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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所

“那个吴襄理是什么人?”田非压低了嗓音。

林石眨着眼睛,好像还没完全醒,有些迷糊。

林石想了想:“中汇信托银行的吴襄理?”

三个人进了病房,崔文泰把门关上,梁士超站到靠窗的位置,田非俯身看着林石问道:“保管箱里有什么?”

“你们本来这个月十号要见面,你是打算开完会去见他?”田非连珠炮式地发问,但这些问题之间并没有什么逻辑。

“应该先把他控制起来,不能把他一个人放在病房里。”田非话没说完,就带头跑向病房。

梁士超插进来说:“你觉得敌人为什么会发现我们的秘密会议?”

“怎么查?”梁士超看了看秦传安。

“你觉得敌人是怎么发现的呢?”林石笑着反问。

“上级联系不上,我们自己查清楚。”田非有点激动。

“这是临时党支部对你的正式询问,请你严肃点—”崔文泰倚着房门远远地说了一句。

这下几个人都没了主意,内部调查必须得到组织上批准,这是纪律。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严肃,梁士超心想,他朝崔文泰摆了下手:“我们在敌人看守所里就讨论过这个问题,结论是组织内部很可能有敌人的奸细。”

“那现在怎么办呢?”崔文泰说了一句。

“还不能说有结论。”林石语气平静,“工作疏忽,或者其他渠道泄露,这些可能性都存在。需要在上级领导下,通过组织作严格审查。”

“他现在刚刚被释放,受伤住院,银行的日常工作需要那么紧急地打电话写信吗?你们看,他都被捕了,身上还能带着印鉴。”田非觉得自己很敏锐,他指了指信尾加盖的私人印鉴。

“上级联络不上,就算现在能联络上,我们也不能贸然接头,必须先清除内奸。”

他故意用了“同志”这个称呼,想要提醒大家注意。

“这两位同志,”林石指了指田非和崔文泰,“他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没有被捕的同志,现在这样跑来跟我们见面,不太合适。”

“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秦传安示意大家不要着急,“林石同志的公开身份本来就是银行职员,那是他的日常工作。”

田非恼了,上前一把掀开林石身上的被子:“你坐起来,好好回答问题。”

“秘密会议,上级布置紧急任务,这么重要的事情,他还有闲心约了人见面。他肯定有问题。”敌人冲进图书馆实施抓捕以后,田非虽然脱了身,但是遇事越来越焦躁。

“保管箱的主人是一位银行客户,”林石坐起身,靠在床头,“我在银行上班。”

“这说明了什么?”梁士超又问。

“你不要骗我们了。你在仁泰银公司上班,保管箱在中汇信托银行。不是什么银行客户,保管箱是你自己租用的。”崔文泰在远处笑得有点得意。

“本月十日,不就是菜场开会,我们被敌人抓捕的日子吗?”

“我看,不把那个箱子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你是不会说实话了。”田非越说声音越大。

“果然?”梁士超连忙问。

崔文泰对另外两位使了下眼色。三个人出了房间,田非回头对林石说:“你不许动。”

秦传安看了信没作声。田非把信拿过去看完,随即轻喊一声:“果然。”

回到门诊间后,田非问:“怎么办?”

径启者,兹为二七九号保管箱延用至三月十一日,其所需各项资费于到期前合并结清。希即查收批准为荷,此请。

众人都没了主意。秦传安刚想开口就被梁士超打断:“查都查了,那就一查到底吧。”

原约本月十日与阁下会面,因事无法前往。前又于电话中获知保管箱续期事宜当以书信寄达。以下:

“不能动手吧?”田非有点犹豫。

吴襄理作民阁下大鉴:

“绝对不行。”秦传安态度坚决。

既然是大家的意见,他决定服从。从抽屉里取出信,田非一把拿过去想要撕开,被崔文泰拦住了。门诊间暖炉上烧着一壶水,等水烧开,蒸汽不断从壶嘴往外冒。梁士超把信的封口对准壶嘴,不一会儿,封口上的胶水就融化了。他揭开封口,抽出信纸,把信交给了秦传安。

见大家一时都愣在那里,崔文泰便说:“先把他绑起来,万一他真的是特务,说不定会逃跑。”

秦传安看了看窗外,临近中午,太阳照着对面沿街的房子,窗下挂着不少腌鱼咸肉和风鸡。明天就是大年夜,家家户户都在忙年。街上人来人往,手上提着扎成串的年货。

梁士超想了想:“绑起来也好,看看他会不会害怕。”

一个小时后,他回来了,不是一个人,身后跟着崔文泰和田非。三个人进了门诊间,先开口的是田非,他严肃地对秦传安说:“你必须把信交出来,临时党支部决定打开这封信。”

三个人又冲回病房。

梁士超有些生气,换一个人他早就发火了,但他不能对秦医生那样,秦医生是个缜密的人,况且救过他的命。他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扭头出了门。

