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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是真的爱上她了,比利。”

“妈的,你还没有!”

比利往后一倒,倒在椅背上,双手无奈地垂在两旁。

“我没有。”

“荒唐,”他叫道,“真他妈荒唐!”

“扯淡!”比利嚷道,“你还能笑呢?真是活见鬼!你是不是整个儿发疯了?”

“不管怎么,我也没办法不这样了。”

约翰·格雷迪点点头。

“唉,这都是我作的孽!我本来不该带你到这儿,到这鬼地方来。这都是我的错,该死!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怨谁去了!”

“好,让我理理清楚:你要我到墨西哥的华雷斯城里一家妓院去,拿钱把这个妓女赎出来,然后把她带到河这边来,带回我们牧场。是不是这么回事?”

他欠身从烟灰缸上拿起香烟,深深吸了一口,把烟喷了一桌子,接着摇摇头,说:

约翰·格雷迪把帽子往后推了推,往远处瞥了一眼,说:“不,没有。”

“那我问你……”

“那你他妈的这是怎么啦?你是喝了闹药了,还是怎么的?”

“问吧。”

“不,我没这个意思。”

“就算你把她弄到这边来,然后究竟打算再拿她怎么办?”

“你这是跟我开玩笑,是不是?”他才开口道。

“娶她。”

比利坐着,一边听,一边用指甲撕着瓶上的标签,连抬头看约翰·格雷迪也不看。约翰·格雷迪就这么对他讲了那个姑娘,讲了白湖妓院,讲了爱德华多,还讲了那个音乐师对他说过的话。说完了,比利还是不抬头,只是手停下,不剥酒瓶商标了。他一声也不吭,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一支,又把烟盒和打火机搁在桌上。

比利往嘴里送烟的手在半空僵住了,接着又把手放下来。

“嗯,我知道。”

“明白了,”他说,“你真是疯了!”

“我大概猜得到你要说什么。”比利说。

“我是当真的,比利。”

他们端了啤酒,走到后边有桌椅的地方。那儿有一个乐池和水磨石的小舞池。他们用脚踢开两张椅子,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啤酒瓶搁在桌上。这地方灯光暗淡,有一股霉味。

比利仰靠到椅背上。过了一会儿,他扬起一只手说:“他妈的!我简直不相信我的耳朵。这到底是你昏了,还是我昏了?你是狗娘养的,还是我是狗娘养的?好哇!我这一辈子还没听过像你这样的事!”

“行。”

“我知道。可我拿自己也没办法了。”

“我们到后边去吧。”

“狗屁,你没办法了!”

比利往空中喷了一口烟,应道:“可以。”

“你能帮助我吗?”

“我想跟你说点事。”约翰·格雷迪对比利悄声说。

“不,决不!你知道他们会怎么整你吗?他们会把你的头挂到电椅上,大电闸一合,就叫你脑子清醒清醒,再不干这种蠢事了!”

“瞧着点!看你们从我这老手身上能学多少东西!”说着便把击子沿台面扔出,登时铃声大作。他退后几步,捏着响指,得意地说:“有些东西,你学了会受用一辈子。”

“我还是认真要办成这事,比利。”

“露一手嘛!”

“那我不是认真的?我还要帮他们拉电线呢!”

比利在吧台前约翰·格雷迪旁边的凳子上坐下,看着他们把硬币摆在游戏机上,把记分牌复原,把铃铛停住。特洛伊把一些蜡粉撒在台面上,用手在上面来回磨了磨,然后开始射打。嘴里嚷道:“看着,保龄学校开学了!”

“我自己不能去那边,爱德华多认识我。”

“我来。”杰西答道。

“看着我,兄弟。你真是昏了!他妈的,你知道那家伙是干什么吃的吗?你以为你就能这么去那儿,跟那妓院老板公开交易?那墨西哥鬼是个买卖人口的土匪,你以为这就像到街上买卖一把小刀一样轻松、容易?”

“那还是不少啊!把零钱都拿出来,杰西。你来不来?”

“我没法子不干。”

“我们就一次输赢一块钱吧!”

“你闭嘴,妈的!你说没法子,这是什么意思?”

“看他们要赌多少就多少。”

“别揪住我这句话不放。就行了吧!”

“赌多少,特洛伊?”

“什么就行了?狗屁!”

“还是输赢小一点儿对你好。”

比利瘫坐在椅子上。

“随便。”

“给你再来瓶啤酒?”

“我们赢什么?”杰西问。

“不,不要。我他妈的要一夸脱威士忌。”

“你和特洛伊先打,动手吧。”

“你就是不帮忙,我也不会怨你的。”

“好,开始吧。”

“哼,这还像句人话!”

“你和特洛伊跟他们打吧。”

说着,比利从烟盒里又抖出一支烟。

比利点上一支烟,望了望阿斯金斯,又望了望杰西,才说:

“你那支烟还没灭呢!”约翰·格雷迪提醒他。

“不,我和杰西对你和特洛伊。”他说。

比利没听见,继续说:“你又没钱,我不知道你到底打算拿什么去赎那窑姐儿。”

阿斯金斯站在游戏机旁,一手插在屁股口袋里,一手端着啤酒。

“我会弄到钱的。”

“我和杰西对你和阿斯金斯。”

“从哪儿?”

特洛伊在保龄机上打中了一次,后退几步,把手指捏得叭叭响。

“反正总会弄到的。”

“嗯,我玩。我们赌什么?”

“你打算出多少给他?”

“你要玩吗,杰西?”

“两千块。”

“杰西要玩。”

“两千块!”

“你要玩吗?”比利问道。

“对

比利俯在台式保龄球游戏机上,用手按着击子在台面上前后滑来滑去。他抬头望了望特洛伊,望了望杰西,然后把击子使劲拋出。击子在硬木台面上飞快滑向前去,击中了那头的一排小立柱,打得它们四散开来。记分牌上的灯亮了,一排小铃铛响起来记录分数。特洛伊咧嘴一笑,把雪茄放到嘴角上叼着,踱过来拿起击子,趴在球台上。

“嗬!你可真是疯了,你已经整个儿疯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是不是?”

“我大半是夜里骑马干活儿。”杰西说。

“不知道。”

“在马背上辛苦了一天,你们?”特洛伊问。

“我知道!我就看你是疯了,他妈的,你能从什么鬼地方弄到两千块钱呢?”

他拿出四毛钱放在吧台上,提起瓶子咕咚咕咚大口灌下去,用手背抹了抹嘴,倚在吧台上站着。

“我不知道,可我一定会弄到的。”

“我来付。”杰西说。

“花一整年你也凑不了那么多!”

“我来付钱。”约翰·格雷迪说。

“这我知道。”

特拉维斯从冰盒里拿出两瓶蓝带啤酒,拧开瓶盖,搁在他们前面吧台上。

“你现在情迷意乱,危险啊,兄弟!你知道吗?”

“来两瓶‘蓝带’吧。”

“可能是吧。”

“小伙子们要点什么?”特拉维斯问。

“我以前也见过你这种情况。你知道,自从你搞上了那个骚货以后,你就变得不正常了。你自己觉得吗?看着我的眼睛!我是认真对你这么说的。”

他们都聚在吧台前。

“可我并没发昏,比利。”

“瞧,又来了两个。”特洛伊看见他们说。

“哼,反正我们俩中间有一个是昏了头了。去他妈的!我该骂我自己,就这么回事,该骂我自己。”

杰西把卡车停到莫德家酒店门前,下车把门拍上,和约翰·格雷迪一起向店里走去。

“这不是你的事,怎么能怨你。”

她出去关上了门。马克听见她在上那个旧铁皮钟的发条。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他的老岳父在过道里上大座钟发条的声响,接着是座钟玻璃门轻轻关上的声音,然后便是一片沉寂。整座屋子没有声响,外面也是一片宁静。他静静坐着,抽着烟。屋后深山里传来一声声山狗的号叫。他记得很久以前,在牧场东头的老房子里过冬的日子,夜里入睡之前,总听到火车从埃尔帕索向东开出的呼啸声。火车在夜里驶过蓝色的大草原,驶过谢拉布兰卡,驶过范霍恩,又驶过马尔法、阿尔派恩和马拉松,一直向兰特里和德尔里奥约开去。车头上探照灯的巨大光柱劈开漆黑的夜空,照亮荒野上的丛丛灌木。铁道两旁地里,牛群的眼睛在黑暗里就像煤火一样到处浮动闪亮。这时分,山里的牧人们总裹着他们的大披肩,伫立在夜色里张望山下奔驰的火车。列车驶过后,小山狐们便都跑来围聚到被煤烟熏黑的路基上,用鼻子嗅着还在嗡嗡作响的发烫的钢轨。牧区生活的这种情景,现在大多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剩下的不多久也会逐渐消失。马克喝尽杯子里剩下的冷咖啡,点上睡觉前的最后一支烟,从椅子上起身,关掉灯,又回到椅子上,在黑暗里坐着抽烟。下午的时候,雨云就在北方蓄积了起来,天也变冷了,可现在还没下雨。也许东面,在萨克拉门托一带正在下吧?人们总想着只要熬过一场旱灾,就会有几年风调雨顺,就能有好年景把荒年补回来。可这只是像赢掷骰子一样的一厢情愿,谁也不知道这一次旱灾什么时候过去,而下一次旱灾又什么时候再来。他的牧场眼看就要破产了。他慢悠悠地抽着烟,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到2月份他的妻子就死了整整三年了。她死在圣烛节,大概是个与圣母马利亚有关的什么节吧。在墨西哥,人们不信上帝,只相信圣母马利亚。马克摁灭烟头,站着望了望灯光昏暗的马厩,发出一声叹息:“哦!我的玛格丽特……”

“对,关我什么闲事!”

“晚安!”马克应道。

“好了,好了。不谈这个了。”

索珂洛把毛巾叠起来挂好,脱下围裙也挂起来,走到门边转过身说:“晚安!”

比利靠到椅背上,眼睛盯着烟灰缸里两支都点燃着的烟。过了一会儿,他把头上的帽子往后一推,一只手抹过眼睛,抹到嘴上,又把帽子拉回来。他往房间里瞅了瞅,远处游戏机上铃声正响。他看着约翰·格雷迪,问:“你怎么会惹上这一大堆麻烦呢?”

“沃尔芬巴杰?这是什么人?”马克佯装糊涂。

“我也不知道。”

“你不想再待一会儿,让沃尔芬巴杰再多破费点钱了?”

“怎么会搞到这种地步?”

“孩子们,”马克说,“行了,今天买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家吧!”

“我不知道。我好像觉得我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事情就自然是这样的了。好像从来就是这样子的。”

人们又牵进一匹威尔本马,马克花了1400元买了下来。

“这就更昏了!”比利阴沉地摇摇头,说,“不过,你要知道,要改变这一切还不晚。”

“没错,每个人都是。”马克应道。

“恐怕已经太晚了。”

奥伦又直起身,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说:“看来,这卖主很看重自己的马。”

“干什么都不会太晚,就看你能不能下决心。”

这马起价1000块,然后一直升到1850块,还没成交。

“我决心早已下了。”

“说对了。”

“那就重下决心,改过再来!”

“这肯定是一匹有身份的马。”马克调侃道。

“要是早两个月我可能听你的,可现在我心里是更明白了。世上有些事,其实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不用你做决定,事情就已经定在那儿了。”

又一匹马牵出来了。拍卖人读了一篇长长的说明文件。

他们俩对坐了很久。比利望望约翰,望望屋子那边,又望着落满灰尘的舞场,空空的乐池和蒙着罩布的鼓、钹。接着他推开椅子站起来,又把椅子仔细地放回原先的地方,然后走过酒吧,穿过屋子走到门外去了。

“对,没错儿。”马克道。

那天深夜,他在黑暗中躺在房间里,外面传来厨房门开关的声响和铁纱门的声响。静静地,他躺着。接着,他坐起来,腿伸下床铺,找到靴子,又拿过裤子穿上,然后戴上帽子,走了出去。外面冷飕飕的,天上挂着一轮满月。夜深了,厨房烟囱口上不见一丝青烟。约翰逊老爹一个人在房背后的台阶上坐着,身上穿着他的猎装,在那里吸烟。他抬眼看见约翰·格雷迪,向他点点头,约翰·格雷迪便在他身边门阶上坐下。

奥伦点点头说:”是啊,可能。我知道还有些事他不是从书本上学的。”

“您坐在这外边干吗呢?也不戴帽子。”他问道。

“华金说他能说出马身上每一块骨头的名字。”

“不知道。”

“从一本书上?”

“您没事吧?”

“他对于马的知识都是从一本书上学的。”

“嗯,我好着呢。有时候,人就想夜里在外面待会儿。要抽支烟吗?”

“我觉得他是圣安吉洛人。”

“不,谢谢。”

“谁知道,他说是哪儿就是哪儿人吧!”

“你也睡不着?”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好奇。你觉得他是圣安吉洛人吗?”

“是,老爹。有点睡不着。”

“那没关系,哪怕他只能用希腊语说话呢。怎么啦?”

“新买的马怎么样?”

“你晓得,有些马的事儿,他只能用西班牙语说哩。”

“还行。”

“我要是有几个像他这样儿的小伙子就好了。”

“我见那边圈栏里圈着好几匹小破马。”

“是,差不多吧。”

“是,马克大概会卖掉几匹的。”

奥伦看着约翰·格雷迪爬下站台走了,才说:“看起来,他听你随便使唤,你叫他干啥,他就干啥?”

“买马卖马。”老人家自言自语。他摇摇头,又吸烟。

“好的,先生。”

“你以前也驯过马吗,约翰逊老爹?”

他说着,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约翰·格雷迪,怎么样,你快去给咱们买几罐可口可乐吧?”

“干过一点儿,大多都是人家要我干才干的。要说,我从来也算不上一个驯马师。有一次我自己还伤得很厉害。你受过一次伤就害怕马了,自己还不知道。有时候就那么一点点怕,可能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真是匹好马,”马克得意地说,“该是正合他的心意喽!”

“可你还是爱骑马?”

