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千里江山图 > 租客

租客

“贵处倒是什么房子都能找到。”

“陈先生如果想找个公寓楼,我们东陆经租处手里有好几个。”他朝窗外挥了挥手,“从这里转到海格路,过去善钟路走到赵主教路就有几幢,四层水门汀房子。不过租金有点辣手。”

“房子都在那里,难找的是客人。有时候客人约来聊了半天,”卫达夫说罢把指间的烟蒂弹出窗外,“最后才发现并不是真想要房子。”

卫达夫追到门口却又停住,回到圆桌旁坐下。

陈千里起身关上窗户:“是易先生让我找你的。”

“看不中。再—会!”那女的拉长声音扔下一句话,挽着那男的,摇摇摆摆下楼走了。

看到陈千里关窗,卫达夫也走到门边,轻轻关上门:“哪个易先生?”

卫达夫起身问道:“两位看下来怎么样?”

“易君年先生,他说你为我预备了一套房子。”

正说着,那对年轻夫妇从楼上下来,推开房门朝里面看了一眼。

“哪里的房子?”卫达夫犹豫了一下。

“倒也是,陈先生如果没带家眷,住公寓楼比较安静,进出也方便。弄堂里人多眼杂。”

“马斯南路。”

陈千里看上去饶有兴致:“有没有公寓楼房?”

卫达夫想了一会儿,说:“马斯南路两头都是丁字路口,不知道你说的是哪头?”

卫达夫又朝窗外点点烟灰:“那就好。陈先生手头宽裕的话,田谷邨这样的新式里弄倒是不错。门厅马赛克铺地,房间蜡地钢窗,水池抽水马桶都是时新的英国货,静安寺近在咫尺,生意人烧香磕头也方便。”

卫达夫很少使用这个接头暗号,按照规定,只有上线同志来找他才会使用这个暗号,可是这两年,他的上线就只有老方和易君年,他都快忘了这个暗号了。

“这好办。”陈千里观察了他一下午。陈千里昨天去了一趟肇嘉浜,在河边的煤场见到了李汉。逃离菜场楼上秘密集会地点时,李汉紧紧跟在卫达夫身后。可是等李汉跑到那条楼道尽头,楼梯却被特务堵上了。易君年和李汉都提到了卫达夫。当时所有人都震惊了,他却似乎早就意识到敌人就在门外。

房间渐渐暗了下来,有人在收回晾晒的衣物,窗外传来藤拍子打击棉被的声音。

“不知陈先生—是来上海做生意吗?此地有没有亲戚?租房子需要铺保。”

卫达夫冒出一句:“要不要把灯开开?”

卫达夫拉出圆凳,在来人对面坐下,点上一支香烟,顺手推开半扇虚掩的窗户,把烟灰点到窗外。

陈千里微笑了起来:“当然,没什么要在暗中说的。”

“好啊,你说说。”

卫达夫起身,拉了下圆桌上方的灯绳,玻璃罩下的灯泡亮了,光线晕黄,房间里有点冷。

“你要真想租房子,我可以帮你另外找。这间房子已经有人要了。”

“我见过老易,他没有说起有人要来接头。”他抬起头看着陈千里,“不过,你是上级派来的同志吧?他倒是说起跟上级同志取得了联系。”

他在窗前圆桌旁坐下,伸手摸摸桌上的灰尘:“家具不错。”

“你觉得老易怎么样?”陈千里突然问他。

“那个地方—”陈千里摊了摊手,像是要让卫达夫放松一些,“很远。”

“什么—怎么样,”卫达夫有点摸不着头脑,“老易参加革命很早,是个老布尔什维克,斗争经验丰富—”

“陈先生从哪来?”

“你觉得他被捕前后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就是来找卫先生的。”

“我转入地下工作后,老易一直是上线,他是领导,总是他来找我,没有特殊情况,我不能去找他。他特别擅长干这个,遇事冷静—”

“不知经租处哪位给了陈先生这个地址?”

