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趟栊门

凌汶却只顾看着那扇奇怪的门。其实门有三道,第一道屏风门只有半截,高有五尺多,人站门前正好能挡住视线;中间那道是栅栏门,圆木栏杆却横着,上面趴着只野猫,倒像个梯子,底下有滑轮,滑道一半伸进墙后,七姑向右推了一下,门没动,凌汶上前,伸手帮她推。

这里地势低,门前垫了两层石板,杂草覆盖着台阶,门洞的墙角下有一条蜈蚣,慢慢爬进草丛。七姑站在台阶上开门,易君年在她背后用上海话提醒凌汶,他们俩是来广州做生意,要租房子。

第三道才是真正的房门,进门是堂屋。七姑会说官话,二十多岁出来做妈姐,跟主人家去过很多地方。她还打算领着他们看前后房间,易君年掏出一块大洋,把她打发了,让七姑回家煮水,回头他们过去喝茶。

七姑在隔壁,果然开着门,借着天光,坐在屋里织花布。

七姑一走,易君年就对凌汶说:“进了这条街,你什么都不顾了。你怎么可以到处打听?”

易君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就为看看这房子,你连安全都不顾了。”

凌汶倒是愈发恍惚起来,这房子总好像有些地方让她觉得不大对劲。

他们找到了天官里后街二十三号,房门紧闭,砖墙上满是青苔。凌汶回头看易君年,见他脸色铁青,有些奇怪,问道:“你怎么了?”

“我觉得这房子有些蹊跷。”她说。最让易君年害怕的就是她那些毫无由来的直觉,多年来他一直也没有战胜过它们。她好像总能提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刚想对她说一句什么,还没等他说出来,她就开始打岔。她的那些直觉—你也不能说她不对。

“七姑是自梳女,从顺德到广州当妈姐。夜夜挑灯独对,春来春去倍添愁—”他说着说着又唱了一句,余韵未歇又接着说,“七姑年纪大了没儿没女,主人家见她可怜,让她看房子。你到了那里自然就能看见,她每天开着门,坐在堂屋里织布。”

那天她去秦传安的诊所,一回来就对他说,林石没有问题,那三个人逼着他交代,倒是有些奇怪。他问她:三个人当中谁闹得最厉害?她却回答说,如果在这三个人当中挑一个,她倒觉得崔文泰最可疑。易君年想,这可能也就是陈千里让凌汶负责广州之行的原因,陈千里这个人,不简单。

“哪里可以找到七姑?”

堂屋房梁上挂着一排草席,上面全是蛀洞和蜘蛛网。易君年拉了一下绳子,整排草席前后摆动起来,落下许多灰尘。房子几乎全空了,只剩下一些残破的桌椅。

不知谁家的妇女在天黑前赶工,织布机声音急促执拗,木辊吱嘎转动,撑子咔咔撞击。凌汶转身要走,半天没说话的算命老头忽然叫住她:“那房子在前面,都说是凶宅,没人愿意住也没人愿意买,主人家也不要,锁了门,叫住在隔壁的七姑看房子。”

“你不觉得这个老肖,来得有些奇怪?”易君年仰头看着草席,在炎热的夏天,它们可以吹动屋内闷热潮湿的空气。

“我一个算命的老头,半个瞎子,能见过多少世面,风过耳罢了。”

“你为什么对他那么感兴趣,一路上你提到他好几回了。”凌汶有些不耐烦。

“看来老先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易君年截断了他的话。

“凌汶同志,”易君年换了一种口气,“我必须提醒你,你好像忘记了我们来广州有重要的任务。你的心思完全都在别的事情上。我觉得陈千里让你负责这一次的任务,有些处置不当。”

老头抬头望着凌汶,夕阳照在墨绿色的眼镜片上,反射出的光芒闪烁不定。他慢悠悠地说道:“两位是读书人吧?这条濠弦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一直都不少。濠弦街,不就是豪贤街嘛。自古英雄无善终,一将功成万骨枯。当年轰动一时的大罢工,二十五万人里,濠弦街参加的人也不在少数。你看街上这些人,说不定谁家就有人那时跟着教导团攻打过—”

“我觉得你心里有鬼。”不知道为什么,进了这房子,凌汶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他就是在这里不见的。”凌汶把心一横,对算命老头说,“三年前,天官里后街出过一件命案,有人被警察用枪打死了。老先生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易君年脸色一变,忽然叹了一口气:“你就那么难以忘记他吗?”

