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忠德,这个名字我记得,省港大罢工时有人说起过。好像是个海员。后来参加了工人纠察队,不知道是不是他。”易君年忽然想起,插进来说了一句。
“又过了一年,我看到《广州民国日报》上说,国民党破获了共党情报网,当场枪杀了潜伏在公安局的同志卢忠德,把那个地下党小组的人全抓了,还抓到了特委书记欧阳民。唯一逃出去的只有龙冬同志,敌人可能找不到照片,还画了像登在报纸上,说是如果有人看到他,报告当地警察,可以领二百大洋。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那很有可能。”莫少球说,“大罢工后,党组织找了一些革命意志坚定、机智干练的工人,让大家转入地下,还特地选了身强力壮的同志打进敌人的卫戍司令部和公安局。我也去考了公安局,仆街的公安局长朱晖日让人排着队挑,我长得像根甘蔗,瘦蜢蜢,被赶出来了。”
“实在太感谢龙冬同志了,他说,龙冬同志真是党组织不可多得的人才,广州军阀政府任何秘密他都能知道,他的情报网已经深入到敌人内部。我觉得他说得太多了,不应该把这些话对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暗暗为龙冬同志担心,如果他的秘密工作在地下党内部有那么多人知道,那离被敌人知道也就不远了。
“什么时候的报纸?”凌汶问,“你说《广州民国日报》上登过,那是什么时候的报纸?”
“龙冬,我记住了这个名字。欧阳书记还说,他和我们不是一个工作系统,他的工作比我们更重要,更秘密,所以警告我不要把这个事情向别人说。欧阳书记那天很高兴,因为他叫我送的密信太重要了,要是落到敌人手中,后果很严重。
“我记不清了,民国十八年,我记得是端午节前后。”
“我就抬头看着他,这个男人又高又大,生得好靓,穿着一件雨衣,兜帽翻起来遮住了脸,天光很暗,又有雾气,但是他的眼睛好亮。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他突然说:‘里面有警察,是便衣。’他看我装作不懂他的话,又加了一句:‘那个联络站被敌人发现了,有埋伏,我怕有同志进去被抓,在这里等。’他就这样救了我。我回来向领导汇报,领导是欧阳书记,欧阳民。他想了想说,那一定是龙冬同志。
“这天的报纸还能找到吗?”凌汶接着问道。
“只要进了巷子,再走几步就到那个地方了。在高第街往巷子转的街角上,有人躲在骑楼下面,突然闪了出来,拦住我说:‘你不要进去。’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我又不认识这个人。
“浆栏街转个弯就是光复路,西关报馆街,那里说不定有人知道。”莫太太说。
“整条街没有一个人,只看见粪车过去,车轮嘎吱嘎吱,摇着铃铛喊人倒马桶,叮当叮当,铃铛声在旁边的巷子里响不停。我就快到地方了,联络点在平民宫旁边的巷子里。平民宫你知不知?陈济棠抓了大烟船,收来罚金造了平民宫,说是要收容无家可归的穷人,到处都是穷苦人,哪里收容得尽?军阀,就是摆摆样子。
几个人正说着,伙计在下面叫“老细,有客”。
“我做了几个月交通,后来就调过来做交通站,和你做了两公婆。记得那天他们要我把信送到高第街,天一亮就要送到。夜里一直下雨,天快亮时雨停了,雾蒙蒙,石板路一脚滑、一脚水,鞋子裤子全湿了。
来人从瑞金、长汀、永定、大埔一路过来,走了十来天。他对莫少球说:“在青溪听说上海有人过来了,就怕没赶上。”
“整整一年,街上太危险了,随时都有便衣拦住你,有时候就穿着纱布衫,顶着铜盆帽,摇摇晃晃走到你面前,上来就要搜身。如若你说话的口音不是广州人,说不定就抓你走。
他是苏区来的信使,有重要口信,必须当面向林石传达,没想到林石并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出现在广州。信使愣住了,上级给他的指示十分明确,只有见到林石,他才能说出口信的内容。
“龙冬同志我知道。起义后,党组织在广州很难生存了,那是—民国十七年,组织上要我做交通,因为我是妇女嘛,人又比较八婆,走在街上,敌人不容易怀疑。