最后沃尔芬巴杰出到1700块钱买下了这匹马。

“那是,可玛格丽特以前比我骑得好得多,我再没有见过比她更会骑马的女人了,比我好多了。本来骑马这事儿上,男人很难夸奖一个女人,可这是事实,不由我不夸她。”

“嗨,你这个老奥伦!”马克叹道。

“你给马达多家干过活儿,是吗?”

“那好,你就继续吧!”

“是,干过。”

“当然记得。”

“怎么样?”

“你记得这马开始价多少吗?”

“苦活儿,那时活儿挺苦的。”

“你还是个买马的人呢!”

“大概现在还是一样,没变。”

“这么高,可别怪我!”奥伦急忙说。

“也可能变了一点儿,好一些了吧。其实,我从来就不喜欢跟牲口打交道。可我又只会这个。”

叫价涨到了1100块。这时沃尔芬巴杰叫到1200,马克跟着叫了1300块。

他继续吸着烟。

“我有1000的了,1000了,1000了!”招标人唱道,“现在该是1100了,1100!”

“我能问你点事儿吗?”约翰·格雷迪说。

这时,监视员举起了手。

“问吧。”

“我奥伦明白!”奥伦反唇道,“我只是认为你要是能,就按现在这个价买下这马。要是再涨,就别拼,别冒险啦。要知道,那小子口袋里有的是钱。”

“你多大年纪结的婚?”

“那笨小子口袋里的钱越多,我买这匹马就得花越多的钱。奥伦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我从来没有结过婚。从来没找到一个愿意嫁我的人。”

马的出价到了850,又出到950,便涨停板了。奥伦又探起身,啐了一口。

他瞅了瞅约翰·格雷迪,接着说:

“我也估摸不清。”

“玛格丽特是我哥哥的女儿。他和他老婆都在1918年那场瘟疫中死了。”

“我不知道。”

“啊,我不知道这个。”

“要是过了1000,能超过多少?”

“她差不多完全记不得她父母,她那时还很小,大概五岁吧。你怎么没穿外套?”

“不能,先生,不可能。”

“我没事,没关系。”

“你说这匹马1000块能买下来吗?”

“那时我正在科罗拉多州的柯林斯堡。他们来人找我,我就把我的马托运了,跟他们一起搭火车回来了……你可别着凉了啊!”

“是的,打过一两次。先生。”

“不,老爹,不会的,我不冷。”

“你打扑克吗,孩子?”

“我倒有心找,可我总也没能找到一个对玛格丽特也合适的。”

“很可能。”

“一个什么?”

“他今天大概准备要买一匹马。”

“女人,一个女人。最后我也就死心了。也许,我这是干了一件错事,我说不清。后来玛格丽特主要是索珂洛拉扯大的。她后来西班牙话说得比索珂洛还好。她这一死,可让大家难过坏了。索珂洛差点活不成了,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怕是永远也缓不过来了。”

“是的,先生。”

“是,老爹。”

“沃尔芬巴杰不懂得怎么对一组马投标,他完全给弄糊涂了。”

“大家对玛格丽特是百般呵护,千方百计地宠她惯她。可结果这孩子并没有给宠坏,真不知道她后来怎么出落得那么好。你大概会说这是个奇迹。我并没有什么功劳,老实对你说。”

马克点点头,又埋头翻他的笔记本。

“我明白,老爹。”

“我记得你对我讲过这事。”

“你瞧。”老人向天上的月亮扬了扬头。

“那神甫做什么事情都引证《圣经》。人们找上门责问他怎么能对人家老小子做那样的事。他却厚脸皮地回答说:‘我不认识他,所以我让他上当。’”

“什么?”

“没听过,先生。”

“一群鸟儿刚从月亮前面飞过去了,大概是天鹅。说不准。”

“约翰·格雷迪,你听说过神甫把匹瞎马卖给那个老小子的事儿没有?”

“我没看见,往哪边飞去了?”

叫价到了750,又到了800块。

“往北飞了,大概是往森林那边的沼泽飞去了。”

拍卖叫价涨到了700块。这时,马的主人在台子上站了起来。“听着,”他声言道,“我说,谁能把笼头套到这马上,我就把马白送他!”

“哦,是了。”

“娘的,”马克说,“我们就这么跟那老小子开玩笑,怎么样?”

“我以前特别喜欢夜里出去骑马。”

奧伦脸上显出难看的样子。

“我也是。”

马克用手拽拽自己的耳朵。那拍卖人马上喝道:“好,有了,550了。下面该600了,600了!”

“夜里,在荒原上能遇见好多奇怪的东西,马儿也能看见。马头一次看见有些东西会惊起来,以后它就不再受惊了,可你还是能感觉到它看见了东西。”

“500,500,500了,”拍卖人吆喝着,“多好的马,伙计们!包好!跑起来灵活得像只猫。好,现在该550了。550,550!”

“什么东西?”

那骑手策马在站台前跑来跑去,然后勒起缰绳折回。

“我不知道。”

“让沃尔芬巴杰买了这匹马吧。这马除了不会跑以外,什么都好,对他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你是说是鬼魂之类的东西?”

“看,这匹马,牙口齐,八岁口,”拍卖人开叫了,“干活儿也好,放牛也好,好马一匹!可比开价要值得多多了。”

“不,我不知道是什么。你只知道它看见什么了,那些东西就在周围什么地方。”

“用这马耍马戏,大概还凑合。”

“不是什么野兽吗?”

“我还以为你要留着它哩。”

“不,是只有马才知道的什么东西。”

“我认识这匹小马,”马克说,“该把它卖给沃尔芬巴杰才好哩!”

“而你不知道?”

“本来就是因为你什么都记不住了,你才往本子上写的。”奥伦说。

“而我不知道的,是的。”

马克翻着他的小本子:“真是的,我总把什么都写下来,可过不多久,我就又什么都记不得了。”

老人吸着烟,望着月亮。再没有鸟飞过来。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不是在说鬼魂什么的,我只是说情况就是那样的。我要是能明白就好了。”

“是的,先生。这几匹马我都记得。”

“对,老爹。”

马克瞅着马夫把一匹马牵了进来,便说:“你该记得这一匹的,约翰·格雷迪。”

“有一天夜里,我在奥卡拉拉城外普莱特河边,裹着毯子睡在营地外面远处。那天就像今天一样,是个有月亮的晚上,刚刚打春,天很冷。我好像在睡梦里听见了什么东西,醒了过来,就听见周围都是很响的沙沙声。原来是上千只天鹅正往河那边飞去,它们飞到那边去寻找它们的欢乐。天鹅把月亮整个遮黑了。我想我们的牛可能要炸群,要被惊起来,到处狂奔了。我便起身走过去,站在牛群旁守着。还有几个年轻牛仔也起来了。我们都穿着睡衣睡裤站在那里守着牛群。四周还是那种沙沙低语声,那声音在天上,不很响,也不很大,很难想象我们就是被这声音吵醒的。我的马里有一匹叫布泽的夜行马。那时,布泽跑到我跟前,我觉得它也感觉到牛要炸群了。还好,牛群到底没乱。你遇上过牲口炸群的事儿吗?

“可不!”

“我遇上过一次。那是1885年,我们往阿比林赶牛的时候。我那时还是个小不点儿。我们搞得牲口炸了群,全是因为一个流浪汉。他跟着我们到了雷德河边,大家正准备在多安纳家铺子那儿渡河,到印第安人居住地去。他知道我们把牛赶到那儿已经够难的了,可还故意惹祸。后来我们抓住了那个坏蛋,我们知道是他干的,因为他身上有一股油烟味。那小子夜里钻过来,把只猫架在火上烧着以后,弄到了我们的牛群里。他是扔进去的。沃尔特·德弗罗当时正好值中班要完了,听见响声,回头一看,看见好像一颗流星从天上落下,然后就是一片牛的号叫。老天,牛群一下子就炸了窝。我们费了三天时间才勉强把牛群聚拢到一起。到我们再走的时候还差四十多头牛、两匹马。有的丢了,有的残了,还有的被偷了。”

“过雨不湿身,叫你偷了巧!”

“把那小子怎么样了?”

“这真比我想的还便宜。”马克说。

“哪个小子?”

“真是卖得太便宜了,像叫人偷了似的,”拍卖人叫道,“104号马才卖了525块钱!”

“扔死猫的那个。”

一个马夫用水管子往马厩的土地上洒水,然后又把那四匹马拉进来了。马克也全买下来了。

“噢,我记不太清了,总归是没给他好受的。”

“这匹马上你大概没多花钱,”奥伦说,“可他肯定要叫你买下一匹的时候多破费。”

“活该。”

“你觉得我让那有钱汉搅得多花了多少钱?”

“人们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你别听他,孩子,”奥伦对约翰·格雷迪说,“他这是自己不好意思,倒要你来夸他买的这匹马罢了。”

“是,老爹,可是了。”

“我知道它有多好。别再哄我、安慰我了。”

“你要活得再长一些,你就更知道了。”

“可这真是匹棒马。”约翰·格雷迪说。

“是,老爹。我已经知道了。”

最后,马克用1100元买下了这匹马:“这简直叫我破产了!”

约翰逊老爹没作声,他轻轻一弹,手中的烟屁股在黑暗中划了一个红色的弧线,跌落到院子里。

“我也是。”

“那儿可别有什么会着火的东西。记得以前这儿总会有引火草什么的。”

“我倒希望看着他们把自己的马再买回去。”

“我刚才的意思不是说我什么都知道……”约翰·格雷迪解释说。

“我也认识。”奥伦说。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

“我认识那穿花格衬衫的老小伙子。”马克说。

“我是想说,我但愿没有见过那些东西。”

约翰·格雷迪瞅了瞅马克,又望着场子外面。

“我知道,这世上常会有很痛心的教训的。”

叫价到了950,又到了1000。

“那最痛心的教训是什么?”

“不,我说的不光是这马。”

“我也说不清。失去的东西就永远没有了,再也回不来了,这大概就是最痛心的吧。”

“你是说那马?”

“是的,老爹。”

“仔细想想,不管我怎么做,这都要破费我不少钱。”

他们继续坐着,过了一会儿,老人又开口了:“那是1917年3月,我五十岁生日后的第二天,我骑马到怀尔德泉边的老营房去了。在那儿看见五六个死狼挂在篱笆上。我沿着篱笆骑过去,用手划过那些死狼的身子,一个个看着它们的眼睛。一个为政府捕狼的人头一晚上买下了这些狼,它们大概是被用毒药毒死的。用的马钱子碱,还有别的什么药,就在萨克拉门托山那边。一个星期后那人又买了几只。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听说过这一带有狼出没了。这大概也是好事吧,狼是牲畜的克星嘛。可我觉得我总有点那个——你大概会叫作迷信吧。我很清楚自己是不信神的,可我总觉得有些东西会生,会死,但就是死了,魂灵还仍然在那儿。我不信你能把它的魂灵也毒死。三十多年了,我再也没有听见过一声狼嗥,也不知道到哪儿才能听到,大概是再也没有这样的地方了。”

奥伦摇了摇头,直起身子啐了一口。马克坐着又查看他的小本子。

约翰·格雷迪顺着马厩过道走回去,碰到比利正站在门口。

“是的,先生。”

“老爹回去睡了吗?”

“你认为这是一匹好马?”

“嗯,回去了。”

“那你就该买你真想要的马。”

“他干吗起来?”

“不,我不会卖的。”

“他说他睡不着。你怎么了?”

“你不是打算买了再卖吧?”

“也一样。你呢?”

“当然,说吧。”

“一样。”

“可以跟你说句话吗?”约翰·格雷迪问马克。

“好像这儿有什么事儿似的,叫人睡不着觉。”

“好,我这儿有900了。900了,900了!现在谁加50,加50。950,950,950啦!”

“说不清。”

监视员举手了。

“你们都说什么来着?”

“一匹这样的马,光配种就得花1000块钱,”拍卖人说,“想想吧,伙计们!”

“都是些闲事儿。”

骑手把马骑到头,转身又骑回来。那马嘴里没勒马勒,骑手就靠套在马脖子上的绳子骑着。他把马转过来,站定,说:“这匹马不是我的,可这的确是匹好马啊!”

“到底说了些什么?”

叫价在850元上停住了。拍卖人停下来喝了口水,又说:“这是匹好马,伙计们,你们出价差得太远了。”

“大概就说了些什么牛群、飞着的天鹅和火上的野猫之类的事。”

“用着你大先生提醒吗!”

“你还是不要老跟他泡那么久才好。”

“这就是刚才我们在围场里见到的那匹马。”

“好吧。”

“我是有过,但现在的叫价已超过我想的价码儿了。”

“你们俩都有点一样了,都神经兮兮的。”

“我知道你心里有个数。”

“他没疯,比利。”

“他们要是先把那四匹嫩马卖了就好了。”

“也许。可还轮不到你来告诉我这个,你自己也不对劲儿了。”

“我早相中这匹马了。”

“我去睡了。”

“我不知道,看能卖多少吧。约翰·格雷迪,你看这马怎么样?”

“晚安。”

“嗯,有啥办法!这马值多少?”

“晚安。”

“满屋子的人都出价了。”

比利用西班牙语对管衣帽的女人说他要自己拿着帽子,便提着帽子跨上台阶走到酒吧前,又重新把帽子戴在头上。酒吧前围着几个墨西哥商人。他一边走过去,一边冲他们点点头。对方也敷衍地点点头。酒吧侍者在他面前铺下一张纸巾,问道:“先生,要点什么?”

“看来,这里满是买主,是不?”奥伦说。

“老爷牌威士忌,外加一杯水。”

叫价涨到700,涨到750,800,最后涨到了850元。

侍者走开了。比利掏出烟盒和打火机,放在吧台上。他朝吧台背后的大镜子里望去,看见后面有几个妓女斜倚在休息厅的沙发上,看上去就像刚从化装舞会上下来的一样。吧台侍者回来,端了一杯威士忌和一杯水,都放在吧台上。比利端起威士忌慢慢转圈子晃了晃,然后举起来喝下,接着一边伸手去拿香烟,一边向吧台侍者点点头说:“再来一杯。”

“我看见了。”

吧台侍者拿着酒瓶走过来,又给他斟上。

“看,沃尔芬巴杰那儿举手了。”

“爱德华多在哪儿?”

