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觉得好奇而已。”
“那你呢?”
“你怎么知道他心里害怕?”
“看见队伍走到大路上,那旅行者便把两腿伸下祭石,坐起身来,把毯子往肩上抻了抻,坐着等候他们走过来。那队人一直走到了他的对面,才停下脚步站住。那旅行者怔怔地望着他们,心里又好奇又害怕。”
那流浪汉端详着身下空荡荡的公路,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当然,这个人不是我。但他与我总有着某一共同的部分,就像你、我也同样有共同的某一部分一样。你看,我这又回到我前面说过的大家都有共同生活经历的话题上来了。”
“好,讲下去。”
“那么,整个这一阵子,你在哪儿呢?”
“我想有八个吧。”
“在我床上睡着。”
“一共有多少人?”
“梦里面没有你自己吗?”
“鼓手后面的一个人佩着一把衬在皮垫上、套在剑鞘里的剑。在这鼓手后面是几个举着火把的人,再后面则是抬着轿子或尸床的人们。我们的旅行者看不清被抬着的人是活着还是死的,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队送葬的人,正在雨夜里从山中经过。在队伍的最后面,是一个背着笛子的乐手。他的笛子是用竹管做成的,笛身用铜丝箍着,缀着缨穗。他变更笛子的长度,可以奏出三个音符,吹出的笛声在漆黑的夜空里徘徊,凝重地压在人们的心头。”
“没有。”
“一个鼓手跟在这人身后,用硬木球拴在木棍上做成的链枷一样的鼓槌,敲打着一面用腌制过的兽皮蒙在木架子上做成的鼓。他用上扬的手法敲击着,那鼓便发出一种低沉的回声。每敲一下,他便弯下头仔细谛听,像正在给鼓校音一样。
比利转身吐了口唾沫,说道:“你看,我已经七十八岁了。这些年来,我也做了好多好多梦,就我能想起的,哪个梦里都有我。我想不起来我做过的哪一个梦,里面只有别人,而没有我。我的意思是说,你总是要梦见你自己的。有一次我还梦见我死了,我自己站在那儿,看着我自己的尸体。”
“当他们走到路上来的时候,他看清楚了。在队伍最前面是一个男人,戴着一具海龟壳雕成的面具,上面镶满了玛瑙和碧玉。他手中握着一根权杖,权杖的顶上雕着他自己的雕像,雕像的手里也握着一根小小的权杖,而这个小小权杖上面大概想来也是一个更小的他自己的雕像。
“我明白!”那汉子道。
“于是,他静下心来睡着了。那夜,山里来了暴风雨。天上霹雳闪电,狂风怒号。那人一夜没睡好,一次次的闪电照亮了他头顶黑暗里光秃峥嵘的山峰。就在一次炫目的闪电中,他惊异地看见一队人马正从岩石嶙峋的峡谷中走了下来。他们在雨中举着火把,一边走,一边唱着低沉的圣歌。他从石床上欠起身,想看得清楚些,但仍只能看见他们的头和肩在火把的闪亮中拥挤、攒动。他们穿着各色各样的衣服,头戴鸟毛和猫皮做的帽子,还有土拨鼠皮的帽子,脖子上戴着珠子、彩石和贝壳串成的项链,围着像是细麻织成的披巾。借着雨中嘶嘶冒烟的火把,他看见他们还抬着一顶轿子或是棺材架。接着,他听见了山谷间回响着的悠扬笛声和低沉缓慢的鼓点。
“你明白什么了?”
“继续讲。”
“我明白你对梦思考过不少。”
“对。这个旅行者有他自己的生活,有他生活的目标。要是他没有在梦中出现的话,那么这个梦也就完全谈不到他了,这个梦也就是另一个样儿了。你也许要说,他并没有真实存在,因而就不会有什么经历或生活了。但我认为,无论他是什么人,是从哪儿来的,只要他出现,就必定有其经历,有其生活。而且,他的经历和生活的基础是与你的、我的一样的,因为人的存在本身以及人的一切,都完全是由他的具体的生活来确定的。这天夜里我们得以目睹这旅行者的一段经历,这使我们意识到,所有获得的知识、所有你认知的事实,都是有代价的。因为对每个事件的认知一旦发生,就同时排除了以其他方式认知的可能性。对我们来说,不管我们对这旅行者的生活知道多少,不管他的生活是由什么内容构成的,我们所看到的他的生活也就是在当晚这个具体的时刻、这个具体的地点,所集中地显现了出来的。你说对吗?”
“我根本没有思考,我只不过是做过梦而已。”
“嗯,我觉得我慢慢看出一些了。”
“我们待会儿再说这个,好吗?”
“我自己的梦是另一回事儿了。我梦里的旅行者正在做一个噩梦,我是不是该叫醒他?你瞧,他做的梦并不完全属于他自己。如果我要是取消他的存在的话,他的梦当然也就完全消失了。现在你看出问题了吧?”
“随你。”
“说下去。”
“谢谢!”
“你也许会说,那个旅行者醒来了,后来发生的事情根本不是他的梦。但我觉得还是把它们当作梦更恰当些,因为如果这些事情不是梦的话,那他根本就不会再醒来了,这你后面就会知道的。”
“真的,你不是在乱编故事吧?”
“好,说吧!”
那流浪汉笑了。他眼睛转向公路另一边,望着那边的田野。接着轻轻摇摇头,但仍没有回答。
“我们还是回头说那个做梦的人和他的梦吧!”
“要不,再回到你的梦吧!”