“在哪里不见的?”老头见凌汶不肯说,便又道,“从签上看,你要找他倒是打扰了他。也许过一段时候,他自己就出来了。”

凌汶愣了一下,站在昏暗的堂屋里,忽然说:“我觉得时间停在了那一天—”

“是一个亲人,三年前他不见了。”

她没有向易君年解释究竟是哪一天,是她被捕释放、回到家里发现龙冬失踪的那一天?或是再往前,她和龙冬最后见面的那一天?她下意识地哼起了那首意第绪语民歌,咚巴啦咚巴啦啦—

“他是你什么人?你有多久没见他了?他是从哪里走失的?”老头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七姑煮开了水,请他们过去喝茶。刚坐下凌汶就问七姑:“那房子从前出过事?”

“我想问他去了哪里。”

“珠江上造大铁桥那一年,听说是那房子里出了共产党。”

“是哪一位?”

“你见过那些共产党吗?”

“我要问一个人。”凌汶忽然说。

七姑的脑子一时清楚,一时糊涂。清楚时言简意赅,看得出从前在主人家是个能干的妈姐,可糊涂时你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了。没见过,她那时并不住在这里,她还没老得不能干活。凌汶总算听懂了一句。

“那也要看所问何事,问者何人。如果问姻缘—从签上看,还须另待时日。”

“这条街上,有谁是那时候就住在这儿,后来也一直没有搬走的?”

“这是下签了吧?”易君年笑着说。

易君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好像觉得她疯了。

“桃李无言,残阳苦被,鸟雀喧扰。不知这根签上,两位求问何事?”

“你们为什么要问我这些?你们是共产党吗?”真不知道七姑这会儿脑子是清楚还是糊涂。她说起那些搬走的人家,一家家数着说。后街上的人家有些自己买地起屋,有些赁了地造房子住,很多人家住了几年就搬走了。七姑的话越说越多,凌汶却越来越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三春桃李本无言,苦被残阳鸟雀喧。”老头拿起笔,边说边把签诗写在纸上,写完递给易君年。

外面天色已暗,七姑快要睡着了。两个人悄悄退了出来,拿了一盏煤油灯再去隔壁,走到门口时,野猫从堂屋蹿了出去。

凌汶拿了一根,递给易君年,是第七十三签。

“这叫趟栊门。”易君年拉上那道像梯子一样的栅栏门,插上锁舌。

凌汶转身要离开,易君年却拿起签筒,晃了几下,又把签筒伸到凌汶面前说:“入乡随俗。”

他告诉凌汶:“大门外面多了两层,这是脚门,这是趟。广州潮湿,住在这里通风比什么都要紧。”

“他听不见。”易君年说。

风从趟栊门吹进来,煤油灯忽明忽暗。

“你们远远说了一路。”老头向前推了推签筒,“两位还没成婚吧?倒不如求一根黄大仙灵签,看一看姻缘运数。”

“你这样到处打听,会闯祸。我真不晓得你是个这么容易闯祸的女人,连七姑都猜到你是共产党。”易君年边说边往里走。

“他能听见我们说话?”凌汶有些惊讶,望着易君年。

“那个被捕的欧阳书记不知道后来怎样了,他可能知道龙冬去了哪里。”凌汶心不在焉地说。

老头忽然大声说话:“听口音两位不是本地人?”