马克把一个指头按在耳朵上,拍卖监视员看见,立刻举手,扬声器里便传出了拍卖人的声音:“有人出600了,600了,600了!有叫700的吗?谁叫700?现在是700。700,700,700!”

“谁?”

“好了,不管别的了,让我们正经来看这一匹吧!”

“爱德华多。”

“不知道。”

酒吧侍者一边倒酒一边想,然后摇摇头。

“刚才那四匹马呢?”马克问。

“你们老板。”比利说。

这时,马童牵进一匹马克肯尼家的四岁口的花毛马,起价600元。

“老板不在。”

“差不多吧,对他这个蠢货,这就是最好的办法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是个圈套,是吧?”

“不知道,”侍者拿着酒瓶站着,“出什么事了?”他又问道。

“扯淡!这本来就是我的主意,倒要你来教我了!”

比利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叼在嘴上,伸手去拿打火机。

“我们干吗不按我们原先说好的办法买卖马,就当他不在场一样?”

“没有,”他说,“没出什么事儿。我是要和他谈点生意。”

“说吧。”

“什么生意?”

“我可以说几句吗?”

比利点上烟,把打火机放到烟盒上,往吧台嘘了一口烟,抬起头来说:“我觉得我们在这儿谈不会有什么结果吧?”

“是个贼小子,是不是?”马克说。

吧台侍者耸耸肩膀。

最后,这马以700元成交。沃尔芬巴杰却一直也没有叫价。奥伦瞟了瞟马克。

比利从衬衣口袋里掏出钱,放一张十元的在吧台上。

“你们不张嘴,不摇头,什么也不表示,”拍卖人数叨着,“可这马值的总比这多吧,伙计们。”

“这不是酒钱。”

这时叫价涨到600元,接着650元。

吧台侍者朝另一头站着的商人们瞟了瞟,又望了望比利,说:“你知道我这份工作值多少吗?”

“我搞什么啦?”马克装不明白。

“什么?”

“我原以为你不喜欢搞这个。”奥伦对马克说。

“我问你,知道买我这一份工作得花多少钱吗?”

监视员向拍卖人做了个手势,拍卖人立即唱道:“有人出500元了!500了,500了。”

“我还没听说过谁拿钱买工作的。”

投标价涨到了450元,马克一边拽了拽自己的耳朵,表示加50,一边说:“对买马我可真是个门外汉。”

“你在墨西哥做大生意吗?”

“对,”奥伦道,“五六年前是十一岁口。”

“不,不大。”

“那时候是十一岁口。”

吧台侍者拿着酒瓶继续站着。比利又掏出钱来,抽出两张五元的票子,添在那十元上面。吧台侍者伸出手把钱划过去,装进他的口袋,这才说:

“这马几岁口了,记得吗?”

“一会儿,稍等。”

这马起价300元。

比利端起威士忌,晃了晃,一口喝尽,放下杯子用袖口抹了抹嘴。

“是的,先生。”

他抬眼再往吧台后面的镜子里看时,发现那个妓院伙计蒂武西奥站在他的左手肘边,样子凶恶得像魔鬼一样。

“冷血凶狠?”马克说。

“有事吗?先生。”那伙计问。

奥伦望台外啐了一口,龇了龇牙。

比利转过身,看着他:“你是爱德华多?”

“这马或许有一点儿冷血凶狠吧。”

“不是。你有什么事?”

“我记得你说过这马是什么混血马,马丁种的,还是什么的?”

“我要见爱德华多。”

“我不知道有什么毛病。”

“你见他有什么事?”

“笨蛋一个,又有钱!”马克说,“约翰·格雷迪,这马有什么毛病吗?”

“我有事跟他谈。”

奥伦没作声。

“那好,就跟我谈吧。”

“我知道,我们该给他哄抬哄抬价钱。”

比利转身找酒吧侍者,可那侍者已走开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每匹雷得家的马他都会出价的,就瞧着吧,不出价才怪。”

“就是些私事,”比利说,“妈的!躲什么,我又不会伤他的。”

“我也看他要买。”

“那就好,”那伙计眉毛翘了翘说,“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吗?”

“我看,这回他该买了。”奥伦说。

“我有件生意,他也许有兴趣。”

“我明白。”他点上一支烟,看着马童又牵进一匹马。

“谁是管生意的人?”

马克点点头,说:“该是了。”他往木台上望了望,又说:“我真烦那小子,他要学得比我还精了。”

“什么?”

“对,就地再卖。要么带回牧场后再脱手更好。”

“谁是管生意的人?”

“要是你,那另外三匹马怎么办呢?就地再卖掉?”

“我,我就是管生意的人。”

“要我说,这些马大概就能卖100元一匹吧。”

蒂武西奥把比利仔细看了好久,才说道:“我知道你是做什么的。”

“你猜这些马大概要什么价?”

“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下面他们就该把那几匹劣马牵来了。”奥伦说。

“对。”

马克摇摇头,又坐着查看他的小笔记本。

“那我是做什么的?你说。”

“我不看也知道。他使劲地挥手,就像他那儿着了火似的。”

“你是个掮客。”

“你不是没往他那边看吗?”

“那是什么意思?”

“是。”

“你不懂西班牙话?”

“但他到底没买,对吧?”

“我懂西班牙话。”

“叫了。”

“带上佣金来吧。”

“我知道,可他叫价了没有?”

比利掏出身上的钱摊在吧台上。

“你不是叫我们不要看他吗!”

“我这儿有十八块钱,只有这么多,还没付酒钱呢。”

“沃尔芬巴杰叫价了吗?”

“你先付酒钱吧。”

奥伦不住地晃着头。

“什么?”

马克查看他的小本子,口中念道:“这些家伙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你付酒钱吧。”

一匹淡褐色银鬃毛的帕洛米诺阉马拍卖了1300元。

比利留了五块钱在吧台上,把剰下的十三块钱和烟盒、打火机一起装到口袋里,站着等着。

“我才不要这么怪的马呢。”

“跟我来。”比利跟着他往外走。他们穿过大厅,从穿着华丽服装的妓女们面前经过,从头顶大吊灯投射下来的花花绿绿的光斑碎影下走过,又走过空荡荡的乐池,一直走到后面的一个门口。这门上蒙着玫瑰色的粗花呢,门上没有手柄,可那伙计不知怎么一下就打开了门。里面是一条两边是蓝色墙壁,头顶装着一盏蓝色电灯的走廊。伙计扶着门,比利跨了进去。伙计关好门,转过身,向里面走去,身后飘着一股呛鼻的香水麝香味。走到走廊的尽头,伙计在一扇有银箔浮雕的门前停下,举手轻轻叩了两下,然后转身,在小腹前握着手腕,等着。

这马最后卖了825元。接着牵进来的是一匹阿拉伯马,卖了1700元。马克盯着他们把这匹马牵出场子去,嘴里说道:

门上传来一阵蜂鸣器的嗡嗡声,伙计立即推开门,回头说:“你在这儿等着。”比利在门外等着,一个独眼老女人顺走廊走了过来,在一扇门上敲了敲。当她看见比利,便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十字。门开了,老女人隐没在里面,门又关上,走廊又复归于空落,只有蓝色的灯光幽幽地亮着。

“干活儿行,骑乘也行,真是匹好马!”拍卖人叫喊着,“足值1000块钱。好了,有了,我这儿有800了。800了,800了。现在是800了,850,850,850,谁要……”

饰银的门再开时,伙计把手指往回勾了勾,示意比利进去。比利跨进门去,站住,然后脱下他的帽子。爱德华多坐在他的办公桌后,吸着一支细长的黑色雪茄。他侧着身子坐着,两只脚架在桌子下层一个打开的抽屉里,好像正在欣赏他那双锃亮的蜥蜴皮靴子。

骑手骑着那匹马在场子里跑着,斜着穿过场子,停下,又往回跑。

“我能为你效劳吗?”他说道。

“780,780,”拍卖人唱道,“你要吗?少了不卖。”

比利回头看了看伙计蒂武西奥,又转回来看着爱德华多。爱德华多把脚从抽屉里拿出,坐在转椅子里慢悠悠地左右晃动着。他穿一件黑色的西服,里面是一件领口敞开的淡绿色衬衫,一只胳膊支在面前桌子的玻璃台面上,手里擎着他的雪茄,看上去心里一点事儿也没有的样子。

“是,先生,我没看。”

“我来是向你提一件生意……”比利开口说。

“不要看着他。”

爱德华多举起他手里的小雪茄,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又望着比利。

“上个礼拜,大概是星期三吧,记不清了。”

“……可能是一件你感兴趣的生意。”比利继续说。

“他什么时候去我们那儿的?”

爱德华多冷冷一笑,眼光越过比利,落在他身后的伙计蒂武西奥脸上,旋即又收回来落在比利脸上,

“是,先生。”

“哦?看上去我这就要交好运了,”他调侃道,“这很棒嘛!”

“我们就装不知道他在这儿好了。”

他慢吞吞地深深吸了口烟。他拿烟的手姿势很特别、俏皮:手向里弯成一个弧形,烟拿在掌心里,好像用手拱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习惯性地拱着。

“我没有跟他说话。”

“要是可以,我们单独谈谈好吗?”比利说。

“我以为你不会跟他说话的。”

爱德华多点了点头,伙计立刻退出,关上了门。他走了以后,爱德华多往椅背上一靠,又把椅子转过来,两只脚交叉起来搁在抽屉里,他抬起眼皮望着比利,等着。

“是,先生。有天下午他来过我们这儿。”

“我想要做的,”比利开始说,“是想买你这儿的一个姑娘。”

“你知道他是谁吗,约翰·格雷迪?”

“买?”爱德华多说。

“嗯,”奥伦说,“他能看见我们。”

“是的,先生。”

“他能看见我们吗?”

“你是什么意思,这个‘买’?”

“沃尔芬巴杰。”

“我给你钱,然后把姑娘带走。”

“谁?”马克问。

“那你认为这些姑娘都是被迫待在这里的?”

“我看见他了。”约翰·格雷迪道。

“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

“你们的朋友在那边。”

“可你就是这么认为的!”

奥伦欠起身,郑重其事地往地上唾了一口,说:

“我什么也没有认为。”

“600了,现在600,我这儿是600!谁个给我700,700,700。好,700了!”

“你当然是这么认为的,不然,还说什么‘买’呢?”

拍卖叫价从500美元开始。在场子的边上有人举手摸了摸帽檐,监视员立刻转过身来举起一只手,拍卖人看见,便唱道:

“这我不知道。”

“女士们,先生们:更正一下,这匹马不是戴维斯家的,而是比恩先生交来拍卖的。”

爱德华多嘬着嘴唇,眼睛看着手里的雪茄头。

拍卖人对着麦克风吹了吹,挂在场子尽头灯柱上的扩音器发出震颤的低音,在拍卖仓房里回荡。

“你不知道?”他冷笑道。

“我知道这是什么马。”马克说。

“那么,你这是说:这些姑娘只要愿意,就有随时离开的自由吗?”

“比恩,”奥伦说,“是比恩家的马。”

“问得好!是个好问题。”

“是的,不是。先生。”

“那么,你怎么回答呢?”

“那人说这是戴维斯家的马,其实不是。”

“我可以说她们的人身是自由的。”

马克又研究着他的小本子。

“她们的什么?”

“看过的,先生。”约翰·格雷迪说。

“她们的人身。她们的人身是自由的。可她们这儿自由不自由?”他说着,用手指指着太阳穴,“这,有谁说得清?”

“我们看过这匹小马吗?”他问。

“那要是她们谁要走,就可以走?”

他们坐在露天剧场第一排靠近拍卖人的地方。奥伦不时探过身子,仔细地把唾沫吐在场子的泥地上。马克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查了查上面的记录,又装了起来。接着又掏出来,在手里拿着。

“她们都是妓女,她们还能到哪儿去?”

他和老人一起坐着,喝着咖啡,直到奥伦进来。奥伦瞅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说。索珂洛做好了早饭,端来了鸡蛋、薄饼和蒜味腊肠。大家伙儿便开始吃饭。约翰·格雷迪吃完,把空盘送回碗柜走到院子里时,天已放亮了。老人还戴着帽子静静地坐在桌旁。他1867年出生在得克萨斯州东部,年轻时到这里来的。在他这一辈子的时间里,这个国家从煤油灯和双轮马车的时代转变到了喷气式客机和原子弹的时代。但时代的巨变并没有使他困惑,是他女儿的死,才使他陷入极度的悲伤,无法解脱。

“要是有谁要嫁人呢?”

“是,先生。”

爱德华多耸耸肩,眼睛瞧着比利,说:“我问你……”

“我知道。好了,别让他又受凉了。他身上的那旧睡袍大概已是四面透风了。”

“问吧。”

“老爹没疯,他就是年纪大了。”

“你是当事人还是代理人?”

“你这是被雇到一个闹疯子的牧场了,你原先没想到吧?”

“我是什么?”

“是,先生。”

“是你自己要买那个姑娘的?”

“尽量让他不要太难过。让他觉得他只不过是早起了一阵子就好了。”

“是的。”

“当然,先生。”

“你常来我们白湖吗?”

“你能稍稍陪陪他吗?”

“来过一次。”

“是,先生。”

“你在哪儿认识这姑娘的?”

“五点多了。该死,又到快起床的时间了。”

“在拉维纳达妓院。”

“什么时间了,先生?”

“你现在想娶她?”

“我知道。”

比利没回答。

“那不会的。”

爱德华多深深吸了口烟,把烟气慢慢喷向自己的靴子。

“哪天夜里他说不定会光屁股跑出来的,那索珂洛肯定不再在这里干了。”

“我看你是个代理人。”他断言。

“就只穿了内衣内裤。”

“我不是什么代理人。我在新墨西哥奥罗格兰德的克罗斯佛斯牧场给马克·麦戈文干活儿。这你可以向任何人打听。”

“他没穿衣服?”

“我看你到这不是为了自己。”

他提着皮带把裤子拿回来。马克还在门道里站着,手里拿着烟在抽。

“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和你谈这桩交易。”

他走到大厅的尽头,走进左手的一间屋子,从床柱上取下老爹挂在那里的裤子。裤子口袋沉甸甸的,里面装着硬币、小刀和钱包,还有挂着门上钥匙的环子,都忘在那里好久了。

爱德华多吸了口烟。

“是,先生,他没事。”

“现金交易。”比利说。

“他没什么事吧?”

