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凌汶没有把皮箱调包的事告诉易君年,陈千里心想,也许还没来得及,也许—凌汶确实是一个严守地下工作纪律的同志。
“所以—皮箱里没有金条?”易君年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根本就没有金条,你们设计了一个骗局,让崔文泰自己暴露。”易君年说。
“崔文泰没有出现在约定的接头地点,他带着皮箱跑了。”陈千里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他们,神色如常。
他确实是自己露出了真面目。陈千里告诉他们,据他判断,崔文泰早就背叛了革命。菜场会议,还有老方儿子的剃头铺,应该都是他密报了敌人。“我们一直怀疑有内奸,这个内奸多半就是他。”说完,陈千里想,事实上,老方在牺牲前就已经指证了他。
“崔文泰把金条送到了吗?”易君年又问。
陈千里经历过严苛的训练,他总是被要求不断去剔除不必要的动作,但老方在那个生死存亡的时刻,却忽然做了一个让人难以理解的多余动作:为什么老方突然扭头往回跑?直到这个问题进入陈千里的头脑中,他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我要去估衣铺把那身行头还了。”陈千里笑呵呵地说。
“没有提前告诉大家,”陈千里笑着说,“是因为担心你们事先知道,演得就不那么像了。”
易君年告诉陈千里:“进了法租界铁门,我们就下车了,换了黄包车到这里。”又问:“你怎么那么久?还在担心你脱不了身。”
在那天参加秘密会议的小组成员当中,只有李汉从未进入敌人的视线。他没有被捕,从菜场离开后,他也没有跟任何人联络。茂昌煤栈在肇嘉浜边上,这条河分隔了租界和华界,两边的治安各由租界巡捕房和国民党公安局管辖。煤栈周围有大片荒地,这里的居民,很多都是逃难来上海的,警察很少注意这个地方。陈千里打算让林石暂时躲在煤栈里。李汉说,没有问题,只要他一句话,煤栈里那些兄弟都会帮忙。
他们在顾家宅公园附近的一幢房子里等着他,是卫达夫从经租处拿的钥匙。
凌汶他们坐了南市警署的汽车,司机是易君年在国民党公安局内部发展的情报人员。虽然易君年告诉大家,此人绝对信得过,但他并不是临时行动小组成员,所以他们选择在顾家宅公园附近下车,等汽车离开后,才由卫达夫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他看到叶启年的汽车慢慢开出弄堂,停在路口,有人上来跟他说话,他摇下车窗,说了几句,然后把车门推开,下了车,站在车旁往马路左右看了看,又盯着银行看了一会儿,慢慢地把头抬起,好像正在一层一层地察看银行大楼。到这个时候,陈千里才确定,敌人大概不会马上包围同志们的住所,实施大逮捕。一看到叶启年,他心里就清楚了,他知道这个特务头子从来都不会发疯,甚至在他失去女儿时。
接近四点时,卫达夫到街上叫了两辆黄包车,他们出发了。林石和凌汶各坐一辆黄包车,让车夫把他们拉到肇嘉浜小木桥,其他人则分头前往。陈千里和易君年两个人,一个提着几方酱肉,另一个拎着两瓶酒,像是打算要去给哪家饭桌上加点酒菜。
站在银行楼顶,陈千里一直在担心。他不知道敌人会不会突然疯狂,下令把所有人都抓起来。直到他看见叶启年,才觉得松了一口气。隔了那么远,仍然一眼就能认出这个人,他甚至不用掏出皮袍口袋里的那只小望远镜。叶启年坐在车里,那时崔文泰早就跑了,林石他们几个也撤离了咖啡馆。不知道为什么,陈千里有一种感觉,想站在楼顶再多观察一会儿。
“我不太明白,”从金神父路转入徐家汇路时,易君年说,“崔文泰拿到皮箱以后,他们为什么不马上抓人?”
他自己有没有预料到这一出呢?肯定没有,可他确实让林石告诉了所有人,银行里有五根金条。也许是出于某种本能,这有点不符合地下工作的原则,但他隐隐觉得,如果你让某些人知道自己手里拿着许多根金条,做起事情来就会颠三倒四,违反常态。
“确实不太像侦缉队的一贯做法。他们并不着急抓人抢功。这些敌人看起来很有耐心。”
谁都没有想到崔文泰会拿着皮箱逃跑,看到那一幕,陈千里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看见崔文泰的汽车驶回天津路,看见两个人从弄堂里奔出来,准备接应,看见汽车突然猛加油门冲过了弄堂,看见那两个人站在路上,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崔文泰那一跑,把精心策划的棋局搅成了一场闹剧。
易君年笑了起来:“你才刚到上海,说得好像你同侦缉队打过多年交道一样。”
他把咖啡馆当作接应地点,没有想到敌人也在那条弄堂里。任何行动都要现场勘察,纸上作业靠不住,可他没时间了。实际上他把易君年的位置暴露了,老易几天前刚从看守所释放,这些侦缉队的便衣完全有可能认出他来。他本应该找一个更隐蔽的地方。
陈千里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也笑了:“那照你看,我们这回的对手到底是谁呢?”
