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平原上的城市 > 第四章

第四章

“很高兴听见你这么说,”比利说,“我也这么认为。”

“不,”警长说,“我完全认为他是个恶棍。”

警长点点头。

警长注视着比利,比利等他回答。

“我不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比利说,“但我清楚事情发生的原因。”

“你也不认为爱德华多是个坏皮条客,是吗?”

“那你说来听听。”

“这并不重要,是一个商人的,他跟这件事毫无关系。”

“因为他爱上了那个姑娘。”

“你不打算告诉我是谁的?”

“你的朋友?”

“不是。”

“不,我说的是爱德华多。”

比利站起身,跟他握了握手,然后戴上帽子。他走到门边又转回身来,问:“白湖妓院不是他的,对吧?我是说爱德华多。”

警长用手指在桌沿上轻轻地敲着鼓点。

警长不作声坐着。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伸出手来。“谢谢你来。”他说。

“真的?”他问。

“不,先生。不知道。”

“真的。”

“你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警长摇摇头说:“真想不出如果他爱上了这个姑娘,还怎么管理这个地方。”

“不,他是我一辈子见过的最好的小伙子。”

“我也想不出。”

“他是个坏人吗?”

“是吗。他为什么爱上了这个姑娘?”

“有伤疤并不就是坏人。”

“我不知道。”

“是,在我们认定她的身份之前。那个殡仪馆的……叫什么来着?对,业主,那个业主对我的副手说,他西班牙语很流利,脸上有一个刀伤,就在这儿,是旧伤疤。”

“你刚才说你见过她一次。”

“他已经见过了?”

“是的。”

警长举起一只手,但随后又放下来,道:“他已经去看过了,就今天早晨。”

“你觉得你的那个朋友不是个蠢人?”

比利向盘子里的照片点了点头,问:“把她怎么办,我是说尸体?”

“我当面对他讲过他是个蠢货,可也许我是错了。”

警长把头偏了偏。

警长点着头,道:“我也不是个糊涂人,帕勒姆先生。我知道你决不会把你的朋友带到我这儿来。就是他双手正往下滴血,你也不会的。”

“如果这是真的,我愿意收回我刚才的话。”

比利点点头。“好吧,祝你一切都好。”他说。

警官听了,激愤地摇摇头。他瞧了瞧纸上写的名字,又抬头看着比利。“帕勒姆先生,”他高声说,“我家里三代,所有的男子,祖父、父亲、叔伯、兄弟们都为保卫我们墨西哥共和国而牺牲了。一共死了十一个。他们的信仰就珍藏在我心中,所有的信仰和理想!这永远警诫着我,激励着我。你明白吗?我每天都向他们祈祷,怀念他们。因为他们把自己的鲜血洒遍了这里的街市、山川和田野。他们就是我的墨西哥,我永远悼念他们,我永远向他们负责,也只忠于他们。我对别的人没有责任,我对什么妓院总管更没有什么特别关照的兴趣。”

他走了出去。在街上走着,碰见第一个酒吧,他就走了进去。他要了一大杯威士忌,端到后面墙根的一个公共电话前。接电话的是索珂洛。他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又要她叫马克来听电话。刚说着,马克便已在电话里说话了。

“明白了!我也明白他已经买通了你们!”

“我想,你回来会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已经和妓院总管谈过了。”

“是,先生。要是他回到家里,请你看住他,别让他又跑了。”

“你要找他,而不是那个妓院总管,是这样吗?”

“嗨,要是他不情愿待着,我怎么能看住他?”

“我想找你的朋友问一问。”警长叩着他的牙齿说。

“我马上就回来,我现在还得先在几个地方再找找他。”

比利垂眼看看他的帽子,又抬头望着警长,说:“你知道,是妓院总管杀了她。”

“唉!我早就知道这事有点不对劲儿,会闹出事儿来的。”

“你再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了,是吗?”

“是的,先生。”

“是这样!”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对。”

“不,不知道,先生。”

“你早已知道我的名字了?”

“一有消息就打电话来,听见啦?”

“不用。”

“听见了,先生。”

“你不写下来?”

“不管怎么,你都给我打电话回来,别让我坐在这儿等一整夜。”

“帕勒姆。”

“是,我会的。”

“帕勒姆,你可以叫我帕勒姆。”

他挂断电话,喝完杯子里的酒,把空杯子拿回去放吧台上。“再来一杯!”他说。吧台侍者过来斟酒。吧台周围空空的,只有一个醉鬼还在。比利喝完第二杯,把两毛五分钱酒钱留在吧台上,走了出去。他在华雷斯大街上走着,路边出租司机争先恐后地招呼他,要拉他去看戏,拉他玩姑娘去……

“怎么叫你的名字?”

约翰·格雷迪在肯塔基俱乐部喝完一杯威士忌,付了钱,便走了出来。在街角上,向站在那儿的一个出租车司机点了点头,便一起上了车。司机转过身看着他,问道:“上哪儿,朋友?”

“什么?”

“白湖。”

“怎么叫你的名字?”

司机转过头,发动了车子,开到了大路上。雨渐小了,变成了绵绵的毛毛细雨,可路上还积着大水。出租车慢慢地在华雷斯大街上开行,像一只水里灯火辉煌的船一样。车下的黑色积水被冲开去,又淹回来,不停地回旋、激荡。

警长又把两手握在一起坐着,接着他又用指尖轻轻叩着自己的牙齿。从外面传来人们在走廊里说话的声音,还有更远街上的车马声。

爱德华多的汽车停在小巷里仓库高墙的黑影下面。约翰·格雷迪走过去用手拉了拉门,然后提起一只脚,猛地踹到门窗玻璃上。玻璃被踹得凹陷下去,裂纹在灯光里像是蜘蛛网一样。他又踹了一脚,整只脚踹通了玻璃,踩到了里面的座位上。他把手从玻璃洞伸进去,摸到喇叭,使劲按响了三次,然后退了出来。喇叭声在小巷里回响着,消逝了。他脱下防水衣,从口袋里拿出猎刀,蹲下来把裤脚卷到靴子以上,又把猎刀连同刀鞘一起插进左面的靴子。然后把防水衣搭到车头上,又狂按了——阵喇叭。

“你再没别的话要说了?”

喇叭声刚落,房子后面的一扇门开了,爱德华多走出来,避开灯光,靠墙站着。

“好了,就这样。”

约翰·格雷迪从车旁走出来。黑暗里火柴光一亮,照见爱德华多的脸,他牙上叼了一支细雪茄,俯在火柴的火焰上点火。然后,将熄的火柴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跌落到小巷的泥地上。

“不,他没叫我来。”

“嗬!我们的求婚者来了。”

“是他叫你来的?”

爱德华多往前一步走进灯光里,俯在铁栏杆上站住。他吸了口烟,望了望黑色的夜空,又朝下望着约翰·格雷迪。

“我本来就没事嘛。”

“你本来可以敲我的门嘛!”

“你没事,可以走了。”

约翰·格雷迪已经从车头上取下防水衣,他站在巷子里,把防水衣叠起来夹在腋下。爱德华多站着吸他的烟。

“什么好了?”

“我想,你是来还欠我的钱来了。”

警长把笔帽又套到笔上,直起身来靠上椅背。“好了。”他说道。

“我是来要你的狗命来了!”

“不是。”

那皮条客慢悠悠地吸了一口小雪茄,把头稍稍一扬,从薄薄的嘴唇里往上吐出一股细细的烟雾。

“是他杀了那个姑娘?”

