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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

“不要轻易去怀疑一个同志。”易君年看了看她,严厉地说,“随随便便把同志打成内奸,我们有过惨痛的教训。”

“你有怀疑对象吗?”

“如果不把他查出来,组织会遭到更大的破坏。”

易君年深深吸了一口烟,慢慢地说:“我会查。如果我的怀疑没错,这个内奸应该十分隐秘,即使在敌人那边也不会有几个人知道。”

这句话说中了易君年的心事。从今天接头的情况来看,上级一定也在怀疑。

“我觉得肯定有内奸,能不能从敌人内部找到线索?”

“你觉得敌人这次为什么会释放我们?”他一边想,一边漫无目的地随口问凌汶。他没有找到老方,但他找过卫达夫。那天逃跑后卫达夫混进菜场人群,正好碰到熟人,连忙上去搭话,以此为掩护,离开了菜场大楼。出去以后卫达夫似乎找过老方。

他点燃一根火柴,在烟灰缸里烧掉了字条。

“你不相信卫达夫说的话?”

“你这个习惯一定要改掉,”易君年说,“很危险。”

“或许吧,或许—”易君年沉吟着说,“你觉得那天在菜场,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有人开枪,有人跳楼,有人逃跑,说是赌钱,桌上却没有钱,特务会相信我们的话吗?组织上虽然能找到关系,托人营救,可如果特务们相信手里抓着的真是共产党,他们能放了我们?”

她习惯随手在纸上涂抹,成形的想法会记在小笔记本上,零零碎碎的想法写在小纸条上。一张文稿纸裁成一小沓,放在口袋里。纸条上写着“内奸”“骰子”,还乱七八糟地画了一些谁也认不出是什么的图案。

“假意释放我们,监视跟踪?”

“随便乱涂的。”

“你不是怀疑我们内部被敌人渗透了吗?”易君年望着她。

易君年吃完饭,坐在沙发上抽烟。他拿起茶盘边的小纸片,盯着看了一会儿。凌汶手上拿着抹布,凑过来看。

“如果你不相信卫达夫的话—”凌汶忽然想到,“你是不是认为他出卖了老方?”

“这是什么?”

起风了,夜晚房间里有点冷。易君年坐在客厅沙发上,凌汶到隔壁取了暖水瓶,给他泡了一杯茶。易君年接过茶杯时,凌汶看到他手腕上被灼伤后的疤痕,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她心里有个问题一直都没找到机会问他—

因为易君年,她才能重新联系上党组织。像龙冬一样,易君年也掌握了一个秘密情报网。老方常常说,老易把天线安进了敌人的心脏,我们有一个易君年,安全保卫工作就省了一半心。市党部、警察署、巡捕房,老易都能搞到情报。常常是半夜,老易跑到她这里,交给她一支香烟或者一颗蜡丸,告诉她有人面临危险,要求她连夜送出情报。这种时候她总是为自己和小组同志所做的工作而自豪。

“你跟我提起过,老方说,上级派来的人会拿出一对骰子。”

“做秘密工作,事前要考虑周全,现在就不要多想了。”易君年漫不经心地说着,心思像在别的什么事情上,他经常这样,凌汶见多了不以为怪。他们都是能在脑子里把事情琢磨清楚的人,她就做不到。她要是认真思考一件事情,就总想拿支笔写下来。人和人不一样,同样是动脑筋,老易看起来就像心不在焉,所以她有时候觉得,易君年如果不想回答一个问题,就会显得漫不经心。

易君年注视着茶几上的照片,那个小小的相框,原先放在梳妆台上。

凌汶感到十分悲伤。除此之外,她也隐隐自责。在看守所她最后拿定主意,写了那封密信。被捕后再次启用秘密信箱,这么做很不妥当。信一交到陶小姐手上,她就开始后悔。她一直在怀疑是不是自己犯了大错,她觉得老方牺牲跟那封信有关。

“特务好像知道这件事。”凌汶慢慢地说,好像在整理头脑中的想法,“那个游队长审讯小董的时候,专门问过骰子的事情,而且他冲进来时就拿出了一对骰子。他们没有问你吗?”

