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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老头子大谈他偏爱的话题,并讲了一个稀奇古怪的诉讼委托人的故事

“事情很快就一目了然了:海滩上有些散乱的衣物。一个人的脑袋在离海滩不远的波浪中忽隐忽现。一个老人在海滩上焦急地来回跑着,一边痛苦地拧着双手,一边撕心裂肺地求救。现在体力已完全恢复的病人脱掉了衣服,冲进海里,正准备扑入水中,去把那个命弦一线的人救上岸来。

“一个平静的黄昏,他坐在这里,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瞧一瞧飞翔的海鸥,抑或放眼远望海中那条辉煌的深红色道路——它从海洋的中央开始延伸,似乎直达海的边缘那太阳落下的地方。正在这时,一声洪亮的呼救声打破了海滨深沉的寂静。他仔细聆听,怀疑是不是幻觉,此刻求救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猛烈了。他猛地站了起来,匆匆朝求救声的方向冲去。

“‘快点,先生,看在上帝的份上。救命,先生,为了上天的爱。他是我的儿子,先生,我惟一的儿子呀!’老人疯狂地说着。‘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先生,他就要在他父亲的眼前死掉了!’”

“那是夏季。他满脑子忧郁的想法,常常在黄昏时来临离开他孤独的住处,沿着绝壁下的小径信步徜徉,走到一个他心仪已久的地方,坐在某块从绝壁坠落下来的石头上,把脸埋进双手,坐上好几个小时。有时候一直坐着直到夜幕完全降临,他头顶那些狰狞的巉岩投下长长的影子在他周围抹上一层浓重的黑暗。

“一听到老人说的第一句话,他立马停住了救人行动,并且把双手交叠在胸前,纹丝不动地站住了。

“他叫人把他搬离让他历尽丧亲的悲痛与不幸的地方,移居到海边一处清静的地方。这并不是为了恢复内心的宁静和幸福,因为这两者已经永远地逝去了。而是为了使他衰弱的身体尽早康复,并深思熟虑他宝贵的复仇计划。在这里,某一个恶魔给了他一个实施极其可怕的复仇机会。

“‘天啦!’那个老人大声呼叫,同时往后退缩。‘海林!’”

“高烧退去,神志恢复,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富有而且自由了:有人告知他的父亲已经死在鸭绒床上,正是这位父亲宁愿让他死在狱中——何止是宁愿!他已经残忍地让那些对他来说比他自己的生命重要得多的人因贫困和无药可治的心病而离开人世。他一心一意要让儿子穷得像个乞丐,但由于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过于自负,他一再拖延,结果还来不及采取措施,自己已归西,现在他在另一个世界肯定在咬牙切齿,悔恨自己因疏忽而把财产留给了儿子。他醒来时发现了这一点,还发现了许多其他的东西。他想起了他活下去的目的,记起了他的仇敌是他妻子的亲生父亲——那个害他坐牢的人,那个在女儿带着孩子在他脚边乞求怜悯时把他们娘儿俩踢出门外的人。噢,他对自己身体的虚弱诅咒得如此厉害以至于他没能马上振作起来,开始积极实施他的复仇计划!

“这位陌生人冷冷一笑,一言不发。

“他这会儿正走在大沙漠焦灼的黄沙里,赤脚,孤零零一人。沙土令他呼吸不畅,视线模糊。它的细小的颗粒钻进了他的毛孔,使他难受得快要发疯。大团大团被风卷起的沙,被熊熊燃烧的太阳照得通亮,有如一根根在远方肆虐的火柱。一根根枯骨撒在他的脚边,那是葬身在这地草不生的荒漠里的人们的遗骨。一种可怕的光笼罩着周围的一切。目光所及之处,除了恐怖还是恐怖。他挣扎着想发出恐怖的叫喊,但那是枉然,他的舌头粘在口里,他疯狂地冲向前方。在超自然的力量的支持下,他硬撑着穿越黄沙,又累又渴,精疲力竭,最后倒在地上不醒人世。一种沁人心脾的凉爽使他清醒过来。那潺潺作响的声音是什么?水!的确是一股清泉。那条清亮新鲜的水溪就在他脚边流淌。他喝了个够,把生疼的四肢在岸边展开,陷入了惬意的恍惚状态。渐渐走近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一个白头发的老头踉踉跄跄地过来解他的如焚之渴。他拼命抱住那个老人的身体,往后拉。老头挣扎着,哀嚎着要喝水,只要一滴水救命!但他死死地抱住那个老头不放,用贪婪的目光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的死去,然后他就用脚把那具尸体踢到了一边。