秦传安在楼道里听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心想,林石倒没有反抗。他又回到门诊间,找出一张舒伯特的唱片,想听会儿音乐,但是刚打开唱机,又关上了。他望着窗外,心里越来越不安。

可这会儿,秦传安却不同意召开支部会议。他认为诊所周围的街上,有太多奇怪的迹象,不正常。

他忽然望见街对面黄包车上下来一个女人,织锦缎夹袍,紫色毛呢大衣,提着冠生园点心盒子,打扮得像是过年走亲戚的富家太太。她站在街沿,转头看了看两边,正准备过马路时,又抬头向诊所方向望了一眼,秦传安这才认出是凌汶。难道梁士超也通知了她?他有些奇怪。这可真是乱了套,没法联系上级,同志们就自说自话,把他这里当成联络站了。问题是,这会儿诊所很可能在特务们的监视下。

老方失踪后,他们三个保持着联系。狱中的同志被释放的前一天晚上,崔文泰自告奋勇,要开车去把同志们接回来。这些天,他们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只能把诊所当成了联络点,聚在一起彼此激励。田非建议成立一个临时党支部,团结在一起才有战斗力。这是大家都同意的,如果跟组织上失去联系,那么自己组织起来,也可以继续工作。

护士还没上班,他自己下楼开了门。

在这个临时党支部里,除了被捕的同志,还有秦传安,崔文泰和田非,后面那两位原本与秦传安也不在同一条线上工作,互相并不认识,可是那天他和田非一起逃出菜场,正好看见崔文泰上了自己的车。三个人都有点蒙,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要先找一个地方定定神,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秦传安便让崔文泰把车开到了诊所,他认为那里应该比较安全,特务可能一时想不到把一位外科医生和共产党联系到一起。

“秦医生,”凌汶站在门口笑着说,“我来看看林先生—”

但秦传安不同意打开信封,他觉得自己无权这样去怀疑一个同志。梁士超一向信赖秦传安,但被捕以后发生的事,秦医生并不清楚,梁士超思来想去,始终没法驱散心头的疑惑,于是要求召开临时党支部会议。

“这里没有外人,”凌汶进门后,秦传安告诉她,“门诊时间没到,护士们还没上班。”

“这些还不够吗?斗争形势这么复杂,任何迹象都要警惕。”

凌汶上楼时对秦传安说,老易让她来通知大家,他跟上级联系上了。

“就这些?”

“这下好了,”秦传安由衷地高兴,“我正没办法呢。”

“特务还很照顾他,专门找了警备司令部的军医来给他看伤换药,提审他的时候也没有动刑,提审了好几次,每次时间都不长。提他出去的狱卒,对他也很客气。”

“怎么了?”

秦传安是医生,他可不相信这样的怀疑:“对枪伤,每个人身体的反应都不一样。”

进了门诊间,秦传安就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凌汶。

“我一直都在怀疑他。他装病。在牢里我看过他的伤,并没有那么严重,为什么整天昏迷,睡觉还哼哼唧唧,毫无革命意志。一进诊所倒来精神了,又打电话又写信。”

“这怎么行,”凌汶当即就说,“我先去看看。”

“你怀疑林石同志?”秦传安有些担心,诊所外面说不定已被敌人监视,如果诊所内也有特务,那这里就跟看守所没什么区别了。

一进病房,就看见三个人围着房间当中的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林石,手臂和椅背绑在一起。

“为什么—”梁士超犹豫了一会儿,“你记不记得那天我对你说,我怀疑组织内部有奸细。”

凌汶劈头就是一句:“放开他。”

“为什么?”

“不能放,他是内奸。”这几个人当中,只有梁士超认识她,他补充了一下,“—很可能。”

“秦医生,先不忙把信送出去。你最好打开看一看。”

“内部调查要听从上级指示。”

他正考虑着如何不引人注目地把信放进马路对面的邮筒,梁士超进来了。

“上级联系不上。”

秦传安拿着信去了门诊间。门诊间就在过街楼上,朝着马路和弄堂里的两边都开着窗,十分明亮。他站在朝马路的窗边朝外看了看,那个卖香烟的开始上班了,身上挂着香烟箱子,也不叫卖,靠在街对面一根电线杆上,自己倒抽起了香烟。

“联系上了。”

电话打了很久。回到病房后,林石交给秦传安一封信,请他帮忙寄出去。收信人是中汇信托银行吴襄理。这么来回折腾了一阵,林石又有些发烧,躺下后很快就睡着了。

听到这句话,房间里所有的人都看着她,田非抓着林石的手也松开了。

梁士超听说林石自己跑去打电话,只冷冷地说了一句:“现在他倒能走路了。”

“上级派人跟老易联络,”凌汶有点兴奋地告诉大家,“接头很顺利。”