“也许是因为任务很紧急,所以当初才会临时召集开会。关键是,上级派来传达任务的同志也没有现身。”易君年拿调羹在汤里搅了两下,又放下碗,“老方也牺牲了。”

“你想知道什么?”易君年严肃地看着她。

“这不是有点冒险吗?”他们刚被释放,按照地下工作的一般原则,党组织在与这些人重新接头前,应该有一个静默期。

“特务进来时,我看见你手里拿着骰子,放进了自己的口袋。我一下子有点糊涂了,原来上级派来传达任务的同志就是你。后来进了看守所,我就一直在担心你。”

“我下午见了上级来人。”易君年一边往饭碗里盛汤,一边说。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他们知道骰子,说明他们了解党组织的秘密安排,但最后却把我们放了。”

“他们都这样,说是兔子不吃窝边草。”

易君年陷入了沉思。凌汶知道此刻她不能去打扰他,老易有丰富的情报工作经验,擅长发现蛛丝马迹,从片言只语中捕捉到线头,一步步分析,找到真相。

易君年点点头,笑骂了一句:“小宝这只小流氓,对邻居倒客气。”他说的是楼下的租户吴四宝,从前在跑马厅做过马夫,被跑马厅董事会一个洋大人看中,挑他当司机。小宝抓住这个机会,在跑马厅一带混得风生水起,外面马路上都叫他“马立斯小宝”。

每当这种时候,她望着他,恍惚中会觉得他有点像龙冬。虽然仔细一想,又觉得他们俩并不是一种人。龙冬豁达,越是情势紧急,他越是松弛洒脱。易君年呢,她记得自己以前对他说过,他只要碰到紧急情况,就会烦躁不安,别人要是说一句话,打个岔,他甚至会发脾气。就是那一回,她头一次在他面前提到龙冬,结果差点不欢而散,要不是当时有事需要交代,他可能会拂袖而去。

“那也不能涨价。”

傍晚时她拿着照片,坐在沙发上想了很久。那年夏天,龙冬带回一只莱卡小型照相机,他们俩一起跑到虹口公园,他装上胶卷,给她拍了几张照片,龙冬说,胶卷头上有一些这样的照片,是很好的掩护。他还跑去跟一个戴着软呢鸭舌帽的犹太人商量,让他给他们俩拍一张。那个犹太人正站在草地上又弹又唱,拿着一只古怪的三弦,琴身不是圆的,而是做成了三角形。犹太人给他们拍了照,又专门为他们俩重新弹唱了一遍。后来龙冬告诉她,那种琴叫ba-la lai-ka,他一个音一个音地教她说这个词,又说那首曲子叫tum-ba-la-lai-ka,就是弹奏这种琴的意思。那是一首意第绪语犹太民歌,在空旷的公园草地上,听起来特别忧郁动人,她至今都能哼出那声“咚巴啦咚巴啦啦”。

“你这个二房东,要是跟别的二房东不一样,就会让人怀疑。”

这些事情,都是老易不会去做的。她就是这样,不时拿两个人做比较。有时候越比较越觉得两人很像,有时却越比较越觉得不像。他们俩在工作时,简直太像了。凌汶常常会觉得,如果他们俩在同一条线上工作,一定会配合默契。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都跟别人不一样,会跳过一些事情,直接抓到结论。他们走着走着,会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事情,猛地回头,如果有特务在背后跟踪他们,就会被发现。他们和她在某个地方接头,分手时都会突然离开,就好像一句话没说完,人就像梦一样消失了。他们俩连说话的方式都很像,从交代秘密任务到日常闲话,一点都不需要过渡转折,连突然压低声音都显得特别自然。甚至,有好几次,凌汶发现易君年在安排接头方式、编造掩护借口时,居然能跟好多年前的龙冬想到一起。

“当然不能涨,我们不能当剥削阶级。”

“审讯时他们问了我,所以他们用了电刑。他们一用,我倒放心了,说明他们没有别的办法了,黔驴技穷。有人把骰子放在桌上,这说明上级派来的同志就在我们中间。”

“那是因为你不涨租金。”

易君年又一次看见茶几上的照片,他在想,要是龙冬碰到这样的情况,他会不会也是这样当机立断?“外面情况一乱,我立刻决定把骰子拿过来。这位同志是谁没人知道,我也不知道,这样最好。骰子我拿着,万一敌人了解这个情况,我可以说我就是那个带着骰子的人。

“要有什么要紧话,他们会跟我说的,我这儿邻居关系好。”

“我相信自己能顶住敌人的审讯。再说,我也确实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任务。这样,党组织最重要的秘密就安全了。在看守所,我没有把实情告诉他们,因为既不知道‘老开’是不是在我们这些被捕的人当中,也不知道我们中间有没有安插的特务。我把各种情况都考虑了一遍,两个人都在狱中,两个人都逃了,或者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无论如何,我只能选择假装自己就是上级派来的同志。”

“巡捕房来说了些什么?”易君年询问道。

“‘老开’?”