“这姑娘有病,你的朋友知道吗?”

他先扶着老人在桌边椅子上坐下,然后走进过道。马克的灯亮着,人正站在门旁。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姑娘?”

“好的,这就去。”

“我知道,她叫玛格达莱娜。”

“快进来,进来,”她说,“你去把老爹的裤子拿来,好吗?”

比利仔细看着他:“我刚才说了拉维纳达妓院,所以你才知道的。”

“不要了,谢谢。”

“这个姑娘不能离开这儿,也许你的那个朋友以为她能,可她不能的。可能她自己也以为她可以走,她太年轻无知了。好,我再问你。”

“你也来点咖啡吗?”

“什么?”

“他没事。”约翰·格雷迪说。

“你的朋友是吃了什么药了,怎么会真的爱上窑姐儿了?”

“有,有,”她答道,“我这就给你弄。”

“我不知道。”

索珂洛把纱网门大大敞开,瞅了约翰·格雷迪一眼。那老人用手扶住门框定了一下神,然后走进厨房,问索珂洛有没有咖啡,好像这就是他折腾这一阵子所要的东西。

“他以为她不是个妓女?”

厨房里灯亮了,索珂洛穿着袍子在窗前站着。老爹在院子里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身后的黑暗,约翰·格雷迪便也站下,只用手拉着他的胳膊。然后又往前走,往大屋走去。

“这我没法说。”

约翰·格雷迪抓住他的胳膊,一起往大屋走回来。“你呀,约翰逊老爹,”他说,“你可不能这么在外面待着!”

“你不能开导开导他?”

他看见老人正要拐过仓房拐角,不知要往什么地方走。老人戴着帽子,蹬着靴子,身上穿着长长的白色夜间睡衣,看上去就像古代武士的幽魂在那里游荡。

“没法子。”

“太可怜了。”比利说。

“她骨子里就是个妓女,这我了解。”

“我去把他弄回来。”约翰·格雷迪说。

“我希望你是真了解。”

醒来时,他正在做另一个梦。怎么从前一个梦变成后一个梦的,他已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他是在荒凉的野外,风不停地刮着,早已死去的亲人们的灵魂在周遭的黑暗中徘徊。他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还有他们声音的回声。他醒了过来,躺着谛听。这时他听见有人在走动,原来是约翰逊老爹,他只穿着睡衣在院子里游荡。约翰·格雷迪侧过身子把腿伸下架子床,伸手找到裤子穿上,站起身扣好腰带,接着伸手找到靴子穿上。他走过去时,见比利也穿着短裤在门道里站着。

“你那个朋友很有钱?”

几个脸色苍白、抹着胭脂、涂着眼影的荡妇手里端着蜡烛。三个女人手拉着手,憔悴清瘦得像是贫民窟的犯人,都穿着一样的俗丽衣衫,脸颊涂得苍白得像死人。在这些人的中间,有一个身穿雪白轻纱的女子,睡在一张台子上,像是献祭给上天的处女。她身子四周缀满了假花,浓淡不同的白色和褪了色的绯红,就像是刚从坟墓里出来的一样。接着,音乐奏响了,是一支带点尚武精神的十四行回旋曲。音乐从幕布后面发出,听得见音乐里有唱针刮在黑色胶木唱片上发出的咔嗒声。池座里的灯光慢慢暗下去,最后只有舞台亮着。椅子的挪动声,几声咳嗽声。音乐声隐没了,只剩下唱针的沙沙声和咔嗒声,在不停地响着,听上去就像一座没有调好的节拍器一样。在单调重复的响声之间,那无声的间隔显得格外寂静,使人感到难耐的悠长。

“不。”

游客们脖子上挂着观剧镜坐在座位上,等着侍者为他们送上饮料。灯光暗了下来,仪式主持人快步走上台,脱下帽子向大家鞠躬,并举起一只戴白手套的手向大家致意。魔术师站在舞台边厢里吸着烟,身后站着一群狂欢的人群:浓妆艳抹、袒胸露乳的妓女,手持皮鞭、身着皮衣的肥胖女人,穿着牧师长袍的年轻人,还有一个祭司,一个皮条客,一个戴着紫色绉纱领子的金山羊。

“那他能给这个姑娘什么呢,她为什么要跟他走?”

那天夜里,他梦见了好多事,都是她从未对他说过,但他从别处听到的。他梦见在一个大屋子里,里面是那么冷,他哈出的气都一下子凝成白雾了。屋子里波纹铁板的墙上挂着布幔,一层层的梯式木台上铺着廉价的红地毯,上面排着观众坐的胶合板折叠椅。圆木做的舞台装修成了集市上平台车的样子。一根电缆拉到头顶上白铁管做的横杆上,上面装着强光灯,都罩在红、黄、蓝、绿各色的透明赛璐珞片里。闪光天鹅绒的帷幕弯弯地悬垂着,红得像血一般。

“不知道,我想他认为姑娘也爱他吧。”

“是,”她点点头,说,“爱德华多。”

“老天!”爱德华多叹道,“你信这样的事儿?”

“爱德华多?”

“天晓得。”

“爱德华多。”

“你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儿?”

“谁想要你的命?”他说,“谁?”

“不信,不会。”

姑娘只是摇摇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

“谁?”

“不知道,你要我对他怎么说?”

“他会要了我的命。”她低声说。

“没什么要对他说的。他酒喝得很多,是吗?”

他说不会,他说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他要她一定来见他,可姑娘说那太危险了,现在再那样做是太危险了。这时,大提琴奏出了一个悠长的低音和弦,音乐开始了。

“不,不怎么。”

“赶快走吧,”她说,“要不就麻烦了!”

“我这是在想法儿帮你呢。”

约翰·格雷迪站起身来,把钱塞到侍者手里,转身向着她。

比利拿帽子轻轻拍着大腿。他瞅瞅爱德华多,又环顾这间办公室:远处墙角里是一个小酒吧,一张白色沙发,一张玻璃台面的咖啡台。

她抓住他的手,站了起来。她背着身对那侍者悄悄说了些什么。

“你不信我。”爱德华多道。

“对,可我非这样不可!”

“我不信你没在这姑娘身上下本钱。”

“你简直昏了,”她说,“昏了。”

“我这么说了吗?”

他握起了姑娘的手。她害怕地回头望了望刚才蒂武西奥站的地方,然后抓住约翰的袖子,求他赶快离开。一个侍者悄悄地从黑影里走出,向他们走过来。

“我想你说了。”

“可我非得来见你不可。”他说。

“她是欠我一笔钱,是预付的服装费,还有首饰之类的。”

“危险。”她说,眼睛环顾着大厅。

“一共是多少钱?”

“怎么?”

“我问你付钱的事了吗?”

“这样太危险了!”姑娘低声地说。

“不知道。我想我既然来了,就会有这个问题。”

姑娘打扮好走进大客厅时,一眼看见约翰·格雷迪正站在酒吧边。乐师们正在小舞台上调校乐器。几个音符、几个和弦在寂静的大厅里响起,叫人觉得什么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舞台旁边壁龛的阴影里,蒂武西奥在站着吸烟。他一会儿瞅瞅那姑娘,一会儿瞅瞅酒吧台旁的小伙子。他看着那小伙子转过身,付了钱,端着酒杯走下台阶,沿着天鹅绒条索圈成的走道走向大厅。他从细痩的鼻孔里慢慢向外喷烟,随手推开身后的一道门,门里亮光一闪,映出他黑色的侧影,把长长的影子投到大厅的地板上。门再关上,人便不见了,好像从来就没有人在那儿待过似的。

“你以为我是个人贩子?”

“上帝。”老女佣说。她一边自己默默祷告着,一边麻利地钉着姑娘的裙子。

“我没这么说。”

她跪在地上,重新用别针钉姑娘的裙边。她把噙在嘴里的别针都拿了出来,放在地毯上,一个个地取用。姑娘打量着自己在镜子里的身影,老女人满头白发的头就俯在姑娘的脚前。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机会总会有的,哪怕是危险的机会。

“可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老女佣说有的人的确是没有什么办法,没有什么机会的。她说对穷人来说,任何机会都是很珍贵的。但是好是坏,谁也说不准。

“你要我怎么对他说?”

“就是路呗!走的路,你走的路。”

“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什么?”老女佣问,“什么路?”

“我觉得对他还是有点用的。”

她对她说,好多姑娘还没有她漂亮,不如她可爱呢。姑娘不作声,她隔着女佣的肩头望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好像那不是她自己,而是她的哪个姐妹,站在那里默默地听着老女佣的恭维和承诺。镜子里花花绿绿的房间,也只是她闺房的一个俗丽的影像。她在穿衣镜里高傲的样子,完全不像她自己。这似乎正表明了老女佣对她的期许是多么的虚假和不真实。镜子里的她站在那儿,就像一个童话中的少女,正在拒绝一个女巫包藏祸心的供奉。她知道,老女佣的话都是些永远不能兑现的许诺,是实现不了的梦想,是水中月,镜中花。她对镜子里的姑娘说着话,她说:“永远也弄不明白,你是怎么走到今天这条路上、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你能明白的,也就是你今天的确是走在这条路上。”

“你的朋友鬼迷心窍了,你对他说什么都没用。他脑子里编好了美妙的故事:将来他会如何,他会很幸福的,等等。可他知道这个故事错在哪里吗?”

“好多呢,”老女佣急切地说,“好多呢!”

“你说说看。”

“有谁?”姑娘说。

“错就错在它是个不能实现的故事。男人们在心里总有一个未来会怎么样的幻想,他们未来会是怎么样、怎么样的。是的,未来的事可能是各种各样的,可恰恰绝不是他们梦想的那样。你相信吗?”

老女佣抓着姑娘的一只胳膊,对她絮絮地说话,眼睛在灯光下闪耀着热切的光芒。她对姑娘说,她将来一定会嫁一个有钱的好男人,住上漂亮的房子,生一大群可爱的孩子的。她说她知道很多这类事情。

比利戴上帽子,起身说:“好了,我谢谢你花了这么多时间。”

“像个妓女。”姑娘漫应着。

“不用谢。”

“简直像个公主!”她轻声赞叹。

比利转身要走。“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爱德华多说。

姑娘在镜子前站住,老女人站在身后,眨眨眼睛,那只独眼一开一合的,就好像在给人使眼色似的。接着她用手把姑娘身上的头发弹掉,又把袖肩上的花边扯得竖起来。

比利转过身来,瞧着妓院老板,瞧着他手里灵巧地捧着的雪茄,他华丽的靴子,还有没有窗户的屋子,以及屋子里像是专门搬进来迎接他来访的家具。他开口道:“我想我也算是回答了你吧,我只是不想明白说出来。”

“难受。”

“为什么?”

“难受吗?”老女人问。

“那就有点背叛朋友了。”

老女佣做了个催促的手势,姑娘便勉强跷着高高的高跟鞋在屋里款款走了一圈。

“说真话怎么能算背叛呢?”

“是真的。”姑娘说。

“有时也算。不管怎么样,总还是有人能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的。”

“不行?这是谎话。你开玩笑。不行?”

“没有人能!最多就是刚达到一会儿,接着又再失去。或者当梦想实现了的时候,他们却发现那其实并不是他们真正需要的东西。”

“不行。”姑娘答道。

“哦。”

“能走几步看看吗?”她问。

“你相信我的话了吧?”

老女佣使劲地刷姑娘的头发,说:“太漂亮了。”她热心地伺候着姑娘,把姑娘紧身胸衣上的钩子一个个扣上,带子一条条收紧,用手抚平紫罗兰色天鹅绒露胸长裙,一个个托起姑娘的乳房,把下面的胸衣褶边整理停当。接着又用别针把长裙别到衬裙上,然后用刷子刷掉衣服上的绒毛。她手扶着姑娘的腰,把她像玩具一样转来转去,然后又俯身在姑娘的脚前,替她把鞋带系好。末了,她才起身,退后几步站着。

“我说……”

“好不好不要紧的。”姑娘说。

“说吧。”

约瑟菲娜走了后,老女佣把簪子放回桌上,拿起刷子又上前来。“很好。”她说着,一面晃着脑袋,一面啧啧连声。

“让我慢慢想想吧。”

“挺好!”那女人说着,松开了姑娘的头发,并把银簪子交到老女佣手上,“就这样!”

爱德华多点点头。“送客人走。”他唤道。门无声无息地开了,蒂武西奥站在门口等候着。比利又转身往回看:“你也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挺好,”姑娘声音怯怯的,“我喜欢。”

“没有?”

她仔细审视着镜子里姑娘的脸,问:“你不喜欢?”

“没有。”

约瑟菲娜耸耸肩说:“傻傻的,真的?”

“那你再问吧。”

“傻傻的。”姑娘说。

“不问了,我倒想问另外一个问题。”

“显得更年轻,但……”

“行。”

她在问姑娘,可姑娘没答话。

“他会惹上麻烦,是吗?”

“看,现在怎么样?”约瑟菲娜说。

爱德华多阴险地笑了笑,把一口烟喷过玻璃桌面说:“这还用得着问吗?”