“你怕没这个本事。”他说。

“是,很熟。”

他转身慢慢走下三级台阶。约翰·格雷迪身子向左边挪动了一下,站住守候着。

“你跟他很熟?”

“我看你连自己怎么来到这里的都不明白,”爱德华多继续说,“真是太可怜了!也许我可以点拨点拨你。也许你还来得及学点东西。”说着,又吸了一口烟,然后松手把手里的烟扔到地上,用靴尖碾灭。

“我不知道。”

约翰·格雷迪完全没看清他是怎么抽出刀来的,可能刀子一直就藏在他的手掌里。总之,只听得咔嗒一声响,便见他手中刀光一闪,接着刀光又一闪,好像他在手里翻弄着刀子。约翰·格雷迪也伸手一把从靴子里抽出自己的猎刀,迅速把防水衣裹在右手前臂上,把衣服松开的一头捏在手里。爱德华多在巷子里往前跨了几步,走进了黑暗。他一边迈步,一边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水洼,身上淡黄的绸衫在灯光里抖动着。他转过身子看着约翰·格雷迪。

“他现在在哪儿?”警长写着,问道。

“改变主意吧!”他说,“回去吧,还是活着好。你还年轻嘛!”

“约翰·格雷迪·科尔。”

“我今天就是要拼个你死我活!”

警长拿起桌上的笔,拧开笔帽:“他叫什么名字?”

“嚯?是吗?”爱德华多道。

“对,先生。”

“我不是来跟你废话的!”

“娶她?”

“先礼后兵总是个规矩嘛!何况你还这么年轻。”

“他原来就要娶她的。”

“我年轻不年轻,关你屁事!”

“他和这姑娘是什么关系?”

爱德华多站着不答话。他衬衫领口敞着,上满了头油的头发在路灯下闪着光,手里松松地握着刀刃狭长的弹簧刀。“我是想让你知道:我还愿意放过你。”

“是,先生。”

他说着,一边悄悄向前挪动了几步站住,头稍稍偏向一边,窥伺着。

“你有个朋友。”他开始说。

“我可以让着你,因为你大概还没打过很多架吧?最后你还会发现,打架的时候,最后说话的那个人,总是输家。”

警长伸手接过照片,面朝下放回橡木盘。

他把两个指头架在嘴上,表示不再说话了。然后手心朝上伸出手,手指向回弯动几下,示意小伙子上来。“来啊!”他叫道,“总得开始吧?就像亲第一个嘴一样!”

“我想这大概是她。”

约翰·格雷迪动作了。他向前一跃,刀子虚晃一下,接着斜着向那皮条客猛刺一刀。刀子从爱德华多胸前晃了过去,爱德华多举起双肘像猫一样弓背躲闪,黑黑的身影投在后面的墙上,像是一个音乐指挥正举起指挥棒要开始演奏一样。他狞笑了一下,眼盯着约翰·格雷迪,脚下转着圈子,油亮的头闪着亮光。突然,他低低俯身向前一冲,往右一晃,顷刻之间刀子连刺三下,快得来不及眨眼!约翰·格雷迪用包着的右臂挡开刺来的刀子,踉跄后退。待站稳脚跟,见那家伙脸上挂着狞笑,转着圈子,又在寻找下一次进攻的机会了。

照片上的姑娘苍白得像蜡人,她被摆成突显出割断的喉咙的样子。比利手里紧张地拿着照片,又抬头望着警长:

“你以为我没见过你这种家伙?我见过得多了!太多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美国?我太知道了。你知道我有多大年纪了吗?”

比利接过照片,倒转过来看了看,他抬头望着警长,说:“我不能肯定,这照片不大清楚。”

他突然停住步子,一沉腰,虚刺了一刀,然后又继续兜圈子。“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他继续说,“老家伙了,是不?该有身份了,是不?不该再在街上耍刀子了,是不?”

警长两手握在一起坐着,接着,他探身从桌子角上一个大橡木盘里拿起一张很大的照片,递了过来:“是这个姑娘吗?”

他又扑了上来,待跳蹿回去,他自己胳膊上留下了一个刀口。血透出来,黄绸袖子立刻黑了。但他好像并不在意。

“是,先生。”

“不该再跟求婚者们打架了,是吧!这都是些乡下孩子,要多少有多少。”

“她是个妓女。”

他停下脚步,又回头往反方向走,转圈子。他这么走着,就像演员在台上走台步,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对手。

“不,我只见过她一次。”

“他们到处浪荡,从他们倒霉的乡下跑出来,想要寻找早已没了影儿的东西,一种他们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东西。乡下孩子嘛,他们想到去找的头一个地方,当然就是妓院喽!”

“我们已经知道她是谁了,”警长说着,靠到椅背上,“她是你的朋友?”

血不断从他的袖子上滴下来,滴到脚下黑沙土里,顷刻就渗没了。他一边兜着圈子慢慢走着,一边不停在面前左右挥舞刀子,就像一个乱砍杂草的人一样。

“我来见你,是为了一个姑娘的事。今天早晨发现她死在河里,我想我可以认证她的身份。”

“结果,他们的头脑就想昏了。他们都是这副德行!最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他们好像看不见,对于婊子们,最简单、最基本的事实……”

比利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把帽子放到旁边的椅子上。不一会儿,又把帽子拿起来,在手里拿着。警长终于把笔搁到了一边,又把写着的一叠纸立起来,在桌上蹾齐,放到一边,这才抬眼看着比利。“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他开口问道。

他猛地俯下身子,像要磕头一样,一下子几乎跪在约翰·格雷迪面前。小伙子还没明白他是怎么过来的,他已经跳了回去,又兜起圈来,一条深深的刀伤便绽开在了小伙子的大腿上,一股热血顺着裤子流了下来。

警官用食指关节在警长的门上敲了几下,推开门,让比利进去。比利跨进门,门在身后又关上。警长坐在桌边,正在写什么。他抬起头瞟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写。过了一会儿,他才用下巴轻轻一指他左边的两张椅子,说:“请坐。”

“……就是她们是婊子。”爱德华多结束道。

比利坐在一间空屋子里的铁椅上,帽子放在膝头。里间的门终于又开了,一个警察出来看见他,食指一勾,示意他过去。他站了起来,跟着警官往过道里走去。一个犯人正在拖洗旧了的贴塑地板,见他们过来,连忙往后退了退,让他们过去,接着又继续擦洗。

他弯下腰,虚晃一刀,又继续转圈子,接着猛地突前,反手一挥,小伙子腿上伤口上面不到一寸的地方,又出现一道刀口。

比利转身往外走。站在门口朝过道里面看了一眼,又回头看了那皮条客一眼。“你去死吧!”他骂道,“你和你全家都下地狱吧!”

“你以为她没有求我搞她?你要不要听,她要我干的事儿?告诉你,可比你一个乡下佬能想到的多多了。”

“没有什么人了解这个国家。”

“你放屁!”

“我还是了解这个国家的。”

“哈,你到底说话了。”

“你有办法没办法,关我什么事。”

约翰·格雷迪往前猛刺一刀,爱德华多缩起身子往旁一躲,没被刺中。他把头扭到一边,作出一副鄙夷的样子,然后他们又接着兜圈子。

比利瞅瞅自己的右手,已经肿得很厉害了。他又瞅瞅斜坐在桌子后面、两脚高高交叉在面前的皮条客,怒气冲冲地说:“你以为我就拿你没办法了,是吗?”

“在我要了你的命之前,我愿意再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活命。我可以放你走,大情人,你要走,现在就走吧!”

