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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还有好多?”

老人摇摇头说:“你可别惹起我的话头儿来啊!”

“并不是所有的旧事都怀念。比如,那时候拔牙齿就用一把鞋钳子拽,用凉井水来止痛。这想起来都害怕,谁还想念它?但我怀念那时候牧场里的日子。我那时候出去长途贩牛,去过四次。那真是我这一辈子最好的日子,最好的了!海阔天空,周游四方,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舒心的事儿了,以后再不会有了。那时候,一到晚上,牛群安静地睡了,一丝风也没有,大家便围坐在篝火旁,盛上一杯咖啡,听老家伙们讲他们的故事。都是多好的故事啊!给自己卷上一支烟,抽着抽着,就睡着了。再没有那么舒服的觉了,再也没有了……”

“你还怀念别的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往黑地里弹了弹烟灰。索珂洛推开门,往外看了看。

“什么还有什么?”

“约翰逊老爹,”她招呼道,“你还是进来吧,外头太冷了。”

“还有什么?”

“我这就进来。”

“我想念有些人,想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他们在哪儿,过得怎么样;死了的话,是死在哪儿了。我常想着老比尔·里德,我常常对自己说,我说:‘不晓得老比尔后来怎么样了?’这,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我和他以前是老朋友啊。”

“我也该走了。”约翰·格雷迪说。

西天最后的彩霞也消失了,天空一片深蓝,然后变成了黑色。他们身后厨房窗户里的灯也亮了起来。

“别让人家等,”老人说,“人家会不耐烦的。”

“说来也怪,她嫁了人,可不久就在生孩子的时候死了。这种事在那时候是很平常的。她是个特别漂亮的姑娘,还不到二十岁。我到现在有时还想她呢。”

“是,老爹。”

“那她后来呢?”

“快走吧。”

“我太穷了,要么就是她爹嫌我太穷。我也不清楚。”

他站了起来,索珂洛已回厨房了。他看着还坐着的老人,问道:“你还是觉得那不是个好主意,是吧?”

“为什么?”

“你说的什么?”

“人家不愿意跟我。”

“我想结婚的事。”

“后来呢?”

“我可没说过那不是好主意的话。”

“也曾经想结过。”

“那你到底怎么想?”

“你从没结过婚?”

“我觉得,你应该顺着自己的心走,”老人慢慢地说,“要说,对任何事情我都是这个想法。”

“嗬!这我怎么知道呢?”

他随着一群游客在华雷斯大街上往前走着,忽然看见那个擦皮鞋的小孩在街角上向他招手,

“老爹,你觉得我该不该结婚?”

“我猜你是要去看你的姑娘吧?”男孩招呼他。

“也许是。”

“不,我去找一个朋友。”

“大概迁徙到南方去了吧。”

“她还是你的未婚妻吗?”

老人望着天,问道:“冬天蝙蝠都到哪儿去了呢?总得吃东西吧。”

“对,还是。”

“没真那么以为,但总可以那么指望嘛!”

“你什么时候结婚呢?”

“你寻思到了阴间能抽烟吗?”

“快了。”

“进坟墓的时候我还想带一包呢。”

“你问她了吗?”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约翰·格雷迪笑了:“你这也还是没有戒掉啊!”

“问了。”

“是的,老爹,”约翰·格雷迪应道,“真美!”

“她说‘愿意’了?”

天边一抹深红,慢慢降临的暮色中带着一丝凉意,笼罩着山野,笼罩着大地。

“对,她说了。”

“都是。本来你喝不动了才戒掉,这又算什么本事?嗨,你看,真漂亮,是不是?”他朝渐渐下沉的夕阳点点头。

男孩咧嘴笑了。“唉,又一个小伙子完蛋啦!”他寻开心地说。

“你是说喝酒,还是戒酒?”

“对,完蛋啦!”

“噢,没那么容易,我毛病大了。我戒了,又喝上,又戒了,又喝上。好久,最后总算戒掉了,大概也是老得喝不动了吧。这事儿啊,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你走吧,”擦皮鞋的男孩又说,“我现在可就没法再帮你的忙了。”

“好的,老爹。你什么时候戒了酒的?”

他走进摩丹诺酒馆,摘下帽子,挂在门边墙上的长架子上一大堆帽子和乐器中间。然后走到留给盲乐师的桌子旁的另一张桌子上坐下。屋子那头的酒吧侍者向他点点头,举起一只手叫道:“晚上好!”

“你要到我的年纪,你就不会再这么客气了。有的事可能马克会觉得不好意思,不过对我,你还是什么都放心问吧。”

“晚上好!”约翰·格雷迪答道。

“好的,老爹。”

他两手抱拳搁在桌子上。角落里一张桌子上坐着两个穿老式黑色演出服的老乐师。他们知道他是盲乐师的朋友,便彬彬有礼地向他点点头,他也点点头回答。一个穿白围裙的侍者从舞池那边走了过来,向他问候。他说要特奎拉酒,侍者深深鞠了一躬,像是领受了什么重大任务似的走了。他坐着,从街上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和小贩们的吆喝。一束太阳光从他身后高处的铁栅窗斜射进来,落在地上成一方白色耀眼的光亮。在光亮的中心卧着一只淡黄的大家猫,正在舔洗着自己。它一会儿摇头打呵欠,一会儿又转头盯着他看。过了一会儿,侍者把他的酒送来了。

“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他用舌头把手背舔湿,从桌上拿起盐罐往上撒了点盐,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然后从盘子里取了一瓣柠檬,放在嘴里挤着咂了咂,又拿出来放回小盘,接着再舔一口手背上的盐,又喝一口特奎拉酒。旁边桌上的乐师们坐着,都静静地看着他。

“明白,老爹。”

喝完了特奎拉,他又要了一杯。那只猫不见了,地上的那块光亮也往里头移了,过了一会儿,又移上了对面墙根。侍者开亮了旁边屋子的灯。又有一个乐师进来,跟先来的两个乐师坐到了一起。又过了一会儿,盲乐师和他的女儿进来了。

“很厉害。也许不像有些人说得那么厉害,可的确也不是想改就能改的毛病。”

侍者快步迎上去,接过他的外衣,帮他拉开椅子。他们说了几句话,那侍者点点头,朝小姑娘笑了笑,拿着盲乐师的外衣走过去,挂了起来。小姑娘在椅子上稍稍转过身向着约翰·格雷迪。“您好吗?”她问候道。

“你以前喝酒喝得很厉害吗,约翰逊老爹?要是你不在意我问的话。”

“还好。你呢?”

“为什么?”约翰逊老爹用几个指头摸着下巴,沉吟道,“这些人大都是从田纳西州和肯塔基州来的,还有南卡罗来纳州的埃奇菲尔德区和密苏里州南部来的。都是些山里人。他们在老家就是山民,见人动不动就开枪打,不光在这儿。他们一直往西走,到我们这儿的时候,正是萨姆·科尔特发明了六连发手枪的前后。这枪他们都能买得起,便都买了,挎在皮带上到处张狂。就是这么回事!这跟在什么地方完全没有关系,整个西部!他们撞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出乱子。我一直琢磨这事,我能琢磨出来的唯一理由就是这个。”

“也挺好,谢谢。”

“为了什么呢?”

盲乐师坐在椅子上侧身听着,然后说:“晚上好!你来跟我们一起坐吧?”

“那时候好多人有枪,乱打乱杀。”

“谢谢,行,那倒好。”

“是的,老爹。”

“那就赶快过来吧。”

他望着外面,望着西面渐渐暗下来的天空。“西部的老故事了。”他结束道。

他推开椅子站起身。盲乐师觉得他走近了,朝他微笑,向他旁边的黑地里伸出手。

“我差不多就站在那人旁边。从吧台后面的镜子里看见了整个过程。就因为那一枪,我这只耳朵到现在还是半聋的。那人的脑壳差不多全给打飞了,到处是鲜血、脑浆。我那天恰好穿着一件崭新的华达呢衬衫,戴了一顶很好的斯特森牌礼帽,结果一身上下除了靴子,全都得给烧了。浑身上下洗了八九次澡,信不信由你。”

“你好吗?”

“当时你在哪儿?”

“挺好,谢谢你。”

“打死了,还站着就没气了。我还记得,他一下子倒了下去,就像一口袋沉甸甸的麦子倒在地上,跟电影上演的情况一点儿也不像。”

乐师对女儿用西班牙语说了些什么,接着,他摇摇头,说:“玛丽亚太害羞了。就因为不会用英语和我们的朋友说话,是吧?”

“打死了?”

“您瞧,她不说话,这真没法!侍者呢?你要喝点什么?”

“常去。那会儿,我可是嗜酒成性啊!我最后一次去墨西哥的华雷斯城,还是1929年的事了。就那一次,我在一酒馆碰上一个人给杀了。那人就在吧台站着喝啤酒,另一个人进来,走到他背后从皮带上掏出45号手枪,冲他后脑勺就是一枪。然后把枪插进马裤,转身走了出去,不慌不忙,没事一样。”

侍者把他们要的酒水端来了,乐师又给客人要了酒。他把手按在女孩的胳膊上,示意她,要等到大家的饮料上齐了再动。侍者走开后,他转身向着约翰·格雷迪。

“你以前常去华雷斯城吗?”

“好了,现在说说,”他说,“有什么新情况?”

“没什么意思,也就是那么回事。”

“我向她求婚了。”

“你也从来不想进个城,看看怎么样了?”

“她拒绝了吗?”

“也闷,有时候。”

“没有。她答应了。”

“你老待在这里,不觉得闷吗?”

“那你干吗这么严肃?吓了我们一跳。”

“记不清了,有一年了吧,我想。也可能更久。”

那小女孩眼珠骨碌碌往上翻,又转开看着别处。约翰·格雷迪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你最后一次去埃尔帕索,是什么时候?”

“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帮个忙。”

“我好久没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没问题,”乐师道,“尽一切可能。”

“是,老爹。”

“那姑娘没有家,也没有担保人,所以我想请你做她的教父。”

“进城,”老头儿点点头,念道,“城里还那样吧!”

“哦。”乐师沉吟着,双手握起支着下巴,接着又放到桌子上。

约翰·格雷迪在老爹旁边的台子上坐下。“我要进城去。”他说。

大家都无话,等着。

“头发梳得光得像鼬鼠一样,”老爹说,“还有你这靴子。”

“当然,我觉得很荣幸。可是,你明白,这可不是件随便的事儿。”

约翰·格雷迪走到围廊边,一边剔牙,一边和老爹一起望着外面的山野。“你怎么知道我要出去?”他反问。

“是,我明白。”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老爹发问。

“你们将来要在美国生活?”

他推开门,跨进外面的围廊,只见约翰逊老爹坐在围廊边上,两肘支在膝头,望着西天的日落。那边富兰克林山上的天空正一点一点地暗下来,远处荒漠上空一群群天鹅正悠悠地朝河的下游飞去。它们离得太远了,在黛红色的天际好像一串串小黑点,也听不到它们的叫声。

“是的。”

蒂武西奥在身后带上门走了。姑娘嘴里含着皮带粗喘着气。那客人过来坐到床上,掀开她身上的被子,细细察看着她的身子,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这人身穿一件黑丝绸衬衫,他在姑娘身上俯下身时,衣服发出耳语一样的窸窣声。他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嗜看女人裸体的病态色情狂,又像是殡仪馆为死人整容的化妆师;既像一个捉摸不定的梦中恶魔,又像是一个刚从大街上进来的花花公子。他用一双白皙的痩手在那姑娘身上笨拙地忙乱,徒然地用他想到、听到的种种办法,想帮她恢复知觉。最后,他失望地对着眼前无知觉的姑娘喃喃地说:“你算是什么呢?什么也不是。”

“美国,”乐师自言自语着,“是的。”

“听清了,大哥。可你能让我取回我的鞋子吗?”

大家静坐着。盲人乐师静默的时候气氛显得格外静默难耐,连角落里坐着的三个乐师也盯着他看。他们根本听不见乐师在说什么,但好像也在等他接着说下去。

“别对任何人说!”蒂武西奥对他吼道,“听清了?”

“教父的责任不仅仅是件礼仪上的事,”他深思地说,“这不光是为了加强朋友间的关系或者表示某种亲密。”

“她不知怎么就那样了。”客人继续辩白。

“对,我明白。”

他吓得连忙往身上套拉衣服,半裸着跑到外面过道上。蒂武西奥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把那客人一把拨到旁边,冲了进来。他上床跪着,解开自己腰间的皮带,抽了出来,叠成双折,然后捏住姑娘的下巴,使劲撬开牙关,把皮带塞进她嘴里。“我什么也没干!”那客人站在门道里瞧着,他急急辩白,“我连碰还没碰她一下呢!”

“这是件很严肃、非同小可的事。所以要是对方有正当的理由而回绝的话,你应该不觉得有什么丢面子才好。”

“怎么了?”男人惊叫道,“怎么了?”

“是的,先生。”

那男人钻进被子凑到她身旁时,她大叫一声,身子僵挺,眼睛也翻了白。屋里灯光暗淡,那人看不清她,就伸手到她身上去摸。发现她的身子反弓了起来,紧绷绷的像一张鼓面,在他手掌下不住地颤抖着,又好像是有电流流过她身子,骨头在嗡嗡作响。

“在这样的事上,不能感情用事。”

“我马上就来。”客人应道。

盲乐师伸出一只手,伸开指头举着,好像是为了引起注意,或要挡开什么似的。他要是眼睛能看见的话,就像是正在端详自己的指甲似的。

当天夜里,当她光着身子躺到床上的时候,忽然觉得浑身一阵寒战。她翻过身,急忙喊叫站在屋里的那个客人。

“我的身体很差,”他开口说,“即使不是这样,你的姑娘也仍然应当在美国找人做担保或监护。因为她是要在那里开始她的新生活啊!你不觉得那样更好吗?”

“没有人?”他悻悻地说。

“我不知道,我觉得能有更多的人帮助她就最好了。”

“没有人。”

“是的,那当然。”

“有谁回应你吗?”

“是不是因为你觉得你看东西不方便?”

“向上帝。”

“不,”盲乐师放下手,答道,“这和我的眼睛没有关系。”约翰·格雷迪等着他说下去,可他再没话了。

“你在向谁祈祷吗?”他厉声尖叫道。

“是不是有话不方便在你女儿面前说?”

姑娘慢慢走向前来,站住。他伸手捏着姑娘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往她的眼睛里盯着看。姑娘垂下了头。他伸手揪住她脖子上的头发,使劲把她的头往后拉。姑娘的眼珠翻向天花板,苍白的脖子露着,脖子两侧的动脉血管搏动着,嘴角微微颤抖。爱德华多要姑娘看着他,她就依了,但她好像使了什么法术一样,一双原本深沉而迷惘的眼睛顷刻间变得昏暗死板,黯然无神,看进去空洞洞的,看出来也是空洞洞的。对这双眼睛来说,整个外部世界都已隐没,不复存在了。爱德华多气得又使劲揪她的头发,姑娘颧骨上光洁的皮肤立时绷紧,两眼也圆睁突出了。爱德华多又强逼姑娘看着他,可她不说话,就那么白眼瞪着他。

“我女儿?”乐师说。他脸上露出了盲人才有的那种微笑,摇摇头。

“过来。”

“老天,”他叹道,“没有,不会。我们没有什么秘密。一个有秘密的瞎眼父亲?不,没有这种事!”