“你怎么不问问那个老肖,他会不会知道龙冬的下落。”易君年索性岔开话题。

两三个小孩在渠沿跑,手里抓着线头,线的另一头飘着个小纸鹞,小纸鹞飞不高,在渠岸边的微风中飘荡。直巷口一只小桌,桌上放着签筒、笔墨和砚台,桌子围着一圈看不清颜色的绸布,绸布上写着“直言无讳”,周围画着些爻象卦符。桌后凳子上坐个老头,戴着副铜框水晶墨镜。

这句话提醒了凌汶,他们还有任务。先前她心里太乱,乍一跑到这个地方,她突然有些激动,就好像时隔多年,她第一次又和龙冬靠得那么近,几乎感觉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但并不是这样。

临近黄昏,夕阳照在石板路上,后街这一段却热闹起来,因为有条直巷北通外面的大马路。两三家小店铺,墙上写着些酱油、木柴和火水,还有一家小店专门卖香烟米酒。凌汶想不出火水到底是什么,直到看见有人在店铺里面点了一盏煤油灯。

广州很危险,外省人在这里特别引人注目。这是易君年在说话。你今天在豪贤街上这么一走,很多人都看到我们了,也许明天一早就有人会报告侦缉队,甚至今晚。你忘记香港的事情了吗?多危险!只要有一点让人怀疑的地方,就有可能被敌人发现。

凌汶指的什么,易君年心里清楚,她这么一说,他下面的话倒被她拦住了。

在香港的码头上,他们被英国警察带进一间屋子。她不知道他们俩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每个细节他们都考虑过了,进港前一天夜里,他们还练习了一遍,所有的说辞都反复对了几次,包括如果敌人发现了他们身份有问题,第二道防线的说法,还有第三道防线。

“我们可以装作不认识。”凌汶走了几步,查看着周围的街巷,忽然有点不耐烦,“再说,哪有那么多规矩。要讲规矩,你平时就不该跟我说那些话。”

英国警察把他们拉进不同的两个房间,等华人警察来了,他们就开始审问。过了半小时,英国人才把他们放了。

“这有点不合规矩。彼此都在执行秘密任务,一起同行是大忌。”

释放前,他们被锁在同一个房间里,她问易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回答说,可能铺保有些问题。从香港码头上岸,需要提交铺保,哪怕只上岸几小时,巡捕房也要验明身份。易君年告诉她,他们这次带来的文件,担保栏填写的那家店铺,以前用过几次,他们看见过:“我估计上一次有人拿着它来香港时,他们就怀疑了。”她问他,那么后来到底是怎么解决的?他说他请他们往上海发了一封电报,电报的收件人是他的运用人员,在公共租界的巡捕房做翻译。

“他是中央机要交通员,口信内容十分紧急,必须面对面传达。他是打算自己去一趟上海,跟我们一起上船。”见易君年不断追问,凌汶耐着性子解释道。

他们拿着煤油灯,穿过堂屋进了二厅,从南墙角落的一道楼梯上了二楼。

“那他为什么跟你说呢?看上去这个老肖也不像个新手。”

“一幢空房能找到什么呢,你等了他五年,还打算等多久?”易君年小声说。

“他没有说任务内容。那是一条绝密口信,要亲口传达给林石本人。”

“只要他活着,总有见面的一天。”二楼这一间三面都有窗户,白天一定很明亮,凌汶站在窗前向外望着,忽然又加了一句,“革命也总会有胜利的一天。”

“新任务是交给我们?”易君年有点兴奋,他在船上对凌汶说过,建立交通线这样的任务,为什么把他调来?他其实更擅长做情报工作,买买船票租个房子,这样的事情让你们女同志来就可以了,顶多让梁士超随行保护。凌汶当时心想,他还计较着陈千里没让他做二人小组负责人的事情呢。

“也许会等来牺牲的那一天。有些事情,现在比将来更重要。”

凌汶点点头,她望着后街上的房子,这些房子都有奇怪的门,她在哪儿见过这些门?她怎么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种样子的房门。

“我没有现在,只有过去和将来。”凌汶回答得很快,但她仔细想想,这话也说得不对。她怎么能没有现在,他们现在身负最重要的任务,他们这个小组,还有她和易君年,坐了那么远的船来到广州。

“对呀,怎么神神秘秘的。”易君年一面辨认着街边的门牌号,一面说,“他来找林石是传达新任务?”