“这么说来,我虽然说对了,道理却还是不对的。”
“这个故事其实都悬在你刚才这个问题上,难就难在这里。”一辆卡车拖着拖车从头顶公路上驶过,几只燕子从水泥高架桥檐下窝里惊飞出来,在外面盘桓了几圈,又飞回窝里。
那人用食指轻轻弹着下唇,又瞧了瞧比利说:“是,我们过一会儿再说这个。现在我只能说,我那时一直在寻找一种办法,能够把经历过的生活和图形联系起来。这种办法当然不是很可靠,但在一定条件下,过去的生活和未来的生活间总该有某种联系,或者相通的地方。如果情形的确是这样的话,那么我描绘出的图形应该能多少为我指出方向,而未来生活中出现的事,就应该在这个方向上了。你说一个人的生活不可能用图画或形象表现出来,这可能是我们两人所指不同。一张图画总是力图用自己的形态和语言来捕捉、固定和反映外在事物和意象。另外,我们的图画与时间毫无关系。它本身没有反映秒、分、时等时刻的能力,既不能反映过去的时刻,也不能反映未来的时刻。但是,这图形与它所追踪的生活轨迹,却在一个人生命的最后时刻交汇在了一起。”
“听我说完,”那人说,“这个故事和所有的故事一样,都是从一个问题开始的。所有有感染力的故事,都会让听的人忘记讲故事的人,忘记他们讲故事的动机。结果,谁是讲故事的人,倒变得完全不重要了。”
“你还没说你的那个轨迹图到底有什么用处。”
“不是每个故事总是讨论什么问题的。”
“说得好!可你的真正的生活又是什么呢?你能看见它吗?生活一出现,马上就开始消失,一点一点地,一直消失到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你仔细看看这个世界,在什么时刻,你看见的东西转变成了你记忆中的东西了呢?这两者又如何区分呢?这种区分你既不能拿在手里让人看,又不能标在地图上,也不能表现在你画的图形里。而我们又只能如此而已。”
“不,总是的!要是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就没有什么故事可讲了。”
“它不过是一张图画,并不是你真正的生活。一张图画就是一张图画,并没多少深意。”
比利又欠身唾了一口,说:“往下讲吧。”
“怎么说?”
“这个旅行者又好奇,又害怕,便大声喊着向那一队人打招呼。他的声音在山岩间回响着。他问他们要去哪儿。那些沉默的夜行客们闭口不答,只默默地举着他们的火把,抱着乐器,抬着床上的人,拥在一起,站在穿过山口的那条旧大路上。他们沉默着,就像这旅行者对他们是个谜,又好像在等着这旅行者说出些什么话来似的。”
“这就像你在地图上画出的生活轨迹一样。”
“他真睡着了?”
“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可能的。你很快就会看到的。”
“我想是的。”
“可你仍然可以炮制他的梦。”
“他要是醒过来呢?”
“也许是吧。不过无论怎么说,这个人的梦就是他自己的梦,跟我的梦完全是两码事。在我的梦里,那个人就是躺在那块石头上,在睡觉。”
“那他就再也看不见刚才看到的东西了。我也看不见了。”
“昨天已经过去,明天就要来到,这都是实实在在的。我指的是像你梦中的人所做的梦那样的东西。”
“为什么你不直接用‘消逝’或‘消失’呢?”
“就譬如明天,或者昨天?”
“用哪个?”
“嗯,我想,‘玄奥’就是你相信某些说不清、把握不住的东西。”比利说。
“什么哪个?”
“对。”
“‘消失’还是‘消逝’?”那人用西班牙语重复了一遍。
“你问什么是‘玄奥’?”
“这俩词有什么不同呢?”比利也用西班牙语问。
“什么意思?”
“当然不同,‘消失’是变得再也看不见了。而‘消逝’呢?就是完全不存在了……”他耸耸肩,“……人们看不见时,东西都到哪儿去了呢?对这个旅行者和那夜里的事情,我们连他们是从哪儿来的都无法肯定,更说不清他们事后去哪儿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简直连一个可以立足的出发点都没有。”
“这简直是太玄奥了!”
“我可以插句话吗?”
“但你必须承认仍然有这种可能的。”
“当然。”
“一个梦中的梦恐怕就不再是梦了。”
“我觉得你有一种把事情弄得复杂化的倾向,你干吗不原原本本把故事讲出来就得了?”
“我的这个梦是在某一夜做的,在梦里,那个旅行者出现了,但这又是在哪一夜呢?那个旅行者是在自己生活的哪一天跑到那张石床上去过夜的呢?他在那里睡了一觉,后来他又遇到了些事情——这我一会儿再说。这都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呢?你明白这里的问题了吧?就是说,这些后来的事情都不过是那个旅行者的梦,而这个行人自己的真实性还不确定呢!一个虚拟的人所做的虚幻梦境,怎么能够捉摸呢?而且,对他来说,什么是睡着,什么又是醒着呢?说到底,他怎么能会有一夜呢?凡事都必须有一个立足的基础,就像每一个灵魂都需寄存在一具肉体中。一个梦境又套着另一个梦境,这就比人能理解的复杂多了。”
“好建议。让我们试试看吧。”
“为什么?”
“接着讲吧。”
那人盯着自己的鞋,坐着不说话。他把交叉的两条腿分开,又换了个样子交叉在一起,才说:“哦,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夜里他梦见了一些事情,但有些情况说不清楚。比方说,他梦中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就没法弄清。”
“好吧,不过我要说,是你老问问题打岔。”
“他做梦了吗?”
“你别怪我。”
“我看见他在睡呀!”
“当然要怪你了。”
“你怎么知道他睡着了?”
“好了,还是继续讲你的故事吧!”
“对。”
“好。”
“他在你的梦里睡着了?”
“不再插嘴了。”
“是,可他倒睡着了。”
“什么?”
“但愿别出什么事!”
“没什么,我说我现在闭嘴,不再问问题了。”
“那旅行者开始脱靴子。脱了靴子,便爬到那块岩石上,用毯子裹着身子,定了定神,准备在那块冰凉而又可怕的石头上入睡。”
“不过,你刚才问的都是些好问题。”
“继续说下去吧。”
“你还往下讲不讲了,嗯?”
“可这不是在人世间,这是个梦啊!在人世间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问题。”
“好吧。那旅行者大概挣扎着要醒来,但尽管那天夜里天气那么冷,他睡的石床又那么硬,可他还是没能醒过来。那当儿,山里是一片寂静,雨也早住了,只有风还在呼呼地刮着。那一队从山上下来的人围在一起商量着什么。然后那几个抬床的人便走上前来,把床搁在凹凸不平的石头地上。床上原来躺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紧闭双眼,两手像死了的人一样交叉在胸前。做梦的这个旅行者看看她,又看看围着她站着的那些人。山口黑夜天气那么冷,他们下来的那片朔风劲吹的高原上一定更冷,可他们就穿着单薄的衣服,围在肩上的毯子和披肩也是稀稀薄薄的。火把的亮光里,他们的脸上、身上的汗迹却在闪光。他们的样子和他们的行动看上去都很奇怪。然而不知怎么,这旅行者觉得他们好像有点熟悉,好像以前曾在哪里见过他们一样。”
“对。”
“就像在梦里见过一样?”
“就像在人世间那样?”
