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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

崔文泰没有回答,却转头望着田非:“到底出了什么事?”

易君年注视着他:“你最近见过老方吗?”

田非摇摇头,看着易君年。

“是呀—”崔文泰也想哭两声,但他嘴里咕哝着有点哭不出来。

很难说崔文泰心中没有一丝悔恨,尤其在他不得不表演一番之后。老方不仅是个上级领导,更如同一个兄长。他没想到老方会被枪杀。他还以为等事情结束后,自己也许可以劝劝他,让他也从“泥坑”里跳出来。那些天他一直在想对老方说什么可以让他回心转意。说说革命已经没有前途?他猜想可能没什么用。老方对他说过,地下工作就像黑暗中的一道光,为了向那道光亮奔过去,他敢往深渊里跳。

田非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掉下了眼泪,哽咽着对崔文泰说:“你是他的交通员,你和老方最亲近了。”

“老方的儿子也被抓了,而且受伤很重。”易君年语气沉重。

“出了什么事?”他又问了一次,嗓音变得嘶哑。

林石悄悄给自己倒了点酒,一口就喝干了。

没有人回答他。

易君年也端起了酒杯,说了一句:“为了—老方!”

“出了什么事?”他的嗓音有点干涩。

一桌人都端起酒杯,干了杯中的酒。

崔文泰的表情有点僵,调羹叮当一声掉进碗里,筷子却还抓在手上。他想在脸上挤出一点悲伤的表情。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老方的?”田非问崔文泰。

“老方牺牲了。”田非眼圈红了。

崔文泰吃了一大口放凉的猪下水:“北伐军来的那年吧。我加入了工人纠察队,后来就一直跟着老方干。先是搞工运,接着转入地下,给老方做交通员。”

他见大家不作声,便问。

北伐军逼近上海那年,崔文泰背了一身赌债,这个事情老方并不知道。讨债的从家里追到他上班的公共汽车公司,那时他在那里当司机。正在走投无路时,北伐军几乎算是给了他一条生路。突然之间整个上海都开始骚动不安。

他似乎没有察觉到气氛沉重,一坐下就看见桌上那盆糟钵斗,伸手端了过来,一边说“我最喜欢吃猪下水了”,一边拿汤勺舀了一大勺到面前的小碗,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真饿了,送了个客人到董家渡,等了半天,又冷又饿,吃了一大碗汤面也顶不住。怎么了—”

二月,公共汽车工会宣布罢工,他想都没想就加入了工人纠察队。身后站着一两百个纠察队员,那些讨债的也没法靠近。

一阵凉风,崔文泰推门进来。他拦住正要起身的秦传安:“我把后门关了。吃年夜饭要关着门。”

因为不敢回家,他每天都在停车场值班,有一身天大的赌债,他简直天不怕地不怕,洋人大班、巡捕、帮会大亨,谁来都不行,一辆车都不放出停车场。没过多久纠察队里的人就把他看成领头的,他天天带着几个兄弟进进出出,再也不担心追债的上门了。

“这位同志也确实—”易君年想了想,“参加革命以来,从没像最近这样感到形势严峻。秘密会议地点被敌人发现,释放以后不见了老方,接着特派员突然来了,他似乎知道所有的联络方式、接头暗号,一个一个找我们见面,却不说上级有什么指示。我们不能随便怀疑一个同志,但也不能麻痹大意。”

到了三月份,又兴起了房客减租运动,他又连忙加入房客联合会,这就解决了他面临的另一个大难题。这几下一来,他品出了革命的滋味,越发积极地投入到北伐军进入上海前夕的大革命高潮中去了。就是那时候,他被老方注意到了。

“这消息可靠吗?”卫达夫先前刚盛了一碗腌笃鲜,可这会儿他连最喜欢的咸肉也咽不下去了,他不愿意相信老方牺牲的消息,“最近发生的事情真是匪夷所思。还有那位特派员,做事也有点神神秘秘,就像石头里蹦出来一样,突然出现在你面前。”

“我跟着老方没多久,”田非猛喝了几口酒,脸红耳热,对崔文泰说,“你给我们说说老方吧。”

易君年沉默了一会儿:“组织上有内线。”