林石说,从上海到瑞金的交通线,最要紧也最危险的一段,组织上交给我们了。以后的路程都是荒山野岭,只要提防散兵游勇,但上海到广州,一路上都是军警特务。

“你是说从瑞金来的老肖?”凌汶这会儿似乎有点神思恍惚。

“我陪你来这里,就是让你知道过去是什么。”易君年在孤零零立在窗下的花架上摸了一把,“过去只剩下尘土,吹一口气就全都散了。我们见过多少人在短短几年里就变成了过去,变成了尘土。”

“莫老板的客人对你说了什么?”

她从来没有见过易君年这样,话说得有些消沉,可神情却有些亢奋,像一个疲惫至极的人喝了很多酒。他怎么了,她心里一动。

“你们到后面说了什么?”她抬起头,意识到易君年在对她说话。

“你怎么了?”

横街紧靠着河渠,渠底是黄色的沙子,沙床上面游着些极小的红鱼。她想,龙冬也许喝过这渠里的水。那天晚上在这后街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军警包围了房子,他是怎么脱身的?他撤离之后又去了哪里?

易君年突然伸手想碰她,凌汶用手挡住了他,又后退半步。她以为易君年还会再来一次,却见他慢慢放松下来,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点上:“这又潮又暗的屋子让人都有点不正常。”

到了这时候,凌汶却又有点茫然,她究竟想到这里来看什么呢?

他想了想,又说:“从组织关系上讲,这位瑞金来的老肖,不应该与我们同行。我们只接受林石同志的单线领导,我们也不能向其他人暴露林石同志的行踪。”

过了榕树再往北,有几亩菜地,地里种着些芥菜,路边放着一口大缸,风吹过飘出一股难闻的气味。菜地北面有一条渠,渠上横着一块石板作桥,过了桥是一条横街,凌汶看了看街边人家的门牌,果然天官里后街就是这里。

“他就是来与林石同志接头的。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传达这条消息。原则是可以有例外的,你从前不是一直都这么说?”

“你就从来搞不清方向,从豪贤路进来,后街不就是再往北吗?”

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反复说服易君年,她告诉他,老肖的任务直接来自少山同志。来人通过了身份识别暗号,这个暗号没有任何人知道,林石在他们出发前悄悄告诉了她。

“后街不该在里坊后面吗?”

现在,易君年只剩下一件事情可以做了,但他有些犹豫。他想给自己再多找几个理由。在这点上,他也许真的不如龙冬。

易君年站住脚,向右面看了看说:“那是天官里,你要找的地方是后街。”

他总是无法摆脱那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不知从哪里,龙冬一直注视着他。进了这幢房子,那种感觉愈发强烈。

凌汶叫住他:“在这里。”

像楼下一样,楼上的房间也前后相连。第二个房间很小,没有窗户,像个黑洞洞的巢穴。

凌汶见右面一户人家房门角上挂着块木牌,遥遥望去正是天官里,便要过去,却见易君年继续朝前走。

再往后走凌汶却看见了夜空中的星星,那是一个露台,两侧砌着半人高的砖墙,夜里也不冷,空气甚至有些暖意,远处有狗叫声。她望着砖墙外面,周围的房子高低错落。有一幢四层楼房,在夜晚的雾气中显得如此单薄,几乎摇摇欲坠。这些房子山墙连着山墙,瓦顶连着瓦顶,野猫在屋脊上一闪而过。