那老女佣便把发卡和插子一个个从姑娘的头发里抽出来。长长的黑发便又像瀑布一样地散到肩头、背上。老女佣拿起刷子,一只手从下面托起姑娘像丝绸一样的秀发,开始一下一下地刷动。约瑟菲娜从桌上拿两个银发簪,走上前来,把姑娘的头发向后一拢,一边端详着姑娘在镜子里的样子。老女佣退在一边,双手捧着刷子站着,也和约瑟菲娜一起端详着镜子里的姑娘。她们三人在台灯柔和的灯光里站在镜子前面,影子映在镜子鎏金的边框里,就像是一幅古老油画里的人物。

比利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厨房里的灯还亮着。他在车里又坐了一会儿才把引擎关掉,钥匙就留在点火插孔里,下了车穿过院子向大屋走去。索珂洛已经睡觉了。火炉上的保温箱里留着玉米饼和一盘青豆加土豆,还有两块炸鸡。他把盘子端到桌子上,回头从洗碗机里取了刀叉,又拿下杯子,倒了咖啡,把咖啡壶坐到煤火微红的火炉上,然后端着咖啡到桌子边,坐下来吃饭。吃完饭,他把空盘子端回去放进水槽,打开冰箱,弯着身子在里面找甜食吃。最后找到一盆布丁,就拿了出来,端到碗柜边取下一个小碟,舀满一碟布丁,再把布丁盆放回冰箱,又倒了些咖啡,才坐下一边吃布丁,一边看奥伦留下的报纸。

她又摇头,又挥手,好像要驱走她的怒气似的。

走廊里的座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冷却中的火炉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约翰·格雷迪进来,到火炉边倒了一杯咖啡,端到桌边坐下,把头上的帽子往后推了推。

姑娘站在穿衣镜前,那老女佣叼了满嘴的发卡站在她身后。镜子里的姑娘发髻盘到头顶,身影是那么瘦弱,脸色是那么苍白。老女佣望了望站在旁边的约瑟菲娜。约瑟菲娜一臂抱在胸前,一肘支在上面,拳头支着下巴,说:“不行!这样不行!”

“你已经起来准备干活儿了?”比利问。

男孩满脸的笑容,向他挥手告别。

“还没睡呢,干什么活儿?”

“再见,小牛仔。”

“什么时间了?”

“再见,牛仔。”

“不知道。”

约翰·格雷迪笑笑,说:“好啊,那就希望以后常见面。”

比利啜着咖啡,伸手到口袋里掏他的烟盒。

“你要是要人指点,就来找我吧。我很愿意教你各种鬼把戏。”

“刚回来?”约翰·格雷迪探问。

“我大概算个新手吧。”

“嗯。”

“你说得大概不错。”

“我猜回答……是‘不行’吧?”

“都是贼匪,也许你比我更厉害些。”

“你猜对了,兄弟。”

“都是不守规矩的贼匪。”男孩子说。

“哦。”

约翰·格雷迪扶了扶头上的帽子,朝街上望了望,又望着男孩。“呃,”他说,“我自己也从来不大愿意上学。”

“你也估摸着会是这样,是吧?”

“对,我不喜欢上学。”

“嗯。你说要给他钱的事了吗?”

“你就喜欢在大街上逛?”

“哼,整个儿说,这次去还是有点收获。”比利不愿正面回答。

“擦皮鞋也不错嘛。”

“他怎么说来着?”

“你喜欢擦皮鞋?”

比利点上一支香烟,把打火机放到烟盒上。

“是的。”

“他说她不愿意离开他那儿。”

“是吗?”

“这可是胡说。”

“我喜欢这儿。”

“也许吧。可他说她不会离开。”

“那你来这儿做什么?”

“不,她会的。”

“我是在加利福尼亚长大的。”

比利轻轻地把烟嘘过桌面。约翰·格雷迪盯着他,说:

“不,你不是。”

“你认定我是发昏了,是不是?”

“就是这儿人。”

“你清楚我是怎么想的。”

约翰·格雷迪会心地笑了。“你是哪儿人?”他问。

“嗬,你!”

“她蹬了你,你就少受点罪,不是对你更好?”

“你干吗不好好看看你自己,看看这事儿已经把你搞成什么样儿了?还说什么要卖了你的马!这种故事我们听得太多了:就为一丁点事儿昏了头了。而你这事儿更是一点点值得的地方都没有!”

“为什么?”

“在你眼里大概是吧。”

“嗨,我要是不告诉你这个就好了。”

“对,我是这样看,所有的人也都这样看。”

“有道理,你!”

他向前俯着身子,开始一个一个伸开拿着烟的手指头说:“她不是美国人;她没有公民身份;她也不能说英语;她还在妓院里干活儿……别急,听我说完!最后,也是最要紧的。”他竖起大拇指:“她还归妓院老板那狗娘养的管着。我敢打包票,你要是跟他捣乱,他会要了你的命,叫你死无葬身之地!兄弟,难道他妈的在我们河这边就再没有好姑娘了吗?”

“是啊,有用的东西都得带着呀。”

“没有跟她一样的。”

“花?”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话说了。”

“姑娘会让你进门的。你的花呢?”

比利说着,使劲把烟头摁灭了:“好了,要跟你说的话我都说了,我现在睡觉去了。”

他低头端详自己的靴子,问:“怎么样,还行吧?”

“好吧。”

约翰·格雷迪放下两只卷着的裤腿,站起身来。手伸到口袋里,摸出一个硬币,递给那孩子,并说:“谢谢。”

“我认为你是发疯了吗?”比利往后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他站着又说道,“不,你比疯了还糟糕!如果你这才算是疯了的话,那些关在疯人院里,吃饭也得从门下递进去的可怜虫们,倒应该都放了出去,因为他们还比你正常得多。”

“得,全好了。”他说。

他说着,把烟盒和打火机装回衬衣口袋,端起杯子和碗走到水槽边放进去,然后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说:“明天早晨见。”

约翰·格雷迪把另一只脚搁上来。男孩又往鞋底四周涂上黑漆,最后他把棉签插回瓶子,拧上瓶盖,把瓶子扔进木箱。

“比利?”

他结束了打磨,取出黑漆瓶子,用支棉签蘸了蘸,涂抹鞋后跟和鞋底的四周。“那只脚!”他招呼道。

“嗯?”

“再飞到别的地方去呀!”

“谢谢你!我感谢你的帮助。”

“你飞到那儿以后,又做什么呢?”

“哼!我如果说不用谢,倒不是真话了。”

“当然,那我想飞到哪儿就飞哪儿了。”

“我明白,不管怎么,我感谢你。”

“是吗?”

“你打算要卖了那匹小公马吗?”

“不知道,兴许去当个开飞机的吧。”

“我还不知道,可能吧。”

“要是你非得干点什么,你愿意做什么?”

“也许沃尔芬巴杰会买它。”

“才不呢!我骗你的,”那男孩抬头白了他一眼,说,“我才不当你那个牛仔呢。我宁愿做一个整日游手好闲的阔人,你觉得怎么样?”

“我也这么想。”

“真的?”

“该是了。好吧,明天早晨见。”

“我愿意当一个牛仔呗。”

约翰·格雷迪看着比利穿过院子向马厩走去。他靠近窗户,用袖子抹掉窗玻璃上的水珠,向外望着。他看着比利走着,投在院子里的身影越来越短,直到他从马厩大门顶上的黄色电灯下穿过,跨进黑暗的马厩,消失不见。

男孩刷完靴子,收起刷子。又拿出擦布,抖了抖,约翰·格雷迪看着他,问:“那你呢?要是让你做别的,你愿意干什么呢?”

约翰·格雷迪松开手让窗帘落下。他盯着面前的空杯子,木然坐着。杯底上还有点咖啡,他端起来晃了晃,看着,接着又向反方向晃悠,像是要把它恢复到先前的样子一样。

“反正你不像。”

他背着河站在杨柳树丛里,望着大路和小路上的车辆。路上没有几辆汽车,车开过去后,扬起的尘土久久地悬在干热的空气里。他下到河边,盘腿坐下,望着混浊的河水在眼前流过。他扔一块石头到河里,接着又扔了一块,然后转身又望着大路。

“怎么就像呢?”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在大路拐弯分叉的地方停下,往后退了退,掉头颠颠簸簸地开上满是车辙的泥泞道路,向这边开过来,开到一片空地上停住了。玛格达莱娜从车的那头下了车,给司机付了钱,跟他说了几句话,司机点点头,她便离开车向他走来。出租汽车司机换了挡,转身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向后倒车,掉头,向河里望了望,接着把车开到大路上,向城里开回去了。

“可我看你不像个不安分的人。”

他迎上前去一把握住姑娘的手,说:“我一直担心你不来了呢。”

“是。”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身子倚到他胸前。她乌黑的头发散落到肩上,他可以闻见她头上香皂的清香,感触到她衣服下面鲜活的身躯。

“是吗?”他应道。

“你爱我吗?”他急切地问。

男孩一边抬头瞅了瞅他,一边伸手从木箱里拿出鞋刷。

“爱,我爱你。”

“我大概也是个不安分的家伙。”

他坐到一截白杨树木桩上,看着她跳进底上满是碎石的水潭。她衣服高高地卷起露出晒黑的双腿,转回身子朝他微笑。他也努力地想以笑回报,可喉咙里一阵抽搐,连忙掉开眼晴望着别处。

“对,就那个意思。”

姑娘坐到他身旁的木桩上。他用双手捧起姑娘的脚,用自己的手帕一只只地擦干,然后替她穿上鞋,扣好鞋上的小扣子。她依偎着他,头靠在他肩上。他便亲吻她,用手上上下下抚摸她的头发、脸颊和胸脯,就好像一个瞎子一样。

“黑山羊。”

“你答应我吧!”他喃喃道。

“奥维亚涅格拉,就是不安分的家伙,恶棍。”

姑娘攫住他的一只手,纵情地热吻着,然后按在自己的心房上。她说她是他的人了,她愿做他说的一切事,哪怕是死了也心甘。她告诉他:她是贾帕斯州人,十三岁时就被卖进妓院抵赌债。她没有父母。在别普拉的时候她逃跑了,进了一个妇女庇护所,可第二天早晨那个妓院龟头就出现在庇护所的台阶上,在光天化日之下使了点钱,买通了那里的管事嬷嬷,又把她带了回来。

“是,我懂。”

这个龟头剥光了她的衣服,用车内胎做的皮鞭抽打她,然后抱起她来,对她说他爱她。她又一次逃跑了,逃到了警察局。在那里,三个警察把她弄到一间地下室里,就在地上一张肮脏的床垫上轮奸了她。完事后,又把她卖给了别的警察。然后又被这些警察以几个比索、几盒香烟换给了监狱里的犯人。最后犯人们又把那个龟头找来,把她又卖给了他。

“结婚可是不能遗传的。好啦,反正我是个不安分的家伙,西班牙话里叫奥维亚涅格拉。你懂西班牙语吗?”

那龟头用拳头打她,把她的头使劲往墙上撞,把她打倒在地下,用脚又踢又踹,还说如果她再跑就杀了她。她静静地闭住双眼,伸出脖子要他杀。那龟头气得暴跳如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提了起来,只听到噼啪一声,像一截干木柴一样,她的胳膊就断了。她痛得尖声大叫,气喘得几乎昏过去。

“你们家的人个个都结了婚,该不是家里的遗传吧?”

“噢,噢……”她失声哭叫道,“你要干什么啊!”

“不,不。我还有个十岁的弟弟。他结婚了,有三四个小孩。哈!你信吗?我在跟你开心哪!我当然是最小的,怎么样?”

后来,那胳膊算是找了一个串乡郎中接上了,可再也伸不直了。她给约翰·格雷迪看了这只胳膊:“你看,就成这样儿了。”那家妓院叫拉·伊斯派兰扎。在那里,后来人们总能看到一个穿着杂色长袍,脸抹得花花绿绿的,胳膊吊在绷带里的小女孩,她总在悄悄地独自饮泣,要不就为不到两块钱默默无言地跟着男人到后面一间屋子里去卖身。这就是她。

“我猜你是家里最小的。”

他佝偻着身子,双手搂着她,听着,眼里一直默默地流着泪。他抬起手堵住她的嘴,可她用手拿开它。“我还没说完。”她说。

擦鞋男孩晃了晃脑袋:“嘿,你行啊!”

“不,不要再说下去了!……”

“都结了,那你干吗刚才还问是哪个呢?”

她还想说下去,但他又把手堵在她嘴唇上,他说他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

“噢,他结婚了。三个哥都结了。”

“你尽管说吧。”她说。

“当过海军陆战队队员的那个。”

“你愿意嫁给我吗?”

“哪个哥?我有三个哥呢。”

“哦!亲爱的,”她说,“愿意,愿意,我愿意嫁给你!”

“你哥结婚了吗?”

约翰·格雷迪走进厨房时,奥伦、特洛伊和杰西正在桌边坐着。他朝大家点点头,径直走到炉边,端了早餐和咖啡来到桌边。特洛伊移移椅子给他让了点地方,说:“小伙子,你这么辛苦地泡女朋友,不会累垮吧?”

“你说得对,没有谁。”

“扯淡!”杰西道,“你想跟他比一比吗?别想!”

“没有谁,我想。”

“我跟克劳福德说了你的马的事了。”奥伦插话说。

“有谁知道呢?”

“他怎么说?”

“我不知道。”

“他说如果你能接受他的数儿,他大概就能给你找到一个买主。”

男孩停下手中的刷子,盯着靴子坐了一会儿,又继续开始擦动。“其实,我想要一件东西时,我总是说反话。这有什么不对吗?”

“还是原来的数儿?”

“你既然承认,就不算是撒谎了。”

“原来的数儿。”

“是,常常。”

“那我想不行。”

“你总瞒你的年龄吧?”

“他也可能再添点儿,但不会很多了。”

“十四岁。”

约翰·格雷迪点点头,埋头吃饭。

“你多大了?”

“你要上拍卖会也许会卖得好点儿。”

“可别!我宁愿不要。”

“拍卖会还得三个礼拜呢。”

“有一天会有一个好姑娘把你的心拴住的。”

“两个礼拜。”

“有谁没碰上过?你糊弄她们,她们也就糊弄你呗!”

“告诉他,325块我就卖了。”

“听上去,你好像碰上过什么不顺心的事似的。”

杰西站起身,把他的盘子端到水槽里。奥伦点上一支烟。

“没有!”

“你什么时候再见他?”约翰·格雷迪问。

“你也有女朋友吗?”

“你要的话,我今天就跟他谈。”

“女人很看重外表,”那孩子说,“别以为她不在乎你的靴子。”

“行。”

约翰·格雷迪把另一只脚放在木箱上,把裤腿卷了起来。

他又埋头吃饭。特洛伊也站起身,把杯盘拿到水槽那边,然后和杰西一起出去了。约翰·格雷迪用最后一口薄饼擦净盘子吃了下去,然后往后挪挪椅子,站起身来。

“我最后会做的,不要担心。”

“每天就这几分钟的早饭时间,倒要让你跟大伙儿都闹冲突了。”奥伦说。

“鞋四周不上点墨吗?”