“‘海林!’老人说道,发狂似的,‘我的孩子,海林,我亲爱的孩子,你看!’那位可怜的父亲一边喘粗气,一边指着那个年轻人拼命挣扎的地方。

“虽然在接下来的一周内,他一直在受着高烧的折磨,日夜由人看护着,但即便是在胡话连篇的神志昏迷状态,他都一刻也没有忘记他的失去亲人的痛苦以及他所发的誓。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他眼前的幻象在不断变化,一个地方接着一个地方,一件事跟着另一件事。但这一切都跟他心中的伟大目标有着某种联系。

“‘你听。’老人说。‘他又在喊了。他还活着呀。海林,救救他,求你救救他吧!’

“应该马上把他妻子的遗体从监狱里搬出去,这是非常必要的。他非常镇静地接受了通知,并且默认那样做是应该的。监狱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围拢来观看搬迁。当那位鳏夫出现的时候,他们统统闪向两边。他匆匆地往前走,在邻近监狱大门的一小块有护栏的地方停住脚步,独自站在那里,人们善解人意地从那里让开了。那副简陋的棺材由男人们扛着缓缓前进。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全场,只有妇女们清晰可闻的悲叹声和抬棺者们在石板路上的才挪步打破寂静。他们到达那个失去妻儿的丈夫站立的地方,停下脚步。他把手放在棺材上,机械地整理了一下盖住棺材的柩衣,然后示意他们继续前行。棺材经过门厅的时候,监狱的看守们全都脱帽致意,紧接着那沉重的大门就在身后关上了。他茫然地看了看送葬的群众,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这位陌生人再一次微笑,依旧像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

“那天晚上,在他那间悲惨的牢房的死寂和凄凉之中,那个不幸的人跪在他妻子的遗体旁,祈求上帝作证,立下一个可怕的誓言:从那一刻以后,他要为他妻儿复仇。从那一刻起到他生命的尽头,他要倾注全部的精力来实现这惟一的目标。他的复仇将之路是漫长而又恐怖的。他的仇恨将永不消亡、永不停息。即使找遍整个世界他也要把那个复仇的对象找到。

“‘我亏待了你,’老人嘶声叫道,跪到了地上,合掌乞求。‘你报复吧。拿走我的全部,包括我的生命。把我丢进你脚下的海水里吧,我会毫无怨言就去死。把我扔下去,但你要救救我的儿子,他还年轻,海林,不能这么小就死掉!’

“他不再了说话,因为抱住他脖子的那条手臂变硬变沉了。一道深深的叹息从他面前那个已消瘦不堪的身体里发出。嘴唇动了一下,一丝微笑浮现在脸上。但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那一丝微笑渐渐消去,变成了僵硬而又可怕的凝视。从此他便孑然一身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你听好,’陌生人说道,狠狠地紧抓着老人的手腕,‘我要一命偿一命。我的儿子死了,他就死在他父亲的眼前,比眼下这个诽谤他的姊妹的小崽子要死得悲惨得多,痛苦得多。那时候你大笑,当着你女儿的面,那时你嘲笑我们的痛苦。现在你作何感想?你看看那里,你看呀!’

“‘我答应,我答应,’她男人说着,深情地跪倒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跟我说话,玛丽,再说一句。看我一眼——只要一眼!’