“随你怎么想吧。”
“因为你们俩要是同一个人的话,一个人知道的事,另一个人当然就也该知道了。”
“可这不该是由我怎么想就怎么样的啊!”
“为什么?”
“你觉得你已经知道这个梦怎么结尾了?”
“这样的话,我觉得你和他就一定是两个不同的人了。”
“大概猜到了一点儿吧。”
“对。”
“好,让我们待会儿看吧!”
“就是你喽?”
“继续往下讲吧。”
“那个做梦的人知道。”
“这队人里还有一个药剂师,腰间的皮带上挂满了各种药物和祖传秘方。他和他们的头人在一起商量了一阵。那个头人像焊工推面罩一样,用大拇指把脸上的龟壳往后一推,推到了头顶,可做梦的人依然看不清他的脸。他们商量的结果,是派了三个裸着膀子的男人向祭石走来。他们手里拿着一个烧瓶和一只杯子,走过来把杯子放在石板上,从烧瓶往杯里注满了液体,端给了做梦的旅行者。”
“那谁知道呢?”
“可得当心!”
“不知道。”
“太迟了。他像那些人一样,郑重地用双手接过杯子,端到嘴边,一仰头就喝了下去。”
“他知道那是块干什么的石头吗?”
“喝的是什么?”
“就这样,这个旅行者也就是这么个人。他把包袱放下来,便打量着四下愈来愈暗的景色。这山口光秃秃的,只有壁立的山岩和散乱的砾石。他心里想,总得睡得高一点儿,以免夜里万一有蛇爬过来。于是他走近那个大祭石,他把手搭了上去时,先是迟疑了一下,但也仅仅一会儿,接着他便把毯子铺开在石桌上,并用几块石头压在两头,以免脱靴子时,风把毯子吹跑。”
“不知道。”
“说下去。”
“是个什么样的杯子?”
“是的,你不能。我总认为,无论梦里面的你,或者梦外面的你,都只是你情愿看到的自己的一部分。我猜想,每个人都比他自己所认为的要更复杂。”
“牛角杯。在火上烤过,做成了能够站立住的样子。”
比利两手抱着膝头,说:“不能,我觉得不能。”
“喝了以后,怎么样了?”
“你醒着的时候也能这样吗?”
“喝了那东西,他便不记事儿了。”
“我想是的,对。”
“他忘了什么?什么事儿全忘了?”
“你认为他们都是你心里想出来的,在你梦里造出来的,对吧?”
“他忘掉了他生活中的痛苦,也不再明白这样健忘的代价了。”
“我不知道,就是梦中人吧。”
“说下去。”
“那他们是谁呢?”
“他喝下了杯子里的东西,递回杯子。顷刻之间,生活里一切痛苦和不幸全都没有了,他变得像小孩一样,无忧无虑。同时,他对上天的敬畏也没有了,以致他竟敢参与流血杀人的祭仪了。而这无论在哪里,都是对上帝的公然冒犯。”
“倒也是,真见过。”
“这就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也许吧。可是,你难道没有在梦里见过以前从来没见过的人吗?”
“不,代价还要比这大多了。”
“要是我的话,我想我会知道的。”
“是什么呢?”
“我想不是。可是,谁知道呢?大白天我们还弄不清自己是谁哩,何况是在睡梦里。”
“就是他连这种冒犯也忘掉了。”
“不是你吗?”
“难道有什么不好吗?”
“我不知道。”
“你待会儿就明白了。”
“这个旅行者是谁?”
“往下讲。”
“那个人在暮色四合的时候走到了这里,周围的群山正渐渐黑下来,吹过山口的冷风也随着夜色的降临,变得愈加寒冷。那旅行者卸下身上的包袱,坐下稍事休息。他摘下帽子,让脑门凉快凉快。一回眼他瞥见了那块竖在地当间的大祭石,也看见了上面斑斑的血迹,看来山间几千年来的风吹雨淋也没能把它们洗刷干净。那人还是决定就在这儿过夜。这可是个大胆鲁莽的决定!世人常常做出这样的鲁莽冒险的举动,而不知上帝一直是多么苦心地在庇护着他们,免受世间的灾祸和不幸。”
“他喝干了杯子,就算把自己交到这伙古代山民的手里了。那些山民把他从石头上拉起来,拉到大路上。一边在路上来回走动,一边像是催促他注意四周的东西:大山、岩石、镶嵌在苍穹上的星辰以及深邃永恒的大地之源——天空。”
“继续讲。”
“他们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该有的,该有这种地方。不过我说的这个不是,这是我梦里的一个地方。”
“我不知道。”
“世上真有这种地方吗?”
“你听不见他们说话?”
“这都是以前的事了。那旅行者到了山里高处的一个山口,那儿有一块像桌子一样的大石头。这石头年代很久远了,大概当初天地初创的时候,从山顶上大岩石上剥离崩塌下来,从此就躺在这个山口当间了。石块的一面朝天,经着风吹雨打,酷日暴晒。后来,在这岩石上还杀了不少人来祭天,石桌上血迹斑斑。天长日久,颈血里的铁质,把石头都染黑了。石面上还有剑砍斧剁留下的痕迹,一切都历历在目,生动地提醒着当年的杀戮。”
那流浪汉没有回答。他坐在那儿,端详着头顶上的水泥高架桥,那儿,燕子窝像小泥炉一样倒挂在檐角。公路上的车辆多起来了。大货车被太阳投射在地上的方框形阴影在车子驶进高架桥时,倏然消失,然后等车子在远处高架桥的另一端再驶出时,又重新跳出在阳光里。
“往下讲。”
他伸出一只手,缓缓摇动了一下,说:“没法回答你这个问题。这不像什么小人国在你的脑子里谈话什么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声音,更谈不到语言了。说来说去,这是那个做梦人的一个深梦,在这种梦里,交流思想的方式比语言出现得还早,用这种特别的方式,人根本不可能说谎,也不可能歪曲事实。”
“没错。”
“可你刚才说他们是在谈话的。”
“看来,你以前已讲过这个梦的。”
“在我自己的梦里,我以为他们大概是在说话,而且,我也只能这么说。而在那个旅行者的梦里,则是另一回事了。”
“好的。他到了一个以前朝圣的香客们常去休息的地方……”
“继续讲。”
“好,往下讲吧。”
“我们的生活离不开老辈子的生活,离不开我们叔伯们的生活。”
“对呀。”
“可我觉得,如果在你梦里他们正在谈话的话,那在旅行者的梦里也一定在谈。这本来就是同一个梦嘛。”
“这是你的梦吗?”