爱德华多深深吸了口雪茄,慢慢把烟喷到屋子中间。“你的话真是莫名其妙,”他说,“不管你怎样以为,这里发生了的所有的事,都是你那个朋友造成的。他贪图属于别人的东西,并且不计后果,肆意想把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最后造成了这样的结果,是不是?现在,你跑到我这儿来,气势汹汹,蛮不讲理,又打又闹,搅乱我的生意!你跟他串通好了来勾引我手中的姑娘,结果让她送了命,你倒跑来要我给你个说法,不荒唐吗?”

小伙子紧盯着他,横移着脚步。他腿上的血已变凉了。他用拿着刀子的手上的袖子抹了抹鼻子上的汗珠,说道:“操心你自己的小命吧,只怕你也活不了啦,你这大淫头!”

“我没什么可说,与我何干?”

“嗬,你给我起了个好名字!”

“说你自己在这件事里的干系吧!”

两人对峙,转着圈子。

“我来这里不是请你帮忙的。”

“整个儿一个死心眼儿。不听朋友们的,也不听瞎乐师的,谁的也不听。就一门心思要跟那死婊子一起去下地狱。还骂我!”

“你瞧,现在我也无能为力了。”

他向上仰着脸,伸着一只手,像是在跟哪个旁观者说话,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

“是,没起。”

“一个乡巴佬,”他继续说,“整个儿一个乡巴佬。”

“那就是你的话对他没起作用。”

他往左虚晃一刀,又回手一挥,在约翰·格雷迪腿上割开了第三条口子。“我可以告诉你,我要干什么,我干了什么!你就是知道了,也拿我没法子,也挡不住我。要听吗?”

“说了,我对他说了。”

约翰·格雷迪不吭声。

“可你对你的朋友说了吗?”

“好极了,我来说:我要来给你动个小手术,把你的脑袋接到大腿上去,怎么样,不错吧?”

“我信了。”

他继续兜着圈子,刀子在面前来回晃悠。“也许你已经是那样儿了吧?脑袋换了个地方,还能想事儿吗?还想活下去吗?当然喽,你想活,可你正变得越来越虚弱,地上的沙土在吸你的血,你觉得很棒吧,大情人?说话?”

“但你不信我的话。”

他又虚晃一刀,马上跳开,接着又兜圈子。

“记得,怎么了?”

“你不说话,好!我警告过你多少次了?你还是一门心思要买那姑娘。从有那个主意起,你就注定了要有今天。”

“你记得我们上次说的话吧。”

约翰·格雷迪抡了一下刀子,又连砍了两下,爱德华多像猫一样扭身躲过。接着两人又转圈子对峙着。

“你就是到底不对她放手,对吧!”

“你就跟市场上的婊子一样,乡巴佬!把疯狂低俗当作高尚,当作优雅,当作情调,还以为那样做是顺从了天意。”

“你瞧,事情就搞成这样了!”

他刀子举得齐腰高,慢慢地左右挥动。

爱德华多不动声色地瞅着手里的雪茄,接着他抬头看着比利。

“可上天会要你那么做吗?”

“你去死吧!”

他说着,向前扑了上来。小伙子伸手抓他的胳膊,他们扭成一团,互相乱砍乱戳。爱德华多撕扯开身子,跳后一步,又转起了圈子。他衬衣前襟被刀割开了,肚子上赫然横开一道口子。小伙子手掌朝下,低低地伸着,紧张地等候着。突然,他的胳膊挨了一刀,手里的猎刀跌到了地上。他双眼紧盯着那皮条客,一刻也不离开。裹着手臂的防水衣已经散开吊了下来。他把它裹起来,头儿攥在手里,静静地站着。

“警察正在找你那个朋友,”爱德华多接着说,“那姑娘死了,今天早上在河边发现了尸体。”

“看来大情人的刀掉了!这可不妙,是吗?”

他把打火机收进口袋,抬起头来,见蒂武西奥还在门道里站着。“快滚!”他呵斥道。蒂武西奥脸上像死蛇一样毫无表情地瞅了比利一会儿,转过身子,往走廊里面走去。

他转身,往回转圈,并扫了地上的刀子一眼。

“看起来,”他开口道,“要是流氓、醉鬼来了,我们也毫无办法,是吧?”

“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爱德华多下巴微微一扬,示意他走开。

小伙子不吭声。

他看了比利一眼,又看着比利的身后。比利转头,见那伙计蒂武西奥正站在门口,一手扶着被踢劈的门框,在慢慢地喘气。一只红肿的眼睛眯着,嘴淌着血,呼哧呼哧地出着粗气,衬衣也撕破了。

“你拿什么来换回你的刀子呢?”

爱德华多点点头。他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一面用手指慢慢转动嘴里的雪茄,一面把火苗左右轻轻移动,点着烟头。

小伙子紧盯着他。

“我没工夫管你的什么破门!”

“提个条件吧,”爱德华多神气活现地说,“你打算给我什么换你的刀子?”

“我的门刚才也没锁着,用不着踢。”

小伙子扭头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爱德华多转身,往另一面慢慢踱着圈子道:“拿你一只眼睛来吧!”

“什么?”

小伙子身子一晃,弯腰去拾刀子,但爱德华多刀子一挥,把他赶开,穿纤巧黑靴的脚踏上去踩住了地上的刀子。

“而且我门也没锁着。”

“你让我从你脸上剜只眼睛出来,我就把刀子给你,”他声言,“要不我就把你的喉咙割断。”

“你要是不明白的话,我可以好好教教你。”

小伙子注视着他,不吭声。

“我要手枪有什么用?”他问。

“想想吧,”爱德华多说,“剩下一只眼睛,你还有可能杀了我。比如说,我脚下一滑啊,或者你一刀刺了个正中啊什么的。谁也说不准,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是不是?说话啊,你!”他说着,抬脚稍稍往右移开一点儿,立刻又站回来。刀子被踩进地上的沙土里。

爱德华多从抽屉里取出一支雪茄,关好抽屉,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镀金的切烟小刀。他拿起雪茄用刀子切开烟嘴,然后把烟噙到嘴上,再把切烟刀装进口袋。

“没话说,是吗?那我告诉你,我可以让你一点儿。你给我一只耳朵吧,怎么样?”

“你那儿就是有一盒手枪也没用!”比利又吼道。

小伙子猛地抢上来抓他的胳膊。他一闪身子,向小伙子肚子上连划两刀。小伙子趁势想一扑拾起刀子,可爱德华多马上又已跳回来站在了刀上。小伙子后退,手捂着肚子,殷红的热血从指缝里汩汩地流了出来。

爱德华多靠上椅子靠背,伸手拉开桌上的抽屉。

“你死前能看见你自己的肠子了,”爱德华多一边阴狠地说,一边让开踩着的刀子,“捡起来吧。”

“他的名字叫约翰·格雷迪·科尔。你要是损了他一根头发,今天就是你狗娘养的的死期。”

小伙子疑惑地望着他。

“你问你那不露面的朋友?”

“让你把刀子捡起来,以为我在骗你吗?捡起来!”

“他在哪儿?”比利吼道。

小伙子弯腰捡起他的猎刀,在裤腿上擦了擦刀刃,接着又两人对峙起来转着圈子。刚才爱德华多的刀子刺穿了约翰·格雷迪的肚皮,现在他觉得一阵阵疼痛和眩晕,手掌里的血黏糊糊的,他开始担心自己挺不住了。裹在胳膊上的防水衣又散开了,他干脆甩脱下来,扔在了身后。然后继续兜圈子。

比利松开手,直起身子,在裤子上抹了抹满是油腻的手,朝走廊里走去。爱德华多办公室的门是银箔镶包的,比利上下找了找,没有发现门柄,便一脚向门踹去,门板的木头劈裂,门整个儿从门框脱下,打了一个旋儿,倒进屋子里。爱德华多正坐在他的桌子后面,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受惊似的。

“教训很深刻啊!”爱德华多说,“我想你一定很同意吧?不过,现在你的下场已经很明白了,你现在看清了吧?”

