开始落雪,车子在田间小路上颠簸了很久,又转上了白利南路。他不能回头,也不能停下来。他猜想到这个时候,上海每个警察署都拿到了他的照片,他不仅是个共党要犯,还会被当成金条抢劫犯通缉。中共地下组织不仅不会庇护他,他们也要找到他这个出卖了同志的叛徒。
叶启年并不十分关心崔文泰的下场。听游天啸说到秤砣,叶启年倒说了一句:“这个陈千里,把煤栈里的秤砣拿了,让人家怎么做生意?”
他没敢进小五子家的弄堂。车子在马路对面停下,他望了几分钟,最后决定离开。他看到两个人,天这么冷,他们站在弄堂口做什么?他们知道小五子吗?知道她家在哪儿吗?这些事情他都没法确定。可这会儿他要是进了她家的门,小五子那几个姐姐会给他什么脸色看,对这一点他倒十分确定。他想了想,开车走了。
“老师,我一直在想,这金条会不会还在银行?”
但他现在有了五根金条,可以兑换几千大洋,说不定自己也可以做老板,在什么地方开一家车行,他可以去新开的“满洲国”,到了那里,叶启年总归鞭长莫及了吧?
“我让人到银行查了。年初一上午,就在你带着人到天津路的前一刻钟,有人假扮富商进入银行,新开了一只保管箱。这个人进入保管库存放物品,时间长达一个小时。也就是说,那个林石进去时,保管库里有两个人。陈千里使用了调包计,崔文泰那么一闹,我们的注意力被搅乱了,没有想到东西可能还在银行。
他想趁着天黑去找小五子,有了这笔钱,他心里就有底了。叶启年真要对他穷追不放,他就离开上海。他开车是一把好手,到哪儿都能找到饭碗,这倒真应当感谢老方。有时候想起老方,他心里也不是一点愧疚都没有,但他真没想要害他送命,他只是告诉人家,老方很可能去了剃头铺。那天,他把老方送到北四川路,看着他下车后钻进了弄堂,立刻猜到了他打算去哪里。他没想要害他送命,最后这个结果不全是他造成的,虽然想起这些心里总是有点不舒服。
“当天下午,那个人第二次来到银行,声称上午只存放了一部分,要求再为他开一次保管库。虽然那只保管箱仍在租用,我想东西已经被他拿走了。这个人,你猜猜看是不是陈千里?当然,肯定就是他。我估计崔文泰那一出,完全是出乎意料,陈千里没那么大本事,可以说服崔文泰帮他搅局。要不是崔文泰来那么一出,那天他把皮箱送来一看,我就能猜到有人在保管库调包。陈千里想出了一个糟糕的主意,却碰上了一点好运气。不过下一回,他就未必能再这么走运了。”
他在路上开了半天,脑子才慢慢清醒了一点。他心里有数,这一把他赌大了。他崔文泰何德何能,竟敢同时开罪国共两党。他想唯一能救自己的就是后座上皮箱里的那五根大金条了。到这个时候,他又不敢停下车,去打开皮箱看看。倒也不是担心路上遭人抢,那种心情有点类似于近乡情怯,因为他做梦都想要挣一笔大钱,而皮箱里那几根金条,就是他这辈子见到过的最大的一笔钱了。他虽然不敢立刻打开皮箱看金条,却停车在报童手里买了一份报纸,查到当日标金的报价,心里不禁大喜。
“不过现在没有了‘西施’……”
他一路咒骂那些过马路的行人、黄包车、对面开来的车、在他前面的车,连站在路边的人他也不放过。他倒是记得去加油,但巧不巧,他刚加完油,就看见自家车行的老板从马路对面奔过来。他想起车子从昨天开出来以后,就一直没回车行,连电话也忘了打一个,心里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稀里糊涂把车子开到锦记车行附近的加油站了。他连忙上车,油门一加就跑,全不顾车子后面、站在马路中间叉开双臂又叫又跳脚的秃顶胖子。
“这不是你要关心的事情。”叶启年说道,“陈千里明天坐贵生轮回到上海,中午十二点左右船会靠上公和祥码头。地下党方面,会有易君年去接应他。你带着人过去,躲在车里不要暴露,在码头公司房顶上面我另外安排了枪手。他如果不开枪,你不要做任何动作,他如果开枪,你们马上出去,放走易君年,不管是死是活,把陈千里带到我这里。”
年初一上午在银行门口,凌汶刚把皮箱放进轿车后座,他就觉得一阵头脑发热。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闻到了金条的气味。他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气味,只觉得心怦怦跳,太阳穴好像要炸开,周围马路上那些人和车都变成了漂浮的影子,回想起来就像是在做梦。可是自己做的一连串动作他倒记得清清楚楚,踩离合器、推动变速杆、松开离合器、松开刹车、踩油门、转动方向盘,问题是做那些动作完全没有通过他自己的脑子,就连后来猛踩油门、把车从侦缉队特务面前一下冲过去的动作,也好像完全不是他自己做的。
“那个易君年,不用一起抓回来吗?”
青浦县多年来都想修一条直通上海市区的公路,几年前终于开始动工,但直到现在也只铺成了土路,造了几座木桥。崔文泰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车开到这地方,他走投无路了。
叶启年想了一会儿:“让他再多活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