姑娘转了一圈。

“你知道,我们在美国是没有教父的。”约翰·格雷迪说。

“转过来!”他一边说,一边用食指做了一个画圈儿的动作。

侍者过来把约翰·格雷迪的酒放在他面前。盲乐师一边向他说谢谢,一边用手指在木头桌面上摸索着,直到触到他自己的酒杯。

爱德华多走进来,随手把门关上。姑娘一声不出,站在屋子当间。

“祝贺你的婚事!”他举杯对约翰·格雷迪说。

爱德华多冲她往外一扬下巴,老女佣立刻走过去,把头发刷子放在梳妆台上,发卡放进瓷盘,转身从他身边走过,到门外去了。

“谢谢。”

爱德华多出现在门口。老女佣注意到姑娘的眼神,转过身来。

他们各饮了一口。小女孩也把麦管插进饮料瓶,低下头吸啜起来。

“当然,”她说,“当然,所有的人都知道。”

“要是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盲乐师继续说,“既明白,又善良,那就可以向他讲明做教父的职责。你觉得怎么样?”

老女佣竖起了眉毛,满是皱纹的眼皮在那只瞎了的白眼珠上不住地颤抖着。

“我觉得你就是这个人。”

“普埃布拉的中国姑娘漂亮吗?”姑娘说。

乐师喝了一口酒,把杯子放回到桌上原来的地方,沉思着握起两手。

“像普埃布拉市的中国姑娘一样漂亮,”她说道,“太漂亮了!”

“让我对你这么说吧。”他开始说道。

“他来了。”她悄声说,转身赶快朝过道里跑走了。老女佣把那姑娘拨转过来,仔细端详、抚摸了几下姑娘的头,后退两步,用手把嘴上的发卡汇到一起拿下。

“说吧,先生。”

老女佣淡淡一笑,她嘴上衔满了发卡。约瑟菲娜回头往大厅看了一眼,转身探进门里。

“像这种事情,一旦你对一个人说了,那他马上就有了责任,即使他拒绝了也是。”

“真好,”约瑟菲娜说,“真漂亮。”

“我只是在为她着想。”

约瑟菲娜站在门外看着,老女佣站在屋子里面,用一只手把姑娘沉甸甸的黑头发捧起来,转过身子让她瞧。

“我也是。”

“回家见。”

“她没有别人好求,她一个朋友也没有。”

“好,回家见。”

“做教父不一定非要朋友不可。”

“要有,我也早早做完了。”

“总得有点什么关系吧。”

“哦,是吗?”

“要找愿意负起责任、品格正直的人。这就够了。此外,他可以是朋友,也可以不是朋友。他可以是你的一个有办事能力的亲戚,比如说,一个能把家庭团聚在一起的人,这你明白的。但他也可以是与你们的家庭没有什么关系的人,甚至可以是一个仇人。”

“我也没别的事可干。”

“一个仇人?”

“不会的。谢谢你来山里帮我。”

“对!我就知道这样的一个例子,就在我们这个城市里。”

“别把家里的甜食都吃完了。”

“他为什么要找仇人做孩子的教父呢?”

“那好吧。”

“他有很好的理由,你也可以说是最差的理由。总之,在我要说的这件事例里,那个人快死了,他最后一个孩子刚刚出世,是个儿子,他唯一的儿子。怎么办呢?他请来一个人,这人与他曾经是朋友,但现在成了仇人。他就请求这个人做他儿子的教父。这人当然一口拒绝:什么?你疯了?他心里是非常吃惊的,因为他们互相敌意很深,不说话已好多年了。但很可能,他们之间结怨,与他们先前成为好朋友,都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世上这种情况很常见。那濒死的人坚持要请这人做教父,因为他手里有……人们玩扑克时怎么叫来着?对……有保底的一张牌。”

“不,还是你开吧,我骑马跟着就来了。”

“爱司。”

“你到底开不开卡车回去?”

“对,最后一张爱司。他就对他的仇家说,他要死了,现在把牌都交出来,摊在桌子上,请求他仗义帮忙。这样,这人就再没法拒绝了,他手里已经没有任何其他选择了。”

“你会回去的,总有一天。我断定,只要你不死,你总归要回去的。”

盲乐师举起一只手,在烟气弥漫的空中往上一挥,他接着说:“人们开始议论了,没完没了地议论。有人说这是那将死的人想以此挽回他们以前的友谊;有的人说他做过对不起那个人的事,现在在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想加以补救。还有种种别的说法。实际上,事情比看上去要复杂多了。依我看,这个将死之人,不是被感伤所惑。他也曾有朋友离开世间。他也不是被幻觉所惑,他知道,人们最希望珍藏在心里的东西,往往很容易失去,而人们想弃绝的东西,却恰恰因为你想弃绝它们,反而如影随形、特别牢固地跟随着你。他知道,亲人们的怀念和记忆有多么脆弱易逝:现在他闭上眼睛会想到你;他们渴望能再一次听到你的声音。但所有这些怀念和记忆会随着时日的流逝变得淡而又淡,直到所有的记忆都成了遥远的回声和模糊的幻影。再后来,连这些也不复存在了。

“大概不会了。”

“他知道:与此相反,仇人倒是永远互相记着,仇恨越深,记忆就越牢固。结果最痛恨的仇家倒在你心中永存。最对不起你、对你伤害最大的人,反而成了你家里挥之不去的‘住户’,大概唯有你的原谅和宽恕才能使他们离去。如果我们相信他足够聪明的话,这就应该是那人当时的想法了。

“你还会回老家那边去吗?”

“这样,他就对教父的职守加上了最强有力的约束。不仅如此,选择了一个仇人,也就把整个社会都变成了监护者。因为如果是一个朋友来做,大家就不会太在意。可换了一个仇人呢?所以,你现在看到了,他是多么精明地把他的仇人给捕捉到精心编织的罗网中了。因为他的这个仇人本质上还是有良心的,是个有身份的人。这样,这个仇人加教父现在就不得不永远心里记着这个要死的人,不得不永远忍受着世人监督的眼睛。这样的一个人可以说永远也不会随意地背离教父的职守。

“讲过一些,讲过。”

“那个父亲随后就死了。他的仇家教父便自然成了孩子的父亲一般。人们都在旁观着,代替那死了的人监督着。究竟是什么力量逼那仇家来干这个苦差事的呢?这是因为,不管怎么说,人间毕竟还是有正义和良知的。虽然一般认为这个良知和正义是属于社会这个整体的,但也有另一种观点,认为它也可以属于个别的人。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份正义和良知。那个要死的人大概就赞成这个观点。我自己也是。人们常说世道人心是……怎么说来着?对,是旋转的。”

“你爷爷以前常给你讲骑马上远路的事吗?”

“无常的。”

“我都明白。”

“无常的?我不知道。还是说旋转的吧。但实际上世道人心并不是旋转的。世事永远是一样的。那人让整个人世做见证,保证他的仇人为他服务,永远忠于他的责任。他做的就是这件事,或者他就是这样相信的。有时候我自己也相信这个。”

“骑手还得熟悉在夜间骑马放牛的习惯和要求。比如在宿营地马要慢慢骑,用鼻子轻轻哼着歌,还不能晚上划火柴,等等。”

“结果怎么样?”

约翰·格雷迪笑笑,摇了摇头。

“很出人意料。”

“骑手得能够把信心传给马才行。”

盲乐师伸手摸到酒杯,把杯子举起来,像是在仔细端详着。然后又放下,搁到面前桌上。

“大概是吧。”

“很出人意料。教父的身份和职责最后成了那个仇人生活的中心,从他身上激发出了最美好的品格,使他的人性得到了升华。他身上早已被忘却的美德一下子得到了充分的显现,他改掉了所有的恶习和毛病,他甚至开始上教堂做弥撒。教父的职责好像从他的心底里释放出了正直、忠诚、勇毅和奉献等种种品格,他的变化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有谁曾预见到所有这些?”

“得是把好手才能在黑夜里骑这种马。”

“后来呢?”约翰·格雷迪追问。

“你走吧,我就跟在车后头。”

乐师笑了笑,是那种让人看了很难受的盲人的笑。

比利点点头:“你摸黑骑着穿过那边的小树林,就能赶在我前头。小心点,别让蛇咬了,或者出别的什么事儿。”

“你已嗅出点不祥的气味了?”他问。

“你开走吧,我骑你的老破马。”

“是的。”

“算了吧。”

“完全是这样,又是个不幸的结局。也许,这就是故事的教训吧。谁知道呢?你自己想想吧。”

“要愿意,你就把车子开回去吧。”

“到底怎么了?”

比利往院子里弹了弹烟灰,说:“我们该回去了。”

“那个受了濒死的仇人之托后来改变了自己生活的人,后来破产了。那孩子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内容,比全部还多。说他溺爱那孩子,是太轻描淡写了。谁知,到头来事情变得糟糕透了。我相信那快死的人的用心是好的,可也有人有不同的看法。因为父亲让孩子牺牲的事也不是没有的。

“大家不会烦她的,比利,她不光长得漂亮,人也挺好的。”

“那孩子长大以后粗野而狠心,成了一个罪犯,一个小偷,一个赌棍,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最后,1907年冬天,他在奥吉纳戈杀了人,才刚十九岁,跟你差不多吧。”

“但愿你说得对。”

“同岁。”

“都是。”

“也许,这就是他的命。命中注定的事,没有哪个教父能救他,亲父亲也不行。那个教父倾家荡产为他到处行贿打点,都没有用。人一走上这个道儿就上了不归路。末了,教父贫病交加,郁郁而终。但他活着的时候也从来没有痛心或后悔过,好像从来也没有想过他是上当了。他过去曾是个强悍甚至有点无情的人,但后来对孩子的爱心把他变成了一个心软的老糊涂。我说这个,是因为我自己也倒过霉。我们都一下子忘却了自己,然后就全听凭命运怎么安排了。命运也许对你发点慈悲,也许一点儿也不。

“你说她,还是索珂洛?”

“人们常说命运是盲目的,是不能计划、没有目标的。可这里的又是一种什么命运呢?世界上任何一个举动,一旦做了,就不可能悔改逆转的,又是有另一个举动为其先导的,而这个先导举动之前又有一个举动做先导。这样形成一个无边无际、庞大纠结的网。人们常以为他们可以对面临的问题自由地作出选择。其实,他们只能在既定的前提下作出选择。而在世世代代形成的巨大迷宫中,你的所有选择都是身不由己的。而且,在这迷宫中的每一个举动,本身又都是一个新的束缚和限制。因为它不但排除了其他的可能性,而且更牢固地依附在构成整个生活的那些限制条件上。比方说,要是原先那要死的人己原谅了他的仇人,那结局就该完全不同了。那么,到底男孩是专门安排下来为父亲报仇的?还是那濒死的人要故意牺牲自己的儿子?我们的打算都是针对未来的,而世界却在随时随地改变着,我们想把握它,哪里可能呢?我们唯一可依赖的只有上帝,以及皈依上帝意志的那份虔诚。”

“她不是个搬弄是非的人。”

乐师两手握在一起,向前倾着身子,拿起酒杯。“那些眼睛看不见的人,”他说,“就只有依靠先前的经验了。比如说,如果我不想喝空杯子出丑的话,我就必须记住我先前已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了。这个做了教父的人,他死的时候并不很老,大概比我现在还年轻些。照我刚才说的,好像是他的良知和社会的关心,使他认真地行使了教父的职责。其实,这些良知和关心什么的,都很快就淡化、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倒是他对那孩子的爱给他带来了苦难——如果我们把它叫作苦难的话。你从这里得出什么结论呢?”

“她和索珂洛一起干活儿,会有什么问题吗?”

“我说不出来。”

“是的,很放心。”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做任何事,如果用心不诚,到头来总是会有报应的,任何事任何举动都是。”

“看起来你对她很放心。”

说完,他们便沉默地坐着。整个屋子都是一片寂静。面前酒杯里的酒还都没碰过,约翰·格雷迪盯着玻璃杯上的水珠。盲乐师把手中的玻璃杯放到桌上,推到中间。

“她还在那儿。”约翰·格雷迪说。

“你很爱那姑娘吗?”

比利摇摇头。

“我可以为她去死。”

“记不清,有三个星期了吧。”

“可那管事也看上了她。”

“这一阵子是多久啊?”

“你是说蒂武西奥?”

“有一阵子没见了。”

“不,我说的是大管事。”

“你最近见她了吗?”

“爱德华多?”

约翰·格雷迪微笑了:“你说得大概不错。”

“对。”

“那真不错。她要来了,我们那饭桌边的椅子可大概就要不够用了。”

沉默。大家在沉默中端坐着。外面大厅里又来了几个乐师,大家正在开始调校乐器。

“马克说,要是她愿意,可以到牧场去,还可以帮索珂洛干活儿。”

约翰·格雷迪盯着地面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我是说她会。”

“那个老女佣靠得住吗?”

“不会觉得孤单的。”

“你是说拉提尔达?”

“又冷又孤单。”

“对。”

“我知道。”

“噢,难说。”盲乐师低声叹道。

“冬天这儿会很冷的,兄弟。”比利说。

“可那老女人对她说过,她以后可以出嫁的。”

天黑前他们歇手了。从加特拉斯山口那边吹过来一阵阵凉风,他们站在卡车旁,比利抽着烟,俩人望着西边远处的群山,那里山火正燃烧着,火光融入了黑暗的天空。

“可那老女佣是蒂武西奥的母亲啊!”

“大概就是准备着,万一有哪个傻瓜正好想要来刷油漆吧!”

约翰·格雷迪听了又一惊,靠到椅背上,一声不响地坐着。他失神地望着盲乐师的女儿。那姑娘看上去安静、温存,又有点狡黠。她也正注意看着他。

他回头望着约翰·格雷迪,问:“你怎么还正好有多的一把刷子?”

“你原来不知道?”盲乐师问。

约翰·格雷迪从他的油漆桶里往另一个空桶里倒了些漆,比利蹲着一只腿,用刷子在漆里搅和了搅和,把刷子仔细地在筒口缘上平着抹了抹,提起来一挥,门中央的框条上便出现了一条淡蓝色。

“不知道。她知道吗?……是了,她当然知道的。”

“好,”他问,“在哪儿?”

“是的。”

比利摘下帽子挂在门边一个钉桩上。

“她也知道爱德华多看中了她吗?”

“有,还有一把。”

“知道。”

“还有一把刷子吗?”

厅里的乐师们奏响了一曲轻快的巴洛克风舞曲,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起身,轻轻地步入舞池。盲乐师坐着,双手搁在面前的桌上。

“对。”

“她说爱德华多会弄死她的。”约翰·格雷迪说。

“你打算把门也漆成这色儿?”

盲乐师点点头。

“人家说这颜色就最配了。”

“你相信他会杀了她吗?”

“我明白,”比利一边应道,一边看着蓝色的窗框,“他们没有颜色深点的油漆吗?”

“是的,”盲乐师点点头,“我相信他会杀了她的。”

“要有人来帮忙我最欢迎了。”约翰·格雷迪说。

“所以你不愿做她的教父?”

比利也点点头。

“对,是这个原因。”

“对,应该。”

“那会叫你也脱不了责任?”

“这破地方看上去好多了。是不是应该弄座圣像放在那个角上?”

“是。”

比利进屋站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打量着四周。他走到另一间屋子看了看,又走了回来。土坯墙已用石灰刷过了,小屋里面简单朴素而亮堂。泥土地也填平扫过,还用自制的木槌夯实了。

跳舞的人们在打蜡的地面上滑过,他们神情庄重,舞步规范,就像老电影里的样子,有一种古典的高雅。

约翰·格雷迪用袖口在鼻子上擦了一擦,他两手都是蓝色,一只手还捏着一把油漆刷。“我没想着你还要请,”他笑着说,“那,快进来吧!”

“您觉得我现在该怎么办?”

比利点点头,往屋里望望:“怎么,你不请我进去?”

“我不能给你什么建议。”

“漆窗户呢。”

“你是不愿。”

“你在干什么?”比利招呼道。

“是的,我不愿。”

圣诞节到了,又过去了。1月里的第一个星期天下午,比利骑马过来。他跨过那条小溪,来到小屋喊门,接着下马站着等候,约翰·格雷迪来到门口。

“是不是我应该放弃她,如果我保护不了她的话?”