“在他的办公室里。”那伙计喘息着说。

他把弹簧刀虚晃了一下,狞笑着,两人又对着转圈子。

老女佣一边呜咽、哭泣,一边使劲把比利的手指从她儿子的头发上掰开。

“你看见了什么,大情人?你还指望着什么奇迹出现?我看你就像集市上的魔术师一样,到末了,大概从你自己的肠子上才能看明白点道理吧。”

“呜……”老女人呻吟着,在怀里前前后后摇晃着她儿子抹满了发油的头。那伙计已经醒转过来了,一只打肿了的眼睛躲在老女佣凌乱的头发后面看着比利,一只胳膊松松地垂在身边。比利俯下身,揪着头发把他的脸拽起来:“爱德华多在哪儿?”

他举刀向前跨进,朝小伙子的脸刺过来,刀子快到脸上时,却突然一拐,往下一道弧光,小伙子腿上便着了竖着的一刀,原来的三条伤口,被连成了一个“王”字。

“这狗娘养的身上还有刀子吗?”

爱德华多往左移动,一扬头把油亮的头发从前额上甩到脑后。“你知道我的名字吗?乡巴佬?知道我的名字吗?”

比利松开手,老女人立刻扑到地上她儿子身边,捧起他的头抱在自己怀里。比利厌恶地摇摇头,走到走廊尽头,捡起地上的刀子,插进门和门框之间的缝隙,使劲一撬折断刀刃,扔掉刀柄,转身走回来。走过老女佣身边时,那老女佣缩缩身子,举起一只手护着自己的头。比利没碰她,只是弯下腰,伸手从那伙计的裤腰上扯下银链,用同样的办法折断了链子上的小刀。

他转身背朝着小伙子,慢慢走开去,冲着黑夜说道:“大情人快要死了!现在他大概才看清,是他自己的妄想毁了他自己。婊子、狂热还有迷信,就是这些东西把你送上了末路,要了你的命。这都是你自找的!”

“妈的,什么鬼也不在!”

他又转过身来,像挥动大镰刀一样一面慢慢挥着手中的刀子,一面质疑地看着小伙子,看他是不是到底要说什么了。

“不在,也不在。”

“就是这些把你送上了末路。总是这些把你们送上末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简简单单的,除了你面前的东西以外什么也没有,可你们这种人总是要来点什么新花样。墨西哥这块地方,面子上花里胡哨的,可底子里平平淡淡,无聊得很。现在,你们那边,”他一边把刀子像织布梭子一样来回晃着,一边说,“你们那边是麻烦成了堆,磕磕绊绊地走不下去了。有一天,我们会吃掉你们的,小伙子!把你,把你们那个衰败的国家全部吞掉。”

“爱德华多在哪儿?”

爱德华多又扑了上来,小伙子一点儿也没有躲避抵挡,就暴露着身子把手里的刀子挥了挥。爱德华多跳退回去时,胳膊上和胸上都留下了刀伤,他又一扬头,把一绺绺黑发从脸上甩开。小伙子木呆呆地站着,只有眼睛盯着转。浑身鲜血湿透了。

“向圣母马利亚和耶稣发誓,她不在,她不在。”

“别害怕啊!”爱德华多调侃着,“现在不痛,明天才会痛,可明天,没你了。”

“那姑娘呢?玛格达莱娜?她在哪儿?”

约翰·格雷迪努力挺住站着,手里满是滑腻的鲜血,捂着肚子的手掌觉得有东西从里面顶胀出来。他们又扑到一起,爱德华多又在他胳膊外侧戳了一刀。他挣扎着挺住身子,可胳膊再不能用了。接着,两人又对峙着,移动着,皮靴发出踩在地上水里的声响。

“不知道,我不知道!呜,老天,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这就是为了个婊子,”那淫头说,“为了个婊子。”

“我的好友在哪儿?”

两人又扭打到一起,约翰·格雷迪垂下了握刀的手,气也喘不出了。突然,他感到爱德华多的刀子从他的肋条间滑了进来,刺穿了他的胸膛。他没有往前扑,也没有躲闪,只是把手中的猎刀从胯间使劲往上一捅,全力捅到了底,然后往后一退。只听见那墨西哥鬼下巴与牙床相撞,“咔嚓”一声,接着寒光一闪,爱德华多手中的刀子掉到了脚下的小水潭里。他的手松开了约翰·格雷迪,转过了身去,然后又像是上火车的人回头看一样,回过头来,嘴巴狞笑着紧咬着。只见那把猎刀柄在他下巴下面突着,他的下巴和头骨被刀子钉在了一起。他伸出双手在空中狂舞乱抓,接着抓住刀柄,徒然地试图把它拔出来。一边蹒跚地颠踬到巷子的对面,旋过身子倒在妓院的墙上,接着身子滑到了地上。他缩回双腿,透过牙关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两手无力地搭在身边,凝滞的目光望了约翰·格雷迪一会儿,然后头猛地一歪,扑通躺倒在墙边,不动了。

“呜!”她哭着,想使劲挣脱扑到她躺在地上的儿子身边去。

约翰·格雷迪两手捧着肚子,背靠着巷子对面的墙站着。

比利回头看了一眼那妓院伙计,心里一惊:那家伙又挣扎着站了起来,手里又攥着一把小小的银色小刀,刀子还挂在一条吊在裤带上的银链上。比利又是一拳打在他脸颊上,只听骨头咔嚓一声,那伙计头往旁边一甩,倒在地板上滑了几步,躺在地上像个黑色的死鸟缩成了一团。老女佣尖声号叫着扑了过来,比利伸手抓住她,拉转了过来,她挥着两只胳膊,闭住眼睛,“呜呜”地哭号着。比利捏着她的手腕,摇晃她,问道:“我的伙伴在哪儿?”

“不能坐下,”他对自己说,“不能坐下……”

“你个狗娘养的!”比利骂着,一拳过去,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嘴上,那家伙撞到了墙上,又跌坐在地上,手里的刀子也摔了出去,打着转儿滑进了走廊。那个老女佣站在走廊的尽头,嘴里咬着手指,紧张地注视着他们。一只独眼一闭一睁,难看地眨个不停。

他努力站稳身子,嘘了长长一口气,喘着。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衬衣已成了血染的碎片,一截灰绿色的肠子从指缝间突了出来。他咬紧牙齿,用手捏住,使劲把肠子推进去,用手捂住。然后慢慢挨过去,从水潭里捡起爱德华多的刀子。又蹭到小巷对面,一手捂着自己,一手用刀子从那死了的对手身上割下他的绸衬衣,他把刀子噙在口中,用衬衣裹好身子,捆紧。然后任刀子落到地上,转过身子,顺着小巷摇摇晃晃地往外面路上走去。

比利翻身一把揪住他的衬衣的前胸,把他往墙上撞过去。那人身子轻飘飘的,一点儿分量没有,也没有一丝挣扎,只是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似的伸出手来摸着身上。比利立时松开手里抓成一团的衣服,往后一闪,举起双手,便看到刀光一闪,锋利的刀刃从他腰带上划了过去。蒂武西奥猫着腰冲着他,拿刀在他前面晃动闪跳着。