“比你冷静?”陈千里笑着问。

来人上前一步,卫达夫却向窗口退了两步。“我姓陈,陈千里。”来人站到窗前明亮处。

“我不能比。”卫达夫摸出烟盒,“我没有看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他就是看起来有些着急。他原先都是给经租处的跑街金德林发一封信,小金去年就不在这里做了,收发室老傅会把跑街的信都插在自己桌边的墙上,墙上钉着一排布袋子。老易会在信封两头角上画三个连在一起的圆圈,插在那里很显眼。信里只说些不相干的话,但是会有一个时间和一个地址,到了时间我就去那里等他。”

“你是哪位?我们约过吗?”

卫达夫接着说:“可是这一回,他直接跑到经租处来了,把我吓了一跳,跟你刚刚进来时一样。我连忙把他拉到外面街上,他说他跟上级接上头了,我们要抓紧时间清查内部漏洞,所以,必须开一个会。开会,我问他,这个时候把人召集起来开会,会不会引起特务注意?他就批评我了,说我斗争意志薄弱。

“我也来看房子。”

“后来还责怪那天开会时我说的话,我也没说什么呀,外面突然乱起来了,我就说赶紧开会赶紧散会。但是老易就说我动摇了,我怎么就动摇了呢!当然我也不怪他,他刚刚从看守所出来,心情肯定不好,所以我说他有点着急。我婉转地对他说,其实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恢复工作,而是要保持隐蔽,过上一阵,等敌人不再注意我们了,再慢慢开始恢复工作。要是换到从前,他自己就会对我说这个话。”

“请问你找谁?”卫达夫有些不安。

“那天在四马路菜场,巡捕房围住了菜场,你是怎么跑出去的?”

房门关上了。

“我应该是第一个冲出房间的,后面跟着一个大个子,我不认识他,不是一条线上的。我进了楼梯间,跑到三楼就知道不好,从二楼到三楼的楼梯上有很多脚步声,我赶紧推开三楼边上那道门,躲进了走廊的厕所里。我想想那地方也躲不了多久,又赶紧出来朝另一个方向跑,没想到大楼背后也有电梯,是送货的。到楼下出了电梯,正好看见常带人来经租处租房的李太太,我就势帮她提着菜篮子一起混进人堆,就跑出来了。”

他缩回已到嘴边的话,回过身,吓了一跳。房间里忽然站着个陌生人。

“回了家,没什么异常情况?”

他看了看窗外,弄堂其实算是很空阔了,他自己住的地方那才叫逼仄。他还想说几句,身后脚步声响起,两位客人已径自上了三楼。

“我可没敢马上回家,先去了经租处照常上班。其实在经租处我也不敢久坐,拿了单子,说一声出去跑街,就出来了,在马路上逛了一整天。那天真是冷呀,风吹得人牙都疼了。到了晚上,我战战兢兢回到家,在弄堂口站了半天,到半夜才敢进门。那几天,就上班下班,到了第三天,我一个人跑到菜场,没敢进去。卖菜小贩说是那天抓了不少人,都是共产党。”

“越是好地段,越是寸土寸金。乡下房子隔得倒是远。”卫达夫有点不耐烦,“上海人家都是装窗帘的,拉起来随便做啥。”

“你后来有没有找过老方?”

“面朝弄堂,靠得那么近,房间里有点什么事情,对面人家全看到了。”太太挑剔着,丈夫没作声。

“我找过。按照规定,如果发生重大情况,可以向他发出要求见面的信号。但是他没有回答我,等了一个礼拜都没有回音,我想他可能也被捕了。我不知道可以做什么,也许我应该撤离,但我能够接头请示的上级领导,就是老方和老易,他们俩全都不见了。

三个人转入左侧横弄,进门上到二楼。卫达夫打开房门,一步跨到窗前,推开高窗,转身对客人说:“并排弄堂房子,虽然不如有东西厢房那样宽敞,不过前楼这间,本身就宽过一丈,朝南阳光好,两边是隔壁人家的山墙,冬暖夏凉,住住还是很舒服的。”

“我把家里清理了一遍,防备特务冲进门。有一份前年的苏区报纸,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那里,不舍得扔掉。《红色中华》,上面有第三次反‘围剿’取得胜利的消息。其他就没什么了。

“广告上讲新式玻璃门面街面房,倒领我们跑到弄堂里去了,”王太太嘴巴一刻不停,“还说距静安寺一箭之遥,拉弓的人力气有那么大吗?”

