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茄力克

两人离开炒粉铺,到附近转了一圈,又回到这里,悄悄进了那间香烟铺。一个老头坐在铺子里,梁士超进门就喊他:“黎叔。”老头点点头。

“这家炒粉铺开得晚,警察值夜班常来。三年前查出个警察是共产党,这事好几个人都记得。他们说,打死的共党警察,隔壁香烟铺的黎叔肯定认识,那人常到他铺子里买烟。”

柜台里五颜六色,梁士超看了半天,挑了两包“三炮台”,一包塞进口袋,另一包递给陈千里。柜台上放着纸包,后面的架子上是罐装烟。陈千里忽然看见高处的角落里,孤零零放着两只绿罐头,心里一动。

他打听到了一些情况,等陈千里来时,他们换了张空桌说话。

他对黎叔说:“你这里倒有‘茄力克’。”

众人力邀,盛情难却,梁士超搬到邻桌。喝茶的客人都是左近苦力工人,谁也不能在这里坐一下午,只在干活间歇,抽空过来坐一坐,喝口茶。人来人往,等梁士超喝掉半壶茶,桌上人已换了一拨。

梁士超正想用本地话翻译一遍,不料黎叔却听懂了。

梁士超也要了一壶茶,一碟芽菜粉,两块芋头糕,坐到空桌上。旁边桌上见有生人,声音顿时小了,有人朝他看了一眼。梁士超从褂子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到邻桌发了一圈。

“没人买,你想要,半价卖给你。”

“细佬你真能吹,进门先买三千筹码,你倒进去过?”

“好。”陈千里摸出一块银元递给老头。

“—大赌场,那里番摊,押中一门能赢几千大洋。摊官扒竹一动,桌上人的眼都不敢眨一下,针落到地上都能听见。”

罐头上面全是灰,陈千里在柜台上找了块抹布,慢慢擦。

公安局在维新北路上,马路东侧对着公安局大门有一排小店。午后时分,食肆都关了火,只有一家炒粉铺门前最热闹。门口搭着棚架,放着几只方桌条凳,桌上摆着绿釉粗瓷鹌鹑壶,客人们都在喝茶。茶资只需五分钱,茶叶是从大茶楼收来重新炒过的茶渣,点心也只有芋头糕。喝茶的客人个个揎起袖子正在吹水,谈的是新圳刚开一家大饭店,背后大老板是陈济棠的哥哥陈维周。

“没人买,放在这里三年多了。”

过了音乐亭就是公园正门。出门穿过公园路,有一条小巷子,出了巷子,对面就是公安局。

“没人买为什么要进货?”

老肖为什么要约凌汶第二天到交通站见面?陈千里暗自思忖。

“那时候有人买。买它的人死了。”

“不过他们没有去那里。易君年说,他们原打算第二天跟老肖见面以后,再到濠弦街看看。”

擦掉灰尘,罐头上露出狮身人面像。这是高级香烟,用大轮船从英国运过来的,一罐就要一块大洋。在这么一间小铺子里,光顾的客人就算花得起这个钱,也未必舍得花。

莫少球解释了那两个听起来一样,字却不一样的路名。

“我知道他是谁,”他对黎叔说,“他是个警察,也是个共党。”

“濠弦街,现在叫豪贤路,但广州人喜欢叫它原来的名字濠弦街。”

黎叔狐疑地看了看他,想到两罐香烟放了三年,总算卖了出去,心情又觉得十分轻快,问陈千里:“你认识他?你也是共产党?”

“莫太太说的那幢房子在哪里?”陈千里脱口而出。

陈千里哈哈大笑:“我,《民国日报》记者。你这香烟从哪里进货?”

“我太太见过龙冬,还看过报纸上有关那件事情的新闻。她说事情发生在一幢房子里—”

“卢警官,官不大,抽烟却只认它。这么些年,到我店里来买茄力克的,只有他一个。他让我找这个烟,全广州只有沙面洋行有货。我每个月进几罐,全卖给他了。”

老肖突然说胡话,嘴里嘟嘟哝哝,莫少球起身过去,拿下他额头上的毛巾,在水盆里浸湿,绞干后又折叠起来放了回去。

“这两罐为什么没来拿?”