巷子又窄又深,两边是人家的后墙,门都紧闭着。两个人走到巷子尽头,面前一大片空地,中间一棵大叶榕,新芽初冒,地下已有几片黄叶。

凌汶心想,那天晚上龙冬是不是就像这只猫一样,往屋脊下一翻,从此不见踪影。国民党特务们找不到他,连她也找不到他。

巷口出来一个年轻人,穿得干干净净,斜挎一只布包,布包里四四方方,像是装着书,看样子是个学生,凌汶上前几步,问他天官里。果然他能听懂外省人说话,指着刚刚出来的巷子,说往里,走到底。

她遐想了一会儿,回转身,却看见易君年倚靠在西侧砖墙上,注视着她。

街巷交错,里坊间并没有指示路牌。除了本地居民,外人确实很少会跑到这里来。

她有些震惊,又有些恍惚。眼前这幅画面为什么如此诡异?为什么她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从拼花砖墙的空隙里依稀可以看见对面人家的房门,原来也有人家朝着巷子开门。那叫趟什么门?

住在豪贤路这一带的人仍然把它叫成濠弦街,因为它沿着护城濠,看起来就像是弓弦。豪贤路靠近小北门,易君年与凌汶在东濠岸边下了黄包车,从豪贤路东头开始,一路往里找。

老榕树枝叶茂密,广州的榕树到春天才会落叶,她记得易君年先前说的话。那两道奇怪的山墙,顶上凸起一截,像伸出的舌头,又像一对锅耳。她在哪里见到过这一幕场景?

另有消息称,逃逸者为共党情报网头目龙冬,此人于民国十六年广州暴动后潜入地下,其爪牙深入广州政府、军警各机关,上述卢忠德即为其秘密组员。据悉卫戍司令部已命人画像,分发各处严加通缉,定将该名共党逮捕法办。

易君年站在那里,盯着她看,嘴角那一抹微笑显得很勉强。他没抽烟,也许幸亏他没抽烟,才会摆出那个斜靠在砖墙上的姿势。

本报获悉,被捕分子为共党特委书记欧阳民,被击毙者为公安局特别侦缉科科员卢忠德,此人既系共党,却长期潜伏在机要部门,危害民国殊巨,此次伏诛,实为人心大快之事。

那是一张照片,她已经记不太清是什么时候见到的了。那时候她刚刚认识他。没错,他们在书店里认识以后,还没等她看完那本小说,那本《二月》,他就来找她了。楼下的邻居把他领上楼,敲敲门。她打开门看见他侧身站在那里,像一个找错房门的客人,正打算离开。

本报讯,广州地处要冲,共党活动频繁。卫戍司令部与市公安局连日严加搜查,共党机关迭被军警破获。本月九日晚,卫戍司令部事前据密报,侦悉豪贤路天官里后街二十三号系共党分子秘密活动据点,派员包围该处,当场发现三名共党分子。其拒不投降,负隅顽抗,与在场军警互相射击数分钟后,一名当场击毙,一名被捕,另有一名逃逸。

一进门他就告诉她,他代表党组织来找她,他知道她是秘密党员,他知道龙冬是她的爱人。光凭这一句话她就相信他了,因为她以为那时已经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龙冬是她的爱人。

这条消息的刊登日期,标注在剪贴簿左边,民国十八年六月十三日:

他叫易君年,他领导着一个地下党小组,这个小组主要从事情报工作。她又找到自家人了,一时间她觉得无比温暖,连着一个多月她都感到身上有一种久违的暖意。

十八甫街上果然有个报界公会,骑楼旁边开一扇门,里面就是剪报社。查阅剪报要登记身份,还要花几角小洋。目录分类很仔细,《广州民国日报》、本埠消息、民国十八年。剪报集放在架子上,一大本,放到窗边桌上,扬起一阵灰。