“这又回到前面说的那个问题上了。”
“也是。是这样的,我梦见有一个人,在山里走着。走着走着,走到了一个以前朝圣香客们休息的地方……”
“那你的答案呢?”
“你本来就没必要告诉我任何东西嘛。”
“我们马上就会看到答案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愿讲?”
“往下讲。”
“你要不愿讲,就别讲了。”
“我们前辈的生活就是包含在我们的生活之中,千代万代地传下来的。一个没有历史的事物是不可能延续、永存的。没有过去的东西,就不会有将来。生活的核心就是人类的历史,而生活也就是历史所构成的。在生活的核心里没有什么固定的东西,只有认知的活动。在梦里梦外人们共有的也就是这一点。这在第一个人开始说话之前和最后一个人不再说话之后,都是这样。不过,这个旅行者后来倒是真说话了,你一会儿就会看到。”
“那个梦嘛……”那人迟疑着。
“就算是吧。”
“你那时做了个什么梦呢?”
“这样,他和拉着他的那些人走着、走着,直到他的心绪平静下来。他明白,他的命运现在是在别人手中了。”
“是吗?我不这么想。”
“他好像并没有什么反抗似的?”
“我倒觉得,你面前是什么,你看见的就是什么。”
“还没讲到那个被抬着的人呢!”
“无论如何,一个人是很难完全站在自己的想法和意念之外,只看到事物本来的面貌的。”
“那个姑娘?”
“对。”
“对。”
“对,不像。只是有那么点儿意思,可能像是勾勒了几笔的侧影,或是素描之类的一样。”
“继续讲下去吧。”
“反正,该是不像真正的人脸。”
“你要明白,他并不是心甘情愿地服从他们。一个急于赴火殉命的人并不能算真正的烈士,没有目标的地方就没有真正的收获。这你懂得的。”
“我也这么觉得,可是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说下去。”
“说不清,我觉得还是应该有点区别吧!”
“他们像是在等待着他下决心,向他们坦白说出些什么事情。那旅行者仔细察看着周围的事物,他细看着星星、岩石,看着睡在床上的姑娘、拉着他的山民,看着他们的头盔、他们的衣服、他们举着的火把。他想看他们眼里的表情,但他们的眼睛像以前在雪地上走路的人一样,都用煤焦油抹得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他又看那些山民的脚,看他们穿着什么鞋子,但他们的长衫都长得拖到地上,盖住了脚,什么也看不见。他心里唯一明白的,就是这人世的奇异、人们的无知以及在面对新事物时的茫然和不知所措。他明白了一个人的一生不过是短暂的一瞬,而时间的长河则无穷无尽。因而,对每一个人来说,无论他此刻是多大年纪,无论他有过多长的经历,他永远都是处在人生旅程的中途。他觉得他在沉默的人生中看出了主宰着一切的宿命,他明白他自己也不过是这个宿命的一部分,而且他已经看穿了这些拉着他的山民和他们的打算。他还领悟到:正是因为他放弃了过去的成见,他才有了这种新的认识。想到这里,他转身向着那些抓着他的山民,说:‘我什么也不说!’
那人笑了,他说:“这是什么问法啊?这有什么区别吗?”
“‘我什么也不说!’这就是他说的话。他就只说了这么一句。于是那些人立刻把他拉到那块大岩石前,推倒在石面上,又把那姑娘从抬床上扶起,领到前面来,她的胸脯急速地起伏着……”
“你是看见了人脸,还是你想着你看见了?”
“她的什么?”
“我也不知道。”
“她的胸脯起伏不停。”
“怎么回事儿呢?”
“往下讲。”
“初看上去像个人脸,可掉过来从另一头看了看,再掉转回来看,那人脸却不见了。以后再也找不着了。”
“那姑娘俯下身子,吻了他一下,然后退一步离开。接着,一个刽子手便走上前来,双手举起手里的剑,只一挥,那旅行者的头便滚了下来。”
“你那图像什么东西呢?我是说你画的图。”
“我想这就是故事的结尾了吧?”
“对,肯定。我就是这个办法。想起一个就引出另一个。我们走过的路是永不会忘却的,无论如何也不会。”
“不,还早着呢。”
“我不知道,好大一堆地方呢。也是,如果用心想,大概也能记得起来。得静下心来,仔细一个个好好地想想。”
“你大概要说头虽掉了,可人还活着。”
“噢,当然。难道你不能吗?”
“对。他从梦里醒了过来,又冷又怕,浑身发抖。四周是孤零零的峡口、荒凉的群峰和寂静的山野。”
“你能记得所有你去过的地方?”
“那你呢?”
“挺有意思,看上去可以是好几种不同的东西。可以有好多种不同的看法,真让人惊异。”
流浪汉若有所思地微笑着,好像是沉浸在了自己遥远的回忆之中。“这些梦也反映了人间的生活,”他说,“人们醒来,心里还记得梦里的零星事件,但梦的整个情节却很难记得起了。然而,梦的故事情节才是梦的灵魂,而梦中发生的零星事件则是前后可以变化的。另一方面,在我们醒着的世界里,各种事件一旦发生就发生了,它们是由情节这条轴线贯穿起来的。是人来把这些事件编成故事的。世上每一个人都是他自己的故事的咏唱者。人就是这样与世界联系纠缠在一起的。因此,人从他的梦中醒过来,既是一种失落,也是一种解脱。好了,那时候我本来也该醒过来了,就在我快醒过来,那个睡在石头上的旅行者即将消失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有些舍不得与他分手,所以便喊住了他……”
“是。”
“他有名字吗?”
“你说那张图?”
“没,他没名字。”
“是什么样儿的呢?”
“那你怎么叫的?”
“那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所以知道,才画了那张图。”
“我就那么喊了,叫他别走,他就留下了。我接着继续睡觉,他便来到我跟前,等着我。”
“你怎么知道那时候你已经活了一半了呢?”
“我想他看见了你,一定很惊讶吧?”
“跟我原先想的不一样。”
“问得好!”
“那你看出了点什么呢?”