这些天诊所很空闲,要过年了,除了林石没有住院的病人,因为不在门诊时间,那会儿连护士都没上班。秦传安趁机和梁士超说了一会儿话。

“上级有没有说让我们恢复工作?”田非急切地问道。

今天早上他到病房,林石说他要打个电话去银行,林石的公开身份是仁泰银公司的职员,从被捕到出狱那么多天,他应该跟工作的银行联系一下。秦传安不以为意,想把梁士超叫来扶林石去门诊间,可林石说他自己能行。

“就你们这样无组织无纪律,随意聚集,随便调查同志,乱来。田非同志,菜场楼上的会议地点是组织上让你设法安排的,难道大家就可以因此怀疑你吗?”凌汶瞪了他一眼。

让他担心的还不止是诊所外面来了一些陌生面孔。

田非不免有点委屈,心想自己可是按老方的指示安排的会议地点。

秦传安问出这句话后,马上就想到了,如果组织内部被敌人渗透,有内奸,释放就可能意味着更大的阴谋。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老方不见了,跟上级的联系断了。

林石温和地看了眼田非,转而望着凌汶问道:“老易怎么说?”

“如果敌人知道得那么多,为什么会释放这些同志呢?”

“老易认为我们应该尽快开会商量一下,在组织上开始内部调查前,每个人都要作好准备,把被捕前后的情况仔细回忆清楚,到时候如实向上级汇报。”

没想到事情那么顺利,释放那天秦传安还特别高兴。崔文泰开着车,和他一起把梁士超和受伤的林石接回了诊所,其他几位同志也都顺利出狱。可一回到诊所,他就高兴不起来了。梁士超悄悄告诉他,有内奸。这么秘密的会议,特务怎么知道的?而且知道得那么详细,那个姓游的家伙甚至拿出了一对骰子。

“请老易跟上级说,我想回苏区工作。”梁士超说得很认真。

令人诧异的是,警备司令部军法处居然问他,因为同案其余几个人迟迟没有送交铺保文件,不知秦医生愿不愿意为所有同案人员担保?因为马上就要过年了,看守所方面希望能让这些人早些回家。这真是一件奇事,国民党龙华看守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人情味了?担保梁士超他名正言顺,担保其他同志,这不是摆明了告诉敌人,这些人都是一伙的吗?可他救人心切,假意为难了一番,等对方再一次试图说服,他就答应了下来,签了担保书。

“他原来就是红军指挥员,来上海治病一时回不去。”秦传安向凌汶解释。

秦传安是位外科医生,此前在附近的德国医院做了好几年住院医师,随后自己出来开了诊所,公开的理由是这家德国医院规定住院医生必须单身,实际上当然另有原因。原先老方跟他说好,他只出面担保梁士超,其他人另作安排,可是老方自己却出了问题。

“老方说他向组织上汇报了我的情况,突然又叫我到菜场开会,有临时任务。现在这么一来,我又回不去了。”

这说明敌人确实知道得不少。秦传安不知道营救工作如何进行下去,只能等着。可是没想到,人真的放出来了。诊所收到了释放通知书,可他仍旧找不到老方。

“上级安排你参加这次任务,一定有用意。”秦传安又转向大家,“大家仔细想想自己的身份,组织上挑选我们这些人,一定有考虑。再闹下去,诊所的护士都要起疑心了。”

老方并没有想到营救会那么顺利,没几天就有消息了。前几天他打了个电话到诊所,告诉秦传安他的处境很危险,敌人正在到处抓他,然后就完全没有了音讯。

梁士超不作声,他半条命送在了上海,是秦医生救了他。

仅仅是因为他出面交了铺保吗?这倒是预先做过打算,编造了过得去的理由。本来铺保就是一个形式,亲戚之间,朋友之间,帮个忙而已。担保梁士超更是名正言顺,他本就在诊所帮忙。

“对了,你安心休整下,可以在这里住几天。”林石笑着看向梁士超。

过街楼上,秦传安正在发愁。这两天他已经开始怀疑诊所被监视了,马路对面弄堂口忽然来了个卖香烟的人,以前从来没见过;出诊时总感觉背后有人盯梢,他不那么确定,那张陌生面孔是不是在附近看见了好几次。

梁士超一直看林石不顺眼,在看守所里整天躺着,显然是对敌人有点害怕。就算现在暂停对林石的调查,梁士超还是有些疑虑:“我休整得太久了,现在这样的情况,我怎么能够安心?”

同福里三成坊三零一弄,弄口过街楼朝马路那面墙,角上钉着一块牌子,上面大字写着“西医诊所秦传安”,底下不像租界里有些私人诊所,列出儿科妇科内外科这些,让人觉得这位医生什么都能接诊,有点靠不住。这块牌子下面的小字简简单单,只说门诊时间是下午一时至七时,出诊面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