约翰·格雷迪每天都干活儿干到半夜。每天夜里回到牧场,便在灯光昏暗的马厩过道里卸下马具,洗刷马身。然后走进厨房,从保温炉里取出给他留着的晚饭,端到餐桌边,在罩着灯罩的台灯边,一边独个儿坐着慢慢吃,一边听着外面过道里那座老钟不徐不疾、孜孜不倦的滴答声,听着屋外漆黑草原无边无际的永恒寂静。有时候他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醒来时懵然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便起来蹒跚地穿过院子走到马厩那边去,走进自己的小屋,找出那只小狗,抱起来放到架子床边的一个盒子里。然后他自己便脸朝下趴在床上,一只胳膊从床边吊下来,手伸在盒子里逗弄着小狗,就这样又和衣进入梦乡。

“也许。”

“再见,先生。”

“你觉得我保护不了她?”

“好了,那就明天见。”

“我觉得这里的困难可能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

“好的。”

“那我该怎么办?”

“你再把那些玻璃搬过来,放在驾驶室你旁边的座位上,要不然它们会给颠碎的。”

盲乐师坐着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要明白,虽然我不能完全肯定,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是的,先生。”

他说着,把手在桌面上摸过来,好像要把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抚平。

“事儿做得保险一些,总归不会错的。”

“你大概是想要我告诉你一点那大管事的秘密,透露一点弱点什么的。可这件事的困难就在那姑娘自己身上。”

“明白,先生。”

“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办呢?”

他还买了一张松木做的旧饭桌。那人也帮他抬了出来,装到卡车上,还教他把抽屉都抽出来,立在车厢里。“要不然,汽车拐弯的时候,抽屉就会甩出来的。”

“向上帝祷告。”

隔天,他去了阿拉梅达的旧货市场,在堆满一叠窗框的夹道里前前后后地找寻,用手里的钢卷尺量门框的尺寸,对照他记在小笔记本里的数字。他把挑好的几个窗子拉了出来靠在货物夹道里,出去开车过来,慢慢倒到门口。然后和货场主人一起把窗子装到卡车上。他还向货场主买了一些玻璃,用来换破窗玻璃。那人还做给他看怎么用玻璃刀划玻璃,怎么把玻璃掰开,末了还把玻璃刀也送给了他。

“是吗?”

整个12月,约翰·格雷迪都在为他那座小屋忙活着。他用马驮着工具从贝尔泉小道骑上去,把锄头、铁锹卸在路边。晚上天凉时便动手修路、填水坑、砍灌木,又平整地面,开挖水沟,将来好让雨水流走。三个星期后,垃圾堆了一大堆,他便放火烧了。他又动手刷了炉灶,补了房顶,把卡车在那条修好的路上一直开到小土屋跟前。车里拉着一节节蓝铁皮的烟筒,一罐罐油漆,石灰水和一张厨房里用的松木厨架。

“你愿祷告吗?”

约翰·格雷迪举起手,端详着小狗缩成一团的小脸,高兴地说:“这才是一只该给我留着的小狗!”

“不。”

“大概在给那死崽子做伴儿吧。”

“为什么?”

“想不出,它独个儿躲在最里面做什么?”

“我不知道。”

约翰·格雷迪接过小狗,捧在手心里。

“你不信上帝?”

“肥得像团奶油。”

“不是这个原因。”

“让我看看。”

“是因为那姑娘是个异教徒?”

“这只不是死的。”他说。

“说不清,也许是吧。”

比利从洞里收回胳膊,一只小狗在他手里扭动着,尖叫着。

“人们在跳舞?”盲乐师坐着,忽然冒出一句。

“捉住了。妈的,没想到它还会咬人。”

“是,在跳。”

“捉住了吗?”

“不是那个原因?”

“过来吧,你这小崽子。”他自言自语道。

“哪个原因?”

比利趴在地上,胳膊伸进狗洞。

“她是个妓女。”

“行,你来。”

“不是。”

比利站起身,说:“我来试试,我的胳膊比你的长。”

“你没想过你不得不放弃她的可能吗?说实话。”

“没呢。”

“我不知道。”

“找到了吗?”

“那你就不知道该怎么祷告,该祈求什么了。”

这小狗身子蜷着,小爪子凑在脸上,已经僵了。约翰·格雷迪放下小狗,把胳膊往洞里更深处伸了进去。

“是的,我不知道该祈求什么。”

“好,这可是给你的宝贝。”比利嘲弄着。

盲乐师又点点头。他俯身向前,一只手肘支在桌上,前额抵住手上的大拇指,像是在教堂里忏悔的样子,也好像在听音乐。

他躺在地上又把胳膊伸进洞,闭着眼睛在黑黑的狗洞里面摸着。“找到了。”他高兴地叫出来,可掏出来一看,手里的小狗已经死了。

“她到白湖之前你就认识她了?”他问。

“里面还有一只。”

“是的,以前见过她。”

两人继续坐下仔细听。

“在拉维纳达酒馆?”

“等等,你听!”约翰·格雷迪拉住比利。

“对。”

小狗崽子们扭着身子,想钻到比利的膝盖下面去。比利抓着脖子提起一只,那狗崽就像只袜子似的吊着,水泡泡的眼睛在外面白日的亮光里羞闪着。

“爱德华多也是在那儿认识她的?”

约翰·格雷迪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着,过了一会儿说:“大概就这几个了。”

“嗯,大概是吧。”

“这些小王八蛋大概都饿了,”比利说,“就这些了吗?”

“就是说,事儿都是从那儿开始的。”

他说着把胳膊伸进洞,又掏出一只。比利坐在地上把掏出来的狗崽子一只只放在他的腿弯里堆成一团。一共掏出了四只狗崽子。

“是的。”

“还不清楚。”

“他是个魔鬼,是个精力贼足、对事情顶认真、抓住不松手的人。”

“一共有几只?”

“我自己也是个认真的人。”

“拿住它。”他对比利说。

“这我知道,要不然就不会有这一摊事儿了。”

他们马上动手挖大石头翻出后留下的生土,没一会儿就挖开了下面的狗窝。小狗崽们躲在最里面的角落里,缩成一团。约翰·格雷迪趴到地上伸手掏出一只小狗,举在亮光里看。小狗刚有他的手心那么大,胖嘟嘟的,眨着淡蓝色的小眼睛,鼻嘴向四处探着,尖声哀叫着。

约翰·格雷迪端详着盲乐师没有表情的脸。这张脸和外界隔绝,外界对这张脸好像也是不存在的。

“我的妈呀!”比利叹道。

“你还想对我说些什么?”

他们松了松马,又赶马再往前走。绳子又拉紧了,绷得紧紧的慢慢旋转着。他们对视了一眼,接着,大石头动弹了,它抬起身来,慢慢离开了它稳坐了千年的地窝,向前倾过来,摇晃着,迟疑着。接着,“轰”的一声,翻落到前面的一个岩坑里,他们的脚底板都感到了地面的震动。马拉着撬杆在岩石间撞得乱响,然后收住蹄,站住了。

“没有什么了。”盲乐师答道。

“好的。”

“你说爱德华多也看上了她?”

“把马稍稍往右边拉拉。”他说。

“对。”

约翰·格雷迪走过去检查了一下撬杆,又走了回来。

“可他还是会杀她?”

“你问我?这可是你的戏哟!”

“对。”

“怎么办?”

“明白了。”

“那我们就等人来收尸吧。”

“只是有可能吧。我只是想对你说,你对那姑娘的爱情得不到朋友们的全力支持。你以为大家会赞成的,可实际上没有,一个也没有。也许连上帝都不支持。”

“这杆子要给拔出来,那就麻烦更大了。”

“那您呢?”

他们把约翰·格雷迪的套绳绑到白杨树干头上,把树干立在大岩石背后做撬杆,又在撬杆和后面坡上的另一块大岩石之间垫了一大堆石块,抵得紧紧的。然后约翰·格雷迪把两根套绳的手把柄一头用细绳紧紧扎在一起,另一头的套圈扩成一个能套到两匹马的鞍鞒上的倒三角形。他们先让两匹马并排站好,把套圈套到两边的鞍鞒突柱上。然后望了望从撬杆一直拖下来的整条绳子,互相对望了一眼,便牵着马的颊带往前走。绳子一下子绷紧了,撬杆弯了,他们吆喝着马继续往前,马躬身奋力拉着,比利回头望了绳子一眼,说:“这玩意儿要断了,可就麻烦了。”这时,撬杆突然猛地往旁边一滑,又停住,剧烈地颤抖着。“老天!”比利叫道。

“我没算我,要是我能看得清事情的前景,我就会告诉你的。可我看不清。”

比利把脸上的帽子搡开,朝上看着他。“好吧!”他懒懒地说。

“你觉得我像个傻子?”

“起来,起来,帮我一把。”

“不,我没那么想。”

“那就他妈的烧吧!”

“就是那么想了,你也不会说的。”

“嗨,嗨,醒来撒泡尿吧,”他叫道,“着大火了。”

“可能。可现在我并没有撒谎。我不那么想,也从来没那么想过。一个人追求自己挚爱的人,是永远没有错的。”

约翰·格雷迪回来的时候,马后面拖了一根白杨树干,树叶和侧枝都已修剪干净。这树约二十英尺长,大头有六英寸粗。吊着树干的绳子绑在鞍鞒上,沉重的树干把马鞍都拉歪了。约翰·格雷迪一只脚站在拉歪了的马镫上,另一只腿搭在白杨树干上,小心翼翼地驱马走着。到了岩石堆跟前,他下了马,解开绳子把树干放到地上,然后走进岩石堆,踢了踢比利的鞋底。

“哪怕是送了命也在所不惜?”

约翰·格雷迪骑上马,马鞍上搭着锄头,到水冲过的沙滩那边去了。比利躺下来,一只脚跷在另一只上,帽子扣到脸上,睡了。四周静悄悄的,没有风吹,没有鸟飞,也听不到牛叫。远处传来第一声锄头剁在木头上的响声时,比利正好要入睡,他在扣在脸上的帽子里偷偷一笑,便沉入了梦乡。

“对,我觉得是这样!哪怕是送了命也在所不惜!”

“行。”

他从厨房外的场院里拉出最后一大桶垃圾,拉到火堆边,倒到火堆上,往后退了两步,看着浓烟滚滚而起,橙黄色的火焰在黑烟中喘息,映衬在黄昏时分微暗的天空。他用胳膊擦了擦眉毛,然后弯下腰,抓住手把把滚桶立起来,推到停在旁边的卡车边。他把大桶装到车上,抬起后挡板关好,然后走回屋子。他的朋友赫克托正在一边后退着一边用扫帚扫地。他们俩一起把饭桌从另一间屋子里搬过来,然后又搬椅子。赫克托从碗橱里取出一盏煤油灯放在饭桌上,取下玻璃灯罩点着灯捻,吹熄火柴,把灯罩罩上,然后用灯边上的黄铜手柄调了调火头的大小。“圣像呢?”他一边问道。

“好了,你自己搞吧。等你搞完回去的时候再叫我,我现在可是要想办法睡一觉了。”

“还在车里,我去拿。”

“我们要是带把斧子来就好了。”

他出去把剩下的东西从司机舱里拿出来,把粗木雕刻的圣像立到梳妆台上,又解开捆着的被单,准备收拾床铺。赫克托在门道里站着。“要我帮忙吗?”

“一石两鸟?我看搞不好,倒可能弄个一石打死两匹马,或一石打死咱们两个牛仔吧!”

“不用了,谢谢。”

“沙滩那边有好些树苗,有碗口粗了。可以用锄头剁一根来当撬棍。然后把绳索拴在棍顶头,就省了要绕石头一大圈了。这不一举两得、一石两鸟吗?”

赫克托便靠在门框上抽起烟来。约翰·格雷迪摊平被单,抖开枕头套,往里塞羽毛枕芯。然后展开索珂洛送给他的一床拼花棉被。赫克托把烟衔到嘴上走过来,到床的另一边,帮着约翰·格雷迪把被子铺好,后退一步看着。

“你真是头犟驴!”比利骂道,“没见过你这样的。”

“我看行了。”约翰·格雷迪说。

“想办法再撬一下,就行了。”

他们回到厨房里,约翰·格雷迪俯在灯上,手掌挡在灯罩上边,吹灭了灯,走出房子,随手关上了房门。他在院子里一边往外走,一边又回头不住瞧着小屋。外面夜空阴沉沉的,满天乌云,一片漆黑,寒气逼人。他们便朝下面停着的汽车走去。

“哦,你有什么法宝,能把绳子变长?再说,两匹马说什么也拉不动这么大的石头。”

“他们会等你吃晚饭吧?”

“我有办法叫它够得着。”

“会,”赫克托答道,“没问题。”

“那还是够不着,光在石头上绕一圈就得用一根绳子。”

“你要愿意,可以和我们一起吃。”

“两根绳索接起来就够了。”

“不了。”

“绳子没那么长。”

两人爬进驾驶舱,拉上车门。约翰·格雷迪启动了引擎。

“不用把马拉进来,在石堆外面就行。”

“她会骑马吗?”赫克托问。

“你怎么搞的,这么固执!别说你没法把马拉进来,就是你能,那它们一拉,石头过来不正砸到马身上了吗?”

“会,能骑。”

“那又怎么了,小狗本来就在那一头。”

车在满是车辙的土路上往下开,后面车厢里的工具家什晃来晃去,碰得哐啷哐啷作响。

“那不正好压在洞口上了吗?”

“什么在响?”约翰·格雷迪问。

“就翻到我们这边来。”

“没什么。”

“再说你把它往哪儿翻?”

车上了第二挡,颠颠簸簸地往前开着,头灯的灯光上下乱晃。拐过第一个弯的时候,一座城市跃入眼帘,三四十里开外的平原上点点灯火星罗棋布,在黑暗里熠熠生辉。

“我不信这有多难。”

“这山上很冷的。”赫克托说。

“这石头足足有十吨重,你怎么把它掀翻?”

“是。”

“只要把它掀翻,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你在上面过过夜吗?”

“扯淡!”比利鄙夷地说。

“有几晚我待到过半夜。”

“哦,你估摸这块大岩石有多重?”

他看了赫克托一眼,赫克托从口袋里掏出烟末、纸片,坐在那里开始卷烟。

“嗯,有一点儿。可洞里大概到处都是狗毛。”

“你不相信?”

“上面有毛吗?”

赫克托耸耸肩,拿了根火柴在大拇指指甲盖上一划划燃,点上烟,嘘灭了火柴。

比利坐起来,把刺荆条从狗洞里抽出来,仔细检查荆条的前端。

“总该很认真小心的。”他说。

“可能躲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你说我?”

“有一会儿没听见它们叫了。”

“不,我说我。”

“我想可能是洞底太大了,要把头儿插到狗崽子身子下面挂住,完全是碰运气。”

前面路上蹲着两只猫头鹰,在车灯的光亮里,转过苍白的脸来,尖尖的,它们眨了眨眼睛,像幽魂一样伸开白色的翅膀,悄无声息地飞起,消失在头顶的黑暗里。

约翰·格雷迪把小折刀递给比利,比利拿着起身走了。过了一会儿他拿了一根刺荆条回来。这刺荆条足有十英尺长。比利坐下,把刺荆条下面的芒刺用刀削掉,以便用手抓握,然后他和约翰·格雷迪两人趴在地上,轮流把刺荆条伸进狗窝,拧着转着,想把狗崽子的毛钩缠在枝头的芒刺上。“还不知道这杆子够不够长。”折腾了半小时后,比利说。

“是猫头鹰。”约翰·格雷迪说。

“哼!小孩要有三长两短,就得在你脖子上拴条绳子了!把你的刀子给我一下。”

“不,是夜猫子。”

“可以在小孩腿上拴条绳子。”

“是猫头鹰。”

“你从哪儿找这么个小孩?要是卡在里面出不来怎么办?”

