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他在香港的大学里演讲,说的话让那边的英国政治警察很紧张。把话传到了上海,又传到了我这里。他在那里煽动学生闹革命,说什么一个人在二十岁不参加革命,到五十岁就会变成老傻瓜。当然他是篡改了这句名言。”
“楼下大厅那些记者,你看到了吗?今天早上,那个外国作家乘坐的邮轮停在吴淞口,他们拿小火轮把他请过来,让他到华懋饭店休息半天,做个演讲。再过一会儿他就要回到邮轮上去了,继续环游世界。
叶启年不管游天啸是不是能够听懂他说的话,自顾自往下说:“我年轻时自然也读了些书,据我所知,那句话是个法官说的,他向别人解释说,年轻时自己要是不革命,那是没良心,可到老了还闹着要革命,那就是个傻瓜了。”
“老师在说什么?”
游天啸不懂叶启年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只好安静地等老师把话说完。他不知道,此刻叶启年的心中百感交集。叶启年觉得眼前照片上这个沉静的人,才是当年那个背叛他的年轻人的真正形象。他完全没有预料到陈千里会变成这样的人。他猜想也许这就是叶桃背弃父亲,站到他那一边的原因。这个逐渐成熟的形象,他当时完全看不到,而叶桃大概一瞬间就发现了。如果叶桃活到今天,很可能与照片上这个人一样,让他隐隐感到不安。
“如果一个人在二十岁时不参加革命—”他想起情报科昨天送来的一份演讲提要,忽然意识到刚才他把自己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
“可是到目前为止,还不清楚他的来意。”游天啸觉得叶老师有点走神,“我们一开始以为他要来重启被迫中断的任务,为了让他更快开始行动,我们让监视小组暂时回家,让他去找人接头见面。但他见了人,什么都没说。没有召集开会,没有布置任务,也不打算撤离这些人。”
他一贯如此,叶启年心想,自说自话闯进别人家里,甚至是别人家女儿的闺房里。他再一次仔细看那照片,照片上的人已与当年来他新闸路家中的年轻人相去甚远了。平心而论,他喜欢过那个年轻人。那么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待人热情而又透着沉静,让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样子。
叶启年明白,陈千里猜到了自己的计划,也许他们确信内部已被渗透,正在清查内奸,对此他早有准备。
游天啸真的点了一根香烟:“幸亏我们现在有‘西施’。老师让‘西施’直接跟我们联络,这样我们就知道他是上级派来的人,已经和这些人见过面了。与那些人接头时,他几乎从不事先约定。他有自说自话闯进别人家里的习惯,或者是工作的地方。”
“陈千里去过诊所吗?”
但他总是突然消失。几个人跟踪半天,牢牢占据着三个要点,一个走在他前头,一个跟在后面,另一个在马路对面。原以为万无一失,可他一下子就不见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见了谁,直到晚上,他又回到饭店,随意地从前台拿了当日报纸,让茶房给他送热水,就算深夜他也要喝一杯热茶。有一回,侦缉队派去跟踪他的人因为担心又把他跟丢了,心里绷得太紧,自己反而显得鬼鬼祟祟,把街上的巡捕招来了,一顿盘查,等巡捕放了他们,人又不见了。幸亏有“西施”—
“目前还没有。”
游天啸告诉他,陈千里好像并不知道背后一直有人监视。他们有些人,行动总是鬼头鬼脑,不时看看商店橱窗,在马路上来来回回,或者前门上车后门下车。越是这样,越是容易跟踪。可是这个陈千里,看起来浑然不觉,大大方方。在饭店大厅跟茶房门童问个路,说两句笑话;在马路上到处看看,任何街头闹剧都不肯放过,就像一个闲人,就像一个突然发现自己算错时间,过年时候跑到上海,却发现别人都无心跟他做生意,只能靠闲逛来消磨时间的古董商人。
“所以他很清楚,诊所完全被我们控制了。但他知道我们想弄清究竟是什么任务,谁是被派来指挥行动的人,这是他的底牌,在没有弄清楚这些秘密之前,我不会动他们。
“他对旅馆的人说是青岛,做古董生意,背景似乎很神秘。我请巡捕房政治处发电报到香港时,船已离开香港。不过这艘货轮的出发地是海参崴。”
“到目前为止,我们仍然保持着先手。他们被关在一个无形的牢房里,我们的人在周围看着他们。只要一声令下,几分钟内就能全部捉拿归案。”
“坐船来的?从哪里上船?”