他离开大街,挑僻静的小路往前走。远处城市上空的亮光在空寂的荒野上就像是曙光一样。他就朝着这光亮的方向走着。慢慢地,他靴子里流满了血,溢了出来,在走过的沙路留下一道道血迹。路上的野狗们都跟了上来,嗅着血迹,竖起颈上的狗毛,悻悻地吠叫一阵,又转身溜走,消失在黑暗中。

“对不住。”那痩子说,又拉住比利的胳膊。他这一下子可惹祸了。

他一面走一面对自己说着话,一面数着自己的脚步。他听见了远处的汽笛声。每走一步,他就觉得血从他捂着肚子的手指间往外一涌。

比利胳膊一扬,摔脱他的手。“爱德华多在哪?”他冷冷地说。

等走到诺彻特里斯特街,他已觉得头重脚轻,不能把持了。

他踱到院子的后面,顺着旁边的小巷子走到妓院大房子前,敲了敲两个门中的一个,一边站着等候,一边往地上弹烟灰。他正要伸手再敲,门开了。老女佣探头往外看,一看到他,马上想把门关上。比利把门挤开,她便转身,一只手举在头顶,大声叫喊着,往过道里跑进去了。比利进来把门关上,抬头望着过道里面。妓女们头上别着烫头纸卷,一个个像鸭子一样从两边门里探出头来,又缩了进去,门都关紧了。他往前走了不到十步,一个身穿黑衣、獐头鼠目的瘦子闪了出来,上前想拉住他的胳膊。“劳驾,”那瘦子说,“你要干什么?”

他靠到墙上歇了一会儿,准备穿过马路。路上一辆车也不见。

司机耸耸肩,伸手接了钱,摇起车窗开走了。比利把烟衔在嘴上,打量着妓院的楼房。这房子坐落在华雷斯市西班牙居民区的边缘上,一边是简陋低矮的土坯屋和板棚,另一边是波纹铁皮的院墙。

“你没吃东西,”他自言自语,“很聪明,幸亏这样。”

“不要。”

他推开墙站起来,走到人行道台阶边,先用一只脚探了探,接着便赶紧过街,以免有车子开过来。他害怕摔倒,不敢走得太快。因为他不知道,要是摔倒了,还能不能再站得起来。

“三块钱。你确实不要我等着?”

过了一会儿他再想起过街的事,却好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望见前头有灯光,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做玉米薄饼的作坊。里面链条传动的老式机器丁零哐啷地响动,几个工人穿着粘满面粉的围裙,正在一盏昏黄的电灯下面聊天。他继续蹒跚着往前,走过黑洞洞的房子,走过空荡荡的场子。破旧的小土房边到处是被风吹过来的垃圾。他走不动了,摇摇晃晃地站着。“不能坐下。”他对自己说。

“我得很有一会儿呢。我该给你多少钱?”

可他还是坐了下来,昏睡了过去。当他惊醒了过来,觉得有谁在他血渍的口袋里掏东西。他伸手一抓,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手,抬头一看,是一张小男孩稚气的脸。那孩子又甩又踢想挣脱,喊叫他的同伴们,可他们全往停车场那边飞跑了。他们原都以为他是个死人。

“要不我也进去等着?”

“听着,”他把小男孩拉到跟前,说,“放心,我不会伤你的。”

“不用了。”

“放开我!”小孩叫道。

“我可以在这儿等你。”司机对他说。

“放心,你放心!”

车子停在了白湖妓院前面。比利下了车,点上一根烟,从裤袋里掏出钱夹。

小男孩扭动身子挣扎着,又望了他的同伴们一眼,可他们早已消失在黑夜里不见了。

司机点点头,开动了汽车。比利靠到靠背上,望着窗外这边境城市萧条的街景在雨里往后移去。车走完了铺好的路面,开上城郊的土路,车子开过来,泥水从车辙溅泼开来,路上驮满柴火的驴子们急忙扭头躲避,可人、驴子全都已溅得浑身是泥了。

“放开我!”他呜咽着,快要哭出来了。

“好,就去那儿。”

约翰·格雷迪像对马说话一样轻声地安抚小男孩。过了一会儿,小男孩站住不再挣扎了。他对小男孩说,他是个了不起的牛仔,今天刚杀了一个坏蛋,可现在需要他帮点忙。他说警察大概正在找他,所以他得藏起来。他说了很长时间,吹嘘他拼刀子多有本领,等等。接着又艰难地从口袋里掏出他的钱夹子,塞在男孩手里。说完之后,他要那男孩重复说了一遍,便放开他,等着。男孩后退几步,手里拿着沾满血的钱夹,然后又蹲下来,看着约翰·格雷迪的眼睛,他的胳膊搭在他自己细瘦的膝盖上。“你能走吗?”他问。

“是,知道。”

“能走一点点,多了不行。”

“知道白湖妓院吗?”

“不能待在这儿。”

他回到华雷斯大街,叫住一辆出租汽车,上了车。司机在后视镜里望着他,等他吩咐。

“是,你说得对。”

他拐上特拉斯卡拉街,走到摩丹诺舞厅前,发现舞厅关着。便敲敲门,在镶着黄绿色瓦片的拱门里等了一会儿,又绕到房子侧面,从一扇角上玻璃碎了的窗户上往里探望,看见只有房子尽头吧台顶上的一盏小灯亮着。他站在雨地里,回头望着远处,望着两旁满是店铺、酒吧和低矮房屋的狭窄街道,空气里弥漫着油烟和柴火的气味。

男孩扶他站起来,他倚在他瘦弱的肩膀上,慢慢往停车场的另一头走过去。那边,在一堵墙后面,有一个小孩子用木箱垒成的小房子。男孩子跪下来,扯起破麻袋做的门帘,让他爬了进去。男孩说里面有一截蜡烛还有火柴。可受伤的牛仔说黑着更保险。他身上马上又要出血了,他手上已经有了感觉。“挺着,”他说,“挺着。”男孩松手放下了门帘。

比利在收费篷边付了过桥费,上了桥。桥下面河边的男孩子们都举起绑在棍子头的小桶,叫喊着向他讨钱。他穿过行人,顺着华雷斯大街往南,走过酒吧,走过工艺品店。站在门口的店员一个个争着招呼他进去看看。他走进一个叫作佛罗里达的饭馆,要了杯威士忌,喝完付了钱,又走了出来。

他身子下面的垫子被雨浸湿了,发出一股霉臭。他觉得口干舌燥,就尽量不去想它。他听见汽车在街上驶过,听见一条狗在吠叫,他躺着,身上裹着敌手留下的黄绸子,上面黑色的血迹斑斑驳驳,像是一条出席仪式的饰带。沾满了血的手紧捏着肚子上的伤口。他努力鼓着劲,不让自己神志模糊。

“是,够长。好像觉得没那么长,可就是六十年了。她当时跟他的家人赶了一辆大篷车,从俄克拉荷马到这儿。结婚的时候我俩都才十七岁,然后去达拉斯博展会过的蜜月。人家不租给我们房子,说我们都不像够结婚年龄的样子。六十年里,我没一天不感谢上帝,给了我这么个好女人。我没有什么本事,配不上她,我对你说真的。也不知该怎样才对得起她。”

不一会儿,他开始觉得昏迷一阵阵地袭来,觉得自己的灵魂快要出离他的肉体轻扬而去,就像一只步履轻捷的动物正俯在敞开的笼子口,试探着笼外的空气,准备扑出。他听见远处教堂悠远的钟声,听见自己低沉而急促的呼吸,意识到自己这当儿身处异地,躺在冰冷与黑暗里,躺在自己的血泊中。“救救我,上帝!”他心里呼唤着,“阿门。”

“可够长的。”

比利看见约翰·格雷迪那匹马带着鞍子站在马厩里,便立刻拉了出来,骑上去,纵马在黑夜里往约翰·格雷迪的小土屋奔驰而去。

“到4月22号,我们就结婚整六十年了。”

他心里着急,要是这马能告诉他点什么就好了。快到小土屋时,看见窗户上亮着灯,便急急催马向前,水花四溅地蹚过小河,跑进院子,跳下马,朝屋子里大声喊叫。

车继续开着。灯光里雨点鞭打着前面的路面,车窗上雨刷来回不停地刷动。

“兄弟?”他推开房门叫道,“兄弟?”