“他看上去的确有一点儿惊讶,不过,这是在梦里嘛!在梦境里,最奇谲的夸张也不会令人惊异,最荒诞的幻想也显得平平常常,所以他也不是太惊讶。在日间平常的生活中,人们总是企图照我们的习惯去规范和改造周围的事物,这就引起了很多困难和矛盾,从而使我们的身心备受内在冲突的煎熬。而在睡梦里,我们则简直成了修成正果的神仙,处在了随心所欲的化境,简直可以天马行空了。”
比利点点头。那人打量着渐渐亮起来的天,说道:“我觉得我活了半辈子的时候,把以前走过的路、去过的地方都描在了一张地图上,仔细研究了好久,想从中看出点名堂来。因为我想,如果我能看出什么名堂,能辨别出它的形状,那我大概就能明白我下一步怎么走、知道我的路在哪里,能看清楚我的后半辈子了。”
“我还有另一个问题。”
“不。”
“你大概想问那个旅行者知不知道他一直在做梦?”
“那你现在就回去?”
“看起来,还真像你说的,以前你大概多次讲过这个故事了。”
“留着路上吃,”他说,“我是在墨西哥生的,已经好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那当然。”
那人点点头,把饼干装了起来。
“那你怎么回答呢?”
“我的嘴干得不能吃了。”
“你恐怕不喜欢我这个答案……”
“你,不要了?”
“没关系,你尽管说吧。”
“你留着吧。”比利说。
“他也问了我与你一样的问题。”
太阳在他们身后的平原上升起来了。那人把剩下的最后一包饼干递回给他。
“他也问了你他是不是在做梦?”
“我也不知道,”那人说,“我们连自己现在到哪里去还不知道呢!”
“对。”
“人死了后,就到哪里去了呢?”他问。
“他怎么说的?”
比利望着公路那边的田野,那里一潭潭积水在升起的曙光中逐渐显现了出来。
“他问我是不是看见了那些人。”
“对,上帝也不能!”
“那些穿着长袍拿着蜡烛的人?”
“连上帝也不能。”
“是的。”
“对,谁也不能!”
“那你怎么说了?”
“谁也不能巴结他们,贿赂他们。”比利添加道。
“当然,我说我看见了。”
“对,就像上帝一样。”
“你就真这么对他说了?”
“就像上帝对待大家一样。”
“我说的是实话啊!”
高速公路上的交通又繁忙起来,太阳也升起来了。那人又撕开第二包饼干。他说,也许死人的心胸要比活人的广阔,他们心里人人平等,所以看待活人给他们的供奉时,自有他们的眼光。在他们眼里,穷人供奉的简单食品是与任何别人的好东西一样好的。
“可他也完全可以认为你在撒谎,对不对?”
那人点点头,说:“是,很可能。”
“为什么这么说?”
“不过,也许他们也是有啥吃啥,和我们普通人一样。”
“因为你说看见了那些人,那就意味着他的梦境竟然成了事实,而这又怎么可能呢?”
“就几块饼干的话,他们会觉得很丢脸的。”
“对!你看出了这里的困难。”
“对,很能吃。”
比利转身吐了一口唾沫,望了望北面的景色,说:“我得走了,我还得走好长的路呢。”
“死人鬼魂是很能吃的。”
“有人在等你吗?”
“是的。”
“要是有就好了。”
那人点点头,说:“在墨西哥就有这样的风俗,一年里有几个规定的日子,在这些天,人们在桌子上供奉食品给死了的人……这些你大概都知道。”
“那个旅行者希望我能是他的梦的见证人,但在梦里怎么可能有见证人?这你自己刚才也都说过了。”
“至少,我们小的时候,大人们就是这么教我们的。”
“那不过是个梦,你梦见了他,在梦里你愿意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说得对!”
“那在我梦见他以前,他又在哪儿呢?”
“我并不是非要把什么事情弄明白不可。不过,凡事与人分享,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这你问你自己吧!”
“的确,什么样的鬼魂呢?”那人附和着说。
“让我再说一遍,我认定是这样的:那个旅行者的经历和你的、我的是一样的,这就是构成他的所有东西。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呢?我并没有像上帝造人一样创造了他,不然,我怎么竟会在他说话之前,不晓得他将会说出什么;在他行动之前,不晓得他会做什么呢?在梦里我们不晓得下面会有什么出现,总是出来了,才叫我们吃一惊。”
比利耸了耸肩,说:“什么鬼魂愿意吃饼干呢?”
“倒也是。”
那人又点点头,笑了笑:“什么人愿意与死鬼分享他的饼干呢?”
“那么,梦是从哪儿来的?”
“北方。”
“我不知道。”
“南方。你呢?”
“这是因为两个世界在这里相碰撞了。你以为人有能力随心所欲地召唤现实世界或者梦中的世界,然后使它们活动起来,在里面摆上有模样、有形有影的大小人物,按他自己的喜怒哀乐和七情六欲去表演、去生活?一个人能这么隐身在幕后吗?是谁在隐藏着?又是躲着谁呢?
“你要去哪儿?”比利问他。
“人可以表现和描述出上帝所创造的世界,也只能表现出这个世界。无论你怎么说,你自己的生活也并非是你自己创造的。这个世界的样子在混沌初开时就已经不可变更地确定了。说什么‘否则将来会怎样’等等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否则’可言。用什么来构成另一种生活呢?它藏在什么地方?又是什么样子的呢?只存在实际上的生活这唯一一种可能。我们虽然没有能力事先猜度它,但实际生活仍然实实在在地存在。说什么我们本来可以有另外某种生活经历,是毫无意义的。”
他们继续坐着,嚼那干干的饼干。
“这该是故事的结尾了吧?”
“不是。”
“不,还不是。那旅行者站在那块大石头边,石头上刀斧的痕迹和颈血氧化后的黑斑历经多年的风吹日晒,依然清晰可见。他前一晚躺倒在这石块上睡觉时,丝毫没有想到会死,而这会儿醒来之后,除了死再也没有其他事可想了。前一晚杀他的那伙人曾要他细细察看周遭的天地,现在这天地也完全变了样。他的生活好像在中途突然出了轨,进行着的事情好像突然停了摆,天地和周围的一切本来像是与人的气运协调和合的,现在也像是激荡奔突着暴烈的破坏性力量,好像随着天地的演变,一切事情都散了架,乱了套。他甚至觉得时间都乱了套,从而今后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干脆弄不清了。这问题严重吗?”
“你不是的,是吗?”
“你问我?”
那人点点头,继续嚼着饼干。比利眼睛盯着他。
“对。”
“对,我以为也许你就是。”
“我想这对你的确严重。对那个做梦的旅行者嘛,我就说不清了。你说呢?”