赫克托笑了。他吸了一口烟,黑脸膛在黑色的玻璃窗里闪亮了——下。

“找个小孩就能爬进去。”

“就算是吧!”他说。

“是,”比利伸手接回香烟,说,“可这狗窝藏在石头底下,而这石头比马克家的厨房还大。”

“本来就是!”

“看,还有另一个洞口!”约翰·格雷迪叹道,“有风从这个洞口往外吹。看这烟飘的。”

“好,就是,就是。”

比利把烟递给他。

他走进厨房,看见奥伦还坐在饭桌旁。他挂起帽子,走到水槽边洗了洗手,倒了杯咖啡。索珂洛从她屋子里出来,把他从炉边撵开。他便端了咖啡到桌边坐下等着。奥伦从他的报纸上抬起头瞟了一眼。

“把你的香烟递给我。”他对比利说。

“有什么消息,奥伦?”

约翰·格雷迪趴在地上往石头下面黑黑的狗洞里瞄着。

“你要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或许能用一根长长的刺荆条把它们捅出来。”

“不知道。挑点不好不坏的吧。”

“我不知道,就是不想让它们待在这儿。”

“没有那种东西,那种东西成不了消息。”

“我才不信它们会出来。听听声音就知道它们有多小,大概连眼睛还都没睁开呢。我不明白,你要它们干吗呢?”

“倒也是。”

“可以弄点牛奶来,放在外面诱它们。”

“麦格雷戈家的姑娘被选成阳光狂欢节的皇后了,你见过她吗?”

“怎么能?”

“没有。”

“也许能叫它们自己跑出来。”

“是个甜甜的妞儿。你的房子怎么样了?”

比利瞟了他一眼,说:“没法儿。”

“还行。”

“怎么把它们搞出来?”约翰·格雷迪出声道。

索珂洛把他的饭盒放在他的面前,还有一盘盖着餐巾的小面包。

两人又仔细听着。

“她不是城里姑娘,对吗?”

“我也闻到了。”

“对。”

“我闻到它们的味儿了。”比利说。

“这很好。”

——个狗窝就在岩石堆的角上,洞口侧开在一块大岩石下面。比利和约翰·格雷迪爬到草地上,仔细听着。

“是的。”

他们跳起来仔细听,小狗崽的咪呜声停住了,过一阵又响了起来。

“比利说她漂亮得像只小鹿。”

“我也听见了。”

“可他觉得我是在发疯。”

“我听见它们的声音了!”约翰·格雷迪出声道。

“是吗?你也许是有点,而他也许是眼红吧。”

他们席地而坐。岩石堆里一片清凉,地面也冰凉冰凉的。比利掏出烟点上抽起来。

奥伦一边看着小伙子吃饭,一边喝杯里的咖啡。

“我们坐一会儿吧。”比利建议。

“我结婚的时候,我的伙伴们也都说我是昏了,都说我一定要后悔的。”

约翰·格雷迪跳下马,跟着比利走进岩石堆。他们两人前前后后仔细看着地面,他们的马就留在远处望着他们。

“那你后悔了吗?”

“草那么深,是因为牛没法进去吃。”

“没有。我们后来是离婚了,但我并不后悔。不是她的错儿。”

“看见了。”

“是怎么了呢?”

他拨转马头向一条很窄的小道走去,下到岩石堆中,约翰·格雷迪催马跟在后头。比利勒住马,撇下缰绳,下了马徒步穿过一个石堆夹缝,然后又走回来,手指着小山下说:“它们从三个方向来到了这儿,你看,就在下面那儿。牛群也来到过那堆岩石跟前,可没法进去,那儿草特别深,看见了吗?”

“说不清,好多原因吧。最主要的是我受不了她家里的人。她妈妈简直是个要命的女人,我还以为我见过不少厉害女人,可见了她妈妈,才知道我错了。要是老头子还活着,我们可能还能对付着过下去,可是他得了心脏病。我知道他最后要出麻烦,我问候他的时候,是真的希望他能好起来,并不是仅仅出于客气,可他到底还是死了。然后,丈母娘就来和我们一起住了,带了她所有的坛坛罐罐来。这一来,日子就再没法过下去了。”

“我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了!”比利说。

他从桌上烟盒里取出一支烟点上,若有所思地把烟一口喷到屋子当中,眼睛却盯着约翰·格雷迪。

他们紧贴着悬崖骑马爬上坡,走过一片从山上滑坡下来的碎石,又走过刻着老巫师形象和神秘象形文字的一片崖石。

“我们一起过了快三年,直到那一天。以前她常常给我洗澡,说了你大概都不相信。我真心地喜欢她。要是她没有父母就好了,那我们就不会离婚,现在还是夫妻。”

“我们回上面去吧。”比利无奈地说。

“对不起,我真替你难过。”

他们紧贴着卵石和沙滩的石壁回到山沟上面,绕着大石块转着仔细查看。已经有好几个礼拜没下过雨了,野狗留在岩石下面的足迹已被走过的牛群踹掉了,干硬的地面上野狗一点儿痕迹也没留下。

“一个人结婚的时候,不会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的。他也许以为他知道,其实不可能。”

“石头上到处都是狗毛。让我们绕上去仔细瞧瞧。”

“你说得可能对。”

“是吗?”

“嗨,如果你想知道你有什么毛病,你应该怎么改造,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女方所有的亲戚都请来住在你家。我保证:你马上就完完全全地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你看那边有点像吧?”

“可她没有家。”

“可能。”

“那就好了,”奥伦道,“你这步棋很高明。”

“这帮野狗一直在这几条牛道附近祸害,”比利说,“我猜它们不会把窝都做在一块儿,大概分了两拨儿。”

奥伦走了,约翰·格雷迪端着咖啡坐了很久。窗外,南方远处墨西哥上空,天地交接的地方,细小亮白的闪电像蛇的舌尖一样在漆黑的天边无声地闪动。屋里一片寂静,只有过道里的座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太阳升起来了,照到岩石堆和崎岖的地面,照到了他们身上。他们跨在马上站着。

他回到马厩时,比利的灯还亮着。他走到放着小狗崽的马舍,把它抱了起来。小狗在他的臂弯里扭动着,呜咽着。他抱着它回到自己的小隔间,走到门口,站住回头望望。“晚安!”他高声喊道,一边拨开帘子,伸手到头顶黑地里摸灯绳。

“屁也没有。”

“晚安!”比利喊了回来。

“你现在看到什么没有?”

他笑了笑,又放开灯绳,就摸黑坐到自己的隔间里,用手抚弄着小狗的肚子。一阵风刮来,马厩那头一块松动的铁皮屋顶哗啦啦响动,他闻见一股马的气味。风过去了,静了下来。屋子里有点冷,他想点上那个小煤油暖炉,继而又作罢。只是脱掉靴子和裤子,把小狗放进盒子,自己和衣蜷进毛毯躺着。屋外的风,屋里的冷,都让他想起儿时在北得克萨斯祖父家的那些冬夜:当风雨从北边大草原上吹洒过来,祖父的大屋每每被突然来临的闪电照得雪亮,在霹雳声中当风颤抖着。那年他刚有了他的第一匹小马,每当这样的晚上,每当这样的清晨,他便用毯子裹着身子,像一个包着破布的难民,走出屋子,埋着身子,顶着风和雨点来到马厩里,沿着长长的走廊走下去。外面霹雳闪电,明亮的白光透过板条墙投射进来,他在一闪一闪的光亮中往前走,走过被闪电照得一隐一现的马舍,一直走到小马的马舍跟前。小马正站在里面等候着,他拉开门闩,扑进去坐到草上,两手抱着小马的脖子,直到可怜的家伙不再继续颤抖为止。

“我是个追踪的外行,我大概只能看见飞着的鸟啊什么的。”

他常常在那儿待一整夜,直到早晨阿图罗来喂马的时候。阿图罗总是趁人们还没睡醒的时刻送他回大屋。一边走,一边把他身上的草刷掉,他俨然是个小主子。那时谁也想不到,后来战争的爆发使他再也成不了小主子了。他早年的梦总是一样的,总是有什么东西在担惊受怕,而他则来安慰它们。今晚,他又做梦了。在梦里,他看见自己穿着一身西服,打着新的黑领结,在屋里站着。这衣服正是祖父葬礼那天他在冷风中穿过的。

“你是个追踪的老手吧?”约翰·格雷迪问他。

他还梦见也是这样一个冷天,早晨上工之前,他站在马克的马厩里他自己的小屋里,也穿一身黑色外衣,包装外衣的盒子打开放在床上,盒子里的纸散落在四处,断了的包装绳也堆在床上,旁边是割绳子用过的小刀……这是他爸爸留给他的。比利也在,站在门道里看着他。他扣好外衣纽扣,两手交叉在肚子前面站着。墙上横穿立木的木条上放着一面小镜子,镜子里看得见他的脸,在这冬天早晨的寒气中显得消瘦而苍白。过了一会儿,比利转身往地上的谷草里吐了口唾沫,顺着马厩中央的过道走出去,到大屋去吃饭了。

比利仔细查看这两边的地面。

他最近一次见到她,是在多底蒙多斯旅馆,还是在二楼拐角的那个房间。他从窗户边看见她在下边给出租车司机付钱,便赶紧去到门边,迎她从楼梯口上来。姑娘进来坐在床边,他紧握着她的双手,觉得她的气还没喘过来。

他们走到那块冲积平原西边的小路上的时候,太阳刚从平顶山后面爬上来。晨光扫过平原,照到高处的岩石堆上,下面的低地里弥漫着厚重的蓝色雾霭。他们向上骑行着,一步步走出了这残留的夜色。

“你好吗?”他问。

“是,我知道。”

“好,挺好的。”

“山上岩石堆里有些地方,狗做了窝。我们没法把它们挖出来。”

他急切地问她没有改变主意吧。

“什么事?”

“没有,”她说,“你呢?”

他们骑马出发,太阳出来前到了瓦伦西纳草场,接着又过了老水井。晨光熹微中,牛群在他们面前四散跑开。比利骑在马上,肩上扛着铁锹。“我告诉你一件事。”他开口道。

“决不会。”

“我不想弄得人人都知道。”

“你爱我吗?”

“行。”

“永远!你呢?”

“我们吃了就走,”他说,“别对她说我们去哪儿。”

“我爱你一辈子。”

比利望着窗外,备好鞍子的马就在厨房门口。

“那就好了。”

他们在鞍鞒上带了长柄铁锹、锄头和长铁棒准备出发。出发前,两人进了厨房,想找点东西吃。索珂洛穿着睡袍,头上满扎着卷发纸圈进了厨房。她赶他们到桌子边坐下,然后迅速地煎好鸡蛋、腊肠,煮好咖啡。他们吃饭的当儿,她包好了他们的午饭。

她说她试着为他俩祈祷上帝了,但总做不下去。

“记得第一次发现那野狗咬死小牛的地方吗?就在那个大沙坡下面?我估计我们那一次已经走到狗窝跟前了,最多离着几十步远。它们就在那些大石头堆里。”

“为什么?”

“求你别再打扰我了好不好,兄弟?我求你了!”

“不知道,大概上帝听不见吧。因为我不信教。”

“我们吃饭的时候准能回来,我向你保证!”

“他能听见的。要在星期天祷告,这最重要了。”

“你还让不让人睡了?”

他俩上床做爱。完后她蜷卧在他怀里,静静地一动不动,只有身体随着呼吸起伏不已。他不知道她是睡了还是醒着,一直对她讲着他自己过去的事。他对她讲了他以前给库阿特罗·西埃那卡斯牧场干活儿的事;讲了他和老牧场主的女儿之间的事;讲了他与她的最后一次见面;讲了他在萨尔蒂略被关进监狱的事;以及他一直说要告诉她的脸上伤疤的事。他还讲了他在圣安东尼奥大剧院看他妈妈演戏的事;以前常和父亲骑马到圣安吉洛北山里去的事;讲了他的祖父、祖父的牧场、横穿牧场西边的科曼奇人的古道以及他小时候在秋天的月夜里纵马驰骋在古道上的情景:那些古科曼奇人的幽灵在路上一批批从他身边驰过,奔向另一个世界,去寻找他们活着的时候终生追求而没有寻获的东西……

“你寻思狗窝在什么地方?”

太阳影子斜了,他们才出了房间。他告诉她,司机拉蒙·卡古铁雷斯会开车到诺彻屈斯特街接她,把她送到国界那边。到时他会把必要的证明文件弄好,让她顺利入境。

“特拉维斯不会借给你的,我们以前就试过的。”

“一切都安棑好了。”他说。

“我们可以从特拉维斯那儿借几只猎犬带上。”

她紧紧握住他的双手,漆黑幽深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他对她说,什么都不要怕。还说拉蒙是他的朋友,证明文件也都齐了,决不会有错的。

“找不到的。”

“拉蒙当天早上七点钟来接你。你一定要准时到那儿。”

“保准能找着狗崽子。”

“我会在那儿的。”

“你真是要把人烦死了!”他嘟囔道。

“在饭馆里面等着他来找你。”

比利翻过身来,看着黑暗里坐在门口的约翰·格雷迪。

“好的,好的。”

“我们可以骑马到那里去看一看嘛!”

“这事儿可不要告诉任何人。”

“又怎么了?妈的!”

“知道,任何人都不说。”

“比利!”他又唤道。

“任何东西也别带。”

约翰·格雷迪在门口坐下,一只脚架在门框上。

“任何东西?”

“去他妈的!”比利嘲骂道。

“对,任何东西都不能带。”

“我说的是那里的小狗崽子。”

“我有点害怕。”

“狗?什么狗?你说的是什么呀?”

他搂住她,说:“别怕。”

“我们不是说要找狗去吗?”

他俩静静坐着,从窗外楼下街上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她把脸贴在他的肩上。

“才五点三十!你是有毛病还是怎么的?”

“主持婚礼的神父,”她说,“他会说西班牙话吗?”

“五点三十了。”

“会,会说。”

“妈的!啥时候了?”

“我不知道上帝能不能宽恕我的罪孽。”

“醒来,伙计!”

他张嘴要说,可她把手扪在他的唇上挡住,说:“先说说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约翰·格雷迪叫醒比利的时候天还黑着。比利哼哼着,翻过身去把枕头蒙在头上。

他的眼睛掠过她漆黑光洁的头发,茫然地望着街上渐渐浓重起来的暮色,心里想着他自己心里相信的东西和不信的东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有些人说他们知道上帝的意志,他不大相信;可他还是相信上帝的,要是上帝还不能宽恕她,那他就不是上帝了。

华金侧过身子啐了一口,又拨转马头。“我们走吧,”他说,“谁知道它在哪儿,每回总会有一两只狗不愿回家的。”

“上帝会宽恕任何罪过?”

“可能跑到那边下面去了。”

“任何罪过都可以宽恕,是的!”

“不知道。”华金答道。

“没有任何例外?”

“还有一只哪去了?”

他正要回答,她又用手捂住他的嘴。他就转而亲吻她的手指,接着把她的手拿开一点儿,说:“除了放弃希望、自暴自弃以外。”

大家在马上转身巡视平顶山上四周。

要分手的时候,她一边伸出手去摸他的脸颊,一边问他会不会一辈子爱她。他在半空中接住她的手,说:“这我不用想,我会深爱你一辈子。”

“可这儿现在只有两只。”

她用双手捧着他的脸,纵情地吻着。“我爱你,我爱你,”她柔声呜咽着,“我要永远做你的妻子。”

“三只。”

她站起来,转过身子,拉着他的双手。“真想一起走,那该多好。”她说。

“你带了几只阿彻的猎狗来的?”