“我老婆在家呢,在马厩里。”

他走进卧房。

“没留人在家陪着?”

“兄弟?”

“我的母马病了,小母马。要生小马崽子。”

没有人。他跨出房门,朝外面喊了几声,停下来谛听了一会儿,又喊了几声。然后,又回到屋里,打开炉门看看。里面已经堆好木柴、引火柴和报纸准备生火了,但没有来得及点燃。他关上炉门,转身出了屋子。他又到处喊了喊,仍没有回应。他便上了马,拨转马头,两腿一夹往前走了。那马往前走过了那条小河,却又回到原路上站住不走了。

“是,先生。找不到的。”

比利想了想又掉转马头骑了回来。他在小屋里又等了一个多钟头,终究没见有人来。后来等他回到牧场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

“开一辆破福特车,你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他躺在床上,想努力入睡。他觉得听见了远处火车的鸣笛声,悠悠细细的,渐渐沉寂了。他大概是睡着了一会儿,因为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那死了的姑娘来找他。她用手捂着她的脖子,浑身是血,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他睁开眼睛,隐约听见厨房里的电话铃正响着。

“对,先生,他是。”

他赶到厨房里时,索珂洛穿着睡袍在接电话。她使劲挥手对比利做着手势,一边回电话。“快,快,”她说着,“小伙子,你的电话。”

“老马克啊?可是好人,是吧?”

他醒了过来,浑身是汗,又打着寒战,口渴得要命。浑身彻骨地疼痛。他知道这是第二天了。他挪动了一下,身上黏结在衣服上的血痂像折断冰凌一样咔咔作响,接着就听见比利的声音。

“马克·麦戈文。”

“兄弟,兄弟。”他正叫道。

“你给谁家干活儿?”

他睁开眼睛,比利正跪在他身边。那个男孩掀着门帘,从那里可以看见寒冷而萧瑟的外面。比利回头对男孩说:“你赶快去吧,快点!”

“是,先生。”

帘子落了下来。比利擦了根火柴擎在手里。“妈的,你这个傻瓜,”他叹道,“你这个傻瓜啊!”一边从钉在木箱上的架子里找了一截立在茶碟里的蜡烛,点上,凑近来看。“哦,老天!”他叹道,“你这个傻瓜啊!还能走吗?”

他说着,身子俯在方向盘上。车子开偏到路中间白色分割线上去了。“前面要有车来,我马上就会换回来的,”他瞅了小伙子一眼,解释说,“我会开车的,我就是看不清!”

“别动我!”

“我也是有点紧急的事儿,我的一匹马难产了。”

“可我非得把你弄回去不可。”

“什么?”

“你没法把我弄出国境啊。”

“都是紧急的事儿。”

“妈的,我也真没法儿。”

“是,先生。”

“他把她杀死了,兄弟!那狗娘养的杀死了她!”

“是啊,要是我也不会的。现在已经过了我平常上床时间半个多钟头了。”

“我知道了。”

“对,先生,不会的。你说得对。”

“警察正在抓我。”

“哦,总该是点等不得的事儿吧,要不你也不会这天气出门,对吧?”

“杰西会把卡车开过来的。要不行,我们就开车冲他娘的哨卡。”

“也没。就是有点小事要办一办。”

“别动我,兄弟。我不走。”

“哼,孩子,”他说,“我看你是有火烧眉毛的事儿吧?”

“扯淡,你不走!”

开车的人瞥了他一眼。这人像是个老牧场主,精干而消瘦,帽子是老人们的戴法——把帽顶向上推圆了戴着。

“我跑不了啦。先前我觉得还行,可这会儿我觉得我不行了。”

“就是等顺风车进城呗!”

“你就放心吧!别胡说八道了。没事,我以前伤得比你厉害得多呢。”

“对,除了淋雨,还在干什么?”

“我浑身没囫囵的地方了,比利。”

“你问我除了淋雨还在干什么?”

“我们会把你弄回家的。你可别死,妈的!”

他上了车,把门拉上。开车的人把变速器推到一挡,俯在方向盘上,眯着眼睛看着前面的路。“妈的,我晚上一点儿也看不清,”他咕哝着,“这么大的雨,你站那儿干什么呢?”

“比利,听我说,不用了,我知道我不行了。”

“上来吧,”那人说,“没关系。”

“不听你的。”

一辆汽车开了过来,车灯照见站在路边的他,减慢速度,停住了。他上前拉开了车门,对里面开车的人说:“我的两只靴子全是泥。”

“不,你听我说,哎哟……能给我口凉水喝,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他骑着马走到小路的尽头,下了马,把缰绳合在一起拴到马鞍头上,牵着马往回,在滑溜的泥路上走了好一段路,然后松开马,让开身子,在马屁股上猛拍一巴掌,看着马在满是粪土的来路上跑回家去,转瞬消失在黑暗的雨夜中。

“我这就去搞。”

他骑进马厩,下了马。留下马在那里立着,自己往小屋走去。马舍里的马都仰起头,往外瞅着他走过。进了屋,他没开灯,只从书架上找到一个手电筒,用手电筒照着跪在地上。打开他的脚柜,从里面翻出一件防水衣和一件干净衬衣。又从柜底掏出一把父亲留给他的猎刀,还有一个装钱的牛皮纸信封,全都搁在桌上。然后他剥下身上的衣服,换上干净衬衫,外面套上防水服,把猎刀装进防水服口袋。接着从信封里取了点钱,又把信封放回脚柜,关上盖子。然后,拧灭手电筒,放回书架,又走了出去。

他起身把蜡烛放下。约翰·格雷迪却一把攫住他的胳膊。“别走,”他求道,“等那男孩回来再走吧。”

他骑马进牧场院子时,开始下小雨了。隔着被雨水淋湿的厨房窗户,他看见大家都在坐着吃晚饭。他转身往马厩骑去,忽而又勒住马,回头看着。他恍惚觉得,他不是此刻在看着他们,而好像是过去他来这牧场以前的什么时候。他又仿佛觉得他既不认识这个屋子,又一点儿也不认识里面的这些人似的。他们看上去好像就是坐在那里等着,等着事情变得一去不复返。

“好的。”

他走时没吹灭小屋里的灯。从远处望回去,窗户上柔和的亮光让他觉得温暖而亲切。想来别人看上去也一样吧?他心里明白,他是再也不会回这个小屋了。跨过小溪,走上了该走的路后,他再也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他还说不会怎么痛的,这扯谎的混蛋,狗娘养的!哎哟!……天亮了,是吧?”