“两个人来了交通站。我们早就收到上级通知,上海地下党有人要来。他们来是为了把交通线安排好,我们知道中央有大动作。凌汶说了接头暗号,两个人里她是领导。我们商量了各种细节,重新定了接头暗号、电话、电报挂号、怎么接应下船、住在哪里。说完了,凌汶就打听她丈夫。我不熟悉龙冬这个名字,我自己是交通站建立后才到了广州,但我太太知道—”

“他端午节下午来买,店里没存货。我让他第二天来拿。第二天,人没来。过了两天,报纸上说他死了。”

“他们俩到了广州,做过些什么?”陈千里一边想一边问。

“端午节?黎叔你记错了吧?”

“凌汶同志一点消息也没有,失踪了。我太太一听说就哭了。她太喜欢这位女同志了,一见面就喜欢。要不是干革命工作讲纪律,说可以拉着她晚上睡一个床,说到天亮。我太太一点也不相信她牺牲了,还去公安局打听,我们在公安局有内线,不能算同志,但打听一些事情没有问题。可是公安局没有任何消息,特别侦缉科没有抓过女共党。杀人案?也没有。他们说,过年了,谁会杀人呢?广州军警很少在这时候办案抓人,所以前天下午他们突然冲进茶楼要抓老肖,这事情确实很奇怪。”

“怎么会记错?就是端午,他来的时候,我正给店铺门上贴午时符。我女儿前一天晚上提着粽子猪肉回娘家,家里大人领着小孩子跑到珠江边,洗洗龙舟水。家里忙,跑不开,只能第二天上午去进货。卢警官从对面过来,春风满面,身旁还挽着小凤凰。他说好第二天来拿。”

棚屋用旧木船改造而成,本身也像个船舱,房门朝着东濠涌,河面上疍家小艇多得数不清,房门内外都是船板,房门上只挂着一片布帘,梁士超蹲在帘子外面抽烟,陈千里和莫少球在门帘里面,坐在地板上。

民国十八年,端午节是六月十一日,《广州民国日报》十三号发消息,说九号晚上,潜伏在公安局内的共党分子卢忠德被枪杀。可到了十一号端午节,这个黎叔却看见卢忠德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从公安局出来,好像遇见了什么好事。

“他昏一阵醒一阵,大夫说他还没有脱离危险。”

如果公布被打死的人没死,那就一定有另外一个人死了,却没有公布。这个人,陈千里猜测很可能就是龙冬,据说他从军警抓捕现场逃脱,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虽然在这一点上,他可能永远也无法获得确切的证据。除非叶桃再生,从叶启年最秘密的保险柜里拿到有关这个阴谋的记录。

莫少球引着陈千里来到柴栏附近,在水边的棚屋里,他们见到了老肖。棚屋架在岸边,地上铺着旧船板,老肖躺在板上,昏迷不醒。

从另一面看,如果敌人声称卢忠德是共产党,并且击毙了他,后来有人却看到卢忠德还活着,照常出现在他平时出没的地方,那敌人为什么要说谎,这就耐人寻味了。

“但凌汶却不见了。他回到新亚旅社,一直等到傍晚,他们俩是当天夜里的船票,还有几个小时就要上船。易君年赶过来告诉我们这个消息。”

老方牺牲前曾告诉陈千里,民国十八年七月,组织上为加强上海地下党的情报工作,把易君年从广州调到上海。恰好是在广州的卢忠德宣布死亡后的一个月内。易君年是秘密工作使用的化名,他在广州并不使用这个名字,在龙华看守所里,他曾对关在一起的同志们这样说过。

“易君年说他和凌汶一起来交通站。他们俩刚从十七甫转出来,茶楼外面就乱起来了。他们看见特务在追赶老肖,决定分头行动。易君年自己跟了上去,让凌汶赶紧到药号来,如果交通站没事,她就进来报信。如果交通站也出事了,她就先回去,到新亚旅社等他。易君年对凌汶说,他们有重要任务,千万不要冒险。他找了一辆自行车,在杨巷追上老肖。老肖被两个特务一前一后拦住了,拿枪对着他。易君年骑车冲过去,两枪打死了特务,但老肖也中枪了。易君年把老肖送到安全的地方,就回去找凌汶。