可能就是那时她看到那照片的?那段时间易君年一直与她谈话,她以为组织上是用这种方式来考察她。但易君年很少问她什么事情,就好像她的事情他全都了解。他说了很多他自己的事情,还拿出了一张照片。

她听了老易的话,在小纸条上画了一副镜片打碎的眼镜,老易见到,拿去撕了。

这张照片她应该记得更清楚一些,她竟然到现在才想起来。易君年把它拿给她看时,心情很激动,他说那时的他已经入党了,照片里的地方是一个秘密联络点,他是在那里宣誓的。他用拍情报的照相机拍了这张照片。虽然照片上天色昏暗,但她仍然能认出这个地方。

当然,老易毕竟经验丰富,碰到疑难总能想出办法,她自己却容易着急,比如在船上,她总觉得有人形迹可疑,不时出现在周围,神情不怀好意。老易呢,不慌不忙,悄悄调查了一番,回来告诉她,没有什么问题。其中一位很可能正在逃债,另一位是个高度近视,刚上船就敲碎了眼镜片。

“你见过龙冬?”她其实不应该用问他的口吻。她又想起,龙冬牺牲的消息是在易君年出现三个月后被再次证实。

凌汶没有理他。她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虽然她并不能确定易君年现在这样的态度,究竟有几分真实、几分是佯装不高兴。他对她有意思,这一直是很明确的,她的邻居、认识他们俩的同志,甚至家附近店铺里的伙计,他从不在别人面前掩饰对她的向往。可易君年好像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情况往往是,他越是想表达,就越是让人觉得不真实。

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客人。他有易君年规定的接头暗号,来找他传递情报,但是易君年却没有按时到达。凌汶陪着客人坐在客厅里闲聊,客人看到龙冬的照片,突然告诉她,这位同志牺牲了。

“你还挺能干。”他感叹一句,“只要涉及感情,女人就很能干。”

那天易君年一直都没有出现,过了好些日子他才重新来到她家。她当时根本没想过问他去了哪里。做地下工作,突发情况实在太多了,而且她一直沉浸在悲伤中。

他没料到凌汶也能办成这样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可能低估了她。他原先以为她只是个耽于写作的新女性,凭着一腔热情跟随龙冬干革命。龙冬失踪以后,她就失去了方向。现在看来,只要她愿意,立刻就能表现出干练的一面。

“对。”易君年望着凌汶背后,好像那里有什么人在看着他们,“你看过那照片。”

她对易君年说,打听到了,十八甫街广州报界公会,旁边有个剪报社,会分门别类存放剪报,供记者们查询旧事。像《广州民国日报》那样的大报,每一份旧报、每一个版面,那里都保存着。

她在等他解释,但他领着她下楼。她每下一阶楼梯,就感觉自己又朝黑暗的水底沉下一截。

他站在马路边上抽烟,凌汶又进了一家报馆。等烟抽完,她出来了。

“这地方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凌汶说。

易君年只想拦着她,在广州街头到处乱找,这既没有用处,也很危险。可凌汶好像着了魔,完全不在乎他在说什么。而且不累也不渴,在光复路上一家家打听。易君年头一回见识到女作家的执拗劲儿,他怀疑自己从前是不是有点看错她了,这时候的凌汶,显得虎虎有生气,额头上有汗,眼睛很亮。

易君年明白凌汶的弦外之音:“我做过许多事,每做完一件事情,我就把它锁进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就像这间。你以为龙冬不是吗?我和他做的事情没什么两样,他顶多比我多了一样共产主义。你能看清他吗?你能找到他吗?我领你去看。”

“这里就是报馆,你能看到什么?”