他站着不动,用两只胳膊搂住她,在暗下来的屋子里不停地亲吻她。他想送她到走廊那头的楼梯口,但她在门口止住了他,最后吻了他一下,便说了再见。他在房间里听着她下楼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急忙跑到窗户边,想看着她从大门口出来,但却没能看见。心想她一定在下边街上紧靠着这边墙走了。他跌坐在床上无心地听着外面嘈杂的声音。他坐着,坐了很久,想着自己的这一辈子,想着这一辈子好多事情都根本不能事先预料,他一辈子的希望和打算也没有多少真正是他自己的主意。屋子里全黑下来,窗外面旅馆的霓虹灯招牌亮起来了。他又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从窗边椅子上取过帽子戴上,开门走了出来,往楼下走去。

“我说也是。”

一辆出租车在十字路口停住。一个胳膊上戴黑纱的小个子站在路中间,举起手拦住了它。司机摘下帽子搁在仪表板上,等着。坐在车里的玛格达莱娜探身往外看。街上传来低沉的喇叭声和马蹄的嘚嘚声。

“要我说啊,我们这算是给它们了点教训。”

一队吹鼓手走了过来,都是些穿着旧黑外套的老人。后面跟着几个抬尸床的人,肩上扛着一张缀满鲜花的床垫,花丛中躺着一个刚死了的人。他年轻,脸色苍白,手搁在身子两旁,僵直地挺在床上,被抬着往前走着。几个凹痕遍布的吉卜赛喇叭大声奏出的哀乐,在路两旁的铺面之间、建筑物之间、泥土地上来回冲撞、回荡。一群裹着黑色大披巾的妇女一边走一边哭泣,孩子和男人们穿着黑衣服、戴着黑纱。盲乐师也在他们中间,由他的女儿领着,蹭着脚,小步小步地走着,脸上一副哀痛的表情。再后面是两匹大小不配的马,拉着一辆旧木车。车厢里麦草、谷籽也没有清扫,就载着一副棺材。棺材是手工刨成,用木榫组合的,没用一颗钉子,就像旧时候西班牙犹太人的棺材一样。拿木头用烟熏黑,用蜂蜡和油漆漆过,除了还能看见细细的木纹外,整个儿就像是一个表面打磨过的铁箱子。

“难说。”

马车后面跟着一个背棺材盖的人,背上背着棺材盖,像是为死者赎罪的罪人一样,连人带衣服都用煤烟和蜡涂得漆黑。出租车司机见了,静静地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姑娘也画了十字,然后用嘴吻着自己的手指。

“我们大概把野狗都打完了吧?”

马车嘎嘎地走来,大轮子滚动着,慢慢从街道对面的店铺面前经过,从站在店铺面前面色凝重的看客前面经过。从出租车里看过去,旋转的木轮辐条把街上的光、色、人脸都切成一条条不断晃动更替的图景,就像一副搓开的扑克牌一样。石头路上车轮椭圆的影子不停地转着转着,影子前面则是马的影子,蹄子一上一下,一屈一伸地捣动着。一切都在晃动,晃动……

“没问题,”华金望了望太阳说,“我们回去正好赶上吃午饭。”

看着,看着,姑娘突然举起双手,把脸紧贴在前面的椅背上,然后猛地往后一倒,一只手捂住眼睛,脸歪到肩膀上,紧接着又僵挺起来,两手撑在身边,哭出声来。司机在座位上扭过身子,惊问道:“怎么了,姑娘,你怎么了?”

约翰·格雷迪把帽子摘下来扣在面前马鞍的突起上。他脸上是一道道的血迹,衬衣上也溅着狗血。他伸手用袖口擦了擦前额,拿起手中的帽子戴到头上。“行,没问题,”他回答说,“你呢,华金?”

水泥的天花板,上面留着浇筑时用过的木模板的痕迹,满是水泥疙瘩、钉头,还看得见当初在锯木厂留下的圆盘锯划痕。屋里只有一盏熏黑了的灯泡,发出昏黄的灯光,一只粉翅蛾正绕着它盘旋着。姑娘被带子捆着,躺在一张铁台子上。她身上只穿着薄薄的汗衫,身下铁板透着冰凉。她望了望电灯,又扭转头打量这间屋子。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士从灰色的铁门里走进来,把姑娘肮脏的、残留着胭脂的脸扳过来朝着自己。“帮帮忙,”她说,“帮帮忙。”

比利走过来,驻足看着那死狗。那狗奶头胀胀的,是只母狗。他走回去骑到马上,回头望着约翰·格雷迪,说:“我们绕远路回家吧,再走一遍那石头山路我可受不了。”

护士解开带子,把她脸上的头发掠到后面,说去给她拿点喝的来。护士一出去,门刚一关上,她就坐了起来,爬下铁台,四处寻找放她衣服的地方,可屋子里除了墙边还有一张铁台子外,就空无一物了。她拉开门,见是一条长长的灯光暗淡的绿色走廊,一直通到尽头的一个关着的门。她跨进走廊,一直走到头,拉了拉那门,门开了,外面是一段水泥台阶,边上是铁管扶手。她走了下去,拐弯下了三段台阶,便到了漆黑的街上。

“这里该有不少小狗崽子。”他说。

她不知道她这是在什么地方。在街角上她问一个人市中心在哪个方向,那男人却盯着她的胸脯,怪怪地看着,就是在答话的时候,眼睛也不移开。她转身沿着破烂不堪的人行道向城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小心地躲开地上的石头和碎玻璃片。一辆汽车从旁边疾驰而过。车灯的强光照透了她的纱衫,只把她里面瘦小玲珑的身躯投射到路边黑黑的高墙上。影子迅速向后退去,转瞬间又隐没在黑暗之中。一个男人把车靠了过来,跟在她旁边慢慢开着,向她搭着下流的话。那人又把车开到前面,停下来等着她。她赶紧钻进两座房子间的小巷道,蹲到几个破油桶后,浑身哆嗦着。她躲了很长时间,身上越来越冷。她出来时,那车已不见了,她才又继续往前走。经过一个空场时,篱笆边一条狗悄无声息地向她冲了过来,却又停在拐角那儿,呼着白气,盯着她慢慢走远。她又走过一幢漆黑的房子和一个院子时,一个老头儿,也只穿着睡衣,站在那里对着土墙撒尿。隔着黑黑的一段距离,他们默默地点了点头,就像是在梦中一样。

大家骑着马回身横穿平顶山顶。猎狗们随在后面奔跑着。华金用套绳把那条死了的野狗在草地上拖着跑。那狗浑身是血,身体半僵,双眼像玻璃珠一样无神,拖着的长舌上沾满了谷壳和草茎。跑到石崖边,华金下了马,从死狗身上取回他的套绳。

人行道走完了,她光脚走在了路边冰冷的沙土地上。她不时停下来,交替用一只脚站着,用手从流血的脚底板上把蒺藜一个个摘去。她朝着市中心上空的微光走着,走了好久好久。横过九月十六日大道时,她两臂紧抱在胸前,垂下眼睛,在汽车喇叭声之中,从灼亮的车灯前面冲了过去。她半裸着,衣衫破烂,就像是一个从阴间黑暗中跳出来的幽灵,在人间的亮光中一闪,马上又隐入黑暗,消失不见,只给汽车里瞥见她的男人们留下让他们午夜梦回的印象。

“狗娘养的!”比利往回拽绳索,一边收,一边盘起来。约翰·格雷迪走到血迹斑斑的无头死狗躺着的地方看了又看,便又跨上马。那几只猎狗也窜过来,绕着死狗打转转,狗脖子的毛竖立着,不停地嗅着地上的血迹。一只猎狗跑过来围着约翰·格雷迪的马转了一圈,然后往后退了几步,朝他吠叫。约翰·格雷迪不理睬它,他盘起套绳,掉转马头,两脚跟往马肋上猛一夹,纵马在平顶山上向剩下的那只花狗追去了。这时,华金也看见了那只狗,也用套索双折起来的绳头鞭打着坐骑,吆喝着猎狗,催马追了过来。比利驻马看着他们跑远了,他盘起套绳,捆扎停当,把手上的血迹擦到牛仔裤腿上,继续骑在马上看他们在平顶山的边缘上奔突追逐。那花狗在山沿上跑着,看上去力气快尽了。好像也知道大概无路可逃了,听到后面的猎狗声音时,它转身窜回华金身后,又向高处奔跑。华金提缰转马,奋力追赶,跑了不到一英里的时候赶上了那野狗,用套索套住了它。比利促马走到崖边,下了马,点上一支烟,坐在地上,遥望南边远远的地方。

她到了城市北边的西班牙居民区,走过一堵堵土墙,一个个铁皮小货仓。沙土路上除了星光外,没有一丝灯光。她听见前面有歌声传来,是一个女人唱着儿时的歌。接着便看见这个女人走了过来,往城里走去。她们互相招呼了一声“晚上好”,正要继续各自走开去,那女人忽然停住,转过身来,叫住了她。

“我也没这么打算。”

“你去哪儿?”她问。

“妈的,”比利对约翰·格雷迪说,“我不知道你要这么干。”

“回家。”

“太棒了!”华金喊叫道。他欢笑着,呼啸着,一边从马上俯下身子,用手中的帽子逗弄着旁边跟着跑的猎狗。

那女人静静站着,打量着她。姑娘问她是不是认识她,那女人说不认识。她又问姑娘是不是住在这个区,姑娘说是。那女人说那就怪了,怎么她会不认识她呢。姑娘没有作声。那女人便慢慢走回来,站到她跟前。

山下传来长长一声欢呼,华金骑着马带着三只蓝点猎狗向他们跑过来,他看见了他们把狗撕成两半的情景,正向他们挥舞着帽子欢笑、致敬。三只猎狗在他身边从容地奔跑着,它们还没发现那只往崖边逃走的花狗。

“你这是怎么了?”她问。

“我的天!”比利惊叹道。

“没怎么。”

太阳刚有一竿高,在掠射在山顶的晨光中,空中迸溅的血花像一朵红云,鲜亮而壮观,简直是一幅凭空而生、无法形容的幻景。狗头在天上翻滚,套绳在空中卷起,接着,半截狗身沉闷地跌落在地上。

“没怎么!”那女人说着,她绕着姑娘转了半圈,打量着。

比利又追上前边那两只野狗,抛出绳索套住了跑在前面的大黄狗。后面的花狗见势不妙,猛地折回头,从马的胯下溜了过去,冲着山崖边逃掉了。那大黄狗被拖在地上连滚带蹦,又翻身起来,脖子上戴着套圈继续跟着马向前狂奔。约翰·格雷迪追了上来,也跟在后面跑。他扬起手里的套索一扔,搭上了黄狗的后身,他用手里的绳头打着马一边跑着,一边把套绳兜了兜,绳子就套紧了黄狗的后腿。只见比利拖在地上发出嘶嘶响声的绳子猛地一紧,大黄狗就被两头的绳子拉到了空中。接着,只听见像琴弦一样绷紧的绳子发出轻轻“嗡”的一声,那狗就在空中爆开花了。

姑娘手抱在胸前,哆嗦着。在这星光四垂的平野上,显得那么孤立无援,不知怎么才能说出她到底是什么人。

他很快就追上了剩下的那两只野狗,纵马跑在了它们的前头。两只野狗抬头看他,舌头垂得长长的,眼神绝望:它们的死去的伙伴被绳子拖着就在它们身旁的地上蹭着。比利回头望了一眼,拨马往右去,把那条死狗拖了一条长长的弧线,拖到那两条狗的前面,继续跑着。约翰·格雷迪奋力赶了上来。比利的马蹦跳了几下,停了下来,他翻身下马,把绳圈从死狗身上解下,一边跑着一边收起绳子,又登上了马。

“你是白湖舞厅的姑娘吧?”那女人问。

比利骑着蓝斑马在三只狗还没来得及散开时追上了它们。他撒出套绳套住了最后面的一只野狗。他没有往马鞍上绕绳索,只是在手腕上绕了两圈,往后猛一拉,那狗便给勒住,腾到空中,接着他便一只手拉着,拖着那狗,继续向前飞奔。

姑娘点点头。

他们甩响手中的绳索,口里呼啸着,纵马在开阔的平地上向野狗追了过去。他们身子低低地俯在马背上,并排向前驰骋。跑了一英里远时,快追上一半了。那几只野狗顺着山顶狂奔,山顶的平野在前面越来越开阔。要是它们往两边拐弯的话,就可能找到马没法追的地方往山下跑掉。可它们好像以为自己能跑过后面的马,所以就一直顺着平台往前猛跑,两只并排,一只殿后。太阳穿过稀疏的荒草,把它们长长的身影投在地上,影子飞速向前移动着。

“你现在就回那儿去?”

“好,追这些家伙吧!”

“是。”

“瞧,野狗从那儿跑出来了!”

“干吗还去那儿?”

“好,我骑这好的吧。”

“我不知道。”

“你就骑那匹好点的马?”约翰·格雷迪问。

“你不知道?”

他从比利手里拿过缰绳,拍拍比利的马,用他的上衣把马眼睛蒙上,用衣袖绑好,然后整个身子紧依着这马往前拉。比利也上前走到蓝斑马那儿,拾起缰绳拉着它往岩道里走。马蹄在泥岩板上打着滑,挣扎着,比利靴子上吊着的马刺铁在石头上磕碰得叮当作响。快到尽头时,两匹马一个冲刺,跳出夹道,跃上了平顶,站在平坦的顶上,浑身颤抖,大口喘着气。约翰·格雷迪从马头上扯下他的外衣,那马喘着大气,四下张望。这时,山顶上大约一英里外,三条野狗正在逃走,还不时回头张望。

“不知道。”

“你去拉上我的马,我的马以前走过这条路。”

“愿意到我家去吗?”

“什么?”

“我不能。”

约翰·格雷迪把手里的缰绳撂在马背上,一边从自己身上剥下外衣,一边向比利这边走回来。“你拉我的马!”他说。

“为什么?”

“嗨,真是这条路吗,老弟?”

她说她不知道。那女人又问了一遍,说她可以跟她回去,住她家里,她家里就只有她和她的几个孩子。

岩板路越走越窄,最后到了一个岩石断层,再向前走就是一条岩石夹道了。这夹道太窄了,比利的马吓得驻足不前,挣着马笼头向后倒退,蹄子在泥石板上打滑,几乎要摔倒。比利抬头望了望这条通道,只见两边壁立的岩墙一直伸向了天空。

姑娘低声说她不认识她。

约翰·格雷迪往上面的地方扬扬头,牵着马又往前走了。

“你愿意就在白湖待着?”

“现在往哪儿走,牛仔?”比利问。

“不。”

他们的马站下来,喘着气。

“那就去我家吧。”

比利跟着约翰·格雷迪退回他们来的路上,然后往上骑。走了大约半英里后,开始顺着一片冲积坡向上爬了。路越来越陡,越来越窄。他们只好下了马,牵着马往前走。他们走过一条从以前的宿营地冲积下来夹带着骨头、陶片的灰暗垃圾土,又从石崖畔的古代岩画下经过。岩画上有猎人、巫师、营火和山羊之类的图像,都是一千多年前刻在那里的。他们又经过另一块岩画,上面是手牵着手跳舞的人形,就像是剪纸拓印到岩石上去的一样。接着他们走进头顶上悬着大石头的一条岩路。这时,他们回头望了望山下的荒野,见特洛伊正骑着马朝特拉维斯、杰西和阿彻跑去,然后他们一起向拉着野狗的卡车走过去。但没有看到华金。更远处十多英里的地方,一条公路从山间蜿蜒而出。

她站着,哆嗦着,摇头说不行。太阳快出来了,头顶黑色苍穹上,一颗星星悠然陨落,拂晓前料峭的寒风吹着废纸在街上滚动,滚到路边的小树枝上,抖动几下,又掉下来,继续往远处滚去。那女人望了望东边原野上的天空,又回头看看这姑娘,问她冷不冷。姑娘说冷。她便又问:“那你去我家吧?”