直到制定行动计划时,陈千里都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崔文泰就是那个让组织遭到严重破坏的内奸、叛徒。不过除夕夜,崔文泰暴露出更多的可疑之处,到了早上,当老易告诉林石,崔文泰半夜偷偷进了门诊室,其实真相已完全清楚了。只是敌人还不知道他猜到崔文泰是内奸。实际上,他的计划就是要利用这一点。
“我这两天也找人打听了一下这个游天啸,有人说他其实是特工总部的特务。”
那个字很可能是老方用血写的,他自己的血。那是个未写完整的“山”。他立刻就明白,老方在向他暗示内奸的名字。他不知道老方是根据什么作出了这个判断,他猜测也许是老方忽然想起剃头铺这个秘密接头地点,崔文泰是唯一知道的人。这很有可能,老方把崔文泰视作家人。
“他们不想简单抓几个共党分子,要放长线钓大鱼。从做法上看,确实更像那个‘剿共’急先锋。”易君年若有所思,“听说这个特工总部里,很有几个专门调查地下党的专家,他们花了很大力气研究我们的工作方法,破获了地下党组织,也并不急着杀人。他们会详细了解案件的每一个细节,总结成教材,用它来训练特务。这两年地下党组织在上海越来越困难,听老方说,上海有不少中央领导已撤往苏区。”
陈千里换了一辆有轨电车,直接去了剃头铺的弄堂。他在弄堂里来来回回,好像在寻找一个门牌。他仔细检查老方冲出剃头铺后到过的位置,检查地面和墙角,直到在横弄堂的一个墙角,发现了一个字,写那个字的地方正好被落水管挡住,字不容易被人看见,也不容易被雨水洗掉。
到了傍晚,天色转眼阴了下来,空中忽然飘起雪花。他们加快脚步,过了那座桥,眼前便是一大片荒地,河边零星搭建着一些窝棚。煤栈很容易找,煤块堆得像一座座小山,四周用铁丝和木板草草拼凑了一圈栅栏。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心想要告诉他们,可就在那一瞬间,子弹射中了他。他应该知道自己不可能跑到剃头铺门口了,他也许想过把要说的话喊出来,但他只能躲进横弄堂的房子后面。
沿河荒地间有一条小路,铺着煤渣,小路两侧杂草丛生,冬天这些草全都干枯了,却也能有膝盖那么高。雪下得越来越急,没多久黑色的煤堆上就盖了一层,在暮光中闪闪发亮。见有陌生人来,煤栈的看家狗开始吠叫,只见李汉循着狗声跑了过来,其他同志早就到了。
老方牺牲那天,他拿着手枪冲出剃头铺,朝弄堂口方向开了一枪后,便向弄底跑去,要转进横弄堂时,突然回头又向剃头铺奔过来。陈千里想起了老方的奇怪举动,竭力回忆他当时的表情,老方并没有去看弄堂口的敌人,他的脸对着剃头铺的门,好像在望着门后的他们。
有几间平房被围在煤堆中间,外面根本看不见。这是煤栈的值班室和工具间。平房连在一起有五六间,平时工人们在这里进进出出,现在他们都回家过年了,无事没有人会跑到这里来。不过他们这几个,衣着气度都不像通常会跑进煤栈堆场里面的人,被人看见容易生疑,李汉格外小心,早早就把那几条狗放出了窝棚。万一有陌生人闯进来,不等他们靠近,狗就会叫起来。
昨天下午,从陈千元那里出来,坐在公共汽车上,他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动作。那是老方做过的动作。
他们坐在最靠里的一间,水壶在火炉上冒着蒸汽,窗户上凝结着雾霜。房间里只亮着一只灯泡,天色越来越暗,四周全是荒地,要是有一间房子开着很亮的灯,站在肇嘉浜对岸都能看见。
他知道崔文泰就是内奸。
桌面原先可能是一块门板,很厚,表面没有刨平,上面坑坑洼洼,桌脚倒是很结实,用铁板铁条焊成的架子,门板就搁在架子上。
昨天晚上,他在诊所的饭桌上对大家说,银行的任务完成后,每个人仍然回到现在的住所,等待下一步行动。他还告诉崔文泰,拿到皮箱后,他要把汽车开到老闸桥的接头地点,把皮箱交给另一些人。他故意让崔文泰觉得,那些来取金条的人十分重要。
桌上有酒,有酱肉,有馒头,还有一大堆李汉拿来的花生。
虽然他通盘考虑过,认为敌人既然把同志们从看守所放出来,就一定会等待一次“人赃俱获”的机会,而且他事先也释放了很多假信息。
“现在全国的形势,我们党是在异常困难的情况下坚持革命道路。”林石放了一粒花生到嘴里,慢慢地说,“宁汉、宁粤的反革命政府相继合流后,南京表面上获得了全国统一的假象,蒋介石宣布国民政府进入训政时期,大力发展军警宪特,把主要精力都放在疯狂‘剿共’上。我们党针锋相对,早在八七会议时就提出要以枪杆子来对付枪杆子,还要发动中国腹地的广大农民起来反抗,发动土地革命。”
没有按约定时间到达煤栈,是因为发生了很多意外情况。陈千里不得不承认,原定计划存在太多冒险成分。事发突然,实在太仓促了。最大的冒险是,如果他判断失误,敌人发现受骗上当后,立即包围现场实施抓捕,那他岂不就害了林石同志?