“陌生人边说,边指着大海。一声微弱的叫喊消失在海面上。那个垂死者的最后一次强有力的挣扎使涌动的波涛激荡了一下。他沉下去早早地进入坟墓的地方和周围的水混成了一片,再也分辨不清了。

“‘再也不会了,乔治,再也不会了,’奄奄一息的女人说。‘让他们把我葬在我可怜的儿子旁边吧,但你要答应我,如果有朝一日你能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如果某一天你有了钱,你要把我们迁到某个宁静的乡村墓地去,远远地离开这里,在那里我们才能得到安息。亲爱的乔治,答应我你会照我说的去做。’

“三年过后的某一天,一位绅士从伦敦一家律师的事务所门口停着的私家马车上走下来,说有非常重要的生意要和律师密谈:这位律师曾因为受理业务不太苛刻而名噪一时。虽然那位绅士未过壮年,但他的脸苍白、憔悴而且沮丧。以律师敏锐的观察力,一眼就能看出,疾病和苦难对他容颜的摧残,远远超过纯粹的时间之手在双倍的时间里所完成的。

“‘你不能死,玛丽,我不能没有你!’那位丈夫说,惊跳起来。他急促地来回踱步,用紧捏的拳头捶自己的头。然后他又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把她搂在怀里,稍微一些镇静说:‘振作起来,亲爱的。请你振作起来。你一定要活下来。’

“‘我想向你请教一些法律方面的事务。’陌生人说。

“‘真不想离开你呀,乔治,’她说,‘但这是上帝的旨意,你要看在我的分上承受它。噢!我多么感激他带走了我们的儿子啊!他是幸福的,去了天堂。假如他是在人世而没有母亲,那该如何是好!’

“律师讨好地鞠躬,并且一眼了瞟那位绅士手里拿的大包裹。他的客人留意到了这一眼神,便继续往下说。

“‘放我下来,乔治。’她气息奄奄地说。他这样做了,并且坐在她旁边,用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这可不是普通的业务,’他说,‘这些文件也是我费了不少心思弄到的,为它们我付出了长期的辛苦和昂贵的代价。’

“一天夜里她在丈夫怀里昏了过去,丈夫把她抱到敞开的窗边,好让新鲜空气使她苏醒过来。当时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丈夫看出她旧时的容颜已经不在,这顿时使他全身无力,因不堪她的重量而踉踉跄跄,俨然一个无能为力的婴儿。

“律师朝那包东西投去更迫切的目光,于是他的客人解开包扎的绳子,露出很多的期票,还附带有不少契据和其他文件。

“凡是见过那位母亲早已改变面容的人,都清楚她也是行将就木的人了。她丈夫的狱友们不敢过问他的痛苦与不幸,但把他先前和两个同伴合住的一间小囚室让给了他一个人。那位母亲和他一起住在那里:没有痛苦,但也毫无希望,她的生命在,慢慢地走向衰亡。

“‘在这些文件上署名的那个人,’委托律师办事的当事人说,‘你看得出来,他靠这些东西在过去的几年间借了一大笔。他跟这些借据的主人达成了一种默契,即在一定的期限内,这些借款随时可以延期。而我花费了相当于票面价值三四倍的价钱,把它们从原债主手中一份接一份通通买了过来。那种默契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书面注明。最近那个人蒙受的损失惨重。假如这些债务一时间全部压到他身上的话,那他马上就要崩溃。’

“冬天来临,接下来的是几个星期的寒冷和暴雨。那个可怜的女子搬到了离丈夫的牢狱较近的一间陋室。尽管搬家是迫于有增无减的贫困,但是现在她倒更幸福了,因为她离丈夫更近了。有两个月,她和她的小伴侣每天照常来等着开门。后来有一天她没有来,这还是头一次。第二天早上,她独自一人来了。那个可怜的孩子死了。”

“‘一共有好几千镑呀。”律师说道,查看那些文件。

“父母对这一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们俩相互看着对方,谁都不敢互诉痛苦。这个健康、强壮的男人,本来是可以胜任几乎所有的辛苦劳作,可是他却正在严密的囚禁和监狱不健康的空气中消耗生命,日见憔悴。那个纤弱的女人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磨难之下垮下去了。那个孩子的幼小的心灵破碎了。”

