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奇怪。”
“没有—”凌汶忽然想起来,“对了,在银行遇见了陶小姐。就是龙华看守所里的那个女人,我跟你说起过的。”
凌汶没有告诉易君年,其实她并没有进入保管库。陈千里昨晚对她说过,从现在开始,就算是小组成员之间也不能横向透露任务内容和行动细节:“一艘船航行在大海上,总是有可能会遇到风浪、触礁,所以船舱之间要相互隔离,这样即便一个地方漏了,也不会沉船。”
“那就是东西确实被崔文泰拿跑了,陈千里那么说,只是为了让大家安心。银行里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早上坐在咖啡馆,隔着窗见你下车进银行,这些天你真是有点憔悴,瘦了—”易君年伸手去碰凌汶的脸颊,凌汶把他的手推开了。
“保管箱退租了,离开银行前,林石同志结清了租金。”
凌汶意识到自己这一推,多半会让老易心里有些难过。要是一两个月前,她可能就不这么做了,哪怕心里会觉得不舒服。在某些时刻,她偶尔甚至会被老易对她说的话、为她做的事情感动。对于她,易君年不仅仅是上级,也不仅仅是一位斗争经验丰富的战友。在她最迷惘、最困难的时候,易君年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又点上一支烟,继续说道:“林石同志给银行打电话时,可不像是在演戏。所以银行保管箱里面,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难道他根本没有取出来,东西仍在保管箱里?”
大革命失败后,她和龙冬所在的地下工作系统遭受重创。龙冬在危急情况下紧急撤离,她自己则被敌人抓去了,关了几个月,才由济难会律师把她保了出来。可是她回到家只看到龙冬离开前写给她的一封信。
“我觉得陈千里没有说实话。”易君年见房间里没有人,把椅子朝凌汶挪了挪,“上午银行这一出,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引诱崔文泰自己暴露。”
家里被敌人搜查过,所有写过字的纸都被拿去了,但信放在花盆的夹层里,花盆在外面的窗台上。这说明龙冬回来过,他当然会回来。
见他们俩进了里屋,卫达夫向易君年打个招呼,推开门,冒着越来越大的风雪扬长而去。
龙冬在信中说,一定会回来找她。可是组织系统被敌人破坏,再也没有龙冬的消息,她孤零零等了近三年。等到第二年的时候,有人告诉她,龙冬在广州起义后牺牲了。起初是不信,后来她渐渐相信了。那段时间,她想尽一切办法寻找党组织,她去左翼书店听讲座,去俄语补习班,可是党早就转入了地下,从那些公开活动中不可能找到组织。
陈千里跟在卫达夫后面出来,正要跟凌汶说话,林石先说了一句:“我先跟你商量几句。”
在她快要绝望时,易君年出现在她面前。
卫达夫抓起烤得焦黄的馒头,咬了一大口:“冷馒头,烤焦了才好吃。”扔下这句话,他就出去了。
初次见到易君年是在一家书店里,他并没有告诉她实情。当时她刚拿起春潮书局新出版的小说,她知道这部小说,几天前,她在杂志上看到了鲁迅先生对它的介绍。《二月》,她记得这个书名,书里有一位寡妇,丈夫在战斗中牺牲了,寡妇带着两个孩子。书不太厚,只要八角小洋。
“你等着,会有让你看见的一天。”
她把书拿近,仔细看封面,木刻图案简简单单,但她没看懂画的是什么。有人在边上说:“你没看出来吗?那是一条河,河面上漂浮着树叶、雨水和许多人的面孔。”
“说得也没错,”陈千里笑着说,“一个人的天性是这样,但真到了关键时刻,也要看心里坚定不坚定。心里想得明白,想得坚定,平时马马虎虎,到关键时刻,煨灶猫变成一只老虎,倒也有出人意料的奇效。”
就这样,她认识了易君年。他坚持要请她到隔壁喝咖啡,不知为什么她答应了。后来她才了解,老易特别擅长说服别人。他送她回家,一路上从小说谈到木刻,从青年的彷徨谈到阶级的对立,就是没有告诉她,他是组织上派来联络她的人。她后来认为,他是在考察她。革命是大浪淘沙,大革命失败后,确实有很多人动摇、沉沦。
谈话接近尾声,话题离开了任务。卫达夫有些不服气:“什么叫软弱动摇?这话是谁说的?平时喜欢发点牢骚,这我不能说没有。但说我动摇,哪一回党组织交给我的任务,我不是完成得十足十,从来都没有打过折扣。你不要看我平时像只煨灶猫,关键时候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我也会做大丈夫。”
几个月后,她才发现,自己又重新找到了组织,是老易把她带回了家。
里屋很小,也有一只炉子,火烧得很旺,煤栈里从来不缺煤。两个凳子放在火炉旁,水壶热汽腾腾,炉膛的圈盖上还烤着两只馒头。
她知道易君年对她的关切超出了同志间的友谊。有些时候,这些关切会打动她,如果它们不是特别明确。可一旦老易说出某些话,做出某些动作,把他的想法清清楚楚地摆在自己面前,她就隐隐觉得有些别扭,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卫达夫进去了。现在这里只剩下凌汶和易君年。白天的行动让林石对凌汶有了新的认识。这位女同志一直很冷静,而且遇事十分灵活。如果他能出远门,让她和自己一起去一趟广州,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为什么自己偏偏伤到了腿。他想了想,觉得在陈千里找凌汶前,应该再跟他商议一下。
果然,林石带来了龙冬还活着的消息。
陈千元也从里屋出来了,林石不知道两兄弟在里屋说了什么,只是看到陈千元似乎有些激动。屋外,董慧文正等着他,两个人一起离开了煤栈。
就像先前听说龙冬牺牲的消息,新消息在她这里引起的反应同样是迟缓的。先是不信,后来才慢慢相信了。可一旦相信以后,她似乎就变了一个人,想法完全不同了。比如刚刚易君年说,从咖啡馆透过窗户看见她下车进银行,要放在以前,她的内心可能会稍微柔软一下,现在她却会想:你怎么可能看到呢?下车以后我可是背朝着咖啡馆,根本没有回头,直接进了银行,而且我身后还有一辆车呢。林石带来的消息,似乎让她的头脑变得更加冷静清醒了。
与陈千里谈过话的人,趁着夜色,在风雪中离开了煤栈。他们中有些人,在未来十几天里将要独自战斗,在敌人的注视下与他们周旋,这不仅是和敌人斗智斗勇,更是心理上的较量。虽然陈千里对他们讲了敌人下一步行动的几种可能性,也设计了对策,但这样的预想,往往会碰到很多意外。
陈千里打开里屋的门,见外面只有易君年和凌汶,问:“李汉呢?”