“前些时候老方让我多准备一点铺保单子,他特别跟我说,让我先不要告诉老易。我想那可能是另一条线上的工作,组织上可能需要临时租一批房子。如果是短时间租用,就可以使用这种假单子。

卫达夫领着两位客人朝弄内走去。

“我常常经手这些单子,有些店铺的主人不太在意,你说丢失了,他可以再盖一次印。有些人做这种生意,租一个铺面,挂个经租处的牌子,专门给人作保。我自己上班的经租处也可以担保,盖印要找经理,不过总有机会多盖几份空白单子。

王太太又跟一句:“再等下去天也要黑了。”

“老方一说我就办了,可是这些单子放在家里,就会惹麻烦。万一被特务搜到,我就说不清楚了,也许会给组织造成损失。想了又想,我就把这些单子都烧掉了。我在这里上班,如果没什么事情,马上再找几份也不难。说实话,烧掉挺可惜的,这种单子都可以卖钱。一份殷实店铺的铺保文书,可以卖十几块洋钿了。”

王先生摇摇手上的《申报》:“辛苦卫先生,抓紧领我们看房子吧。”

“老方让你不要跟人说,你跟我第一次见面就都说了。”陈千里把桌角上的火柴盒推给卫达夫,让他点上那支在手里夹了好久的香烟,“你后来真没告诉过老易?”

“你自己要吃的,又没人请你吃。”王太太似笑非笑。

“老易说你是上级派来的,你是老易的上级,对我就是上级的上级,我告诉你肯定没有问题了。不过,当然不能说给老易听,规矩我懂的,你不要看我话多,我嘴紧着呢。”

卫达夫脸上做了个苦笑:“王太太不要动气,跑了一下午,跑街这碗饭,吃起来也不容易。”

“这几天你有没有见过老易?”

王太太嗔怪道:“我们等了半天,老远看到你慢悠悠晃过来。”

“今天见过。老易刚通知我明天晚上到一个诊所开会。从会场逃出来的,被捕释放的,都要去。老易说,现在看来,大家是要在一起开个会,我们要自己把自己组织起来,不然队伍要乱了。”

“王先生王太太?”卫达夫走近几步,朝两位拱拱手。

“怎么回事?”

愚园路地丰路交叉路口,客人正等着他。

“老易说有些同志正在互相怀疑。他骂了一句,说闹得太不像话了,他没仔细说,我也不好打听,他是上级。”

走到静安寺,卫达夫停下脚步朝大门合掌拜了拜。祈求什么呢?祝同志们都平安吧。他想,如果身后有盯梢的特务,也许会放松警惕吧?不过,如果是自己的同志呢,碰巧路过,日后大约又要批评他封建迷信。他暗自好笑,朝不远处的田谷邨走去。

陈千里想了想:“你给我找一个房子吧,房子要大,进出要隐蔽,最好在租界和华界交界的地方。”

下午四点左右,太阳偏西,风倒小了,树梢纹丝不动。静安寺门前的香客少了,都等着年初一上头香,可是周围小摊小贩却多了不少。往年一到岁末,就没人出来赁房子了,这时节卫达夫每每在路上闲逛。今年却有点不一样,到铺子里约他看房子的人一直都没断过。

“倒是有一个,房东是个宁波人,娶了新太太去广东那边做生意,估计是不回来了。就算回来了他们也肯定不愿意回那里住。我原来打算将来有机会自己顶下来的,所以一直没有带人去看过。”

每年冬天他都在琢磨着想买一件大衣,这样他就能穿着那套洋装跑街了。这才像样。他引着顾客去看的都是好房子,水门汀洋房,穿个大棉袍,他觉得连说服客人的信心都打了个对折。每年冬天,从他手里成交的房子就比春秋天少很多。有一件大衣,进了房间一脱,西装革履,跟客人说说话,中气足。

“找时间去看看。”陈千里忽然笑了起来,“这个你可不要告诉老易,虽说是他让我找你租房子的。”

邋遢冬至清爽年,从上星期开始,天天暖阳高照,到了今日,天空更是一碧如洗。虽然西北风刮个不停,但也算是腊月里难得的好天气。卫达夫走了一下午,身上穿着棉袍倒觉得有点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