“我明白了,你刚才以为我就是你的鬼魂,来接引你的。”
那人停顿了一会儿,沉思着,然后说:“我觉得,那个做梦的人觉得自己是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面临着选择。但实际上这儿并不存在什么十字路口。我们并没有其他任何选择,只有一个决定可做。我们可能会考虑做什么选择的事,但实际上只能走唯一的一条路。世界的发展本来是能以许多可能的方式来开始的,但到了现在,你却不可能再退回去,分开成原来的那许多可能了。到了一定的时候,世界发展得这样复杂,对它加以任何描述都是不可能的了。我认为那个做梦的人所认识的,就是这一点。随着我们描述世界的能力变得越来越弱,描述世界的故事必然也就失了头绪,因而变得不足为凭。然而未来的世界仍旧必然是由既往的世界的要素构成的,因为你手中没有任何其他材料可用。我认为他看见他身边的整个世界变得混乱不清,看见了他自己对生活的整个计划也不过是对已往旧事物的重复。我相信,就是这么一幅令人沮丧的黑暗景象,明白地呈现在他面前。”
“不知道。就觉得他好像是个老朋友似的。”
“我得赶紧走了。”
“他长什么样儿?”
那流浪者没作声。他坐着,注视着路边的洼地和远处光秃秃的山野。在初升的阳光下,洼地和山峦边缘都闪烁着迷蒙的微光。
“就是一个什么人,一个我在等着的人吧!这几天来,我大概已经瞅见他好几回了,可一直没能好好看清楚他。”
“我们周围的这片荒原以前是一片大海,”他说道,“它们怎么会消失了呢?海洋是什么做成的呢?我又是什么做成的呢?还有你呢?”
“那你以为我是谁呢?”他问。
“我不知道。”
那人坐了下来,伸开两腿,交叉在一起。他用大牙撕开一包饼干,抽出一块,举起来端详了一会儿,才放到嘴里咬成两半,细细地嚼了起来。这人留着稀疏的八字胡,皮肤光洁黝黑,看不出有多大年纪。
那汉子站了起来,伸展着身子。他使劲地伸展着,扭动着身子,又触摸地面。他俯视着比利,脸上露出笑容。
“不用谢。我头一眼看见你,恍惚之中,还以为是别的什么人哩!”
“这就是故事的结尾?”比利问道。
“太谢谢了!”那人说。
“不。”
“没多少了。”比利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几小包饼干,递了过去。
他蹲了下来,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上。
可那人已站了起来。“我过你那边来吧!”他用英语喊叫道。接着便从水泥立墙上爬下来,穿过那边的车道,翻过护栏,又横过水泥圆柱间的中间地带,再横过这边北去的几条车道,最后爬上来到比利坐着的地方,蹲了下来,打量着比利。
“伸出一只手来,”他对比利说,“像我这样!”
“我过你那儿去。”
“这是起誓,还是什么?”
“好啊,”那人喊道,“多谢了!”
“不是。你早已发过誓了,你这辈子不再需要发誓了。把手举起来!”
“一块儿来吃吧!”
他像那人一样地举起一只手。
那人点点头,眼睛移开去。
“你看出两只手的相似了吧?”
“没什么好的,就些饼干。”
“是的。”
“吃东西呢?”
“是的。所以,认为世界上每样东西都只有单独一份,完全是胡说。整个世界,一切东西的样板早早以前就做好了。整个世界的故事,也就是我们所了解的世界,不可能存在于宇宙的运行机制之外。同样,这些运作演绎机制也不可能存在于它们自身的历史发展之外。这样,你的生活并不是世界简单的写照,而是世界本身,它不是由梦啊时间啊这些东西构成的,而是由信仰构成的。它不替代其他的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替代它。”
“你好!”
“后来那个流浪者怎么了?”
“你好!”那人大声喊着。
“什么也没怎么。故事没有结尾。他醒了,一切都是原样,他可以随便走了。”
那汉子举起手向他打了个招呼。他也向他招了招手回应。
“再走进别人的梦里去?”
他回头往高速公路一高架桥的另一边一望,发现那边也有一个跟他一样的流浪汉,孤零零地坐在那儿。
“也许吧,所有别人的这些梦,也都不会有什么结局。这里所探求的完全是另外的东西,无论用人的梦来说明,或用人的活动来说明,都不得要领。人们的梦和活动都受着人们欲望的驱动,人总追求实际的生活和梦想达到一致,但这永远达不到。这一点,人们倒要十分感谢才好!”
天亮前,三四点钟时分,公路上的车辆稀疏了下来,雨也住了。他坐起身,冷得打着寒战,便使劲把毯子往肩膀上扯。他想起先前在路边食品摊上买的饼干还装在上衣口袋里,便掏了些出来一面坐着慢慢吃,一面眺望着公路那边潮湿荒芜的平野上渐次闪现的灰白色晨光。他觉得仿佛听见了远处正在往北飞、飞向它们在加拿大度夏栖息地的仙鹤的鸣叫声。他觉得仿佛眼前出现了许久以前的一个黎明时分,一大群仙鹤正在墨西哥一片大水泛滥过的田野上睡觉,它们一个个单脚伫立在沼泽地里,长喙缩在翅膀下面,一排排灰色的身影,活像是袈裟蒙头的一群僧侣在那里做祷告。
“这时你还是在睡着?”
他醒来,静静躺在黑暗和寒冷中继续想着她。接着又想到了死在墨西哥的弟弟,想着这整个世界,想着他自己的这一辈子。他觉得他这辈子阴差阳错、事事不如意,总是命运多舛。不禁黯然神伤,悲从中来。
“是的。在我的梦的最后,我和那个旅行者走下山去,到了下面的平原上。平原上有一个村落,看起来冷冷清清的,没有炊烟,没有人影。我们走到跟前,发现这原来是个被遗弃了的山民宿营地。这里石头地面上有铁杆支起、兽皮搭成的棚舍,棚舍里面陶土盘里还留着已经僵冷、没有吃过的食物。地上摆着粗糙简单的储物筐,墙角里放着雕刻着铭文、镶嵌着金银丝纹的古老武器,木柱上挂着兽皮缝成的袍子。四角包着铜皮、配着铜搭扣的生皮皮箱,因为年代久远和多次搬动,已是遍体鳞伤了。箱子里面装着账簿、日志,记录了这个消亡了的游牧群落的历史,记录了他们走过的行程,记录了他们在迁徙中的消耗和花费。稍远一点儿的地方,还挂着一张兽皮,上面缝绑了一具尸骨架子。我们两人一起走过了这片冷清的村落。我问他这里的人是不是有什么事暂时离开了,他说不是的。我问他那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他看着我,说道:‘我以前来过这儿,你也来过。这儿的东西可以随便拿,但你可千万什么也别碰。’他说到这里,我就醒来了。”
那天晚上,他梦见了七十年前死去、埋在萨姆纳堡的妹妹。他看见了她,看得那么清楚。她一点儿没变,一切还是那么鲜明、真切。她正在家门前那条土路上姗姗地走着,身上穿着祖母用宽幅被单布做的白连衣裙,上身是打着袖褶的紧身胸衣,裙边滚着蓝色的菱形花边,正是她以前常穿的衣服。头上还戴着那顶为过复活节买的小草帽。在梦里他看着她走过了家门,心里觉得她再也不会回来,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了,便大声地喊她。她不答应,头也不回,一直在那条空荡荡的土路上走了下去,走进了无尽的悲痛,走进了永恒的失落。
“从他的梦里,还是从你的梦里醒来了?”