“老方救过我。民国十六年四月,二十六军包围了汽车公司,要工人纠察队交出武器就地解散。先是朝天开了两枪,跟着就是机关枪,墙上全是枪洞,然后就往里冲。我们打了一阵,顶不住,只有几支盒子炮,几十杆老式步枪。后来他们讲好只缴械不抓人,我们就放下了枪。但他们是骗我们的,等我们放下枪,他们就把我们几个纠察队的头头抓了起来,关在门房边的棚子里,说是要就地枪决。老方领着人,趁着那些当兵的冲到里面搜抄,杀进来把我们救了出去。”

“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卫达夫急切地问道。

崔文泰说着说着掉下了眼泪。在军警按照名单满城搜捕工人纠察队头目时,老方让崔文泰藏在自己家里。“他给我讲了很多资本家和反动军阀压迫人民的道理,他说黑暗的时候,我们更要团结在一起。从那时候起,我真正走上了革命道路。”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好几个人多年来与老方单线联系,早就习惯了老方给他们带来上级的指示,习惯了他温和坚忍的态度。这些天,虽然他们一直听不到上级的声音,但直到听到老方牺牲的消息,他们似乎才真正从心底产生了一种与组织失去联系的孤独感。

是这样吗?崔文泰在心里偷偷问自己。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反省审视自己的人,平生头一回,他惊奇地觉得身体里有两个不同的小人,在彼此不停地讽刺挖苦对方。

“老方同志牺牲了。”易君年低声说道。

“—我转入地下给老方做交通员。他对我说将来有机会,可以把我送去学习,可是现在必须自己训练自己,尽快学会做个老练的地下工作者。他和我一起到马路上,指给我看,利用什么地形观察身后有没有特务盯梢,怎么甩掉尾巴,怎么用手边的东西迅速改变自己的样子。他找来一本巡捕房的教材,教我格斗术。

“老方失踪那么多天了,”秦传安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他不会出什么事情了吧?”

“我们俩开着车到奉贤十五保四团,靠海有一大片芦苇荡,在那儿学打枪。老方打枪准,几十步外树上的一只麻雀,他抬手一枪就掉下来了。

“问题也可能出在其他地方,每个人都必须接受组织审查,包括老方—”

“民国二十年发大水,到处都传霍乱,我老婆和孩子都染上了,没几天就都死了。那段时间,老方甚至不顾地下工作的纪律,让我住到他家,跟他儿子睡一个房间,那时他儿子在一个理发店学手艺。”

“还有一个人,既没有被捕,后来也没有与我们联络。”凌汶插了一句。

崔文泰越说越来劲,似乎借此能掩饰些什么。

“再说,菜场开会的这些人,你全看清楚了?”

实际上,他早就不想干了。二十六军机关枪扫射的时候,他就吓着了。如果没有老方,他不可能撑了这么些年。他上了军警的名单,参加罢工,是工人纠察队的小头目,他不可能找到工作。老方让他转入地下,组织上通过关系,安排他到租车行当司机。这份差,工钱可不少。这么一来,他又没法说不干了。连铺保都是组织上给他安排的,他能说跑就跑吗?可是地下工作越来越危险,他觉得是老方拿情谊拘着他—他想,这么看来,自己其实也算个有情有义的人。

“确实。”卫达夫边吃边点头。

说来说去,都怪小五子,当然,被窝也是他自己钻的。他能怎么办?老婆都死了。这个女人不得了。如果换一个女人,可能他也会想办法离开老方,过一阵悄悄地离开。可这个女人让他彻底昏了头。

“住嘴!”易君年也有点上火,他把喝干的酒杯往桌上一放,“就凭你们这样疑神疑鬼胡乱猜疑就能查到内奸?我看不出你说的这些情况有什么问题,有人喜欢说话,有人不喜欢。”

那天他给一个地下党组织秘密机关送信,出来以后,发现背后有人盯梢。不知怎么回事,他一下子就决定了。他一直在回忆那一刻,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吗?那天晚上他晕晕乎乎,关灯摸黑,掀开被子端详了小五子好久,她躺在那里像一根糯米条头糕。

田非看到林石什么话都不说,甚至朝他笑了笑,感觉就像在说你那么幼稚,我不跟你计较,顿时把夹起的爆鱼往碗里一扔:“我看这些人里面,只有林石最像特务。平时也不说话,瞒着同志偷偷打电话,还有什么银行保管箱。革命同志都光明磊落,我看你就不像好人。”