“行。”

姑娘说她不能去,因为她的男朋友三天后要来接她去结婚。她谢谢了那女人的好心。那女人一只手托起姑娘的下巴,仔细端详着她。姑娘以为她要说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仔细地看着她,像是要努力记住她,又好像想从她的脸上读出她曲折的生活经历,想象她在这个经历中所受的损害和侮辱、失去了的亲人以及被剥夺了的一切。

“我们就搜查眼前走过的地方吧,别贪得太多了。”

“你叫什么名字?”姑娘问。那女人没有回答,她摸了摸姑娘的脸,放下手,便转身离开,沿着黑暗的街道走去,消失在黑暗的街上,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行。”

爱德华多的汽车没在门前,看来他不在家。姑娘便紧靠着墙根,蹑手蹑脚地沿着小巷子走进去,推了推后门。门锁着,她敲敲门等着,又敲了敲,又等,一直等了很长时间。最后她又回到大街上,在灯光中她看见自己呼出的气结成了白霜,映在波纹板的铁墙上。走到巷口,她回过头往后又望了望,然后转过去走到房子前面,走进大门,往台阶上走去。

“别走得太急了。”

女门房脸上抹着胭脂,穿着单薄的内衣,团抱着身子站在门前,看见她好像并不怎么吃惊。她往后退了一步,扶着门。姑娘进来,谢了她,便向大厅后面走去。两个站在吧台边的女人转过来看她。她浑身肮脏,脸色苍白,从屋外的寒风里跑进来。她低着眉头,流浪儿一般,又像忏悔的罪人似的走过大厅,光着的脚板在地毯上留下点点殷红的血印。

“好的。”

爱德华多好像专门为这事仔细打扮了一番,当然也可能是有生意要办。他把烫金的袖口往上推了推,看了看手表。他身穿一件浅灰色中国茧绸外套,系一条同样颜色的领带,衬衣是浅柠檬色的,上衣胸前口袋插了一方黄绸手绢,脚上一双拉链装在里面的矮腰皮靴,刚刚擦过。

“好吧,那你就领路吧!”

她穿着一件他送给她的橘黄色长衫坐在床上。这老式的床很高,她的脚不能完全着地。她低头坐着,头发散落在腿上。两手支在两边,像是怕摔倒似的。

“我们得在它们离开前赶到那儿。山顶上挺平的。”

他说着,语调平缓,态度似乎很通情达理。但他越是显得有理有据,姑娘就越觉得透心的冰凉。每说一段,他就停一会儿,让她说话。但她一直一言不发。她的沉默使他的下一段责骂更加苛刻,更加冷酷。这些话本来应该说完就完了,在现实世界中不会留下痕迹或踪影的。然而,不知怎么,这些话好像在屋子里筑起了一副无形的枷锁,把姑娘牢牢地禁锢在了其间。

“再说,没有猎狗,光我们去撵那些狗能有什么结果,对不?”

他说完停下来盯着姑娘,问她有什么话要说。姑娘摇摇头。

“那可是。”

“没有?”他叫道。

比利斜眼瞅着上面竖立的石壁,侧转身往地上啐了一口,道:“要是把马拉进这沟里一半,弄得上不去也下不来,就糟透了。”

“对,没有。”她说。

“我想大概能找到上去的路。”

“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吗?”

“你看我们能上得去吗?”

“没有。”

“看来是。”

“对,没有!你以为你在这儿有什么特别?上帝特别看得起你?”

“它们已经把后面的猎狗甩掉了,是吧?”

“从来没这么想过。”

“看不太清,那边有一只该死的大黄狗,另一边也有一只带斑点的。大概一共有三四只吧。”

爱德华多转过身子,从装着铁栅栏的小窗户往外望。外面,城市尽头的道路隐没在荒原中,隐没在沙滩和垃圾堆里。中午时分白亮的视野里,浓烟升起在地平线上,这些焚烧垃圾的黑烟就像原野上的烽烟警报一样,好像在预示着什么野蛮部落就要从那个垃圾后面冲过来了。

“你能看见它们吗?”

他没转身,继续说着,他说她因为年轻,在这个妓院里给娇惯坏了。他说她的那个病就是个病,可她却听信妓院里那些女人的迷信说法,乱折腾。那帮女人都是假惺惺,要是她们知道吃她的肉能祛病、固宠,能在上帝面前救赎她们自己的灵魂的话,她们早就毫不迟疑地扑上来吃她的肉、喝她的血了。可她竟还信任她们,真是蠢透了。他还说她的那个病是不治之症,等不了多久,等这病要了她的命的时候,她就明白了。

“不知道,能吧。看起来它们自己认为行。”

他转过身来仔细盯着她。她消瘦的肩膀随着呼吸起伏着,脖子上的血管鼓跳着。她抬起头,眼睛遇到了他的眼睛。她知道他已经看透了她心里的念头,真真假假都逃不脱他的眼睛。爱德华多抿着嘴唇狞笑着说:“你的情人还不知道?你还没有告诉他吧?”

“它们能上去吗?”

“什么?”

“嗯,我猜也是。”

“你的情人还不知道你有这病吧?”

“我猜那几只野狗跑到这平台顶上去了。”

“是,”她嗫嚅着,“他不知道。”

约翰·格雷迪和比利爬过一片树林稀疏的草地,走到山上坍塌下的卵石滩上。两人驱马在卵石堆中往山坡上爬。忽然,约翰·格雷迪在前面停住马,举起了一只手,两人便站下来侧耳倾听,约翰·格雷迪站在马镫上巡查着上面的山坡,比利赶上来。

他把棋子都堆在棋盘上,把棋盘转了过去。

特拉维斯望着他们跑远了,他摇摇头,侧身啐了一口,然后掉转马头向刚才看见阿彻的地方跑去。

“再跟你来一盘。”约翰·格雷迪说。

华金咧嘴一乐,一边催马大步开跑,一边把拳头举起来呼叫:“前进,伙计们!猎狗们,前进!前进!”

马克摇摇头,从他嘴里拿下雪茄,慢慢把烟吐到桌面上。然后端起杯子,把剩下的一口咖啡喝掉。“我再不下了。”他说。

“套狗手们,”比利喊叫道,“我早就知道,最后弄得连我们也要去逮狗的。”

“好的,先生。这一盘你下得确实好。”

“你们先走吧,”特拉维斯说,“我会赶上你们的。”

“我没想到你会把象对掉。”

比利用靴子踢马动身,说:“你还等着?”

“那是一种尚伯格开局法。”

“我说,伙计,要是你的马还没累翻,我们干吗不也过去凑凑热闹呢?”

“你看了不少棋谱?”

“嗨!”特拉维斯呼喊着,“打野狗去!”

“没,没多少。就看了尚伯格的。”

两只猎狗从灌木丛里跑了出来,嗅着地面,打了几个转,茫然地站住了。

“你说你也打扑克?”

“大概还没有。特洛伊还正在往岩石那边走呢。”

“是的。有时候打,先生。”

“他们逮住几只没有?”

“你好像说得不大肯定似的。”

“不知道。阿彻这才开始在那边打另一拨野狗呢,就在那一大片水漫坡地那儿。”

“我从来都不特别爱打扑克。我爸爸以前倒是个扑克迷。他还常说,打扑克的麻烦是扑克里有两种钱。赢来的钱算是意外之财吧,可输了的钱可是你的血汗哪。”

“这儿到底有多少野狗啊?”

“他是个扑克高手吗?”

“注意杰西,”比利说,“看着他,他好像是没了主意,不知要打哪个才好。”

“是的,先生,他大概是最好的玩家之一。可他警告我别碰扑克,他说那不是件正经玩意儿。”

“还多着呢!”华金道。

“那他自己为什么还玩呢?”

“我把你们的野狗先给抓住了。”约翰·格雷迪说。

“因为那是他所精通的第二件事。”

他跑过华金身边时,华金冲着他后背喊了几声,可他没听清是什么。他继续用套绳梢当鞭子赶着马,跟着特拉维斯、杰西和他们的猎狗向前跑去。跑着跑着,他脚下差一点儿踩上一只野狗:这狗偷偷地爬上来躲在这里的黑刺藤丛里。要不是它最后一分钟沉不住气跳出来的话,约翰·格雷迪也就从它头上越过去了。看见这狗,约翰·格雷迪马上使劲勒转马头,脚都差点从马镫中脱出了。比利从他右边上来,跑到了前面。那野狗扭回头斜切过来,从他的马前窜过。就在此时,比利冲过来,俯身一甩套绳,套住了那野狗,紧接着他马身向后一坐,马蹄往前一滑,马在腾起的一团尘土中停住,那狗身子飞起来,又掼在地上,四爪扒划了几下,站起来悻悻地向四周张望。比利掉转马头再把它拉倒,那狗又挣扎起来,随着绳子狂奔不止。约翰·格雷迪骑马奔过来,那狗又站住,拖着绳子又扭又跳。比利脚后跟把马肋一刺,狗便又被拽翻了。远处冲积地上华金勒马打着转,口里叱骂着,狗四散在他周围,咬着,叫着。特拉维斯甩动着套绳骑了过来。约翰·格雷迪又拨马向另一边,另一只被追赶着的野狗往回一拐,跑到了他的面前,他便催马跟了上去。那狗想要掉头回窜,约翰·格雷迪及时甩出套索,接着往回一收,猛地拨马往右一纵,那狗便腾到了空中。再跌回地上时,它就地一滚翻身想跑,又被绳子拖翻,被约翰·格雷迪的马拖在沙砾地面上,又蹦又磕,摔摔打打地画了一个大圈子,直到拖过树丛,拖过砾石地面,狗没了声息,他才回马收绳子,一边收一边把绳子绕了起来。特拉维斯、华金和比利三人骑着马站着,一边让他们的马喘喘气,一边看着他。这时,第二拨猎狗正在平原的另一边追赶另一批野狗,把它们撵到了小山坡边石头滩里,在那里开仗了。华金高兴地咧嘴狞笑着。

“那第一件,是什么呢?”

这时,另外三只野狗正要逃过下面的平川,特拉维斯和华金在它们后面紧追着,他们跑过三四十米了。约翰·格雷迪把他的马用脚跟一刺,跟着他们往前奔去。身后三十多英尺长的套绳拖着那条套住了的黄色野狗,在岩石间、刺藤丛间一路前行,拉得蹦蹦跳跳。这时其他骑手和猎狗们已经从岩石堆的西面出来,在那片冲积地上排成一线。约翰·格雷迪拖着狗又往前跑了一阵,勒住马,跳下来,跑到后面把绳子从野狗身上解开。那狗已经散了架儿,浑身是血,躺在砂石地上眼睛半开半闭地出气。约翰·格雷迪一只脚踩住狗,把绳子拽出来,一边甩荡着一边走回马身边。这当儿,天已大亮了。前面四五个骑手骑着马拉开距离跑在平滩上。他便也上马,把盘起来的套绳搭在肩上,促马跟在他们后面慢跑起来。

“做牛仔。”

那只野狗大概以前不曾被追撵过,缺少经验;它既不往后看,也不往两边逃。约翰·格雷迪向前俯身,使劲在头上抡着绳圈,等着那野狗折转身子来。那家伙大概以为它能跑过后面的马,就径直朝前奔跑着。约翰·格雷迪撒出套绳,绳圈在空中飞旋着伸展开来,直奔野狗,一下子就套住了。蓝斑马扬起头,两个前蹄撑在沙砾地上,屁股向后坐着。约翰·格雷迪急速把怀里的绳头往鞍鞒上一绕,套绳“嗡”的一声跳起来绷直了,野狗猛地被勒住,身体飞将起来,在空中无声地倒旋了个跟斗,“吧嗒”一声闷闷地落到了砂石地上。

“那我想他一定是个很棒的牛仔了。”

他觉得手中的套绳太小没有分量,便打了个双折,在头上挥舞着试了试,收回来,又打了一个双折。他的马看到空中的套绳从它耳朵经过,耳朵往后一收,张大嘴,像报仇似的向逃跑的野狗冲了过去。

“是的,先生。”

几只猎狗出现在他们头顶的岩石上,大声狂吠着。约翰·格雷迪跟着拨马往右转,和比利一起在马鞍上伸直身子四面寻找逃走的野狗。骑到小路上面时,约翰·格雷迪回身看看后面,只见比利手里拿着小小的套绳圈,上上下下地甩打着。几十米后面,特拉维斯的一群猎狗正转过岩石堆奋力扑过来。约翰·格雷迪身子俯到马脖子上,对马说了几句鼓励的话,然后直起身子。只见三只黄色的野狗在前面不远的沙滩上排成一列朝前跑着。他又俯下身对马说,可那马自己已经看见野狗了。约翰·格雷迪往后瞥了一眼,看比利上来没有。再回头时,见最后面那只野狗已跟另外两只分开了。他促马冲向坡下,马蹄重重地践踏着泥土,冲过了山坡后面的平地。

“我们这地方好多年轻人都干牛仔,也有不少墨西哥人。”

小路在几块坍塌的巨大岩石后面拐了弯,然后伸往山上。大家跑到这儿时,突然从头顶上方传来了猎狗的叫声。接着便见三条野狗影子一闪,从一块岩石纵跳到了另一块岩石。紧接着又是两条。约翰·格雷迪骑着一匹沃特逊种蓝斑马,他两脚往马肋下一夹,只见马身往后一矬,像箭一样向前射了出去。比利在身后紧紧跟了上去。

“是的,先生。好多。”

“弄小点儿,”特拉维斯叫道,“把绳圈弄小点。不然野狗就像猫拉稀一样滑出去溜掉了。”

马克吸了口雪茄把烟喷向窗户。“比利常跟你在一起,还是你们还在闹别扭?”

他们荡开绳圈,催马前进。

“我们没事。”

“大家先不要急,”特拉维斯吩咐道,“野狗们肯定要从这儿突围。让它们突出来,到开阔的地方再动手。注意!别套了我们自己的猎狗。”

“他会在你订婚时给你做伴郎?”

他们把拴着套索的细绳解开。

“是的,先生。”

“待会儿就知道了。”

马克点点头:“她呢?没什么人陪着?”

“能看清楚吗?”

“没有,先生。不过索珂洛会带她家人来陪的。”

“把套绳准备好,伙计们。”特拉维斯说。

“那就好。我自己也有三年多没穿过西服了,我想大概得事先试穿一下。”

大家勒住马,谛听着。比利的马也赶了上来。

约翰·格雷迪把最后一颗棋子拾进棋盒,盖上木头盖子。

“听!”特拉维斯叫道。

“我大概还得请索珂洛帮我把裤子改长一点儿。”

他们到达崖边的时候,猎狗们已经把野狗们赶出了岩石堆。可以听见它们一边跑一边咬打的声音。过后,从碎石堆那边传来一声声长长的悲鸣。这时,天已蒙蒙亮了。他们的马一个跟着一个在山崖下一条蜿蜒的小道上跑着。特拉维斯赶上来与约翰·格雷迪并排,伸手搭在约翰·格雷迪的马脖子上,约翰·格雷迪的马慢了下来。

两人继续坐着,马克抽着他的雪茄。“你不是天主教徒,对吧?”他问。

“我看它们现在大概要急着逃跑了,”阿彻说,“傻蛋们竟还不知道要逃命。”

“嗯,不是。先生。”

“这群野狗大概也想来凑凑热闹,”阿彻说,“它们不知道,这番热闹正是要它们的小命的。”

“到时候不需要我做什么解释之类的事吧?”

“龟孙子野狗们也咬起来了。”比利道。

“不需要,先生。”

远处冲积平原西面边缘的岩石堆里传来了狗的叫声。在猎狗的叫声之外,可以听到另一种短促的狗叫声,然后一阵悲鸣。

“那,日子就定在星期二了?”

“再听!”

“是的,先生。2月17日。是四旬斋节的前一天,或前两天。然后,一直到复活节,都是适合结婚的日子。”

“什么?”

“时间是不是有点紧?”

“听!听见了吗?”