“‘没错。’委托人说。

“二十年以前,那条人行道几乎被一个母亲和一个孩子的脚步踏穿了,日复一日,他们每天清早都会出现在的监狱的门口。常常是经过一夜难眠的凄苦和焦急的愁思之后,他们在那里匆匆地待上一个钟头,随后那位年轻的母亲会柔顺地离开,带着那个孩子走上那座古老的桥,把他抱起来让他看那波光粼粼的河水——河水被早上的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辉,随着大清早河里正在为生意和娱乐而做的忙碌准备而闪动着——她希望眼前的景象能激发孩子的兴趣。但是她很快会把孩子放到地上,用围巾捂住自己的脸,让那使她的眼睛快要瞎了的眼泪夺眶而出。因为没有丝毫兴趣或感到欢快的表情使孩子那瘦削、病态的脸容开朗起来。孩子的记忆极为有限,但它们全都与他双亲的贫困与不幸有关。他曾长时间地坐在他母亲的膝上,怀着孩子气的同情看着泪水偷偷滚落她的脸颊,然后静静地爬到某个黑暗的角落,呜咽着昏睡过去。人间的残酷现实,以及它的很多最糟的不幸——饥寒交迫以及穷困潦倒——从他的理性萌芽的时候起,他就对它们有了深刻的感受:虽然具有儿童的形体,可是他却没有轻松的心境、欢快的笑声和清澈的眼神。”

“‘我们要做些什么呢?’律师问道。

“有很多眼睛在当初第一次进入古老的玛夏尔希监狱的时候,它们曾轻松自如地看过上述的景象:因为绝望不会随着第一次沉重打击而降临。一个人对没有经过检验的朋友怀有信任态度,他记得他的酒肉朋友们在他风光的时候曾多么慷慨地承诺要为他服务。他满怀希望——毫无经验的幸福者的希望——最终在挫折和轻蔑的伤害下枯萎。等到负债者们在狱中饱受煎熬,既没有获释的希望,也没有自由的前途,落到了说‘他们在狱中腐烂’不再是一种修辞说法的悲惨处境的时候,那些眼睛便深深陷进头颅,从那些因饥饿而瘦削、因囚禁而失色的脸孔朝外面怒视啊!如今极端的残暴行为已一去不复返,但它的余孽却阴魂不散,足以引发很多使心脏流血的事情。”

“‘做什么!’委托人答道,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动用所有的法律机器,动用智谋所能设计和卑鄙所能实施的所有阴谋。正当的手段加不正当的。法律的公开逼迫,附上最精明的律师的全部伎俩。我要让他慢慢地受尽煎熬,艰难地死去。毁了他,夺走他所有的田地和财产,把他逐出家门,让他无安身之处,让他在晚年沦为乞丐,让他在普通的牢房里度过余生。’

“也许是我胡思乱想,也许是没法摆脱与这个地方有关的那些陈年旧事,总之伦敦的这个地方让我受不了。那条街道宽敞的,街边的铺子也挺大的,车辆往来穿梭的声音、人潮川流不息的脚步声——所有熙熙攘攘往的喧哗,在这里从清晨闹到半夜,但是它周围的其他街道却恶劣且狭窄。贫穷和淫荡正在拥挤的小巷里溃烂。困乏和不幸被囚禁在逼仄的牢房里。至少在我看来,这里笼罩着一种阴郁又凄凉的空气,让人感到一层肮脏、病态的色泽。”

“‘可是办案的费用,先生,所有这一切的支出,’从瞬间的惊讶中回过神来之后,律师以商讨的口吻说,‘如果被告是一个破产的人,谁来支付诉讼费呢,先生?’