过了一年多又传来消息,龙冬牺牲了。凌汶找不到组织,而这幢房子当初由他们夫妇出面承租,并没有暴露,根据上海的房屋租赁规则,房屋业主不得无故取消租赁权、收回房子。房租月月往上涨,她发现只要出租一部分房间,她就仍然可以住在这里。等易君年找到她,让她恢复工作后,她倒是提过想把房子退租,但易君年不同意,他说,这房子从没有当联络站使用过,连自己的同志都很少知道。既然组织上不用另外花钱,你何不就住着呢?说不定以后可以派用场。其实她心里也不想离开,因为龙冬。

“上级派来的同志,”易君年犹豫了一下,“—他的代号是‘老开’。”

这是小说中那对恋人的一段对话(她把自己和龙冬的名字赋予了他们)。有一天早上,小说中的汶告诉冬,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可是,敌人提审的时候只问过浩瀚。”凌汶脱口而出。

“那你面对大海就能看见我。”

“这样看来敌人知道得不少。”易君年反复斟酌着,“游天啸看上去很狡猾,其实愚蠢自大,自以为抓住了什么线索。我想,敌人到最后把我们放了,最大的可能是他们相信‘老开’同志从抓捕现场逃脱了,而潜伏在党组织内部的特务却被抓进去了。”

“我怕你有一天突然不见了,就像水进了大海。”

易君年再次陷入沉思。每个人都有可能,他想。他摇了摇头,对凌汶说:“这样想下去,不会有什么进展。老方召集的这些同志,我们大都不了解。一个人的秘密,深埋在他的历史中间,党组织反复遭到破坏,继续战斗的同志,几乎没有从头就在一起工作的。

有人读了凌汶写的那部小说《冬》,会以为她和龙冬很难分得开。谁也不会想到他说走就走,都没见上一面。联络站暴露,特务悄无声息地冲进房间,凌汶正在那里取信,也被抓了进去。幸亏销毁了密信。凌汶不在逮捕名单上,特务并不知道她也是小组成员,关了几个月就把她放了。等她出狱后,龙冬却不见了,与他有关的所有东西,几乎全都消失。

“白区工作,尤其是秘密的地下工作,为了安全起见,组织部门从不保存个人历史档案。如果有可能,我想应该建议上级,把这次每一个参会同志的过往历史都清查一遍。”

“我说到亲戚家住了几天。”吃饭时凌汶告诉易君年,“我猜他们可能知道。楼下小宝说,有陌生人到房子里来问过,巡捕房姚探长陪着。那天带巡捕冲进菜场的,不就是这个姚探长吗?”

凌汶看到他伸手拿起茶几上的照片,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别扭,在这之前,老易从来没有碰过这张合影,每次他都装作没有看见。她有时候会觉得,这就是她和老易的问题所在,他们俩中间永远隔着一个龙冬。

“楼下人家有没有问你最近去哪儿了?”易君年问她。凌汶是二房东,前些年,龙冬租下了这幢弄堂房子,择吉接了她住进来。他们俩是夫妻,比那些因为工作需要才住在一起假扮夫妻的同志,更容易适应环境。不像在其他系统工作的同志,国民党暴露真面目前,龙冬就已经转入地下为党做情报工作。“四一二”大屠杀前夕,很多同志在国民革命高潮中过于轻敌了,龙冬所在的小组虽然相当隐蔽,但因为没有与党的公开活动完全隔离,在国民党大肆“清共”时仍然遭到破坏。不过敌人没有发现这幢房子。

“你以前说过,龙冬同志撤离上海,也是因为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很多同志被捕,有不少牺牲了。为什么组织上没有让你一起撤离呢?”

易君年脱下大衣,挂在门旁的柚木衣帽架上。桌上放着刚做好的饭菜,豆芽炒肉片、猪脚黄豆汤,还有炖萝卜。

“我们这里并没有被破坏,敌人从来不知道这个地方。我的工作是内交通,接触的人少,和龙冬结婚以后,就主要做内勤。”

他径直上了二楼,敲敲门,凌汶打开房门。

“是因为出了叛徒?”

易君年抬头看一户人家。窗帘拉着,室内开着灯,映照着窗台上的花影。瓶花是安全信号。他转到弄底,推开一扇虚掩着的门。这是后门,里面是厨房,这会儿没人,底楼几家租户烧好饭菜,都进了房间。

“组织系统被完全破坏了,很难查清。”

马立斯新村。弄堂很深,从两侧房子的底楼飘来阵阵油香,不知哪户人家的小孩忽然一阵吵闹,片刻之后就又陷入沉寂。

夜深了,凌汶望着茶几上龙冬的照片,想着斗争是如此残酷,甚至使不少人变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