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添男茶楼

话音未落,枪声已响。骑车的人正是易君年。他开枪射杀了一名特务,回头看时,老肖和另一名特务也都中枪倒地。两个人几乎同时开枪对射,同时中弹摔倒,都受到重创,却都还活着,在地上挣扎着举枪。

老肖认出了骑车的人。自行车渐渐靠近他们,车上的人没有朝老肖看,却微笑着对一名特务说:“抓到了吗?”

易君年骑到特务跟前,又补射了一枪,然后望着对方,直到这名特务吐出最后一口气,眼神里那些愤怒和不解渐渐消散。

这时,从小巷西头传来一阵自行车铃声。铃声很急,车却骑得很慢,过了好久才从折巷转出来。老肖看着自行车上的人,两名特务也不由自主地转眼望过去。

子弹打在老肖的腹部,易君年背着他走出直巷,又往北,在十八甫和下九甫交汇街口拦住一辆黄包车,让车夫把他们拉到西濠涌一处水脚,下车后把老肖背上了一条小船。老肖先前支撑着引路,到了船上,两个人躲进篷下,他松了一口气,终于昏迷过去。

他们把枪口对准老肖,盯着他的右手,只要他稍有异动他们就会开枪。

这是一条疍家小艇。船娘摇橹,小艇穿行濠涌,不知过了多久,停靠在水边一排棚屋旁。棚屋里出来一个人,见老肖未醒,看了看伤势,知道这会儿无法搬动,告诉易君年,他先去找大夫,然后马上离开了。

站在东首的特务看出了他身上的异样:“把手拿出来。动作慢一点。”

易君年明知这是广州地下党一个秘密联络点,却并不特别在意。他只关心这位老肖记在脑子里那几句话,一下午他都缩在船棚里,看着昏迷的老肖。

老肖攥着手枪,枪在右边衣襟下,可他一枪只能打倒一个。他侧过身望着身前身后两个特务,估算着射击角度,还有朝左开枪后再调转枪口向右射击所需要的时间,觉得不可能同时击倒这两名特务。

昨晚他临时起意,在天官里后街那房子里杀了凌汶。如果单单只是凌汶对他的过去有所发现,他未必会马上就那么做。

在一个折巷里,他被特务拦住了。两名特务一前一后躲在两个门洞里,等他过了第一个门洞才现身,这样他就被前后拦住了,老肖侧身站着,看看前面,又看看后面。两支枪对着他。巷子很窄,他没有腾挪的余地。

在这之前,他甚至想过,假以时日,凌汶也许会渐渐淡忘了龙冬,到那时,他甚至很有可能说服她。实在不行,就送到南京反省院关上一阵。特工总部让一些中共叛徒在那里做训育员,给其他还不愿意转向的人上课、讨论、开辩论会,有一些人在那里慢慢改变了想法,他希望凌汶早晚也会。

老肖奔到街口,拐进杨巷向北奔跑,北面全是西关的小街巷,四通八达。他钻进两辆黄包车夹缝中,朝天开了两枪。这下街上更乱了,人群朝各个方向逃散。他混进人群,转入一条小巷,直奔到小巷东头,向右转几步,又见一条往东面去的直巷。原来这条巷子很长,一路向东,中间要右折好几次。

可他不得不那样做。不然,他就没有机会让老肖把秘密告诉他。他凭直觉就能猜到那下面有金矿,挖出那条矿脉,有可能对中共地下组织造成毁灭性打击。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会是他自当年挖出龙冬情报网后又一次巨大的成功。那一次的成功让他成了特工总部的王牌,从此他就有了个“西施”的代号。

茶楼里的那些人都追了出来,有人朝天开了一枪。听到枪声,街上的人都四散奔逃,手艺人、小贩都扔下摊子往骑楼下躲。那些穿着便衣的人,佩戴手枪,多半是侦缉队的特务。广州的公安局特别侦缉队,是陈济棠专门用来抓捕中共地下组织的单位。他怎么被敌人发现的呢?难道兴昌药号暴露了?

他确实没料到凌汶会想起那照片。给凌汶看那照片的时候,他也不会预料到她将来有机会真的跑到那房子里去。他现在也已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要把照片拿给她看,还告诉她那是他秘密入党的地方。

老肖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用左手把布包按在衣襟上,右手从里面摸出手枪,塞进衣襟,顺手把那块布朝后扔去。

照片是他宣誓以后拍的。他倒真是在那里宣誓加入了共产党,龙冬是介绍人。但拍照片时,龙冬被他杀了,照片就是在杀他以后拍的。他立了大功,并没有想到几天以后叶启年就让他用易君年的身份潜入上海地下党组织。

楼梯上那个人突然高喊:“就是他。”

他从不怀疑叶老师的计划。他是叶老师真正的亲炙弟子,游天啸那种训练班出来的人,一口一个老师,不免让他觉得可笑。要知道,早在民国十三年,国共两党年初刚刚开始合作,北伐宣言发表才过了几天,冯玉祥那时候还没囚禁曹锟,孙中山连想都没想过北上,叶老师就对他说,国共之间必有一战。