“我得找老头儿说几句话。”

“挺大的。好,把另一只脚伸上来。”

他把杯盘拿到水槽里,把手在裤子两边抹了抹,穿过屋子走进了过道。在办公室的门框上他敲了敲,伸头往里看了看,见屋里没人,便向过道里面走去。走到马克卧室,敲了敲开着的门。马克脖子上搭着毛巾,头上戴着浴帽从浴室里出来。

“是个大牛皮客?”

“早上好,孩子。”他说。

“是的,没错。”

“早上好,先生。不知道能不能和您说几句话?”

“那你是个牛皮客?”

“进来吧。”

“不是。”

说着,他把毛巾搭到椅背上,走到老式衣橱前,从里面取出一件衬衣,开始解上面的扣子。约翰·格雷迪还在门口站着。

“你不是墨裔美国人?”

“快进来吧!”马克说,“把帽子也戴上吧。”

“不是。”

“是,先生。”约翰·格雷迪几步跨进屋子,戴上帽子,又站着。他迎面的墙上挂着几幅装在画框里的马。梳妆台上有一个漂亮的银相框,里面嵌着玛格丽特的照片。

“那你是墨裔美国人吗?”

马克穿上衬衣一边站着系纽扣,一边说:“坐吧,孩子。”

“我当然没有参加什么海军陆战队。”他回答道。

“我站着就行了。”

小孩抬头瞟了约翰·格雷迪一眼,接着用布打磨鞋后跟。

“坐下吧,你好像满肚子心事似的。”

“你参加了什么?”

床的那头是一张沉甸甸的黑皮橡木椅子,椅子一边扶手上搭着马克散乱的衣物,约翰走过去坐到上面,把胳膊支在另一边扶手上。马克拉平衬衣,把前摆塞进裤子,系上裤扣,扎好皮带,从梳妆台上拿回他的钥匙、零钱和钱包装起来,然后拎着袜子走到床边坐下,开始穿袜子。

“什么我呢?”

“看来,”他开口道,“这个说话机会很难得啊!”

“那你呢?”

约翰·格雷迪又想伸手摘下头上的帽子,半道又放下手搁在腿上。接着便两肘支在膝上,向前俯着身子坐着。

“他加入了海军陆战队,最后还挣了两块紫心勋章。”

“就快说吧!就当是大热天见了凉水塘,就往里跳吧!”马克开玩笑地说。

他刷完一只鞋子,把刷子扔进箱子,拿出擦布使劲抖了几抖,俯下身子用擦布在靴子上来回打磨起来。

“是,先生……是这样的:我打算结婚。”

“是啊,他当然是。”

马克穿了一半的袜子,停住了,接着又动手穿好,然后拿起靴子。

“那他到底是不是墨裔美国人呢?”

“要结婚!”他念道。

他一边说,一边刷鞋子。约翰·格雷迪饶有趣味地看他刷。

“是,先生。”

“人家问他是不是墨裔美国人,他告诉人家他认识的墨裔美国人住在埃尔帕索,他不认识任何住在墨西哥这边的墨裔美国人。”

“好啊!”

小孩把鞋油盖子盖上,操起了鞋刷。

“我打算结婚,可我想着一件事,就是你要觉得可以,我想把我那匹马卖了。”

约翰·格雷迪笑了。

马克穿上手里的一只靴子,提起另外一只,拿在手里坐着。

“他的牛皮也比他的年纪大。”

“孩子,”他说,“男人想结婚,我理解。我结婚的时候还差两个月才二十岁呢,也就那么相互扶持着长大了。我那时的日子大概比你好一点儿。可你,你觉得你有钱结婚吗?”

“我猜他的样子显得比他的年纪大。”

“我不知道,我想卖了马大概就可以了吧。”

“十六岁。”

“你盘算这事儿有多久了?”

“他那时多大?”

“有一阵子了。”

“不是。”

“你这也不是不得不结婚,是吧?”

“他是美国人吗?”

“是,不是那个情况。”

“我哥哥那时也还小,可他瞒了年龄。”

“那,你干吗不稍微拖一拖,看看这事儿能不能长?”

“没有。我那时还小。”

“我的确没法儿拖。”

“打仗的时候你去了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

约翰·格雷迪咧嘴笑了笑,摇摇头。

“因为我有些麻烦。”

“比方说你能干点别的什么,你干吗?”

“是吗?我倒有时间听听,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我也干不了什么别的。”

“好,先生。就是,首先,她是个墨西哥人。”

“要是叫你干别的,你愿意吗?”

“这个问题不算大,我知道。”马克点点头,他说着,把靴子穿上。

“是。有时候。”

“可把她弄到这边来就是件事儿。”

小孩擦干靴子,打开鞋油罐子,用肮脏的手指挖出了鞋油往靴子上涂。“活儿挺苦,是吧?”

马克把脚放到地下,手搭在膝上,抬眼瞅着小伙子。

“嗯,还行。我还喜欢。”

“到这边来?”他询问。

“当牛仔好吗?”

“是,先生。”

“是。在一个小牧场。这里人们常叫作依斯坦沙的那种小牧场。”

“你是说从界河那边弄过来?”

“你是个牛仔吗?”

“是的,先生。”

“不知道,也许吧。”

“就是说,她是个在墨西哥那边的墨西哥姑娘?”

“说不清。你的样子就像是吧。你是要结婚?”

“是,先生。”

“你怎么知道我要结婚?”

“麻烦!孩子。”

“你什么时候结婚?”他边擦边问。

他往屋子里望了望,早晨的太阳刚刚从马厩后面升起来。他望望窗户上的白色织花窗帘,又回头看看面前僵坐在椅子上的小伙子。“这,”他开口道,“是有点麻烦。不过,还不算最坏。她多大了?”

男孩用掸布掸净靴子上的尘土,刷上肥皂水。

“十六岁。”

“你做得好,把我叫住了。不然,她保不准不让我进门。”

马克咬着下嘴唇坐着:“这又麻烦一点儿了,是不是?她说英语吗?”

“你可别就穿着这么脏的靴子上门。”

“不,先生。”

“对。”

“一点儿也不会?”

“去看女朋友?”

“不会,先生。”

他坐下,坐到一个小折叠凳上,把一只脚搭到那小孩自制的木箱上。擦鞋小孩挽起他的一只裤腿,然后取出擦鞋布、刷子、鞋油盒子,都摆在地上。

马克轻轻摇摇头。从屋外传来路边牛叫的哞哞声。马克望着约翰·格雷迪,道:“孩子,这事儿你好好想过吗?”

“行啊。”

“是,先生,我的确好好想过。”

“让我给你擦擦靴子吧!”

“那我猜,你大概是已经下了决心了?”

“嗨!”

“是的,先生。”

约翰·格雷迪出了当铺,顺着华雷斯大街走着。一个擦皮鞋的小男孩叫住了他。“嗨,牛仔!”他叫道。

“没下决心你也不会到我这儿来的,是吧?”

“这些个枪,也都是谁的爷爷们留下来的。”他叹道。

“是,先生。”

老头儿把两手一摊,又合起来,表示理解但又无奈的样子。他向旁边的玻璃橱子扬了扬头。那个橱子里,陈列着六七把老式的科尔特左轮枪,有的是镀镍的,有的是鹿角柄的,还有一把古塔波胶手柄,已经磨得发亮了,还有一把的准星已给锉掉了。

“那你们打算住在哪儿?”

“这枪是我爷爷留下的。”

“这个,先生,正是我想跟您说的。我想着,要是您觉得可以,我就想着能不能把贝尔泉那间旧房修一修来住。”

老头儿点点头。

“嗬!那破房子连屋顶都没了,不是吗?”

“我会回来赎的。”约翰·格雷迪说。

“差不多没了。不过,我看过的,大概可以修好。”

他取出一叠表格,慢吞吞抄下枪的号码,又写下约翰·格雷迪的名字、住址。然后在玻璃桌面上把表格掉转过来,推给约翰·格雷迪,让他读了,签名。接着他把各份表格撕开,把一份递给约翰·格雷迪,然后把枪收起来,藏到店铺里面的箱子里。他回来时,手里拿着钱,摊开在柜台上。

“可得花些功夫。”

“那行,就这样。”

“我能把它修好。”

“是,一起的。”

“也许你能,也许。可你钱从哪儿来?我没法给你加工钱,你知道的。”

“连皮套和皮带一起的,对吧?”

“我不要求加工钱。”

“我不是要卖,”约翰·格雷迪分辩说,“我就是要先把它当点钱。”

“不然,我就得给比利和杰西也加工钱,哦,大概还有奥伦。”

当铺老板摇摇头。

“我明白,先生。”

约翰·格雷迪瞅了瞅枪,说:“三十块吧。”

马克两手交叉着指头坐着。

“我恐怕只能给你二十五块钱。”

“孩子,我觉得你该等一等。不过,你要是已下了决心,那你就办吧!我会尽力帮助你的。”

“有人出五十多要买的,可我不卖,我只想当。”

“谢谢您,先生。”

老头儿嘬了嘬牙齿,阴阴地摇了摇头。

马克手搭在膝上站起身来,约翰·格雷迪也起身。马克摇摇头,半露着笑容,望着小伙子说:“她漂亮吗?”

“我要四十块钱。”

“是,先生。很漂亮。”

老头儿把枪翻过来,查对托木和扳机环上的号码,还有手柄底下的字码。最后把枪插回皮枪套,抬起头来问:“你要当多少?”

“我估摸着也是。带她来这儿吧,给我看看。”

约翰·格雷迪走进当铺,装在皮套里的手枪和皮带搭在他肩头一步一晃。当铺老板是个白发老头儿,正在当铺深处读什么东西,文件、账单之类的东西摊开在陈列橱的玻璃面上。这当铺的一面墙的架子上摆着各种枪支,屋顶上挂着各种吉他,玻璃框子里陈列着刀子、手枪、珠宝和其他工具。约翰·格雷迪把他的枪连同皮带搁到柜台上。那老头儿看了看枪,又抬头看了看约翰,接着从皮套里抽出手枪。他扳起机头,让击铁落回机头半张槽,又拨了一下转轮,然后打开枪机,瞄了瞄枪膛,接着合上枪机,又扳起机头,再用大拇指扳着把击铁退回原位。

“好的,先生。”

“对,他绝不喜欢。”

“你说她不会说英语?”

“但愿如此,他可绝对不喜欢别人故意让棋的。”

“不会,先生。”

“他也没有觉得你在让他,是吧?”

“不好。”他又摇摇头。“好了,”他接着又说,“去吧,你可以走人了。”

约翰·格雷迪瞧瞧比利。

“是,先生。”

他们在马厩过道里走下去,马舍里的马听到他们的声音都骚动起来,大声地打着响鼻。

他穿过屋子走到门口,又转回头来:“谢谢你,先生。”

“没有,我从不干那种事。”

“行了,走吧。”

“你刚才一点儿也没有让马克吗?”

他和比利骑马往锡德泉去放牛。他们上到坡顶,又从山沟里下来,把牛群赶散到下面低地四处。在那里,他们用绳索圈套有毛病的牛。他们用套索一头套住牛头,一头套住牛后腿,两头一拉,把小牛扯倒在地,然后让自己的马紧紧拉住套绳,他们则把狂叫的牛按倒在地上,打上记号,治好伤病。几头刚出生的小牛犊被拉倒在地上,有的肚脐中已生了蛆,他们便用无敌牌杀虫水洗擦消毒,用棉签把死蛆掏出来,再消毒后,再把它们放开。

“我的回答是:‘不是那么回事。’”

向晚时,他们到了贝尔泉,约翰·格雷迪下马了,他把马交给比利去饮水,自己便穿过长满野草的洼地,走到那座破旧的土房子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那好,那你说你的答案是什么吧?”

他静静地站着,一抹夕阳从墙上的窗框投射进来。地上积满了尘土,到处都是破砖、碎瓦、破布、空罐头盒。还有一个个锥形的小泥柱在地上竖着,像旧时白蚁打的土堆一样。这是从泥屋顶上渗下来的雨水一滴滴滴下来,日久天长形成的。屋角里是一张空铁床架子,弹簧上散乱钉着空啤酒罐。后墙上挂着一张1928年克莱·罗宾逊公司的年历,上面是一个夜间放牧的牛仔,站在一轮正在冉冉升起的圆月前。他走到屋子中间,一股尘土立刻升腾起来,在阳光中飞舞。他继续走,穿过没有门的门框,走进另一间屋子。对面墙下是一个双火眼的木柴炉子,原先的烟囱已锈坏成碎片,堆在炉子后面。两个咖啡盒钉在墙上,还一个在地上躺着。地上还有几罐家制的腌青豆、西红柿和几罐沙士酱,以及碎玻璃片和一张战前的旧报纸。厨房门边墙上挂着一件已经朽烂的费西牌雨衣,还有几件破旧的马具皮件。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他转过身来,发现比利站在门口,注视着他。

“要跟我说真的。”

“这就是你的蜜月洞房?”

“行。”

“就是吧,你都看见了。”

“说说刚才的棋是怎么回事吧!”比利说。

比利倚着门框,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用嘴叼出一支点上。

约翰·格雷迪和比利起身,穿过院子往马厩那边走去。

“你这儿就差地上再有一匹死驴了!”

“我围你好久了,”马克说,“你早就无路可走了。”

约翰·格雷迪走到门口,从那里向外张望着。

约翰·格雷迪坐着,眼睛还盯着棋盘。“好棋。”他说。

“你能把汽车开到这儿?”

马克提起他的黑棋皇后,举在空中好一会儿,又放了下去,然后又拿起来,走了一步,伸手从烟灰缸里捡起冷灭了的烟卷,放到嘴上噙着。接下来双方又下了五六步,白棋的王便被马克将死了。马克直起身来,点上了他的烟卷。比利直起了身子,隔着桌子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我想我们大概可以从这一边开上来。”

比利胳膊肘支在桌上,交叉着两臂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马克和约翰·格雷迪下棋。约翰·格雷迪努着嘴,琢磨了一会儿,把剩下的一只马挪了一步。比利转头看马克,马克琢磨着约翰·格雷迪的这步棋,然后抬头瞧了瞧约翰·格雷迪,坐直身子,研究着眼前的棋盘,谁也不说话。

“少扯我,什么‘我们’!谁是‘我们’?你怀里还掖着什么别的鬼花样?”