“问题不大。”

“那我们走吧。”

马克摇摇头。他把雪茄用牙咬着,往后推开椅子站起身来。“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他说。

“去追野狗了。”

约翰·格雷迪听他走过大厅,进了他的房间。他回来时,坐下,把一只金戒指放在桌子上。

“特洛伊和华金呢?”

“这玩意儿在我桌子里放了三年了,放在那儿一点儿用也没有,以后也不会有用。玛格丽特死前我们谈了所有的事情,也谈过这个戒指。她不愿意让这个戒指埋在地底下。现在你把它拿去,我送给你了。”

阿彻和比利骑过来的时候,约翰·格雷迪和杰西正骑着马在沙滩头旁站着。

“先生,这……这恐怕不好吧,我不能拿。”

“没错。走吧,伙计们。”

“没事,你就拿了吧。我想过你会说些什么了,现在就不要一样一样再说了,都省了吧。把它放到口袋里,星期二再戴在姑娘的指头上。大概还得调一下大小。以前戴这戒指的女人是个漂亮女人啊!不是我一个人这么吹,你可以问任何人。她不光是外表漂亮,内心更是善良。我们一直想要孩子,可就是生不出来。也不是没有想办法。她是个很明白、很通情达理的女人。我以为她就是要我留下戒指做个纪念,可她说到时候我就知道它有什么用了。她倒真是说对了。她样样事情上总是对的。我不是夸张,她一辈子最看重的也就是这只戒指了,连那些漂亮的马都比不上。好,收起来,装进口袋。不要再和我争了。”

“狗在岩石堆那边可要打一场恶仗了。”

“那好吧,先生。”

阿彻牵着马笼头把特拉维斯的马拉了过来。特拉维斯提腿上马,坐在鞍子上,举目向东边一望:“马上天就亮了,能看见东西了。”

“现在,我要睡觉去了。”

“我猜是到那面平顶山下的岩石堆里去了。”

“好的,先生。”

“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

“晚安。”

“在杰西那儿,可他大概已经走了。”

“晚安。”

“我的马呢?”

从哈利拉斯山高处豁口那里,可以望到水泉下面一片绿色的阶地,还可以看到牧场上的炊烟,在清晨宁静的空气里直直地从屋顶升起,像一丝舒卷着的轻云。他们骑在马上站着。比利向山那边扬了扬头,说:“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和我兄弟常常骑马进山去。爬上牧场南面那个平台的时候,总要停下来,回头看看下面牧场的房子。冬天的时候常下着雪,地上也积着厚厚的雪,炉子里旺旺地生着火,所以总看见烟筒上冒着烟。那儿离牧场很远了,牧场从那儿看上去跟从这儿看不大一样,什么时候都不一样。有时候一到山里就是一整天。得用石头把那些牛从溪沟里赶出来,赶到下面的饲养站,然后拿饲料如压缩的棉籽之类喂它们。我们从来没有哪一次不在那儿停一停,回头看看,然后才骑着马往山上走。从家里走到那儿不到一个钟头,家里火炉上的咖啡还没凉呢。可离得已经很远了,太远了。”

“听上去,南面激烈地打起来了!”特拉维斯叫道。

远处有一条细细的公路,笔直的,上边卡车像玩具一样无声地来往行驶着。公路后面,是一段段绿色的河流。更远,则是绵延的墨西哥连山。

一只猎狗找到了野狗的踪迹,放声叫了起来。顷刻间其他猎狗都从蒺藜丛里奔突而出,八只猎犬齐声叫了起来。

比利回头望着约翰,问:“你还会回那边去吗?”

“听,一只狗在那边叫!”

“哪边?”

“也可能你对。”

“墨西哥。”

“肯定比那多。”

“我不知道。还想去,你呢?”

“说不上,三四只吧。”

“我大概不会回去了,已经够了。”

“好像它们向四面跑了。你觉得这面有几只?”

“我上次是从那儿逃出来的。骑了一夜,连火也没敢生。”

可以听见,猎狗们在黑暗里到处搜寻着,折转了回来,又冲了出去。

“还挨枪打了?”

“我怎么知道,它又没告诉我。”

“挨枪打了。那里的老百姓会把你迎进门,把你藏起来,瞒住外面。从来连问都没人问过我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儿。”

“它那次感觉如何?”比利逗着问。

比利两手搭在鞍鞒上骑坐着。他转身啐了一口:“那小道我一共去了三次了,可从来没能带回什么我想要的东西。”

“它以前就撵过野狗。”

约翰·格雷迪点了点头:“你要是做不了牛仔,会做什么?”

“为什么?”

“不知道。我想总得想点什么来干吧,你呢?”

“不是最好的,可它正是一只干这事的狗。”

“我不知道我能想出点什么来干。”

“斯摩克?是你最好的狗吗?”

“也许有一天我们都不得不想出点什么来。”

“我说不清,要是斯摩克还制服不了它们,就没有谁能制服它们了。”

“也许。”

“你看情况怎么样?”

“你觉得你能在墨西哥过下去吗?”

“大概是。”

“能吧,我想。”

“我估计那些吃了小牛的野狗刚从这里跑了不久。”

比利点点头:“你知道那儿一个牧工能挣多少钱吧?”

“我不知道。”

“是。”

“情况怎么样?”比利问他。

“走运的话,你也许能当上个领班或什么的。可迟早他们会把所有的白人都撵出他们国家的,连巴比可拉族印第安人也免不了的。”

比利骑在马上站着。特拉维斯走了过来,一边把狗绳辫在一起搭在肩上,一边朝远处倾听着。

“这我知道。”

他解开绳子,纵狗向前。一群狗轻捷地跑出去,在地上四下嗅着。阿彻带着的一群狗呜呜地叫着。阿彻也放开它们,这群狗一下子就向山沟里冲了下去。

“你要有钱的话,大概会上兽医学校的,是吗?”

“骑马的都往后站,”特拉维斯叫道,“让狗来试试看。”

“对,我会的。”

人们高声喊叫后面的驯狗人,特拉维斯又回头招呼其他人。人们牵着高大的猎狗走了过来,有蓝点犬、沃克犬。狗绳上拴着的猎狗向前突奔、挣扎,用鼻子在空气里乱嗅着。当它们看见小牛尸体的残骸时,又立刻向后退缩,鼻子急急嗅着地上,回头望着特拉维斯。

“你给你母亲写过信吗?”

大家把一路吠叫着的狗顺着沙滩赶了出去。比利和约翰·格雷迪骑着马,赶前赶后地跑着,直到找到了那头小死牛在水口上躺着的地方。小牛已经被吃得只剩下骨头了,骨头被拖得散乱在地上到处都是,整个一个胸腔骨抛在沙地上,在荒凉的早晨,两排肋骨朝天弯着,像是一株硕大的食虫草。

“这跟我母亲有什么关系?”

到了山谷口,卡车开到一片开阔的砾石滩上停下。骑手们也都下马,把缰绳搭在马背上,走过来帮特拉维斯和阿彻往下卸狗,然后把狗一只只扣到粗大的拴狗皮带上。这群狗挣扎着,狂跳着,哀叫着,还有几只仰起头放声号叫,叫声在山崖间回荡不息。特拉维斯把第一拨狗拴到卡车前头站着,狗哈出的气在车灯前凝成一团团的白雾。站在旁边的几匹马跺着脚,打着响鼻,不时还把鼻嘴伸到车灯的黄色灯光里。他们把另一拨狗也拎着项圈从笼子里提起来,从车厢的另一边放下来,用皮带串到一起串好。这时,东边天际的星星开始一个个黯淡了下去,天快亮了。

“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心想,你大概不知道你是个多么不安分的人。”

星期二早晨,大伙儿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出发。他们驱车策马越过山谷里一片长满蒺藜的宽阔平川。里奥牌卡车拉着阿彻弄来的六七个狗笼子,一路缓缓地颠簸着向前开行。车灯淡黄的光柱一上一下地在黑暗里晃动,一忽儿投在车前黑暗里骑马的人身上,一忽儿照亮一丛丛蒺藜,一忽儿又照红了车前面回过头来的马的眼睛。车上狗笼里的狗挤在一起,一路上闷声不响。骑马的人们吸着烟低声交谈着。他们把帽子扣得低低的,防水猎服的灯芯绒衣领竖得高高的,在卡车前慢慢地骑行,顺着开阔的山谷平地向山上走去。

“为什么?”

“大概去也没什么用了。”

“你是问为什么我那么想?”

“哼,”比利侧身啐了一口,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们骑过去看看?”

“为什么说我不安分。”

“不是。”

“我也说不清。大概你的心就是不安分的吧。我以前也见过你这样的。”

“还是刚才那头?”

“就因为我刚才说了我能在墨西哥待下去?”

“听见了,就在那边。”

“不光是那个。”

“你听见了吗?”比利问。

“你不觉得我们的这种生活只有在那边还剩着一点儿吗?”约翰说。

他们骑着马沿着冲积平原的北部边缘走着,忽然又听到有声牛的哀号。两人勒住马头,循声四顾。

“可能是。”

“对,就养成那德行了。”

“那你也觉得那儿好了?”

“可不?信教的狗!”

“是吗?我弄不清我们现在这种生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我也确实不了解墨西哥那边的事。我看你对那边的了解,也大都是自己心里的想象。墨西哥,我在那边去过很多地方。你第一次在那里听过人家给你唱墨西哥牧歌后,你好像觉得你了解整个墨西哥了,可等你听过一百遍后,你倒觉得你还什么都没明白,你也永远明白不了。很早以前我就明白我在那儿是没戏的了。”

“信教的狗?”

他盘起一条腿,勾在鞍鞒上,坐在马上卷起烟来。缰绳搭在背上,两匹马就低头慢慢啃着地上稀疏的草皮。风从山口里横吹进来,草茎簌簌地发抖着。比利转身背风佝偻着身子,在大拇指指甲盖上擦着一根火柴,点上烟,又转过身来。

“不会的。他的狗星期天也不放出来打猎的。都算是信教的狗!”

“不光我一个人觉得这样。那边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我认识的每一个从那边回来的人,当初也都是抱着希望去那边的,或是自以为抱着希望去的。”

“也许他能把狗借给我们。”

“对。”

“他才不会理睬呢,就是整个牛群掉进沟里,连你、连我、连马克都掉进去,他也不会管你半点闲事的。”

“有的人是不干了,有的人是干不了了。这两者是很不同的。”

约翰·格雷迪笑了笑:“要是我们的哪头牛掉到沟里了呢?”

约翰·格雷迪点点头。

“妈的,”比利说,“那老小子才不在星期天出来打猎呢。”

“你大概不同意我说的话,是吗?”

“为什么?”

约翰·格雷迪望着远处的群山。“是,”他回答,“我想我不同意你的话。”

“哼,他才不会今晚来的,我告诉你吧。”

他们又坐了很长时间。风呼呼地刮着,比利的烟早抽完了,便在靴子底上拧熄了烟头。他从鞍鞒上取下腿,摸着把脚伸进马镫,伸手拾起马背上的缰绳。马跷了几步,又站住不动。

“好吧,要是他今晚能来这儿,我们就可以在这儿等着抓那些野狗了。”

“我爸爸有一次跟我说,他一辈子见过的最可怜、最伤心的人,倒是那些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的人。”

“我们干脆收拾行李回去,找特拉维斯,看他怎么说。”

“不管怎样,”约翰·格雷迪说,“我还是愿意再冒冒风险,换个法子试一试。”

约翰·格雷迪又看了看地上的小死牛,转身吐了口唾沫,说:“我们该怎么办?”

“知道。”

“嗯,知道。可要去那儿,骑马也得费好大工夫,更别说走着去了,我可不去。”

“你随便怎么说都关系不大。其实,人不过是在说服自己,而时常却连自己也说服不了。所以,你只要照自己的良心、善意和判断去行事就行了。”

“你知道,那些野狗可能就在山崖边什么地方的洞里窝着。”

“是。不过,人们常常并不知道也不关心你的良心和善意。”

“你别的什么也不会,就知道吃了拉,拉了吃,是不是?”比利冲那头母牛叱骂道,那母牛就呆呆地瞅着他。

“我知道,也许情况还比你说的更糟,我不在乎。”

“看来大概是没有。”约翰·格雷迪说着。

四旬斋前的星期日,破晓之前,天还黑的时候,玛格达莱娜便点着了蜡烛。她把蜡烛台放在地上梳妆台的背后,这样烛光便不会从门下面的缝隙泄露到外面过道上去。她在洗脸槽边用肥皂和毛巾洗过脸,俯下身子,让满头的黑发散落到前面,用湿毛巾从上到下擦了好多次,又用刷子反反复复地刷好。然后,往手心里倒了几滴香水,两手搓了搓,往头发上、脖子后面扑拍。接着,把头发拢起来,编成辫子,盘起来用卡子插好。

“以前的老母牛们可不会让一头小牛就这么给活活弄死的,”比利说,“你看这母牛身上一点儿伤都没有!”

她仔细地穿上她三件外出衣服中的一件,站在昏暗的镜子前打量着。衣服是海军蓝的,领口和袖口上镶着白条。她转过身朝着镜子,从肩上伸手到背后系好最上面的一颗纽扣。然后又转过身子,坐到椅子里,穿上黑色的舞鞋。她站起来走到梳妆台前,拿起小手包,尽可能地往里塞洗漱用具。“少带一点儿。”一边低声自言自语,一边塞进干净的内裤、刷子、梳子,然后用力扣上手包扣。“少带一点儿。”

星期六他们待在野外没回牧场。星期天一早他们骑马到山崖下面去了。中午时分,他们在一块冲积沙砾滩上又发现一只刚被杀死的小牛犊。小牛的妈妈就守在跟前,用哀伤的眼睛看着死去的小牛。他们扬手把母牛赶开,母牛哀哀地叫着往远处走了几步,又站住,回头定定地望着。

接着,她从椅背上拿起毛衣套到身上,转身打量着屋子,心里知道以后再也不会回这里了。粗刻的木头圣像像往常一样立在桌上。她从洗脸架旁取下一块毛巾,把圣像包了起来搁在膝上,手包挂在肩上,坐在椅子上等着。

“对,我们向往的那种日子大概也是。”

她等了很久。她没有手表,只能听城里远处钟声敲响才知道时间。有时候,风从原野上刮过来,就连钟声也听不见了。渐渐地,听见公鸡啼晓了。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过道里传来拖鞋的踢踏声,是老女佣拉提尔达来了。门打开时,她站了起来,拉提尔达往里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后面过道那头又望了望,跨进门来,一只手掌按在胸口,一个指头竖在嘴唇上,悄无声息地用身子把门关上。

“大概是吧,比方我们过的这日子就是。”

“准备好了吗?”她急切地说。

“我觉得是。”

“嗯,好了。”

“是吗?”

“那我们走吧。”

“好些事情,从远处看时,都要显得好得多。”

老女佣把肩膀一抖,仰了仰头,活像哪本故事书中的搽脂抹粉的老太太。姑娘抓起手包,胳膊下面夹着圣像站了起来。老女佣开门往外张望了一眼,用手推着姑娘一起往外走。姑娘的舞鞋在瓷砖地上踩出了响声,老女佣朝她看了一眼,姑娘赶紧弯下腰,一个个提起脚把鞋子脱下,塞到腋下和圣像一起夹着。

“嗯,的确。”

老女佣把身后的门关上,她们便向走廊那头走过去。老女佣一只手像小孩子一样举着,在她围裙上摸索着用皮带拴着的钥匙。到了外面的门前,姑娘停下来又把鞋子穿上。老女佣则一面用她的围巾裹住沉重的铁门栓,免得发出声响,一面用她手里的钥匙开锁。门打开了,外面的寒气涌了进来。

“这地方从上面看,要比从下面看好多了,是不是?”