林石认为陈千里准备了两套方案,一条是明线,一条是暗线。他听了一会儿,推门出来进了外屋。
“说是去煤堆巡查一圈。他说平时煤栈夜里不见人影,今天这些人进进出出,他不放心,要去看看。”
就在谈话的片刻工夫,陈千里也向大家传授了一些发现、摆脱监视的方法,在这些事情上,陈千里也是个专家。他提醒每一个人,每次出门办事,都要养成习惯,重复做好几次甩掉尾巴的动作。秦传安在谈话时说,他前些天一直感觉,这些特务虽然看上去盯得很紧,实际却看得很松,每次上街甩掉尾巴也很容易。陈千里却对他说,如果敌人明明在监视你,却看得很松,随随便便就让你走出他们的视线,那么,在一个你没注意的地方,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说得也对,秦传安想到了崔文泰。
陈千里点点头,让易君年和凌汶一起进里屋。
陈千里找大家单独谈话时,起初林石也在一边旁听,有些时候他知道陈千里的意图,另一些时候就不明白他的想法了。但他渐渐看出,陈千里是把大家分成了两组,有些可以无视特务的监视,假如真的发现有便衣跟在身后,他们也可以假装浑然不觉。而另一些人,则一举一动都要十分谨慎。
“现在的情况是,林石同志没法去香港和广州。”陈千里开门见山,“上海到瑞金的交通线,这一段由我们负责。在上海接应、送上船,船上三天,然后到香港、广州,负责与当地交通站联络,确保接头安全。”
在其他同志进去前,林石和陈千里先在小屋里单独商量了一会儿。当陈千里跟他说“我还不能把所有设想都告诉你,有些还模模糊糊没有成形”,他考虑了一下,还是同意了。建立一段交通线,有很多琐碎的工作,尤其是在交通线的两端,安全问题总是出在向外接头联络的过程中。就像水管如果出问题,大多发生在两根管子的弯头接口上。要把这个过程掩护好,需要做大量的工作。林石做过很长时间的机要交通员,后来又负责交通线的建立和维护,在这件事情上,他绝对是一个专家。
“这个任务交给我吧。”凌汶立刻说。
不过,让他试试看吧。面对如此危局,组织上把陈千里派来,肯定经过仔细斟酌。他的才干林石见识过了。只用了半个小时,他就想出从银行保管箱移出金条的办法。虽然有些细节存在纰漏,不过在那样的紧急时刻,能想出一个有效的行动方案就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陈千里看了看易君年:“林石同志原本打算让梁士超代他跑一趟。他是广东人,地方熟悉,也能说广东话。”
林石觉得陈千里这个人,有一点照本宣科式的教条,为什么要一个一个叫到小房间里去布置任务呢?他确实很厉害,他的头脑能像抽屉那样分门别类,可以把人和事梳理得清清楚楚。如果陈千里在银行行动中不是表现得如此机智果断,林石可能不会同意他这么做。小组是一个集体,完成任务很重要,团结和信任也很重要。
“我可以和梁士超同志一起去,两个人可以互相掩护。”
陈千里却认为梁士超不太合适,他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只不过,他说,需要再了解一下。
易君年坐在边上,一直都没有说话。直到这时候他才打定主意:“让我和凌汶一起去吧。我们彼此熟悉,比梁士超同志更适合。我也在广州工作过几年,会说广东话。”
比如说,究竟派谁去广州,林石就觉得完全可以在会上提出,如果有人自告奋勇,那也很好。人嘛,总是自己最了解自己。他觉得,去广州这样的任务,梁士超一定会主动请战。没错,一个红军指挥员肯定会说那叫请战。林石也认为,梁士超十分合适。第一,他是广东人;第二,作为军人,他擅长行动,遇到危险也比较镇定;第三,如果可能的话,完成这次任务后,组织上直接调他去苏区,那也很不错,他的军事作战经验,苏区很需要。
雪停了,肇嘉浜对岸爆竹声渐渐响起,先是零星的声响,随后鞭炮声连成一片,有人开始点燃花炮,九龙弹、流星炮,在河面上空如花绽放,租界巡捕房严禁燃放这些花炮,可现在是过年,谁理他们呢?几个人站到门外,仰头看着对岸的天空。
陈千里到隔壁找了个房间,让同志们一个一个进去,单独布置任务。说实话,对于他现在的做法,林石心里有些不以为然。林石觉得,任务的主旨是最需要保密的,可既然已经向大家传达了,分派任务这些事情,也可以在小组全体会议上提出,大家一起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