约翰·格雷迪撑了撑帽子,不说话,独自走到崖边上去了。山下,荒凉的大平原在灰蒙蒙的晨光中一片黛蓝,显得冷峻而肃穆。格兰德大河从北蜿蜒而来,穿过冬日灰色的树林,形如一条在暮霭中白色发亮的大蟒。南边,远处的城市像是冷灰色的棋盘格子,大河那边的旧城就像是印在荒原上的一颗印章。更远处矗立着墨西哥的连山。猎人们在篝火边把狗分别拴起来。那只受伤的狗却跑了过来,站在约翰·格雷迪的身边,也望着山下的平原。约翰坐了下来,把两腿垂在岩石边。那狗也卧了下来,把血迹斑斑的头依在他脚边,约翰伸手环抱着它,人和狗就这么一起静静地坐着,坐着……

约翰·格雷迪笑了笑,没说话。从厨房门看出去,西沉的夕阳正挂在亚瑞拉斯山光裸的悬崖上。他把门关上,回头望了比利一眼,走到火炉边,打开一个铁炉盖,往火眼里看了看,又把盖子盖上。

“可不?根本不是对手。”

“我也许不对,”比利说,“可是人们一旦习惯了电灯和自来水,要他们再过原先的生活就太难太难了。”

“哼,好戏正紧张,你倒睡觉躲清闲去了!几个老家伙这一夜把我和比利全都给镇住了,本来还指望你来帮帮忙哩。他们天南海北地吹牛皮,我们只有可怜巴巴地听着的份儿,简直不是对手,根本插不上嘴。是不是,比利?”

“可总得从现有的东西开始啊!”

“这你说对了。”

“就让她在这上面做饭?”

“你一个整天打狗熊的人,我不信能对打老山狮有什么兴趣。”

约翰·格雷迪微笑了。他擦过比利身边往另一个屋子走,比利在门道里挺直身子给他让路,眼睛随着他走过去。

“对!大骑手醒来了。”

“但愿她是个乡下出生的姑娘。”他说。

“我们的大骑手醒过来了?”杰西笑道。

“我们从这后面下去,看看那条旧路成什么样子了。好吗?”

“妈的,你们打狮子原来就这么回事儿!”

“怎么都可以,可我们回家就要迟了。”

约翰·格雷迪坐起来,在地上摸索他的帽子。

约翰·格雷迪站在门道里朝外望着。

“走吧,伙计们。”比利说。

“这倒是,”他说,“那行,我星期天再上来看吧。”

猎人们站起来,准备回家。

比利望着他,走出门道站到屋子中间。

阿彻从腰带上挂着的皮条中抽出一根,夹在这狗项圈的D形环里。猎人们对这场围猎所能知道的情形,现在就都在这只狗身上。夜里发生过什么事情,也都只能从这狗身上的伤痕来推测、想象了。阿彻碰了碰狗的耳朵,狗急速退缩。他放开时,它向后退了几步,便两只前爪抵在地上,使劲地摇头,血点甩得猎人们一头一脸,洒到篝火里嗞嗞作响。

“那就这么办吧,”他说,“不管怎么,我们现在都得摸黑回去了。”

“得给它把这缝上。”特拉维斯沉吟道。

“比利!”

等着的那只狗终于回来了。这是只母狗,腿完全瘸了,还绕着篝火狂奔,特拉维斯喝了一声,才停住了,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篝火边的猎人们。特拉维斯起身又叫了一声,那狗才跑了过来。特拉维斯抓住项圈把它拉到火光下查看,只见它肚子上四条深深的血沟抓痕,一大块皮给撕了下来,耷拉着,露出下面鲜红的肌肉,鲜血正从一只被撕破的耳朵上慢慢流下,不断滴在身下干涸的沙土上。

“嗯?”

篝火渐渐暗下去,身上越发冷起来。大家更凑往火跟前围坐,一边不断把柴棍和岩边死树上折来的枯枝往火里添,一边接着讲着从前西部的种种故事和传闻。年纪大的讲着,年纪轻些的听着。不觉之间,头顶两山之间的间隙已浮现鱼肚白,接着,山下辽阔的荒原便披上了一片朦胧的曙光。

“其实,你知道:你就做你的事,甭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说。”

“让他睡吧,他这些日子泡妞也够累的。”

“是的,我早知道。”

“大家都再等等。把约翰叫醒。”

“瞧,那边的景色多好啊!是吧!”

“随你们。”

他说着,望着远处小溪边的马。两匹身影朦胧的马站在水里,不停地踏着步。它们的头向屋子这边高高昂起,身后是一棵棵白杨、远山和一抹血红的夕阳。

“我们都和你一起等。”

“你觉得我以后会好起来,变得稳当一些吗?”

“我再等一会儿。你们要回去就先走吧。”阿彻说。

“不,我不指望。我以前以为你会,可我现在不再这么想了。”

又有几只狗陆续回来了,只差一只没有回来。

“我搞得太过了,是不是?”

又有三只狗回来了。它们从篝火边跑过,在崖边找了个地方卧下睡觉。天上的星星偏西了,猎人们还絮絮叨叨地谈着其他的事情。过了一会儿,又一只猎狗回来了。看到它跑动时小心颠着一只前腿,阿彻走过来说,这些狗大概刚打过一场恶仗。

“不光是这,你这个人就够戗。多数人有时也会出点格,可过一段时间自己就慢慢知道了,清醒了。可你不是。你真是越来越叫我想起我弟弟博伊德了:你越不让他干的事,他越要干。结果,你如果想叫他干一件事,唯一的办法就是告诉他‘别干这个’。”

“我在墨西哥那边各处都去过了。我那时给斯泼洛克家当牛贩子,就算是吧,其实我还是个小孩。我骑马走遍了墨西哥的北部,妈的,那儿有什么牛啊?根本不值一提,所以我大半是到处逛逛,倒也不错。我蛮喜欢那个国家,喜欢那个国家的老百姓。我走遍了整个奇瓦瓦省,大半个科阿韦拉省和索诺拉省的一部分。有时候我一出去就是几个礼拜。口袋里几乎没有一文钱,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那儿的人会把你迎进门,给你安顿住处,给你吃喝,喂你的马吃喝,你走时他们还会伤心得直哭。嗨,你简直就可以在那儿永远待下去。他们穷得啥也没有,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可在那片干巴巴的不毛之地上,你可以停在随便哪个牧场前,里面的人会像亲人一样欢迎你。你可以看到那场革命没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好多家庭死了儿子,好多家庭死了父亲,好多家庭既死了儿子又死了父亲。我估计所有的家庭都有亲人死去。他们本来没有任何理由对别人,特别是对我这么一个外国来的白人小子表示热情。他们端在你面前的一碗煮豆,对他们来说也是得来不易的。但我也从没有推辞不吃过,一次也没有。”

“我记得,以前从山上的水泉到这屋子有一条水管子。”

“这场闹腾对谁都没有好处,”特拉维斯说,“反正我没有听说有什么好处。

“是。你现在也还可以再铺一条嘛!”

他们望着远处山谷低处的点点灯火,静静地坐着抽烟。两只猎狗回来了。它们从沉沉的夜色中出现,从猎人们的身后跑过,火光在岩壁上投出它们的影子。它们跑到岩石下有一窝干土的地方趴下,马上就沉沉入睡了。

“对。”

“维拉在1919年又回来了,这特拉维斯知道。我们那时溜到墨西哥那边去找纪念品,像空弹壳之类的东西。一路上看见街上躺着死马死骡,商店的橱窗被炮火掀掉了。我们还在林荫道上看到一堆堆尸体,有的用毯子盖着,有的就用大车篷布掩着。说实话,看到这些死人,才让我们清醒了过来。后来,美国这边的人逼我们和那边的墨西哥人一起淋浴后,才让我们回来。衣服什么的也都消了毒,说是那边发了斑疹伤寒,人们都是得病死的。”

“我想那水还是好的,这儿上面再没有什么人家了。”

“革命军首领维拉凌晨两点钟乘着劫来的火车进了华雷斯城。这场战争真是场不要命的战争。埃尔帕索市这边的好多百姓家里的灯光都叫枪炮扫灭了。不少人中弹而死,他们竟跑到河边站在那里看打仗,好像就在看一场球赛似的。

比利踱到院子里,深深地吸了口烟,站在那里看着外面的马。

“我们那时住在怀俄明街上,”阿彻说,“我爹过世后,我外叔公普勒斯在阿拉梅达城的机械厂干活儿,有人拿来两架大炮上的撞针,问他能不能照着做新的,他替他们做了,一个子儿也没要。那些人都是叛军一边的。外叔公还把旧撞针拿回家,给了我们孩子们玩。还有一家机器厂,他们把铁路上的轮轴做成了炮筒,又用一整队骡子把炮筒拉到河那边去。炮身是用福特牌卡车上的轮轴箱壳改制的,镶在木座上,再装在从运货马车上卸下来的轱辘上。这都是1913年的11月间的事。

约翰·格雷迪把门拉上,比利看了看他,道:“你还没有告诉我马克怎么说的。”

“差不多吧。可我确实记得,一天早上我醒来,跑到窗户边往外望,看见有人扛着枪从街上过,人多得就像是国庆节大游行一样。”

“他没多说什么。他是太客气了,就是认为我发昏,也不会说的。”

“你那时还穿开裆裤,是不是,特拉维斯?”

“要是他知道她是白湖妓院的,他会怎么说?”

“你问阿彻吧,他比我知道得多。”

“我不知道。”

“你还记得墨西哥革命时的情况吗,特拉维斯?”

“哼,你不知道!”

“你过了那条界河,你就到了另一个国家。在边界上你可以和那些上年纪的土著们聊聊,问问他们闹革命时的事情。”

“你要不说,他不会知道的。”

“你这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要找麻烦,过了那条界河就多的是,多得叫你都对付不过来。”

“我想过这事儿。”

“想找麻烦你们也不需要走那么远嘛!”阿彻说。

“怎么?”

“我们跟那儿的老百姓处得还不错。”

“他会气死的。”

“你们都不在乎走那么远到墨西哥去?”

比利往院子里弹着烟灰,天已经暗了,烟灰在昏暗中划出一道道红光,一道又一道。

杰西坐起来向火堆里唾了一口,火苗沿着木头的四周像蛇一样向上爬着、蹿着。

“我们该走了。”他说。

“从战争开始我们就再没去过。最后那几次打猎我们不得不走了好远的路。李氏兄弟家那时也不打算再去那儿了。他们还从那块地方搞了好些美洲虎出来。”

约翰·格雷迪没把他的马卖给沃尔芬巴杰。星期六那天,麦戈文家的两个朋友到牧场上来了。约翰·格雷迪准备好鞍子把马拉出来的时候,他们正靠在卡车挡板上抽烟聊天,他们见了马都直起身子来看。约翰·格雷迪向他们点点头,牵着马向驯马围栏走去。

“是,再不去了。”

马克从厨房出来,向那两人点头打招呼:“早上好。”

“你们再也别去那儿打猎了。”

他穿过院子走过来。克劳福德把他介绍给另一个人,然后二人一起向围栏走去。

“当然记得了,人们都说那狗有点像蓝斑狗,其实它浑身豹斑毛,一只玻璃眼,最爱打架了。我们在纳瑞特把它丢了,一只美洲虎咬住了它,把它几乎撕成了两半。”

“那像是查维斯先生以前骑过的那匹马!”那人叫道。

“这只狗的爷爷当年是我们最棒的一只狗,”阿彻说,“你还记得那只叫罗斯科的狗吗,特拉维斯?”

“据我所知,这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奥尔及则种传下来的母狗。原来是李氏兄弟家配出来的品种,可他们没弄好,现在就一个劲儿只知道疯跑。”

“那匹马的事倒挺有意思的。”

“露西是只什么狗?”

“的确是。”

“露西今晚怕是回不来了。”

“你真相信一匹马会为死了主人而伤心吗?”

“那狮子现在大概正从大沟口截过来了,就在大路拐弯那儿!”

“不信。你信?”

“我也听见了。”

“我也不信。不过传说的那事儿倒也的确挺新鲜的。”

“又能听见狗叫了!”特拉维斯叫道。

“的确。”

“最黑最冷的时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比利说,“到时候我就把大木柴搬过来。”

那人绕着约翰·格雷迪拉着的马走了一圈。他伸手摸了摸马前腿的背后,又看了看马的眼睛,然后他背靠着马身,抬起马的一条后腿,又放了下来。他既没有察看马蹄子,也没有望望马嘴里。

“你把火都快给整灭了。”杰西说。

“你说这马是三岁口?”

“有,待会儿就拿过来。”

“是,先生。”

“你没找到再大一点儿的木块吗,比利?”

“骑上走走看。”

他们坐着听着。过了一会儿,狗吠声更加轻微,终于再也听不见了。比利到山边找柴火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回来,身后拖了一个干枯的西洋杉树桩。他举起树桩,扔到火堆上,一股火星应声蹿起,继而在夜空里徐徐飘散。树桩在火中逐渐通体变黑,枝杈在火苗的吞噬下蜷曲扭转,看起来就好像夜里出来到他们火上取暖的一头怪兽。

约翰·格雷迪骑着马前前后后走着,又转过马身往后倒退,然后绕着围栏信马由缰慢跑。别的人站着瞧着。

“以前我们这样追打过一次,现在它一见我们,就远远地躲开了。”

“小伙子为什么要卖这马呢?”

特拉维斯从口袋里取出烟丝,用手指抚平一片卷烟纸,又卷弯起来。

马克没吭声。大家继续瞧着马。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他就是需要用钱。马是好马。”

“你们怎么知道是那头山狮?”杰西问。

“你看怎么样,久涅?”