他再骑马出来的时候天已黑了,外面刮着风,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小溪边的鼠尾草被劲风拍打着,路边上光秃秃的细树干像铁丝一样在风中呜呜作响。马打了一下激灵,在地上捯着碎步,鼻子上的细毛也在风中支棱起来,像是警觉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他催马跨过小溪,沿着那条旧路往山下走去。他好像听见有狐狸在叫,便转头向左边崖头上张望。在墨西哥那边时,他常常见到狐狸晚上出来,有时候它们跑到平川上高处的石头堆上去,居高临下地张望,寻找黄昏时出来觅食的小动物。有时它们就静静蹲在这样的天然石壁上,静悄悄地,一动不动,像是古埃及建筑墙头上的动物石雕,一副气定神闲、心满意足的样子。

“是的。”

他骑马跨过水滩的时候,已经快天黑了。他在林间空地的一头下了马,撂下缰绳,走过去推开他那小屋子的门。屋里一片漆黑,他停在门道里,回头看着外面的暮色和渐渐暗下来的山野。太阳已经落了,西天一片血红。暴风雨快来了,一群小黑鸟急急地上下翻飞着。风刮过屋顶的烟囱,发出嘶哑悠长的呜咽。他走进卧室站了一会儿,然后擦着一根火柴,点上煤油灯。他把灯捻拧小一点儿,把玻璃灯罩罩上,然后双手放在膝间坐在床上。桌上木头刻的圣像好像用眼睛瞟着他。灯光把他巨大的身影投射在身后的墙上,影影幢幢的,一点儿也不像人形。过了一会儿,他推落帽子,让它掉在地上,然后把脸深深地埋在手掌里。

“我见她了,兄弟。她躺在那儿,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可的确是她……他们在河里找着了她。喉咙都给那狗娘养的割断了,兄弟。”

他掉转马头,在宽阔的冲积地上向南走去。那个骑者也掉转马头,动身向高处走去。走了不远,又站住,骑在马背上,回头望着小伙子,看他骑着马在宽阔的山谷里走下去。他望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望不见的时候,他还在马镫上站了起来,好像是要喊他似的。直到他不见了以后,那人还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搁下缰绳,一条腿搁在马鞍前叉上坐着,帽子推在后脑勺上,往地上啐了一口,仔细察看周遭的景色,好像刚才有人走过这里,这山野就该有了点什么变化似的。

“我知道。”

“多谢。”

“我非得要找他算账。兄弟,我跟他算了账。”

“这场雨能下在你们那儿就好了。”

“你该告诉我的,怎么着你也不能就一个人来。”

“不了,谢谢你。”

“我就是要跟他算账。”

“你的主意定了?我们那儿饭挺好的。”

“放心歇会儿吧,他们马上就会来这儿了,你挺住。”

“我得走了。”

“没有关系,身上痛得要命,比利,哎哟……没有关系。”

“别太伤心,我以前也像你这样过。”那人说。

“要我去找点水吗?”

“……永远不回头看,就这么走下去,但愿能走到一个地方,再不会让我想起过去就好了……”

“不,不要走……她多么漂亮啊!兄弟。”

那骑者用大拇指抹了抹嘴角,说:“我看你最好先别回家,稍稍等等再说。”

“是,她是漂亮。”

约翰·格雷迪骑在马上,松松地握着缰绳,失神地望着绵延无尽的大地,久久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他自言自语地说起话来。那骑者俯过身子来,才听见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要能这么永远骑下去就好了,我要能什么都不想就好了……”

“我一整天都在想着她……你知道,我以前就和她说过人死了会到哪儿去的事。我相信,人死了总会去个地方的……看见她死了躺在那儿,我就心里想,她大概进不了天堂,因为她……你知道的,大概进不了天堂。我又想到慈悲的上帝,想到我大概不能祈求上帝的宽恕,因为,我杀了那狗娘养的。而且,你我都知道:我杀了他一点儿也不后悔。这好像是胡说:但上帝如果不能宽恕她,我自己也不要被宽恕了。她不能去的地方,我就不去!她要进不了天堂,我也就不进!我知道,这听上去像是发昏,可是,自从我看见她躺在那儿的时候起,活着还是死掉,对我都变得无所谓了!我明白我这一辈子已经活完了,一切都解脱了……”

“你真让我想到自己,我也是心里一有事,就一个劲儿只管骑着马往前走。”

“行了,别说了,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谢谢了。我得回去了。”

“她做事儿总是要做得合适得当。这挺对的,是吧!我很赞成的。”

“到我们牧场的大屋子去,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我也赞成那样。”

“不,永远不会再有了。”

“我屋里的脚柜里最上面有一张当票,你要愿意,就拿去把我的枪赎回来,留着你用。”

“马上就会有别的姑娘的。我保证,没问题。”

“我们会把枪赎出来的。”

小伙子仍不回答,掉头望着别处。

“赎金是三十块钱,框子里还有点钱,在牛皮纸信封里。”

“那就是姑娘改变主意了?”

“好了,你别操心啦,好好休息吧。”

“我还是回家的好。”

“马克给我的戒指放在小铁盒里,你一定把它还给马克。哎哟!……痛得受不了,兄弟。”

“跟我到我们牧场去吃吧。”

“忍着点吧,别心急。”

“没有,还没吃。”

“我们带的那匹小马,长得挺好的,是吧?”

“你吃过晚饭了吗?”

“是,挺好的。”

“怕是,前两晚城里都下过了。”

“你能把小狗崽拿去养着吗?”

“那边可能要下雨。”

“还有你呢,别操这么多心。”

小伙子没回答。骑马人往北望了一眼,又回过头来。

“痛,兄弟,痛死我了!……”

“就是说,你改变主意了?”

“我知道,你忍着点,就好了。”

那人点点头,小伙子没再往下说。

“我觉得……我想喝口水……”

“我本来是过两天要结婚的。”小伙子开口道。

“你好好等着,我这就去找水,马上就回来。”

骑马人用大拇指把帽檐往脑后推了推。他俩就面对面地在一块泥地上站着。四周寸草不生,风吹过来,只有他们的衣服簌簌作响。北面天上的黑云已聚积得像一堵要倒下来的墙,黑云里面细细的树枝一样的闪电无声地出现、闪动,又归于沉寂。骑马人俯身往地上啐了一口,等着他说话。

比利把蜡烛和流满蜡油的小碟子一起放到架子上,掀起门帘出去了。他一面快步跑过空荡荡的停车场,一面回头望着,麻袋门帘透出一方温暖的黄光,让人觉得像是狂风暴雨中的一个避风港。但他心里仍然充满了担心和焦灼。

“噢,不,大概没有。是我自己这么荡过来的。”

街中间一个小咖啡店刚刚开门。一个姑娘正在布置一张张小铁桌,看见他吓了一跳:他蓬头垢面,裤子膝盖上满是从血浸透了的破床垫染上的血迹。

“对,”那骑马人说,“我认得。你们总是有牛跑到这边来?”

“水!”他说,“我要水。”

“我在马克·麦戈文家干活儿,”约翰·格雷迪说,“你大概认识他吧?”

那姑娘眼睛盯着他,走到柜台那边,拿了一个大杯子,从瓶子里倒满水,放在柜台上,然后退后站着。

约翰·格雷迪侧转身子,吐了口唾沫。“你是说,我不该闯进你们的地界来?”他一边说,一边瞅着那骑者。那人大概比他大几岁,也用蓝色的眼睛打量着他。

“没有大点的杯子吗?”他问。

他横过了公路,在麦格雷戈家牧场的最西边穿行。这块地方他以前没来过。刚过中午时分,迎面来了一个骑马的人。那人骑在马上,松开缰绳,两手搁在鞍鞒上信马走着。他胯下骑的是一匹漂亮的黑骟马,有一双好像通人性的眼睛。马蹄子直到膝盖都被尘土染成了土黄色。马身上是一副老式的披挂,维萨利亚式的马镫,有小茶碟那么大小的平头鞍鞒。骑马人口里嚼着烟草,向走近来的约翰·格雷迪点点头,问:“有什么事要帮忙吗?”