这是未曾预料到的情况,林石自己也不可能事先知道广州有重要口信等着他,必须由自己来听取。
“你个八婆。”莫少球笑着骂她。
对于信使,这是一种考验。他可以停止传达,原路回去复命。这是最为稳妥的处置,安全第一。可因为是口信,他知道内容,明白关系重大,如果不能及时传达到上海,可能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
“我不应该对你们说这个,我早就调离了那条工作线,按说,我不应该向别人说起那些事情。”她坐到莫老板身旁,对凌汶说,“不过你是他老婆,我觉得可以告诉你。革命也要讲亲情,是不是?”她又转头问莫老板。
他不是普通信使,他是中央交通局高级别的机要交通员,像林石一样,交给他们的任务往往极其重要,却又极易出现意外情况,需要他们凭借经验和忠诚作出决定。
莫老板和莫太太,党组织委派他们俩负责这个交通站,这对夫妻在这里干了好多年。她这么一说,几个人全都把目光转向她。
按照机要交通的一般做法,他甚至不用去见易君年和凌汶,但他决定见一见他们。
“龙冬?我知道他,他没有牺牲。”莫太太说。他们打完这一圈散了,莫太太上楼,正好听到他们说的话。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离开广州?”他问他们。
况且,林石告诉她,龙冬并没有牺牲。
“订了来回程船票,明晚七点上船,半夜十二点开船。”易君年并不知道来人是谁,莫老板把他领上楼,只说是苏区来的老肖。
凌汶看了他一眼,老易总是喜欢到处跟人说龙冬牺牲的事情,她能猜到他的心思,却有些不太喜欢。她觉得老易在其他同志面前表现出来的那种对她的亲近,超过了实际上的亲近程度。而且,老易在提到龙冬时(虽然他明明从未见过龙冬),总是说龙冬如何干练、如何英勇,把听来的事情演绎成革命传奇,实际上凌汶知道,她身边那些龙冬的痕迹,照片、旧衣物、她偶尔说出的片言只语,都会让老易觉得有些不舒服。在这件事情上,易君年的态度似乎不那么真实。
广州交通站的情形,林石向易君年介绍过。莫老板和莫太太,他们不是假夫妻,伙计也是党内同志,常驻交通站的就是他们这三个人,负责人是莫少球。平时药号里也有一些普通的伙计,生意忙时莫老板还会多找几个工人。这些人应该也都老实本分,但和地下党组织有关的秘密事务还是要避开他们。林石并没有告诉易君年会有“苏区来的老肖”。这个老肖可能很熟悉林石,他说:“他怎么搞的,自己不来跑一趟。”他们在同一个系统工作吗?易君年想。他告诉老肖:“林石同志受伤了,组织上决定让我们两个人代替他执行这次任务。”
“在广州工作了好多年,广州起义后才撤离。”易君年回答道,“凌汶同志没有来过广州,不过她的丈夫龙冬同志倒是在广州工作,后来牺牲了。”
“伤在哪里?”老肖显得特别关切。
“以前来过广州吗?”莫少球问他们。
“腿上,”易君年往自己小腿上比画了一下,“子弹贯穿了,伤不算很重,只是走远路比较困难。地下党组织有自己的医生,伤口恢复得不错。”
香港的交通站预先通知了药号,莫少球早已作了准备。他让易君年和凌汶稍坐片刻,说马上会有人来见他们。
“你们那里发生了什么?”
伙计上楼送水泡茶,几个人落座。莫少球依旧挂着生意场见顾客的笑容,嘴上却变了样:“老易同志,凌汶同志,一路上顺利吗?”
原来消息并没有传到瑞金,易君年想,地下党组织遭受破坏的程度确实很严重。中央和地方的指挥系统有些撤离了,有些仍在原地坚持。林石的上级部门看来在瑞金,那么陈千里是由哪个单位派往上海的呢?
易君年笑着摇头,三个人又往里进,门后有楼梯,上了二楼。广州天气不冷,两扇满洲窗半开着,玻璃五色,阳光透过蚀刻的花纹照在窗下的花案上。莫老板指着一排花盆说:“这就是吊钟花。”也有大枝桃花,有水仙。
在地下党组织工作多年,易君年第一次有机会在更大范围内理解组织间的指挥和联络。他知道很多小组仅靠上下级个人单线联系,传达信息十分困难,指挥也不通畅。在这样的条件下坚持斗争,很多时候组织的向心力只能依靠每个人的忠诚和意志。
几个人进了里屋,靠窗一桌人在打麻将,莫老板解释道:“都是隔壁店铺的邻居,易老板有兴趣也一起玩玩?”