一个星期后,他流浪到亚利桑那州的中部。一场大雨从北方袭来,天气一下子转凉了。这天,他躲在一座公路高架桥下,看着一阵阵疾风吹赶着阵雨掠过田野,一辆辆长途卡车在大雨中驶过,车厢四角上的红灯在雨幕中熠熠闪光,巨大的车轮在雨水中像涡轮似的飞旋。头顶高架桥上东西来往的车辆发出喑哑低沉的隆隆声。他躺在水泥地上,紧紧用毯子裹着身子,努力想睡,但久久地睡不着。周身骨头酸痛,他已经七十八岁了!照多年前招兵时检查身体的那个医生的话,他这颗有毛病的心脏,该早就要了他的命了,可直到今天,它还在他的胸膛里怦怦地扑腾着。嗨,这毛病早要了命倒好了!他往身上拉了拉毯子,又过了一会儿,终于睡着了。
“就只有一个梦啊!还能从哪里醒来?这样,我就从那个世界醒了过来,到了这个世界。跟那个旅行者一样,我在梦中舍弃的东西,又回到了我身边。”
街上离旅馆几个街区的地方,有一个修鞋铺子。他停了下来,看能不能把他的靴子修一修。鞋匠见了他的靴子,连连摇头。那鞋底儿已磨得像纸一样薄了,皮子上的针脚也开了线。鞋匠把靴子拿进去,在他的机子上缝了缝,又拿回来立在柜台上,说就不收他的钱了。那鞋匠还说这鞋也经不住多久了。确实,那鞋不久就彻底完蛋了。
“在梦里你舍弃了什么东西呢?”
五十年后,2002年的春天,他住在埃尔帕索城的嘎德纳旅馆里,给一个电影做临时演员。演出的活儿结束以后,他便整日在屋子里窝着。那旅馆的前厅有一台电视机,一到晚上,跟他年纪差不多的老人,也有年轻人,便都坐到前厅的旧椅子上看电视。可比利对电视毫无兴趣,跟周围的人们无话可说,别人跟他也无话可说。不久,钱花完了。三个礼拜后,他被赶出了旅馆。马和鞍子早就卖掉了,他就身上只背着他的小军用背包和一卷毯子,流落到了街上。
“你生命中所有无法表达和描述的东西:某个山峡,某块血迹斑斑的石头,石头上的刀斧痕迹,刻在石岩上鱼、虫化石之间的名字。还有各种朦胧的事物:干涸的海洋,游猎者的刀剑,刻在刀剑上的梦境,先知用来卜卦的骨头,无声的寂静,渐渐沉寂的风雨,以及无边黑夜的降临……”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大旱袭击了西得克萨斯州。比利不停地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个地方,哪里都找不到工作。到处牧场的大门都敞开着无人看管,沙石被风吹出来,大路都给埋没了。没几年,整个草原就几乎看不到牛羊的踪影了。比利不停地往前走着,走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直走到了老态龙钟,走到了白发苍苍。
“我得走了!”
可他到底没见着奥伦。离天亮还很早,天还漆黑着,他便骑马上路了。他骑着马走,一直走下去。走到日出,走到日落……
“一路平安!”
“是,先生。”
“一路平安!”
“我想早饭的时候你能见着他。”
“希望你的朋友在那边等着你。”
“没有,先生,还没呢。”
“但愿。”
“你跟奥伦说了吗?”
“每一个人的死,都是对其他人的死的替代和推延。每个人都是要死的,所以没人不害怕。唯有对那代替我们先死的人的爱,可以稍微减缓我们对死的畏惧。我们不用等什么人来把这个人的故事写出来,因为他以前就在我们这里生活过,他也就是我们大家,他代表我们大家戴枷甘心受罪,直到轮到我们来代替他。你爱他,爱这个人吗?你尊重他的生活吗?你愿意听他的故事吗?”
“一大早。”
那天夜里比利睡在公路边一截水泥管子里。养路工正在那段路上施工,一辆巨大的欧几里得牌大卡车停在管子外面的泥地上。卡车那一边,原是一条从东向西的公路引桥,现在剥掉了桥面,剥掉了三角支墙,只剩一根根光秃秃的大立柱,成簇地站在那儿,渐次高起来,弯曲地伸向远处,像是站在尘埃中古代圆柱大厅的废墟。夜里,一阵疾风从北方吹来,夹带着大草原上潮润蒺藜的气息。风里饱孕着雨水,却终没有下雨。他努力睡了一会儿,又起身,像坐在一口大钟里一样,坐在水泥管的圆口边,往黑暗的深处张望。西面的荒原上竖着一座房子,初看以为是一座古旧的西班牙教堂,再细看,才发现是一座有白色拱顶的雷达跟踪站。房子后面,在阴翳的月光下,他仿佛看见一排人的身影,他们好像都穿着长袍,在风里扰攘着、挣扎着,想穿过那片荒原向他奔来。一些人摔倒了,挣扎起来,又摔倒了,可一点儿也没能前进。那些人看上去都像是疯人院里的疯子,穿着颜色惨淡的白色囚衣,无声地叩打着拘禁着他们的窗玻璃。比利张嘴喊了他们一声,可他的叫声完全被风淹没了,何况他们也离得太远,不可能听到他的声音。这么过了一会儿,他又裹着毛毯躺倒在水泥管底,再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睡着了。到了早晨,风雨过了,他借着早晨的亮光往外一望,才发现昨夜他看见的原来不过是一张张白色塑料袋和废包装纸,被风刮过来,挂在那边的篱笆铁丝网上不停地使劲抖动、扑打着。
“你什么时候走?”