把易君年调到上海前,上级把联络方式、暗号和这个化名交给他,让他到上海与地下党负责人老方接头。至于在广州时他使用什么名字,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起,当然他不能说,事关工作纪律。泄露从前的名字,可能会危及那些仍在原系统工作的同志。

巷子里迎面来了两个女学生,等她们走过去后,莫少球又接着往下说:

不过他喜欢抽烟,只抽一种牌子,茄力克。广州也有一个人喜欢抽这种香烟。陈千里想,一个人出于某种目的,可以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有些人像变色龙,随时可以变换身份、立场、外形、语调,甚至个性。他可以在不同角色间来回变换,就像穿上或者脱下一件衣服。即便如此,他们却往往保持着一两种根深蒂固的习惯,也许出于狂妄自大,或者—也许在内心深处,一个人总想抓住一点什么东西,证明自己是自己。

“我们也觉得奇怪。枪声一响站里就听到了。等报信的人进来一说,我立刻让我太太先离开药号。交通站平时就作好准备,随时可以应付这样的突发情况。站里没有什么需要清理的东西。露台上,屋檐落水槽后面有个油纸包,里面是一支手枪,我太太把枪拿给我,自己从后门撤离了。我从店门出去,跑到浆栏街上,站在过街楼下面,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一直都没来药号,直到傍晚。晚上五六点钟,便衣撞开店门进了交通站。”

当然,他不能仅凭直觉就作出判断,也不能单靠一罐香烟。如果他有易君年的照片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让黎叔辨认一下,这个人是不是当年那位卢警官。

“茶楼先抓人?他们没有两处同时动手?”陈千里有些疑惑。

陈千里打开绿罐头,拍拍罐底,抽出香烟递给黎叔和梁士超,自己也点上一根。

凌晨,他们坐小火轮抵达广州。一大早,陈千里便让接应他的广东地下党同志通知莫少球,接头以后,莫少球立刻将他带去见老肖。在路上,莫少球告诉陈千里:“那天上午老肖来交通站,约了凌汶第二天碰头。但凌汶没来,等了半小时,他只能先离开,交通站里不能等太久,这个有规定。老肖去了添男茶楼,说好如果凌汶来了,就让她去那里找他。刚过中午,侦缉队便衣就来了。交通站附近我们设有几个暗桩,白天晚上,有可疑的人到浆栏街周围活动,站里很快就能得到消息。我们的人马上回来报信,可还没等报信的进药号,街上就响起了枪声。”

“卢警官身边站着小凤凰?”

其实他忧心忡忡,脑子里一刻不停,怀疑自己做错了什么。也许他不该让凌汶和易君年来广东,太相信直觉了,欠考虑。之前,他带着梁士超悄悄去了汕头,事情办得很顺利。随后他们转道香港,准备坐船回上海,却听说广州交通站出事了,涉及其中的还有上海地下党来人。

“群芳艳班里的包头,女花旦。这女人,妖媚啊—”黎叔把那根茄力克放进柜台后的一只木匣里,“我早说过卢警官遇见她,就是花旦见小生—夫呀。”

陈千里从北门进园,沿着公园中轴线一路朝南走,他一身短褂,看起来跟附近各家政府机关里的杂役没什么两样。他好像纯粹要在这里消磨时间,对任何上面有字的牌子都满怀兴趣,在康有为赠送的意大利雕像前站立片刻,又盯着平南王府的石狮子看了半天。

梁士超告诉陈千里,戏台上广府白话,夫、苦同音。黎叔点点头继续说:“之后他果然难逃一死,那时候两个人卿卿我我,岂知后来的结果。”

中央公园在市政府南面,元明二代都是地方大员衙署,清初三藩之乱,这里是平南王府。平乱以后,它就成了广东巡抚署。中山先生倡议把它改作公园,公园不卖门票,市民均可随意进出。

“那么这个小凤凰,现在还在唱戏?”

正月初十,立春。

“在乐华。正印花旦,台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