他到楼下了,再走几步就能到门口,但他仍然没有加快脚步。女堂倌提着点心食盒走近,添男茶楼是正经喝茶的地方,女堂倌就是堂倌,不像广州有些茶馆里的那种女招待。她过去了,茶楼门口来了三五客人,他觉得现在可以快一点离开,就在这时—

当时的叶老师,只是个小有名气的大学教授,都以为他相信无政府主义,是个世界语学者。谁也没猜到叶老师心里装着历史。

底下楼梯口站着两个人,仰着头从楼梯井朝三楼做手势,看样子他们并不着急,大概打算从底楼一层层搜查,这两个人只是为了控制住楼梯,其中一个正往上走,与老肖擦肩而过时,他小声嘟哝了一句:“楼上满座了,人逼人。”

叶老师告诉他,有一种职业,可以始终踩在历史制高点上。叶老师喜欢为他的学生安排前程。他说,将来的两党斗争,将会异常残酷,到那时,国民党就需要一个特殊的秘密组织,掌握一支秘密的力量。

他夹着布包下楼,稍稍靠近楼梯左侧,脚步不能匆忙,脸上带着点得意,好像刚刚跟堂倌讲了个笑话。他把目光落在栏杆间冒出来的一枝桃花上,像个心不在焉的客人。

国民党?他头一次意识到叶老师的无政府主义立场正在悄悄转变,叶老师桌上开始出现戴季陶的书。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他很快就结识了那位作者,参加了戴季陶在国民党内部组织的秘密聚会,聚会中人一致认为对共产党,必须斩尽杀绝,绝不能养痈贻患。但叶老师对空谈理论没多大兴趣,也不认为光靠写几篇文章做做宣传就能扭转局面,他认为国民党必须创办一个特务组织。

楼梯井围栏旁放着两个大花缸,盆里栽着小桃树,枝叶繁茂,桃花盛开。站在楼梯上,伸手就可以把一个小布包塞进花缸的缝隙间,只要你上楼时稍微往右靠一点点,没人会发现你这个动作。他上楼时就这样做了,布包里有一支手枪,勃朗宁,枪管左侧上刻着手枪图案。他很喜欢这支枪,人家都叫它枪牌手枪,他却常说,其实应该叫作手枪牌手枪。

从前,作为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叶老师也是个行动派。他游历各国,专门研究无政府主义者的暗杀活动,还有各国政府和殖民地的秘密警察组织。他得出结论:未来的世界属于特务。

楼梯是木制的,楼梯井又窄又深,楼下传来粗暴的脚步声。站在围栏边能看见楼梯井里的动静,三楼有人正伸头向下看,跟街上那些闲人是一伙的,他一眼就能认出来。没法上三楼了,现在他只能闯出去。

于是,叶老师让他去广州,他是广东人。到了广州,他先是考进轮船公司,然后又参加了中共举办的职工运动讲习班。因为表现积极,他被拉进了工人纠察队。大罢工之后,在叶老师的安排下,他顺利考入公安局,先在荷溪分局做了几个月,随后迅速调入特别侦缉队,民国十四年夏天,有人在广州街上暗杀了廖仲恺,这件事情他一直怀疑可能跟叶老师有点关系。

他准备上三楼。进茶楼前他就注意到,三楼西面的窗户平时都开着,窗下是隔壁的房顶,那是广安大药房。顺着药房瓦顶跑到北头,山墙上有一排窗,窗后是库房,想来很少有人会跑到那里面。他可以从挑檐和窗台往下爬,没有人会发现。

与此同时,他仍然穿着短打布褂,坐到工会讲习班后排角落,等着被人发现。一切都在叶老师预料之中,如同照着棋谱下棋。来找他的人并不通过从前他在工人纠察队中的同伴,却在维新北路上一家炒粉铺找到他,他们交了朋友,常常约了饮茶。按照叶老师的办法,他只是在闲聊中偶尔提及一些情报,把特别侦缉队日常报告、警员同乐会听来的小道消息以及市井谣言混到一起,添油加醋说给人家听。中共地下组织对他的考察相当漫长,他等了两年,终于等到了龙冬。

老肖不动声色站了起来,略微弯着腰,好像准备往茶壶里加水。他用脚跟轻轻踢开椅子,迅速地离开桌子,向楼梯走去。他没有下楼。

摇橹搅动河水,水波翻涌中慢慢过去一条比较大的木船,上面捆扎着满船木柴。易君年望着木柴,大致猜出了所在位置。但是他对地下党这类零碎联络点不感兴趣,他只对面前昏迷着的这个人头脑中的秘密有兴趣。

他发现对面骑楼下有些不正常,两三个闲人站在那里说话,其中有一个不时抬头望向茶楼。他们的肩膀奇怪地歪着,好像右肩害了风湿。他知道,那是因为衣服里面,右侧胁下挂着手枪。

昨晚他离开濠弦街,马上去见了特工总部广州站的站长。在他到达之前,叶启年就电令本站负责人配合他行动。他一到那里就让人给叶主任发电报,征得同意后,他让广州站长从公安局侦缉队调集人手。站长在侦缉队只是个队副,队长是陈济棠的人,那位“南天王”十分警惕南京方面的势力向广州渗透,所以站长有难处。抓共产党没有任何问题,假装抓共产党就没那么容易安排。