他继续往西走,走到了新墨西哥州的德贝卡县。他在那里寻找他小妹妹的坟,但没能找到。那地方的人对他都很友善,天也一天天暖了起来,所以路上的日子不费什么劲就过去了。在路上他时不时地停下来和孩子们说话,和马儿说话。女人们把他让进家里,在厨房里给他饭吃。晚上他便裹着毯子睡在星空下,望着一颗颗陨落的流星划过天际。一天傍晚,他来到一株白杨树下的水泉边喝水。他俯下身子,噘起嘴,从丝绸一样光滑清凉的水面上吸啜,悠然望见身下流水中几尾小鱼,影布石上,来回游弋。他回头看见身旁一个树桩上搁着一个洋铁皮杯子,便取下来拿在手里坐着。好多年了,他都再没见过这种好心人放在泉边的杯子了!他怀着虔诚的心情,像在他之前来这儿喝过水的千百个不相识的伙伴一样,双手捧着杯子,浸到泉中,舀起清凉的泉水,喝得串串水珠滴满衣襟。
“多谢您的好意。”
那年秋天,天气转凉的时候,新墨西哥州波塔利斯城外一家好心人收留了他。他住在紧靠厨房的一间小房里,就跟他小时候住过的一模一样。外面过道里挂着一个相框,里面的照片是从一个破成五六块的玻璃底板冲印出来的,上面是这家人的几个前辈,坐在一间书房里。因为照片是由好多片拼凑起来的,书房有点歪歪扭扭的,结果使得坐在那儿的几个人,脸、姿势都显得各不相干似的。
“你在这儿一直都会有活儿干的。虽说军队要占这块地方了,可我们总能找出活儿给你干的。”
这家人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和一个十四岁的儿子。做父亲的给他们买了一匹小马,圈在屋后的小棚子里。那小马还小得很,可小孩们下午放学一下了校车,比利便带上他们一起出去,把小马披挂起来,给小孩们玩。男孩子很喜欢骑马,而小姑娘则更是迷上了它,晚饭后,直到深夜,她还跑过去,不顾寒冷,坐在小棚子里散乱着麦草的地上,絮絮叨叨地跟小马说个没完。
“没事,不用。”
晚上吃过饭后,有时候女主人邀他一起打牌,有时候孩子们和他坐在厨房的大台子边,听他讲马啊牛啊和种种以前的事情,还有他在墨西哥那边的各种故事。
马克冲比利青肿的手点点头,说:“你这手,不要找人瞧瞧?”
一天夜里,他梦见了弟弟博伊德:他俩在一间屋子里,可博伊德总也不跟他说话,他便喊起他的名字来,于是,他一下子醒了过来。女主人正坐在他床边,手推着他的肩膀,问:“帕勒姆先生,您没事吧?”
“是,先生。”
“噢,没事。真对不起,我大概是做了个梦。”
“想来也是。”
“你真的好着呢?”
“也是,可一下子还不行,大概得一阵子。”
“真的,太太。”
“想开点吧,孩子。”
“要不我给你拿点水来?”
“知道了。先生,那也好。”
“不了,太太。谢谢你,我马上就又会睡着了。”
“不,也许真该去那儿一趟,可我不打算去。”
“我把厨房的灯留着吧?”
“你要去圣安吉洛市吗?”
“那太好了,要是行的话。”
“我也真说不清。”
“行。”
“说不清。”
“太谢谢您了。”
“那人没说。他只说他们有三年多没听到他一点儿消息了。瞧瞧,这该是怎么回事儿啊!”
“博伊德是你的兄弟?”
“她有什么话吗?”
“对,他死了好多年了。”
“他的一个堂兄,名字叫什么萨彻尔·科尔的,一个钟头前到这边来了。他从城里打了电话过来,说他们总算找到了他的母亲。”
“可你还惦记着他呢。”
“是,先生。”
“是啊,永远也忘不了。”
“我们大家本来都该的。”
“他比你小?”
“我要是把他照看住就好了。”
“是,小两岁。”
“我也对不住你,比利。”
“哦。”
“真对不住,马克先生。”
“他是家里最棒的男孩子。当年我和他一起跑到墨西哥去了。那会儿我们都还是孩子,家里父母没了,我们就跑到墨西哥那边去,想看看能不能把被偷过去的马搞回来。那时候我们还都是小孩子!博伊德最会侍弄马了,我总爱看他骑马,爱他在马群里来来去去的样子。唉,要是怎么能再见他一面,我死也甘心了……”
“倒也是,有些事是不会改变的。”
“你一定能的。”
“有些事就是永远也不会变的。”
“借你的吉言。”
“那好。不过,没什么事是永远不变的。”
“你不要来杯水,真的?”
“不变了,先生。”
“不了,太太。我不渴。”
“你的主意定了?不变了?”
她拍拍他的手。这手骨节嶙峋,青筋暴露,布满了绳子勒出的伤痕和太阳晒出的黑斑。从这张手上可以读出他的经历和沧桑,可以看到上帝留下的印记和赐予,可以想见他颠沛劳顿、悲苦孤独的一生……
“我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就想去死。”
“贝蒂。”她起身要走,他叫住了她。
“其实你可以不走的。”
“什么?”
“明天早上。”
“其实……我其实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这个人什么也不行。不知道,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你什么时候走?”
“哦,帕勒姆先生,我明白,我明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了,你好好睡吧。明天早上见!”
马克给他付清了工钱,比利拿了,叠起来装进衬衣口袋,扣上扣子。
“早上见,太太。”
三天后,比利离开牧场走了,就他和那只小狗。那天天气寒冷又刮着风,小狗不停地哆嗦、哀鸣着,直到比利把它捧起来搂在身前马鞍的凹窝里。前一天晚上,他跟马克结清了账办完手续。索珂洛为约翰·格雷迪的死,伤心得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她过来把盛饭的盘子戳在他面前就走了,比利坐着定定地瞅着盘子,瞅了一会儿,然后起身离开,走进了走廊,饭留在桌上碰也没碰。十多分钟后,他最后一次回来,穿过厨房走出的时候,他的饭还在桌上晾着。索珂洛还在火炉边忙着,她额头上抹了一块灰土指印,是神甫那天早上抹上去,让她记住她自己注定要有的劫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