也许因为他天生就是个喜欢操控方向盘的人,坐在驾驶座上,一车人都由他说了算,他愿意往哪儿开就往哪儿开,他愿意开多快就开多快。他看着街上的广告牌花花绿绿,想到随时可能遭遇危险,半辈子都没真正过上一天好日子,一不做二不休—他突然关闭引擎,打开车门,站到盯梢的小特务面前,对他说:“我有重要情报,我可以向你们投诚,但必须见你们最大的官。”

凌汶给林石和田非两个人各夹了一块爆鱼,对着田非说:“关于这件事,那天在这儿大家都已经说过了。”

他被人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最后见到了叶启年。叶启年对他说:“我们打算马上把你送回去,时间很紧,你到我们这里快两天了,再拖下去你就回不去了。今后,你的代号叫‘西施’。”

“大过年的,你少添乱。”易君年也瞪了他一眼。他曾是田非的老上级,后来田非调到另一个系统工作,通常他们就算在路上遇见,也会装作不认识。

易君年忽然问他:“老方牺牲前,你见过他吗?”

“有什么好等的,内奸我们早就查到了。”田非瞪着林石。

崔文泰愣了半天,说话突然被人打断,有点回不过神,又好像他对老方的回忆正进入某一个情感洋溢的时刻,不理解别人为什么没有被他的话打动。

“耐心等待。”

“只见过一次。我去秘密信箱取了信,交给他。”

田非问易君年:“上级到底跟你怎么说的?”

“什么信?”田非迫不及待地问道。

梁士超依然固执地说:“我现在只想回苏区,回到队伍里打仗去。真刀真枪,爽爽快快。”

董慧文看了一眼凌汶,欲言又止。

除了身上有枪伤的林石,大家都举起了酒杯。

“不知道。”崔文泰低着头,“老方只是让我负责传递信件。”

易君年端着酒杯,有些感慨,压低着声音说:“我们有些人,一个月前还不认识,现在却成了难友,你说得对—是战友。跟组织上失去了联系,又忽然接上了头,这段时间,真可以说是惊心动魄。来吧,同志们,大家干一杯,希望组织上尽快完成内部调查,我们可以早日恢复工作。”

他出卖过一些情报,出卖过一些同志,每次都能拿到一笔钱。这是叶启年事先答应他的。他并不为那些出卖行为不安,反倒是有点志得意满。如今他又自己开车了,不用事事都听别人指挥,哪怕是老方。直到他出卖了老方,没错,他诚实地对自己说。

圆桌放在楼下的客堂间,秦传安把平时进出的前门关上,虚掩着面对弄堂的后门。这会儿,人陆陆续续到齐了。易君年和凌汶坐着黄包车还带来了一坛绍酒。到了七点,外面爆竹声雷鸣一般,弄堂里的人家都开吃了,秦传安看看只剩下崔文泰未到,猜想他多半是正在开车送客脱不开身,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便叫大家上桌。

崔文泰知道老方的儿子在哪里学手艺,只要到那里跟师父打听一下,就能知道徒弟的店铺开在哪里。你早就知道老方躲在哪里,你从信箱拿到信,把信交给他,就知道他接下来会去哪儿。叶主任把你交给了游队长,游队长让你把老方交给他,但那一次你不忍心,把老方放跑了,没有及时通知游队长。你没想到游队长知道你去取信,知道你跟老方见面,他发了火,说你脚踩两条船,两面三刀,如果不在三小时内交出老方,他会马上把你抓到龙华,按照共党分子处理。

陈千元和董慧文提着一盒五仁年糕拐进了弄堂。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年夜饭,诊所里面也放了圆桌。秦传安从马路斜对面的小德兴馆叫了菜,在整桌酒席的菜单上摘掉了几样大菜,但想到同志们刚在看守所吃了苦头,又往回添了油爆虾和糟钵斗。

马路上灯火通明,弄堂里家家户户也把所有灯都打开。只有同福里弄口过街楼下面,黑洞洞一段。有两个人躲在黑暗中,人家都在亮堂堂的地方,上供祭祖吃年夜饭,他们却缩在暗地里,寒风不停往衣服里钻。这两个人,一个靠在墙角抽烟,一个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瓜子嗑着,嗑了一地瓜子壳,越发觉得饿了。

晚上七点不到,同福里弄口已经被燃放的鞭炮炸得烟雾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