“租界巡捕房也同意配合行动,再也不会发生上次那样的事情。巡捕房急于挽回面子,上一次,通风报信的内奸让他们丢了脸面,所以今天下午在中央捕房,他们的总监答应我,在这个案件中,如果事态紧急,我们可以先行将人犯抓捕归案,不必等候巡捕集结完毕、抵达现场。”游天啸解释道。
是他?叶启年心里一惊。他当然认识这个人,就算他刻意使用了一些改变外貌的技巧,叶启年也一下就能认出来。就算他现在不那么年轻了,他也能认出来。就算他能七十二变,叶启年恨恨地想,就算他化成灰,被风吹成烟雾,他也能认出他来。有时午夜醒来,他想起旧事,在某些瞬间发现自己竟然想不起叶桃的样子了,可这个人却总是清晰地出现在他面前。仇恨比什么都长久。陈千里,“西施”在电话里并没有告诉他这个名字。
尽管早年对陈千里的那一丝欣赏早已荡然无存,叶启年却仍然不无赞许地想,这个学生,想靠着一根危险的钢丝绳带领这些人走出困境,不得不说他确实是胆大妄为。但是他心里到底装着什么样的计划呢?
照片上的人在电车站牌旁,一只手拿着份折叠着的报纸,另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他的身后,站着巨大的香烟女郎和雪花膏女郎。他是腊月二十一,噢,也就是一月十六日到的上海,坐船。游天啸一边在头脑中整理着概要,一边向叶启年报告。
现在,这根钢丝绳上又有一阵横风吹过,把这些人聚集到诊所中真是神来之笔。游天啸那天在电话里告诉他只有一份诊所铺保单时,叶启年的心里就有了一个模糊的计划,把他们聚集在诊所里,他们自己就会把秘密暴露出来。“西施”只要起到一个杠杆的作用,这里那里撬两下,他们中间就会出现裂缝。
“我原本是想去南京面见老师,”游天啸打开公事包,拿出照片,“新来一名共党分子,跟他们接头了。”
“这个林石很可能就是他们的上级特派员。”游天啸仍然在汇报,尽管大部分内容叶启年早已从“西施”本人那里了解到了。
“不想出门了。来吧,”叶启年挥了挥手,“说说吧,你找我要汇报什么情况?”
“不知道保管箱里到底放着什么。我跟穆处长商量,能不能直接找银行方面,让他们打开保管箱。穆处长好像对这家银行的底细十分清楚,说它虽然看起来规模不大,实际上背景通天,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公文,他们根本不会当回事。银行开在租界,他们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穆处长好像不愿意管这个事情。”
“要不,我给老师订一桌年夜饭?这两年时兴广帮酒楼。”
“中汇信托,我也管不了,总部也不敢得罪财政部。南京早就有很多人在背后议论我们搞特务政治了。就算闹到委员长那里,打开保管箱却没抓到共党的证据,委员长也保不了我们。”
叶启年没说话。
叶启年没有告诉游天啸,他在总部通过立夫先生打了招呼,一到上海,马上就与银行方面商量,要求协查。银行说他们不能打开客户的保管箱,而且这也需要两把钥匙才能打开,一把在银行手里,另一把客户自己拿着。叶启年有点失望,银行方面却又悄悄对他说,根据他们了解,那个保管箱里放着金条,并没有中共地下组织的什么秘密文件。如果没有证据证明这些金条的所有者是共产党,有危害国民政府的用途,他们不能同意没收这些金条。而且保管箱里有金条这件事,他们也只能是私下说说,绝不会公开承认他们知道客户放在保管箱中的到底是什么。
“老师很久没来上海了吧?”
“老师,要不然把他们全部抓起来吧?抓住了特派员,我就不信他们还能熬过军法处的审讯。”
“很好。应该租车过来,华懋饭店是一定要坐车来的。”叶启年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民国都二十二年了,这里还要他们说了算,所以我这回到上海,一定要住到华懋饭店,住到沙逊的家里,住到帝国主义分子的家里。”
叶启年盯着他看了半天,摇摇头:“你这样不动脑筋,怎么能赢得了人家?”