为什么他们没有来?他心里有些不安,注视着浆栏街,台上已唱到好似避秦男女入桃源……

“你要找几个亲信,让他们混在行动人员当中,引导大家配合演一出戏。”

二楼北面设个小戏台,女小生正唱到自己系缪姓乃是莲仙字。老肖特地坐在二楼,人多,环境杂乱,三楼和四楼这个时间客人寥寥。

易君年知道,在总部下属各地区分站负责人这一级,虽然无权了解“西施”,他们却都有所耳闻:叶主任的宝贝,总部最大的功臣。为了这点小事,他不想反复发电报请示叶老师。他小声告诉站长,他是“西施”(这事绝不能泄露出去),如果按他的要求办,出了问题他负责,如果不按他的要求办,出了什么问题就是站长你负责。站长勉强同意了。

茶楼里挂着红灯笼,栏杆和柱子上包着黄铜,地上是花瓷砖。茶桌镂花漆面,桌上放着一盅两件,有人还跑到隔壁买来双英酒家的双英鸡。叹茶的客人侧着椅子,全都朝着戏台方向。

事到临头站长又不愿意了。因为易君年说自己可能要杀掉一两个侦缉队员,以便取得对方的信任。

二楼阳台朝南,面对着浆栏街。坐在这个位置,街上动静尽收眼底。右面隔着杨巷是十八甫街,虽然连着浆栏街,但十八甫朝南略偏了些,三街相交,汇成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等于周围街坊的小广场,捏糖人的、卖榄人的、租小人书的、卖艺的、测字看相的,什么人都有,黄包车在人缝里穿梭往来。

站长想了半天才说:“万一消息传出去,特工总部滥杀自己人这个罪名,就连叶主任也担待不起呀!”

中午十二点时他到过兴昌药号,莫少球说上海那两位同志没有到。过了约定时间,他们也没有出现。他不能一直在交通站等着,便交代莫少球,等他们到了,让他们到添男茶楼碰头。

这是在威胁他,他没说话,望着对方。

他考虑再三,放弃了使用电台请示瑞金的想法。就算通过莫少球请示广州地下党组织,由他们向南方局秘密电台请求发报也需要等很长时间。而且同样也很不安全。他作出决定,既然林石没有来,他就自己去一趟上海。他找到了一艘今晚出港的小货轮,轮船可以捎带零散乘客,还剩几个舱位。

“我原打算瞒着我们队长派人,如果不但没抓到共党,还折损了两个自己人,这个责任就难扛了。广州的情形跟别处不同,公安局里从局长往下,都是陈济棠的人。局里一直有人私下议论,说我跟特工总部有瓜葛。要是再出了这么一件事情,他们心狠手辣,我可猜不出南天王会怎么处置。”

这样的密信,即使在电台能正常使用的情况下,也不够安全。电台会被监听,密码会被破解,译电通过层层交通传递也很容易泄露。何况就在前不久,设在九龙的一个南方局秘密电台就遭到了破坏。英国警察十分狡猾,企图用那架电台继续与上海地下党组织通电联络,幸亏及时发现。所以少山同志找到他,让他当面将口信传达给林石。

“那就让你自己的亲信做冤死鬼。”

在紧急转移前,浩瀚同志向瑞金发电,告知了情况。刚刚转移到瑞金的临时中央决定,要求浩瀚同志立即转入地下,切断一切工作联系,等待接头信号。信号将刊登在正月十四那天的《申报》上,是一条收购古旧字画的广告,如果出现意外情况,当天下午出报的中文《大美晚报》上也会刊登相同的广告,那是唯一的备用联络方案。

站长想了半天,好像实在狠不下这个心。易君年却不以为然,这么做他自己也很冒险,万一一枪打不死,被他们回射两枪,他从广州得来的这个“西施”,就又交待在广州了。

他完成过许多难以完成的任务,这次又碰上了难题。林石没有按事先约定出现在广州。要他传达的绝密口信,事关一位中央领导同志的安危。浩瀚同志最后一次用电台与瑞金联系,到现在已有十一天。中央正在有计划地撤离上海,但浩瀚同志碰到的情况却是一个意外。有人叛变了,秘密机关被敌人破获,有数名内外交通人员被捕。

大夫来了,是西医。地下党确实厉害,在哪儿都有全套人马,易君年心里想。清理了伤口,取出了子弹,又给老肖输液。大夫说伤很重,他无法保证病人能醒过来,一切都要看他自己了。换句话说,听天由命。到了这时候,易君年真心希望他能醒过来。

添男茶楼进来一个客人。知道他名字的人不多,只有少数人知道他姓肖。他和林石一样,都在中央交通局工作,那是一个极机密的单位,即使在中共内部,也很少有人知道存在着这么一个机构。有时候不得不出现在党内文件中时,它会用农村工委那类名称来掩护。作为老资格的机要交通,他们现在都是交通局派往各地的巡视员。老肖为人机敏,反应极快,还有一手好枪法。他驻守瑞金,随时接受临时委派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