“特务冲击了秘密会议,没有暴露身份,组织上营救出狱了。”易君年告诉老肖。
莫老板说:“这几年,浆栏街上也有花市了。”
“这个情况我们这边不知道。”
凌汶向来喜欢莳花弄草,记得不少花花草草的诗句。
“我们真的应该尽快建立电台。”易君年说。
“行花街,不是说在双门底吗?”凌汶说,“双门花市走幢幢,满插箩筐大树秾。我还挺想看看岭南的吊钟花。”
老肖朝易君年看了一眼。无线电台两年前就有了,十分秘密。先是因为电台功率小,收发不是很稳定,所以从上海联络南方苏区,都由香港秘密电台中转。后来,香港电台被英国警察破坏了。
“啊呀,早知道易太太要到广州过年,我应该请两位早几天过来。浆栏街上行花街,看看年宵花市,那叫一个热闹。”
下一年,红军在反“围剿”战场上缴获了大功率电台,从此上海到瑞金的无线电联络就接通了。但距离遥远,收发仍然不稳定,上海地下党的无线电小组又屡遭特务和巡捕房侦查,好几次差点暴露。
易君年说:“倒也不是那么着急,正好过年,就想陪着太太顺便到广州玩玩。”
“豪密”虽然设计高超,底子仍是在明码基础上增减,使用太频繁,尤其是在敌人可能了解的事情上使用,容易被找到规律。而且,老肖心里很清楚,他要向林石传达的口信,只能由最可靠的交通员面对面传达,无线电不够保密,可能也不够快。即使向上海无线电小组发报,但地下党各组织没有横向联系,需要层层向上传递,然后再由上级从另一条单线向下传达,通过好几级才会转到临时行动小组手中。那样一来,显然也不够安全。
莫老板已经知道来人身份,嘴上却说电报是收到了,没想到易老板年里就赶过来。
情况紧急,可他只是信使,不能擅自决定。他想过让老莫找上级请示,设法让他到香港用地下党组织的秘密电台向瑞金发报请示。可这中间无法确定的因素实在太多了。老莫的上级是不是答应联络电台?中间会有多少组织环节?他擅自决定去香港有没有问题?发报机呼叫能不能迅速连上瑞金?瑞金电台收报后是不是马上就能把译电交给正确的人,然后送到真正了解情况的领导手中?
药号老板出来了。一面接过信来看,一面叫伙计帮他摸一圈,口中又跟客人道声恭喜发财。香港交通站的人告诉易君年,老板姓莫:“莫少球同志是一个老练的地下工作者,在广州有很好的社会关系。”
事实上他只有三种选择:什么都不做,回瑞金重新请示;把口信传达给这两位同志中的一位,让他或者她回上海转告林石;他自己跑一趟上海。回瑞金,时间肯定来不及了;去上海,他不知道能不能马上订到船票。这两位同志,他对哪一个都不够了解。但他必须做一个选择。
店铺没人,里屋却听见洗牌声,不一会儿伙计出来迎客,易君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又说昨日给店里来过电报。伙计拿着信朝里屋喊老细。
“你们两个人一起来广州,由谁负责?”老肖问。
外面正街上的大药商,店铺开间宽阔,门外多有骑楼。兴昌号开在深巷,店铺房子是广州人所谓的竹筒屋,上下两层,店面宽不足丈半,深却有三进。站在店铺门口便闻到药草气味,进了店堂,两边各有一排架子,上面用竹匾盛着些砂仁半夏五味子,有几十种药材,供客人看货。地上也放着大箩筐,箩筐里是广州人喜欢买来煲汤的五指毛桃、玉竹、淮山之类。年里药号不做生意,这些却常有左近的居民来买。
“我。”凌汶回答道。每个人都很惊讶,因为看起来,易君年更像二人小组的负责人。说实话,出发前陈千里这么安排,凌汶自己也觉得很奇怪。谁都知道易君年原本就是她所在的地下小组的领导。但陈千里就是这样说的,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作这样的决定:两个人的行动一切听从凌汶安排,易君年的主要任务是保卫和掩护。陈千里同志真是个出人意料的人,无论如何,执行这样的任务,凌汶并没有多少经验。
浆栏街上全是药铺,西土药材样样都有,各家铺子都专门做几种,遇到客商要货,自家没有,尽可以到别家调货,互通有无,利润均沾。也是因为方便,地下党组织才在这里开设了一家药号,一方面作为交通站,人员物资由此转往下一个交通站,一站站连到苏区;另一方面,也是可以由此采买,向苏区输送急需药物。
“那好,你跟我到后面说几句话。”老肖对凌汶说。
在香港的交通站,有人告诉他们,十七甫巷子再往前,到了杨巷,会看到一幢楼房,白圆房顶,那就是添男茶楼。茶楼旁有一条西荣巷,兴昌药号就在西荣巷里面。
竹筒楼像竹筒,门脸窄,里面却很深,像一根竹子,有很多竹节,一节就是一间屋子,头房、二厅、三厅、尾房,尾房后面还有厨房,一节连着一节。二层楼上面的瓦房顶,也是一重接着一重,但第三重和第四重瓦顶却没有连在一起,山墙之间挡着两段木板,只有从二楼屋里才看得清楚,那是一截露台。凌汶和老肖就站在这里说话。
有人挑着巨大的竹篓从巷口进来,竹篓里装着活鸡活鹅,等他转身进了酒家,易君年和凌汶才过去,一出十七甫巷子,便是浆栏街。
“你知道‘千里江山图计划’的最高负责人是谁吗?”