“警备司令部的车牌,进入租界要向巡捕房申报。我把车停在枫林桥关卡边上,另外租了车过来。”
就算在当年,他也没有完全赢了陈千里。他老是觉得自己当年的钓鱼计划可能早就被陈千里识破了,即便没有叶桃通风报信,陈千里也会逃脱。虽然他不愿意让自己这么想,如果真是这样,他的女儿叶桃,可就死得太不值了,而他埋在心里那么多年的怨恨,也似乎就此完全落空了。
在长沙发角上,他只坐了半个屁股。叶启年往沙发背上一靠:“房间里没有外人,你放松点,也可以抽烟。你怎么过来的?”
“你回去,让诊所周围的监视小组格外小心,绝不能露出痕迹。”他对着游天啸叮嘱道,“我们耐心等着,他们会动起来的。只要那个林石不离开诊所,其他人进出诊所一律不要跟踪,这两天可以让他们轻松一点。”
游天啸挺了挺上身:“是,老师。”
从南昌行营传来情报说,军警在查抄共党地下窝点时,发现了一份《红色中华》,那是共党在瑞金印刷出版的机关报,报纸上有一篇文章提到,今后这份报纸要从中共苏区临时政府机关报改为中共中央机关报。
“事要做,官也要做。总部把你们派到各个单位,就是要让你们做官,让你们在各单位各部门都生根发芽。特工总部就像一张大网,你们要把网织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报纸上还有一篇署名博古的文章,作者谈了自己对苏区革命形势的看法,从语气上看,此人已到达瑞金。特工总部没几个人知道,这个博古正是中共临时中央的负责人秦邦宪的化名。这个消息让叶启年意识到,原先一直在上海的中共临时中央,可能正在撤往瑞金。
“穆处长是做官,学生是做事。”游天啸有点悻悻然。
别人也许会忽略这些情报之间的联系,但叶启年可以说是国民党内最懂中共的人,他是中共情报专家。他立即联想到最近听到的一些说法,特工总部驻各地分站传来的情报里,时不时会有一些片言只语,提到一幅画,也许并不是一幅画,只是用了那个名字。
叶启年笑了起来:“你在军法处倒是跟穆川学了不少官腔。怎么样,跟他相处得还不错?”
有人猜想那是中共的一个秘密行动计划。没人知道这究竟是一个什么计划,有一些资金在转移,有几个临时行动小组匆匆忙忙成立,不少已被掌握线索的中共地下组织秘密机关突然之间关门了,人去楼空。叶启年开始怀疑,那份报纸、那些情报系统内的零星消息、菜场楼上的秘密集会,以及陈千里突然来上海,在这些事情背后,可能有一条神秘的线索,会将它们串在一起。
“民众响应政府号召,现在热闹的是新历年。”
他头脑中的计划渐渐成形,银行保管箱里的金条就是现成的诱饵,他要再次施展钓鱼技巧,这一次他不仅要钓到特派员,钓到他们的秘密计划,还要钓到那条早就该下锅的漏网之鱼。他一定要抓住陈千里,把这笔欠了多年的旧账清算了。
叶启年坐到沙发上,让游天啸也坐下。
他关照游天啸,行动必须完全保密,调集精干人手,所有参与行动的人员都集中在南市,不准出门,不准回家,不准对外联系打电话。白云观侦缉队要划出一块地方给专案小组,要严密封锁那个地方。如果有人因为疏忽大意,泄露了消息,总部一定按共党同案犯处理,绝不姑息。
“年三十晚上,上海也这么冷清吗?”
“明白!”游天啸站起身,并拢脚跟朝叶启年行礼,然后拿起茶几上的照片。
游天啸不知其意。
“放在那儿吧。”叶启年淡淡地说了一句。
“是非之地,没什么好多看的。”
这一次,游天啸记住了大厅走廊的方向,他出了门,云禄车行的别克汽车仍在仁记路上等着他,汽车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老师要不要出去走走?”