凌汶在黑暗中停下脚步,震惊地望着对面这个人形,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易君年一把拽住她,把她拉进了底楼后面的尾房。那间没有窗户的巢穴背后是厨房,灶台一角裂开了,铁锅里有几片枯叶,两块碎砖。厨房后墙上有一扇门,易君年打开门,外面也是一片黑暗。

街边正是《国华报》报馆,门前挤着一堆报贩,正等着新报纸出街。那是《国华报》的生意经,一日报纸分两次出,第一次出报是前一天下午,到晚上当日新闻消息出齐,半夜再悄悄抽去先发版面,换成当日新闻。等于一份日报又兼了晚报。

易君年转过身来,面对着凌汶:“龙冬能跑到哪里去呢?他面前只有这一条路,对你我来说也一样,到处都是黑暗。”

有一次她半夜醒来,看见舷窗的月光下,他靠在床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眼里闪着寒光,把她吓了一跳。就算睡着了他也常常磨牙,有一两次甚至在梦中惊叫。幸亏二等舱里是两张床。她想,一个久经考验的地下工作者,不应该连觉都睡不好。

易君年在七姑门前站立片刻。七姑睡醒了,在房间里来来回回不知道在找什么。他想了一会儿,撕下一片门联,擦了擦手上的血。

但这并没有让易君年处于一种更有利的位置,凌汶发现与老易越是靠得近,越是觉得这个人身上有这样那样的问题。甚至他似乎并不像她一直以为的那样沉稳老练。从前龙冬就算在危急时刻,也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可船上三天,易君年从来就没踏实地睡过一觉。

天官里后街上没有光,也没有人。易君年刚转进朝北的直巷,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话。

出发前,林石建议他们去广州时,假扮成一对夫妇。像普通殷实商人那样,他们从旅行社预定了怡和轮船公司富生号船票,二等大菜间,两个人住进一间船舱。他们多次假扮成夫妇执行任务,但像这样航行海上朝夕相处,却是头一遭。

他转身,墙角有半截人影。易君年没有说话。

“隔了那么多年的旧报纸,你能找到什么?”易君年看起来也有些激动。

声音又起,是那个算命的老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这个人就是私心太重。”她说。

“你在跟我说话?”他问老头。

那天晚上在茂昌煤栈,陈千里也对她说过,龙冬同志一直没有消息,很可能他身处危地,必须严格保密。如果是那样,她跑到广州就不能到处打听,否则可能带来无法预计的风险。所以他们心里都清楚,她到了广州一定会设法打听龙冬的下落。那为什么你们不拦着我?她简直有些生气。

“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那位太太呢?”

凌汶知道易君年心里在闹什么别扭。从上船一路到香港,易君年话里话外,一直都在提醒她,任务重要,大敌当前,不能节外生枝。

他没有回答,望着那截影子。过了一会儿,易君年又问:“你想说什么?”

“报纸上也许有那个联络点的地址。”她知道易君年说得有道理,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自己应该找到那个地方,去看一看。因为这些年来,那是她唯一真正能确定龙冬出现过的地方。

“我一直在等你,刚刚你们急着过去,话还没说完。那首签诗,后面还有两句没写。”

“那些报纸捕风捉影,不会有什么线索。寻找龙冬同志,最好是通过组织。”他们俩转到光复路上时,易君年小声说。

“你说。”易君年朝他走近了一步。

“往前就是光复路,”莫少球向浆栏街东头指了指,“有十几家报馆,你只能到那打听一下。”

“借问东邻效西子,何如郭素拟—”

“你说报馆街能找到旧报纸?”莫少球夫妇把两个人送到门外,凌汶终于忍不住又问了莫太太一句。

老头拉长着声音吟诵,还没等他念完,易君年闪身靠近,伸出双手掐住了他的喉咙。

兴昌药号只是个秘密交通站,本不宜久驻。几个人在楼上悄声说话,看起来像在喝茶闲聊,所谈的事情却极其要紧。如何传递信息、如何接头、如何租艇登船接应来人,以及如何安置秘密住所,把这些事情商量妥帖,约了第二天上午来听老肖的消息,凌汶和易君年便准备离开。

易君年叠齐那双了无生气的手臂,又把算命人的头颅端端正正放在手臂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