他们俩边走边看,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今天是正月初八,人们都聚在茶楼酒肆中。广州不像上海,有名的饭馆偏要开在窄巷里,楼上劝酒划拳、跑堂吆喝,加上厨房里勺镬碰撞,真是人声鼎沸,间或又夹杂些丝竹管弦,怪不得老易要说广州城似乎忘记了当年残酷的大屠杀。
“林石同志没有说起过。”
他们没有顺着太平路一直走,而是转进浆栏街前面的一条窄巷,挤进仍然沉浸在过年闲适气氛的人群里。西关这一片,街巷里鳞次栉比全是店铺。虽然是冬日,又接近中午,青石板路面上仍然有些潮湿。
“是少山同志。我这次来广州,是受少山同志的直接委派,让我找到林石,向他口头传达一项秘密指令。”
林石告诉她龙冬还活着,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马上就相信这个消息,但她的希望还是一点点萌生了。可到了广州,她反而又有点怀疑。
“可是林石同志并没有来广州—”
一路上易君年说个不停,像是换了个人,凌汶却没怎么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些年,她尽量不让自己想起龙冬,她甚至不记得龙冬牺牲的消息是如何传到她这里的,是谁、又是什么时候告诉了她,她又何以轻易相信了这个消息。也许是因为这些年有太多同志牺牲了,也许是因为她从心底里相信,如果龙冬活着,他一定会想办法告诉她。她向广州来的同志打听过,别人都沉痛地告诉她,广州起义失败后,那里的地下党组织几乎被完全破坏,无数同志被杀害。
“交给我的任务是当面向林石说出口信内容,在任何情况下不能向第三者泄露。”
黄包车不紧不慢,沿着珠江一路行去,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南华楼。又过了一阵,两人从旅馆的骑楼下出来,转进西堤,穿过一道牌楼,往前走了一段,易君年左手遥指珠江边上,对凌汶说:“那是沙面,广州的帝国主义领事馆都在那里。民国十四年大罢工,他们把机关枪架在对面扫射,死了多少人,看看现在的广州,好像都忘记了那一幕。”
可你为什么要对我说呢?凌汶心里想,但她没说话。
“跟上海一样,这里先施公司的天台上也有游乐场。”他正说得兴起,忽然沉默下来。凌汶心想,也许他是想起了什么往昔的情景。
“也许应该回瑞金请示。”老肖有一种举棋不定的感觉,这个经验丰富的老交通员,多年来处理过无数难题,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犹豫,“可是时间来不及了。易君年同志说得对,我们真的应该在无线电台上花大力气。”
过了铁桥便是长堤,沿珠江戏院酒家林立,易君年叫车夫放慢脚步,两车并驱,好让他给凌汶指点此地风光。乍回广州,他似乎有些兴奋。
但他很快就摆脱了这些情绪,对凌汶说:“明天十二点前,你到这里来一下,我把最后的决定告诉你。如果能买到船票,我和你们一起回上海。如果安排行程不顺利,就只能靠你把这条口信安全地带给林石。这是一条绝对不能向任何人透露的绝密口信,如果不得不由你来完成,你必须亲口告诉林石。”
他们是从香港过来的药材商人,并没有大小箱笼带了一大堆,但易君年仍然要了两辆黄包车。陈济棠治粤,风气一时守旧,男女同车容易引起注意。两辆黄包车一前一后上了东铁桥,只见东濠涌岸边艇船上堆满木柴,岸上的柴堆也是一眼望不到头。又回到广州了,他想。
凌汶有些茫然,她并不认识这位同志,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交给她一件绝密任务。
太平南路西濠口,我们要去南华楼。在香港用电报预定旅馆时,易君年告诉凌汶,南华楼新亚旅社,他在那里第一次真正学习了革命的道理。省港大罢工开始后,中共在南华楼四层开办了劳动学院,邓中夏同志在那里讲过课,他还在那里见到过少山同志。
“凌汶同志,这件事情如果不得不交由你来完成,你必须用生命去保护这个秘密消息,誓死完成这个任务。”
凌汶和易君年刚一出站,就被车夫围上了。两个人从香港过来,扮成药材商人和太太。广州是省城,在火车站做生意的黄包车夫都会说几句官话,争着问两位客人要去哪儿,易君年却用一口地道的广东话回答。
他看到凌汶的神情,又加了一句。
广州城东,大沙头车站前一条马路又短又宽,几乎可以算是个广场,却塞满了大大小小各种汽车,剩下那点空隙也被黄包车统统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