“在鲍洛区的大街上,靠近圣乔治教堂,而且就在同一边街,坐落着一所最小的负债人监狱——玛夏尔希监狱,尽人皆知的。”

“‘你开个价吧。’陌生人说,他的手因激动抖得很厉害,以至于他握不稳他说话时拿起的笔了。‘随便多少,马上给你。不要不好意思,伙计。只要你能帮我达到目的,再大的数额都不在话下。’

“我是在哪里听到或者怎样听到这个故事的,”老头说,“这不重要。假如我要按照我碰到这事儿的顺序讲述,那我就应当从中间讲起,讲到结局的时候再回到开头去。”

“律师试探性说了一个大数目,作为他所要求的把吃亏的可能性都算在内的预付款。但与其说这是按委托人的要求大胆开价,还不如说是他想看看委托人到底认真到什么程度。陌生人如数开了一张支票,然后就走了。

老头子讲的古怪的诉讼委托人的故事

“支票如数兑现了,律师见那位奇怪的委托人是值得信赖的,便全心全意地工作起来。此后的两年多时间里,海林先生常常整天地坐在事务所,聚精会神研读他们已积累起来的那些文件,他闪烁着快乐的亮光的双眼,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看那些申辩的信、要求稍稍延期的请求书以及对方必定陷入破产的证明材料,这些都是一笔债款接一笔债款、一项诉讼接一项诉讼地打官司之后不断涌来的。对所有要求稍微宽限时日的请求,都只有一个答复——必须即刻付款。随着一个个强制性执行令的发出,田地、房屋和家具被一一夺了过来。那个老头子若不是躲过警察的耳目逃掉的话,他恐怕已锒铛入狱了。

老头儿环视桌子周围,睥视得比先前更厉害了,仿佛在为每个人脸上流露出的关注而得意洋洋。他一边用手搓下巴,一边抬头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然后便开始了以下故事:

“海林难以平复的仇恨并没有因为他的迫害获得成功而得以满足,反而倒是因他造成的毁灭而成百倍地增加了。一听说那个老头跑了,他气愤到了极点。他在狂怒中咬牙切齿,自己扯自己的头发,还恶毒地诅咒那些负责逮捕老头的人。他们一再保证绝对能找到那个逃亡的人,这才使他恢复了平静。密探们四处打听情况。想方设法要找出逃亡者的藏身之处。但所有这一切都是徒劳。半年过去了,但是那老头仍然不知去向。

“噢,说吧,”劳顿说,“除了我谁都没听过,而且我忘得差不多了。”

“最后,一天深夜,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现身的海林,出现在他的代理律师的私人住宅门口,传话说有一位绅士想立刻见他。律师在楼上辨认出了他的声音,还来不及叫仆人请他,他已经冲上楼梯,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地进了客厅。他关了门,以避免被人听见,然后倒进一把椅子里,低声说:

“我希望你能再说一遍。”匹克威克先生说。

“‘嘘!我总算找到他了。’

“我不会信口开河的,因为我从没听过那个故事。”马赛克装饰扣的主人说。

“‘真的!’律师说。‘做得好,我亲爱的先生。’

“假如!”那个老头儿大叫一声,显出极为轻蔑的样子。“我想呀,”他转向劳顿,补充说,“接下来他会说,我在律师事务所时碰到的那个古怪的诉讼委托人的故事也不是真的——我知道他一定会这么说的。”

“‘他躲在堪登镇的一个环境恶劣的住处,’海林说。‘我们根本见不着他,也许倒是件好事儿,因为他一直独自住在那里,过得苦不堪言,他穷了——穷极了。’

“这个故事倒不赖,假如它是真的。”那个有马赛克纽扣的男子说道,一边燃起起一支新的雪茄。

“‘很好,’律师说。‘当然,你明天就要去逮捕他啰?’