游天啸在仁记路上车时,叶启年也离开了华懋饭店,他已换了一件灰色棉袍,戴了围巾皮帽手笼,从面向外滩的大门出来,向黄浦江边走去。今夜连黄浦江也很安静,岸边的栈桥空空荡荡,平日江中如鲫鱼般的木船拖船全都不见了,江面上突突不歇的轮机声也全都消失,这会儿船上人家大概都准备吃年夜饭了。
叶启年仍然看着窗外:“外滩还是那样。”
岸边停着几排汽车,黑暗中有人从车窗探出身来,叫了他一声:“叶主任。”
“老师!”游天啸立正。
叶启年并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江边走去,那人赶紧下车,小跑几步跟了上来,这个人是崔文泰。
马秘书报告了一声“游队长到了”,说完便退出了房间。
叶启年头也不回地说:“你来早了。”
电梯停在了七楼。游天啸进了门,门厅里坐着马秘书,他见过。小厅有个月洞门,通向会客厅。叶启年站在窗前,窗户正对着外滩。
马路旁几个水手喝得半醉,一边踉跄,一边嘴里嘟囔着:“不早啦不早啦!”
游天啸跑到前台,问了路,前台又往叶启年的房间打了电话。楼道里传来乐队演奏的声音。这首曲子游天啸很熟悉,“肚皮上有一只蟹”—他偶尔也跳跳茶舞。他当然不知道真正的曲名叫I belong to your heart。
崔文泰吃不准自己该不该再上前一步,他不知道叶启年喜不喜欢有人并肩而行。他一边躲闪行人,一边耳听吩咐,忽左忽右跟在后面。
人群中站着一个洋人,不停打着喷嚏。这洋人穿一件古怪的褐色厚毛衣,上面繁星点点,他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前来招呼他,嗤笑了一下,朝身边的外国女人说了几句,转身走了。游天啸听不懂外国话,更不知道这洋人是“在世最伟大剧作家”。他见这些记者蜂拥在此,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
“你平时开车也这么左右乱窜?”叶启年停下脚步,转身打量了一下崔文泰,又说了一句,“你这一身不冷吗?”
他转入另一条走廊,却是通向饭店朝向外滩的大门。不知为何一堆人拥挤在这里,一群记者拿着小本子、照相机和闪光灯围在大门旁,更多的人则站在饭店门外。一阵安静,游天啸不知有什么事件即将发生,他挤进人群,靠在一根廊柱边张望了一眼。
“不冷不冷,车里坐着不冷。”
进了玻璃转门,步入饭店大厅,脚踩着羊毛地毯,游天啸顿时有些自惭形秽。他穿过一条走廊,巨大的古铜色雕花吊灯高悬头顶,灯光照射着墙柱上金色的花纹,他觉得自己好像进了一个迷宫。走廊通向八角形内庭,拱顶玻璃的色彩变幻不定,游天啸目迷五色,他仰着头,发现向左一步,玻璃成了乳白色,向右一步则变成靛蓝,往前几步,同样一片玻璃却又闪耀着橙色光芒。
“把车开过来。”叶启年吩咐道。
叶启年竟然到了外滩,住进了华懋饭店。
上了崔文泰的道奇汽车,叶启年又说:“去董家渡。”
今天早上,游天啸往南京打了电话,叶启年不在总部。他有紧急情况要向叶主任汇报,只好隔了几个小时再打,又说不在。到了下午,他正打算再打电话时,却接到了叶启年的电话。
崔文泰回身看了看后座的叶启年。
不过仁记路十分安静。傍晚,暮色笼罩着壁立两侧的洋行红砖大楼,一辆别克轿车驶入这条狭窄马路,车门上用油漆喷着“云禄车行”的字样。游天啸让司机把车停在华懋饭店的后门—他把那辆挂着司令部军牌的汽车停在枫林桥,步行出了华界,到云禄车行另外租了一辆。
“有个瘸子,在那边开了家汤面摊,很好吃,这么些年不知道在不在了。”
这些年,虽然国民政府颁布了普用新历和废除旧历的办法,禁止旧历年庆祝活动,春节不准放假、不准拜年、不准放烟花爆竹,但民众都不加理会,到了旧历新年,该怎么过年还怎么过年。报纸上把今天叫作废历除夕,除了换个叫法,仍旧刊登各种贺岁广告,酒家年夜饭、百货公司新春大酬宾、跑马总会春节慈善赛马。租界地面上更是爆竹声不断,工部局向来禁止在街上燃放爆竹,巡捕们却照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崔文泰边发动引擎边说:“瘸子汤面,我知道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