他向大家宣布:秘密行动正式开始,这本应在半个月前就完成的会议,被意外事件推迟了这么久—
天亮后其他人都回屋睡觉了,李汉还等在煤栈里,他在等待从天津路中汇信托银行撤离的同志。可是过了下午四点,人还没有到,李汉有点担心。
“时间实在紧迫,”林石最后说,“而且拖得太久,计划就难以保密。敌人千方百计地刺探破坏地下党组织,像崔文泰这样的情况,最近发生了不少。我和千里同志的共同看法是,敌人可能已经猜到了党中央将会有大动作。这次从看守所把我们这些人放出来,并不是出于敌人的愚蠢,更可能是他们的阴谋。”
大年夜李汉整整一晚都在煤栈值班,没回他那个窝里。一到过年煤栈就提心吊胆,全城都在放爆竹,点着了煤堆事情可就大了。每到这个时候,账房就会过来找李汉,知道工人当中,很有几个只听他的话。所以昨天晚上李汉找了几个人,买了点酒肉,就在煤栈里过了除夕。
“崔文泰,看他那只面孔就不是好人,脑后见腮有反骨。”卫达夫用手指指自己的腮骨,恨恨地说,“他这里都长成方的了,把他这只面孔放到桌边,打翻了碗连汤都流不到地上。老方真不应该这么信任他。”
李汉是茂昌煤号的工人,不过他在煤栈干活,和对面煤号里的工人多少有些不一样。对面是商号,日常打交道的都是买煤的客人。这里能见到的,就全是煤了。因为这个缘故,茂昌的老板招工人,对煤号和煤栈,采取的是两种办法。煤号用工人,都找本地人,见过市面,头脑机灵,跟客人能说得上话;煤栈招工人,就只看有没有一把力气了。这两年长江下游发大水,乡下人听说上海怎么也能吃上一口饭,找条木船摇着橹就来了。煤栈里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在上海没有地方住,就占了左近的荒地,搭了窝棚,先是用木板,等挣了工钱再设法弄点煤渣泥砖,努力让它变得更像个房子。几年下来,煤栈里的人都聚居在了一起。
“我们这个小组,接下来怎么办?”易君年掏出烟盒,点上一支烟。
肇嘉浜上有很多桥,茂昌煤号靠近小木桥。煤号在租界里做生意,自然要开在小河北岸,不过徐家汇路这一片,近来十分兴旺,荒地都被工厂酱园占了,连电影厂都把摄影棚建在附近。茂昌煤号后面原本有一块堆栈,生意越做越大,堆栈渐渐不敷使用,想来想去,就到肇嘉浜南岸的华界买了一大块荒地,充作煤号堆栈。好在一座小木桥,连通了小河两岸。
林石看了看靠窗坐着的梁士超,他不时用手指擦掉玻璃上的雾霜,向外观察。梁士超一想到自己上了崔文泰的当,心里就有些不好受。
四点刚过,船头上就冒起了炊烟。船与河岸之间架着长条木板,有几条船上,小孩子穿着过年的新衣服,一会儿奔上船,一会儿又跳上岸,浑然不觉木板下便是河水和淤泥。
林石并没有告诉大家,实际上中央为此重新组建了交通局。除了陈千里,他也没有告诉其他人,“千里江山图计划”真正的目标,是实现中央机关的战略大转移。除了必须要传达的内容,其余都必须保密,这是原则。他自己的代号叫“老开”,在扑克牌里是第十三张牌。
自从法租界公董局在肇嘉浜北岸筑路,南市老城这条水运要道就变得越来越窄。尤其是冬天,堤岸露出一大截,垃圾和淤泥混在一起,河水也不像先前那样干净了。春夏季节水盛时,河上常常挤满了大小木船,不过这会儿倒是没几条,全都停靠在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