她呆呆地盯着他,不说话。

约翰·格雷迪骑着马从锡达泉山沟里往山坡上走。见他过来,散落在沟里的牛都抬起头,一边咀嚼嘴里的草,一边打量着他。这些牛从他骑马的姿势便知道他不打算理它们,便又低下头吃地上的草。他穿过牛群,往山上走,一直走到平台顶上,在平台上慢慢地信马走着。他让马迎风站着,望着十多英里以外山谷里正在往上爬行的火车。南边远处的河流,像是小孩用蜡笔画的一条细细的绿线,在淡紫色、黄褐色、斑斑驳驳的背景上蜿蜒着。再后面则是连绵不断的墨西哥群山。蓝灰的山色越来越淡,隐没在远远的天边。平顶山脚下的草在风中簌簌抖动着,北边天际乌云涌动,一场风雨正在酝酿之中。他拉起小马垂下去的头,转身又往前走。马迟疑地回头往西望,好像要记住来路似的。小伙子一边用脚催马前进,一边呵斥道:“用不着你来操心!”

“那就给两杯吧,两杯!”

“先生……”那矮个儿叫他,可小伙子转过身,推开他,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那人在后面追喊着,跑到门旁又朝过道里喊着,说要是他认识这个姑娘,就得做个认证,有几张表要填一下。

她又取了一个杯子倒上水,放在桌上。他留了一块钱在柜上,端起水走了。外面天已微明了,天上的星光正黯淡下去,天边黑色的山影渐渐显了出来。他小心地一手端一只杯子,横过街道往回走。

他俯在台子上,帽子压扁在身下。他一手捂住两只眼睛,使劲地捏着太阳穴。他的力气要再大一些,头大概都要被捏破了。他明白,现在,一切都完了,一切的一切,永远地完了。

他走近板条箱堆,里面蜡烛还亮着。他把两个杯子用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掀开门帘,跪了进去。

“你认识她?”

“水来了,兄弟。”他叫道。

“噢,老天……”

可他已经死了。

“你认识她?”那矮个儿问道。

比利赶紧放下水杯。“兄弟!”他失声叫道,“兄弟?”

早晨去割草的人在河边柳树下的浅水滩里发现了她,就在那水雾从河里升起的地方。现在她仍然那样在台子上躺着,依然漆黑的头发湿漉漉的,一绺绺的,纠缠在一起,里面夹着几茎枯黄的野草。她脸色苍白,被割断的喉管白生生地张开着。那件漂亮的蓝衣服扭缠在身上,袖子撕破了,鞋也不知哪里去了。她身上不见血迹,都给水冲掉了。约翰伸出手触摸姑娘的脸。“噢,天啊!”他失声哭了出来。

小伙子无声无息地躺着,脸歪到了没有灯光的一边,两只眼睛向远方瞪着。比利连连叫唤着,好像不相信他能走得多远:“兄弟!噢,我的天,兄弟啊……”

啊,是她!他发誓要爱一辈子的姑娘,就静静地躺在最后的一张台子上!

“这怎么办?”他念叨着,“这可完了,怎么办?噢,上帝!我的兄弟!噢,操他妈的!”

一个穿白衣服的矮个儿带着他往过道里走去。整个房子里发出一股潮湿水泥的气味。听得见外面街上汽车的声音,还有一个手钻的砰砰声。矮个儿推开过道尽头的一扇门,转身扶着门,点点头让他进去,然后伸手摸到开关,拧亮了屋子里的灯。小伙子摘下自己的帽子,站着。只见这间屋子有四个刚死了的人放在停尸板上。停尸板架在水管子做的台架上。死人们闭着眼睛,手并在身旁,脖子卡在深色的木头卡座上。身上都没别的东西,就穿着原来的衣服躺着,看上去倒像是上路的人走累了,随便躺着在休息一样。他慢慢走过一个个台子,头顶天花板上是一个用铁丝框罩住的灯泡,屋子墙壁都漆成绿色,地上有一个黄铜的地漏,几段破拖布条缠留在台架脚轮上……

他把约翰·格雷迪收拾好,抱起来,转身往外走。“臭婊子……”他哭着、叫骂着,泪珠从阴郁的脸上成串流下。他冲着外面的鬼天气哭骂着,他哭喊着上帝,要他睁开眼睛看看他眼前的惨相。“你来看看!”他哭叫着,“你看见了没有?你看见了没有?……”

然后他又到马利斯卡尔街乐师们常去的俱乐部。俱乐部里面墙上挂着乐师们的乐器,有吉他、曼陀铃、铜号和法国银笛,还有一个墨西哥竖琴。他打听盲乐师在哪儿,但谁也不知道。到了中午,就只剩下白湖妓院没去了。他进了一个小饭馆,要了杯咖啡坐下,坐了很长时间。他想起,还有最后一个地方可以去找,但他心里实在怕往那儿想。

星期天已经过去,这是星期一,灰蒙蒙的拂晓时分。一群穿着蓝校服的小学生正在路边的沙土道上走过来。一个老师走下台阶,准备带他们通过十字路口,抬头看见比利两只胳膊上满是黑色的血迹,抱着朋友的尸体走了过来,连忙举手止住她的学生。学生们停下来,胸前抱着书本挤成一团。比利走了过去,小学生们用惊恐的眼睛盯着他。他两手抱着约翰·格雷迪,小伙子头仰在后面吊着,半睁着的眼珠凝固地盯着路上变幻着的街景,盯着路边的房屋和墙垣,盯着苍灰色的天空,盯着站在晨光里为他祷告的小学生的身影,但所有这些他都已看不见了。

他顺着那辆出租车的线索,找到几个司机们常来拉客人的酒吧。酒吧里满是从前一夜一直待在那儿的酒徒,一个个手里攥着酒杯,阴沉着脸,从开门的亮光中斜视,像受审的嫌疑犯一样。他几次推开他们硬塞过来要他喝的酒,有两三次几乎要跟他们打起来。后来他去了拉维纳塔妓院,在门上敲了敲,可没人应门。他又到了摩丹诺,站在外面往里看,里面也黑洞洞的,店门紧闭着。

这个人死了。就在这里,在这个无名的十字路口。他解脱了,他在尘世间的痛苦和磨难,终于永远结束了。那个女老师又走下台阶,孩子们跟在后面,继续往前走,走,往一个造物主在世界混沌初开的时候早就安排好了的地方走去……

约翰·格雷迪来到诺彻屈斯特街上的小饭馆时,里面已经满是客人。一个姑娘正忙前忙后地给客人上鸡蛋和薄煎饼。她说她来上班才一个钟头,什么也不知道。他跟着她进了厨房,厨师从炉火上抬头瞟了他一眼,又看着那姑娘,问道:“这是谁?”姑娘耸耸肩,又瞥了他一眼,便胳膊上小心地端着盘子,用身子推开门出去了。那厨师也什么都不知道。他说早晨那个招待的名字是菲利普,他现在不在,大概要到晚上才能再来。约翰·格雷迪又站了几分钟,看着厨师用手把烤炉上的薄饼翻来翻去。然后推开门出了厨房,穿过外面的餐厅,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