“我料它也不会。”特拉维斯说。

“你可别问我。我说了,马克可要不乐意了。”

阿彻站在那儿,面向着山下狗跑的地方,仔细地倾听着。过了一会儿,他又蹲下,往火上唾了一口唾沫,说:“那母狮子没往树林子里跑。”

“这又不是我的马!”马克道。

他们在富兰克林山中靠着一面峭壁,对着篝火坐着。劲风把火苗吹倒在一边。黑夜中,火光把他们的身影投射到身后的岩壁上,影影幢幢的,在一千多年前猎手们在这里刻下的岩画和铭文上来回晃动。他们倾听着山下远处传来的狗群奔跑的声音。猎狗的吠叫声沿着山边一路远去了,一忽儿又传过来,声音轻多了,继而渐次隐没在黑暗的岩谷里。南边,远处城市里璀璨的灯光散落在平原上,就像珠宝店里黑丝绒上缀满的晶莹钻石一样。

“说说你看怎么样?”

“好!”他说,“这就对了。”

克劳福德吐了口唾沫,说:“看上去是匹漂亮马。”

老乐师直起身子,点了点头。

“他打算怎么卖?”

“是的,”约翰·格雷迪答道,“他们在跳。”

“就他要的那价儿。”

小姑娘瞅了瞅约翰·格雷迪。

“我也许能出到250块。”

“他们在跳舞吗?”他问,“有人在跳舞吗?”

马克摇摇头。

乐师的话刚落,小提琴师开始在里屋里校音了。大提琴师也在弦上拉动弓子,偏着头侧耳倾听。一对坐在墙根桌边的男女站了起来,在拱廊下互相搭着手站着。随着一曲古老的华尔兹声起,他们悠然飘上舞厅光滑的地面。盲乐师前倾着身子听着。

“是他的马,还是你的马啊?”那人不满地问。

“对,每天晚上。他们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就会看到。”

“没错,”马克点点头说,“是他的。可要是他250就卖,那我就把他解雇了。我这儿不留任何笨蛋,不愿他们在我这儿上当、吃亏。”

“每晚他们都在这儿演奏?”

那人用脚踢着地上的泥土。他瞅瞅克劳福德,仔细看着那马,又回头看着马克:

“会,会,当然要演奏。现在还早。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他300块钱卖吗?”

“今天他们会演奏音乐吗?”

“你愿出300?”

“你问这摩丹诺?这是个乐师们常来的地方。房子很老了,可一直都是搞音乐的人聚会的地方。你要是哪个星期六来就好了,好多老人都会来这里,你就能见见他们。他们都来这儿跳舞,好老的人都来这里跳。就这儿,这地方,摩丹诺。”

“是,先生。”

侍者点点头,走了。约翰·格雷迪用大拇指把帽子往后推了推,两只胳膊支在桌上,向前俯着身子。“这是个什么地方?”他问。

“约翰·格雷迪!”马克喊他。

“给我的朋友来杯葡萄酒。”

“什么,先生?”

“我没时间,我得走。”

“你把马卸了鞍子,牵过来。这马卖给他了。”

“别客气,来点什么吧!”

“是,先生。”约翰·格雷迪应道。

“什么也不要,谢谢!”

那天夜里他回来的时候,奥伦和特洛伊还坐在桌边喝咖啡。他从保温箱里端上饭,倒了杯咖啡,过来和他们坐到一起。

“你要点什么?”琴师问。

“听说你就要没马骑了!”奥伦对他说。

他坐下,看了看那女孩。琴师对侍者嘘了一声,侍者应声赶过来。

“差不多吧。”

“谢谢。”

“你总算明白那匹混账马太野了,没法成一匹好马了吧?”

“来吧,和我们一起吃。坐下。”

“不是那个。就是因为我要用钱。”

“是的。”

“马克说那买主连骑也没骑一下那马。”

“噢,”盲琴师说,“是我的年轻朋友。”

“是,他没骑。”

“您好!”

“许是他事先听到了那疯马的坏名声。”

“晚上好!”他说。

“也许。”

盲琴师转头,扬起脸,对着约翰·格雷迪身边的空当微笑着,好像有谁就站在那儿似的。

“他要不满意,还会来找麻烦的。”

他起身,横过屋子走到他们桌边。“先生……”他开口道。

“也许吧。”

第二天,他坐在摩丹诺舞厅里等钢琴师和他的女儿。他等了好久,开始想他们可能已经来过了,或者不会来了。正在这时,那小姑娘推门进来了。看到他,她回头望了望父亲,但没有说话。他们坐到门边的一张桌子边,侍者过来给他们倒上了一杯酒。

大家看着他吃饭。

可那侍者不干,他用英语把话重复了一遍,就转身走了。

“这小子认为马都是明白的,而发昏的却总是人。”特洛伊说。

“请你用西班牙语说,她说了什么?”

“也许有道理。”

“她说你别……”

“你们这么说,许是因为你们和我见过的马不一样。”

“你说什么?”他用西班牙语问道。

“也许是别人见过的人不一样。”

他朝舞厅那边望去,但从这里看不到那姑娘。

“说不清,”特洛伊说,“我的确见过一些很怪的人。”

“那位小姐,”那侍者站在他和门之间,说,“她说,你别忘了她。”

“你们相处得不容易吧?”

他停住脚步,朝管衣帽间的女子瞟了一眼,又看着那侍者。

约翰·格雷迪抬起头,脸上笑着。奥伦正从烟盒里叼出一支烟。

“请等等。”那侍者说。

“所有的马多少都是有点疯狂的。要说它们好的话,是因为它们就总是那副狂样子,并不藏着掖着什么。”

他取回帽子,把剩下一点零钱给了管衣服的女子。她向他微笑,并说谢谢。他戴上帽子转身便往外走。他的手刚搭上镶大理石的门柄,一个侍者一步跨上,插在了他面前。

说着,他手伸下去,在椅子底上划着一根火柴,点上烟,又把火柴弄熄,放到烟灰缸里。

下一个星期他又去了那儿。但他口袋里的钱只够在吧台上买一杯酒,就只好站在那儿,望着镜子里的她。她端坐在黑丝绒的沙发里,两手放在膝盖上,就像一个初入社交界的少女。他轻轻地啜着杯里的威士忌,一边朝镜子里望她,觉得她好像也在一直注视着他。他喝尽了酒,付了钱,转身准备离开。他本不打算再朝她看了,但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他心里想象不出她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

“你为什么认为它们都是疯的?”约翰·格雷迪问他。

“明白,小伙子。明天早上见!”

“你是问我怎么知道的,还是问它们怎么疯了?”

“我以后再对你说那事吧。事儿还挺麻烦的,这会儿我心里真是有点乱糟糟的。”

“我问它们怎么疯了?”

“什么?”

“它们天生就是那样的。每匹马都有两个脑子,因为它两只眼睛看见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一边的眼睛只看一边的东西。”

“比利。”

“那鱼也是这样的。”特洛伊说。

比利从膝上拿起帽子戴上,站起身来。

“对,你说得对。”

“好。”

“那鱼也有两个脑子了?”

“嗯,我会带她来的。”

“这我不知道。要说,我连鱼到底有没有脑子还不知道呢。”

“他没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她带来给大伙儿瞧瞧?”

“可能鱼不够聪明,所以不会发疯发狂吧。”

“什么样子?”

“我看你说得不错。马可一点儿都不蠢呢!”

“对。”

“它们够蠢的了,连躲阴凉都不知道。可心眼笨的牛都会。”

“我的样子?”

“鱼也会,还有蛇也会。”

“他说从你现在整个儿的样子就能看出来。”

“你觉得蛇比鱼笨吗?”

“他怎么知道的?”

“这我怎么知道,天晓得有谁知道。我看它们都是一样笨。”

“杰西说你已经找好了。”

“别生气,我可没想惹你。”

“嗯,”约翰·格雷迪把一只脚搭到另一只脚上说,“在找。”

“我没生气。”

“你找到一个相好的姑娘了?”

“那好,往下讲你的故事吧。”

沉默,从马厩的那头传来一阵阵马在马厩里躁动和喘息的声音。

“这不是故事,只是对马的一些看法罢了。”

“那也许是因为你练习得还不够。”

“哪些看法呢?”

“可我不是很会哄骗。”

“我不知道,我忘了。”

比利没作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是的,我同意。”

“得了,你没忘。”

“当然,难道你不这样以为吗?”

“你刚才正在讲马有两个脑子的事。”约翰·格雷迪插嘴道。

“你以为马能知道你心里的感觉吗?”

奥伦吸了口烟,看了约翰·格雷迪一眼,直起身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说:“马是一种与许多人想象完全不同的动物,这就是我刚才说的意思。好多人因为无知而对马的看法不对,实际上是把左半边马和右半边马混在一起了。比方说,你在这边给马备好了鞍子,然后却绕到马的另一边去踩镫上马,好了,谁都明白这会有什么结果。”

“我不知道,我觉得全凭你心里的感觉了。”

“那还用说,肯定闹个人仰马翻!”

“我问的是怎么哄。”

“没错,因为那半边的马连见都没见过你嘛。”

“我不知道,”小伙子应道,“你是问怎么哄呢,还是问该不该哄呢?”

奥伦一边说,一边比画:忽地抬起两肘,吃惊地把一边身子猛往回一缩。“‘混蛋,’”他学着马的样子说,“‘这是谁呀!’”

“怎么能哄一匹马呢?”他转身,看着约翰·格雷迪问。

约翰·格雷迪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又放到桌上,特洛伊被逗笑了。

“不。”

“也可能不过是马不习惯人从另一边上来吧?”他说。

“这是你的职业秘密吧?”

“说得对。可问题是,如果骑手事先让那半边马看见他,和它商量好,它还是会让你从它那边上来的。”

“我也说不清,就说说道理吧。”

“依我看,要是左右两半马互相连话都不通,那麻烦就大了。那整个儿马都没法向同一个方向起步了。我说得对吧?”

“对马。”

奥伦吸着烟,望了特洛伊一眼,说:“对于马的脑子,我不是行家。我只是说说我这个牛仔自己的经验。一匹马是分成两边的,这就是我的经验。你做什么都要总在它的同一边做,别管另一边。”

“对谁啊?”

“嗯,我认识有些人就是这么做的,好多个。”

“你对它们常说些什么呢?”

“对,有些人是。可我觉得这是他们有意养成的习惯。马原本两边还是一样的。”

“说得有点太夸张了。”

“你认为不可能把马的两边都训练得完全一样?”

“总还是值得一试的嘛。听奥伦说,你那匹獐头鼠目的马,你那么上心,已经训练得很听话,能说什么做什么了。”

“你可问倒我了。”

“可我看你还挺上劲儿的嘛。”

“怎么会,这是个很自然的问题嘛。”

“算不上。”

“也可能吧,也许。不过很难,大概必须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才行。”

“不知道你还是个跳舞能手!”

“那,要是一对双胞胎兄弟该就行了吧?”

“腿都快跳断了。”

“从道理上说,也许就能行了。我不知道。可你那么做,要干什么呢?”

比利在门道里坐下,一只脚跷起蹬在门框上,帽子摘下扣在膝头,头向后仰着。约翰·格雷迪打量着他,问道:“你跳舞了?”

“那我就会有一匹两边平衡的马了。”

“都去了,除了你。”

“不,你还是不会有。你只不过有一匹觉得世上有两个你的马。想一想,要是有一天,它看见你们双胞胎兄弟都在它的同一边,怎么办?”

“都谁去了?”

“那,它大概会想着我们这是四胞胎了吧。”

“我们到米西拉家跳舞去了。”

“不,”奥伦摁灭他的烟头,断言,“它的想法还是和所有其他的马一样的。”

“我挺好。你们今天都上哪儿去了?”

“什么想法?”

“你怎么样?”

“它会想:你真是个呆头呆脑的大傻瓜!”

“嗨,你好。”

说着,他往后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好了,明天早上见。”

“怎么样,牛仔?”比利说。

厨房门在他身后关上了,特洛伊头摇摇,说:“我们的老奥伦越来越糊涂了。”

比利站在门道里,有点喝醉了,帽子推到后脑勺上。

约翰·格雷迪笑了笑,把面前的空盘子推到桌子当中,往后靠着椅背坐着。隔着窗户可以看见奥伦,他正了正帽子,正顺着车道向他和他的猫所住的小屋子走去。奥伦以前并不是个牛仔。他在北墨西哥做过矿工,在二战和墨西哥革命中打过仗,又在帕米亚盆地油田做过杂工,还在几个不同国籍的海轮上当过水手。这当中,他还结过一次婚。所有这些,现在对奥伦来说,都总勾起无穷的伤感,从而不堪回首了。

比利进来时,约翰·格雷迪正躺在架子床上,眼睛望着凹凸不平的天花板出神。

约翰·格雷迪喝尽杯底的剩咖啡,把杯子放到桌上。“奥伦没事,他挺好的。”他说。

他在等她,可她还一直没来。他站在窗户边,把镶老式花边的窗帘掖在身后,望着街上的行人。如果有人从街上抬头看,看到满是灰尘的玻璃窗后的他,就会看出他是在等人。到了下午,近傍晚时分,街上的喧闹渐渐静了下来。街对面铁器店的主人关上店门,锁上了铁栅栏。一辆出租汽车开过来停在了这家旅馆前。他向前探出身子,脸贴到冰冷的玻璃窗上,但还是看不到是不是有人下车。他转身跑到门边,开开门,跑到楼梯边,从这里可以看到下面的前厅。没见有人进来,他回到屋子里,又到窗边再往外看时,出租车已开走了。他跌坐到床上,看着地上太阳的影子越来越长,终于,屋里黑了下来,窗外旅馆的绿色霓虹灯招牌亮了起来。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从桌子上拿起帽子戴上,向外走。走到门口,又转身看了看屋里,才走了出去,随手拉上了门。要是他再稍微多站一会儿,那他就会正好在狭窄的楼梯道里碰上来找他的妓院老女佣拉提尔达了。可现在,在乱纷纷的前厅里,他只是一个普通住客,她只是一个从街上跑进来的老女人,互不相识,便擦肩而过了。他走出旅馆,走进了外面的冷空气里。而她则费力地爬上楼梯,敲他的房门,等了一会儿,又敲。过道那边的一间屋子门开了,一个男人伸头望过来,对她说他屋里的毛巾用完了。看来,他是把她当成这旅馆的清洁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