她们面对面站着。“快点,快点!”老女佣低声催促着,姑娘把答应给她的钱压到她手心里,又扑上去两手抱着她的脖子,吻了一下她又干又粗的脸颊,然后转身出了门。到了台阶上,她又转身向老女佣道别,可这时老女佣伤心得说不出话来了。姑娘刚要从门道的亮光里走出去,老女佣一下子扑到跟前,抓住了她的手。

比利从火里捡出一块燃木把烟点上,又把燃木放回去,坐着吸烟。

“你还是别走了吧……”她哽咽着。

“我知道。”

姑娘使劲从老女佣手中挣脱胳膊,袖子都从肩上整个儿给撕下来。

“我知道,可你也许那么想过。其实,我是绝不会像你那么莽撞的。”

“噢,”她低声叫道,向后退开,“你看!”

“我也没那么说过。”

老女佣向她伸出手来,嘶哑地呼唤着她。“别走,”她叫道,“我错了,我不该让你走……”

“我并不是眼红你。”

姑娘抱紧她的圣像和手包,向小巷外面走了。走到巷口她停住,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拉提尔达仍站在门口望她,她的眼睛在灯光里慢慢眨了几下,然后,门关上了,钥匙转了转,这扇门便永远对姑娘关闭了。

他们慢慢喝着咖啡。山风使劲吹着,他们把肩上的毛毯裹紧。

她走出巷子,上了大路,转身向城里走去。一路上狗在吠着,空中烟雾弥漫。她在荒凉的沙土路上走着,头顶上繁星满天,苍穹四垂,地平线上的群山犬牙交互,黑影幢幢。远处平原上城市的灯火闪烁着,一如在湖水里的星光。她一边走着,一边轻声哼起了一支古老的歌。

“你该管管我。”

路上没有车,她走到一个高坡上,才看到东面五六英里外荒滩的后面,一条从奇瓦瓦城通来的公路上,卡车在慢慢行驶,车灯散乱。四周空气凝定,她能在黑暗中看见自己呼出的气。时而有汽车在她面前从左向右驶过。她茫然地望着车灯远去。爱德华多也就在这外面世界的什么地方。

“我老管你的事,老盯着你,你没烦吧!”

来到十字路口,她留意地看看两边,有没有远处来车的灯光,然后才横过马路。她挑选窄小的路走,从城郊西班牙居民区和灌木丛后面穿过,这时有的窗户里已亮起了煤油灯。她开始在路上碰上一个个打零工的工人,手里提着饭盒,嘴里轻声吹着口哨,在清晨的寒风中走着去上工。她鞋子里的脚又开始流血了,脚下觉得黏湿、冰凉。

“我啥事儿也没忘。”

整个诺彻屈斯特街上,只有那家小饭馆灯亮着。隔壁是一家鞋店,黑暗的橱窗里有一只猫,卧在陈列着的鞋子中间,静静地望着空无人迹的街道。姑娘走过时,它转过头眼睛一直跟着看。姑娘推开小饭馆满是水雾的玻璃门,走了进去。

“还好,你还没把你的正事儿给忘了。”

她进来时,两个坐在窗边一张桌子上的男人抬起头来,眼睛一直看着她走过去。她走到里面,坐到一张小木桌旁,把手包和裹着的圣像放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她从镀铬的架子上取了菜单来看。侍者走了过来,她要了一杯咖啡,侍者点点头,转身回柜台了。饭馆里很暖和,她过了一会儿脱了毛衣,放在椅子上。那两个男人仍然盯着她。侍者把她的咖啡端来,和勺子、餐巾一起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听到那侍者问她是哪儿人,她吃了一惊。“什么?”她问。

“可以稍稍等等吧。可眼下这事是等不得的。”

“你是哪儿的?”

“事儿急不急?”

她告诉他,她是从查帕斯来的。那侍者还站着,仔细看着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人一样。他说是那两个男人叫他来问的。她扭头看了看那两人一眼,那两人便冲她笑了笑,眼神却是冷冰冰的。“我在等一个朋友。”她又回头看着侍者,说。

“是的。”

“知道。”侍者说。

“我想你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办?”比利说。

她端着咖啡杯坐了很久。

晚上,他们带了一匹驮马,驮着炊具和被毯,到平顶山里去宿营。他们坐在地上,用洋铁皮杯子喝着咖啡,眼睛瞅着炉子里的煤火,瞅着被风刮得忽忽闪闪的火焰。山下远处平原上的大河像一条黑蟒,蜿蜒而来,在两个城市间穿过。城里棋盘状的街市静静的,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明灭不定,闪闪烁烁。

外面街上天色渐渐泛白,迎来了一个冬天的清晨。前面的那两个男人早已喝完咖啡走了,别的人占了他们的位子。街上其他店铺仍然没有开门。几辆卡车开过大街,一群人卷着外面的寒气走了进来,一个女侍者忙前忙后地招呼着。

“不知道,”他说,“你问住我了。”

七点钟刚过,一辆蓝色的出租车开过来,停在了门前。司机下了车,走进来,眼睛仔细一个个查看着桌子。接着,他来到后面,看着姑娘。“就走吗?”他问她道。

比利骑在马上望着远处平顶山头岩石上一抹长长的晨光。

“拉蒙呢?”

“你想特拉维斯家的猎狗能降住这群野狗吗?”

他一边回答说拉蒙有事不能来,一边漫不经心地用牙签剔着牙。

比利拾起还没跳簧的那只夹子,大拇指从角铁后面伸进去压动扳机,弹簧跳起来,夹子“啪”的一下打了下来,发出一声钝钝的金属撞击声,在早晨的寂静中嗡嗡作响。他剪了几段铁丝把几个夹子从环子上穿到一起,挂在马鞍的突柱上,然后登上马,瞅着约翰·格雷迪:“就是不知道这些野狗在哪儿,只能指望它们自己撞进我们的夹子里了。”

她往饭馆门口望了望,那辆出租车停在街上,发动机还转着。

“那现在该怎么办?”

“他没事,”司机说,“我们得赶紧点。”

“没有。”

她问那人认识约翰·格雷迪不认识,那司机点点头,摆了摆拿牙签的手。“认识,认识。”他说。他说他都认识。姑娘又望了望街上那辆出租车,车正在冒着轻烟。

“你以前夹住过野狗吗?”

司机往后退一步,让姑娘起来。他望了望姑娘放着手提包的椅子,还有包在毛巾里的圣像,好像打算要替她拿。她伸手护在东西上,又问他是谁付钱给他的。

“我也不信,它们大概也不信我们有这么蠢吧!”

司机把牙签噙在嘴上,看着她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谁也没有付钱给他,说他是拉蒙的表弟,人家已经付了拉蒙四十美元了。说完,他把手搭在一张空椅子背上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姑娘肩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地耸动着,好像在给自己鼓劲似的,然后说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信野狗有这么能干!”

司机弯下腰:“对了,你那男朋友这儿有一条伤疤,对吧?”他说着用食指在脸上比画了一下,那是约翰·格雷迪三年前在萨尔蒂略监狱里与人打架时,被人用刀子伤的。“没错吧?”他说。

回到牧场,比利在储藏室的架子上找到几个双簧捕兽夹,是奥涅达牌的,很旧了。他拿下来,用热水洗了,又打了蜡。第二天便带了三个埋在了那头小死牛的周围。第二天破晓前,他们骑马去看设下的夹子。到了小死牛那儿,却看到夹子全给拖了出来,扔在地上,有一个连弹簧也还没跳起来。而旁边的小死牛被吃得也就差不多只剩一张皮和骨头了。

“是,”她怯怯地说,“对了,你带我的绿卡来了吗?”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又发现了两头死了的小牛。他们骑马去锡达泉草场,穿过草场下面的冲积地,到处查访。他们还查看了周围山崖边的捕兽阱,又去过向东延伸到旧矿场那里的平顶山。他们看到过狗的踪迹,但并没有看到什么野狗。到了周末,他们又发现了一头刚被咬死的小牛,死了还不到一天。

“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绿卡放在桌子上。绿卡上印的是她的名字。“你满意了吧?”他反问。

“我也没见过,可这里是有野狗。”

“是,”她说,“满意了。”说着站起身收拾东西,在桌上留下咖啡钱,便跟着他走出了饭馆。

“我从来没在这儿见过什么野狗。”

外面天气很冷,正是破晓时分,整个混沌的世界正在慢慢地醒过来,迎接新一天的曙光。他们的汽车开过正在醒来的街市。她静静地坐在后座里,两手紧握着圣像,默默地对周围她熟悉的一切说着惜别的话:所有这一切,她以后大概永远不会再见到了!她对一个围着围巾走到门口看天色的老婆婆说再见;对三个与她年龄相仿、正要去教堂做弥撒、站在街上一摊雨水前犯难的女孩子说再见;对路边的一群狗说再见;对站在街角的老人们说再见;对在街上堆着东西叫卖的小贩们说再见;对正在打开店铺的店主们说再见;对提着水桶、拿着抹布、跪在家门口擦洗地砖的女人们说再见。她还对蹲在头顶电线上睡了一夜,刚刚醒过来的小鸟们说着再见……

“对。”

汽车开到了城外,左边树林和高楼的间隙里,可以望见那条界河。在河的那一边,就是另一个国家了。这时,早晨的太阳正在爬上那边光秃秃的山梁。汽车开过了一群废弃了的楼房,院子里锈迹斑斑的水槽中间到处是风刮过来的废纸片。车窗外突然出现一排排铁栅栏,一根根栏杆飞快地在眼前晃过。姑娘赶紧掉开眼睛,可已经迟了,栏杆的晃动惹起了蛰伏在她身体深处的病魔,她又要犯病了。她伸出双手蒙住眼睛,沉重地喘着气。在黑暗的手心里,她看见自己在一间阴沉沉的白房子里,在一张冰凉的白色台子上;房子的门窗玻璃都用粗钢丝护着,屋里一大群妓女和她们的侍女都冲她喊叫着。她直直地坐在台子上,头朝后仰着,好像要大叫,或是要唱歌,就像是一个被关在疯人院里的年轻女歌剧名角……但是却没有听到一点儿声音。冰冷的幻觉过去了,病没有发作。唉!真不巧,要是这次她真的犯了病就好了!

“狗?”

等她再睁开眼睛,发现车子已开下了大路,正在一条光秃的土路上颠簸着。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在镜子里注意看着她。她望了望外面,没有看到那座大桥。她只看到了树丛后面的河,河面上漂浮的水雾,和河后面岩石嶙峋的大山,但没有看见什么城镇。她看见河边的树丛里有一个人影在走动。她问司机,他们是要在这里过河到对面去吗?司机说是的,说她马上就会到那边去了。接着,车子开到一块开阔的地方停住了。她抬头一看,却只见蒂武西奥在晨光中向她走来,脸上挂着阴沉的狞笑。

“狗。”

约翰·格雷迪早上五点左右离开牧场,把车开到酒馆黑洞洞的门前。在这里勉强可以看见酒馆里大挂钟上的时间。他在门前沙地上把车倒过来停着,这样便可以坐在车里看着大路。他想克制自己不要老去看钟,但还是忍不住,过几分钟就看一眼。

“是什么?”

没有什么车子开过来。六点钟过不久,他见路上有几盏车灯像是走得慢了下来,便马上在方向盘后坐起身子,用衣服袖子擦了擦窗玻璃。可灯光没停下,一直开过去了。车子也不是出租车,而是警察的巡逻车。他担心车里的警察可能会开回来,查问他干吗待在这儿。但他们没有再转回来。

“我想我知道了。”

车里坐着冷得厉害。过了一会儿他下了车,出来走动走动,拍打拍打身子,在地上跺跺脚,然后又回到车上坐着。酒馆里的钟六点半了,开始能辨出地上景物灰蒙蒙的轮廓了。公路下面一公里左右的加油站的灯光熄灭了。他寻思:是不是在姑娘乘坐的出租车来到之前,可以把车开到那边弄杯咖啡来。到了八点半的时候,他看出租车这么长时间还不来,真该去加油站买杯咖啡了,便发动了引擎,但随即又把引擎关掉了。

“那是什么呢?”

又过半个钟头,他看见特拉维斯的卡车从公路上开了过去。几分钟后车子开了回来,减慢速度,开进了停车场。约翰·格雷迪摇下窗玻璃,特拉维斯把车开过来,坐在驾驶室里看着他,接着伸出头往地上唾了一口:“怎么回事儿,他们辞退你了吗?”

“不会是。”

“还没呢。”

“这不像是土狼干的吧?”约翰·格雷迪说。

“我还以为这卡车是给谁偷到这儿来的哩。”

走到一块开阔的地方,一块石头上满是血迹,已经晒成黑色了。看来,那小牛是被从牛群中截了出来,在这儿被弄死的。比利跳下马,走了过去。

“没,我就是在这儿等人。”

“私家侦探!”

“等多久了?”

“或是像侦探?”

“有一阵子了。”

“可能吧。”

“车里有取暖器吗?”

“我们这样,就像是护林人吧?”比利说。

“不顶什么事儿。”

他们又上马,跟着地上的印记往前骑。印记在一块硬地上不见了,然后又出现了。比利一会儿仰起头,一会儿俯下身,从不同的光线角度看着地面,一边跟着地上的印记走过沙石路,一边说:“拖过小牛的地方总多少有点不一样的。”约翰·格雷迪后来也学会看了。天气很凉快,又是早晨,两匹马走得很有劲,神采奕奕,无忧无虑的。

特拉维斯摇摇头,又向大路上张望着。约翰·格雷迪又向前俯着身子用袖子擦玻璃。“我得走了。”他说。

“不会。山狮会把猎物藏起来,至少要想办法盖一盖的。”

“出了什么麻烦吗?”

“你说是只山狮?”

“哦,大概。”

“这家伙一定很有蛮劲的,不然拖不动这么重的小牛。”

“跟那个姑娘,我猜?”

“没多远。”

“嗯。”

“你往这边走了多远?”他问。

“女人不值得你这样,兄弟。”

他和比利站在死小牛跟前。比利顺着地上蹭出来的拖痕往前走了几步,站住往远处看了一阵。

“都这么说。”

他前后仔细寻找,终于在薄暮时分又闻到一股强烈刺鼻的恶臭。他跳下马,马上看见地上一具生满了苍蝇蛆的小牛尸体。这是一头刚生下来的牛犊,不知怎么给拖到这里这块开阔地的蒺藜丛中来了。这里有两个星期没下雨了,旁边沙砾地上小牛拖过的痕迹很清楚。他顺着痕迹往回走,想找到有泥土或细沙的地方,看看有什么脚印留下来。可什么也没找到。他又走回来,拾起缰绳,跳上马背,往四周张望一下,记住了这块地方,便策马回头往沟下面走去。

“对呀,可别犯傻了。”

马驻足不前。他又催动它往前走。那马不管远处的牛群,步伐不变地走着。往下大约半英里路左右,他勒住马,又用鼻子四下嗅着,接着拨转马头,又回头向来路上骑回去。

“怕是已经晚了。”

“你该给我找到这头死牛了,能吗?”他问。

“不会晚的,只要你不胡来。”

往山沟的下头走了大约百来米,又闻到那气味了。他便勒住了马。马站住,等着。

“行了,就这么着吧。”

“走吧,马上你就知道该干什么了。”他对马说。

说着,他伸手拧动钥匙,按下启动按钮,然后扭头对特拉维斯说:“回头见!”

约翰·格雷迪骑着马到山沟里去巡察牛群。当马走到沟顶上时,他闻到了点什么气味,他的马也好像早就闻到这气味了。这是一股腐烂尸体的气味,正随着傍晚渐凉的气流弥漫过来。他勒住马,在鞍子上转过身子用鼻子仔细嗅着,可那气味又消失了。他拨转马头,催马往下面一条很窄的牛道走去。坐下的马眼睛盯着前面向矮树丛四散开去的牛群,耳朵支棱着,转动着,踌躇不前。

车子开出停车场,上了公路。特拉维斯望着车子远去,直到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