“我还认得一个人——让我想想看——离现在大概有四十年了——他在这些年头最久的学院中租了一套破旧、潮湿、腐朽的房子,那里已经锁了很长时间没人住了。关于这个地方老太太们有很多奇闻轶事,它当然绝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但是他穷,而房子便宜,这理由对他来说再充分不过了,即使房间的状况比实际糟糕十倍,他也会因价格低廉而租下它的。他不得不买下留在房间里的一些破败的设置,其中有一样是一个粗大笨重的装文件的木头柜子,它上面有道玻璃门,里面有一块绿色的帘子。这对他来说完全是一件废物,因为他压根儿没有文件需要存放。至于说他的衣服,都在他身上,反正这一点儿也不辛苦。就这样,他把他所有的家当都搬了进去——还不够装一车哩——把它们分散地安置在房间里,以便使那四把椅子尽可能看上去多得像是一打椅子。晚上他在炉火边,一边喝他赊账买来的两加仑威士忌酒,一边琢磨他以后可否付清所欠酒账,假如还得起又需要多少年时间,这时他看到了那个木柜子的。‘哈,’他说,‘假如我不是非得按那个老旧货商的价钱买了这个丑东西,那么我也许就可以用那笔钱买了某个称我心意的东西。我告诉你吧,老家伙,’他大声地对那个柜子说,‘假如不是打碎你的老尸骨会浪费力气,得不偿失的话,我真想立刻拿你来当柴火烧。’他话音刚落,就隐约听到一个好似微弱呻吟的声音,它好像是从柜子里面发出来的。他先是一惊,但是经过片刻思索,他断定是隔壁的一个什么年轻人吃完饭回来了,于是他把脚搁到火炉架上,拿起火钳拨起火来。这时候那个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其中的一个玻璃门慢慢地打开了,显露出一个面容苍白憔悴衣衫褴褛的人形,笔直地站在柜子里面。人形又高又瘦,脸上满是忧愁和焦虑。但是那人的肤色怪怪的,整个身体显出一副形销骨立的久离人世的模样,那是任何活人都不会有的。‘你是谁?’新房客说道,面色惨白了,同时举起火钳,对准那个人形的脸。‘你是谁?’‘不要用火钳刺我,’那个人形回答说,‘如果你瞄得那么准地猛投过来,那么它一定会戳穿我,毫无阻碍地穿过我的背刺进我背后的木头里。我是一个鬼。’‘那么,你在这里做什么?’房客吞吞吐吐地说。‘在这间房子里,’鬼魂回答说,‘我的肉体曾经不分昼夜地操劳过,结果是我和我的孩子们都成了乞丐。这个柜子是用来放那一长溜一长溜的文件的,它们是我费了好长时间积累起来的。在这间屋里,当我因为痛苦和久久不能实现的希望而离开人世的时候,两个阴险的贪心汉瓜分了我在悲惨的一生中拼命挣来的财富,结果一个铜子都没有留给我不幸的子孙。我把那两个家伙从这里吓跑了,此后我每天晚上——晚上是我惟一能重返人间的时间——我都到我长期饱受苦难的这个地方来游荡。这套房子是我的:理应把它留给我。’‘假如你一定要在这里显形的话,’房客说道,在鬼魂啰啰嗦嗦地讲话的时候他已经回过神来,恢复了镇定,‘我很乐意放弃这个地方。但是我有一个问题,假如你同意的话。’‘你说。’鬼魂严厉地说。‘那好,’房客说,‘我的话并非专门针对你而言的,因为它同样也适合我听说过的大多数的鬼。依我看真是有点矛盾,你们原本有机会去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因为我觉得空间对你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你们却固执地要回到曾经使你们痛苦的地方。’‘天啦,这倒不假。我以前从没想到过这点。’鬼说。‘你知道,先生,’房客继续说,‘这间房子是非常不舒服的。从那个柜子的外形看,我想它不可能没有臭虫。我真的觉得你能够找到很多更舒服的地方。更何况伦敦的天气如此糟,简直是讨厌至极。’‘你说得很在理,先生,’鬼魂有礼貌地说,‘以前我从没想到过这些。我要赶紧找个地方换换空气才是。’事实上,在他说话的时候他就开始消失了:不到一会儿,他的腿就完全不见了。‘还有,先生,’房客追着鬼魂说,‘要是你乐意行行好,能给正纠缠在其他古老的空房子里的其他女士们和绅士们提点建议,告诉他们到别的地方去会更舒服,那你就使社会受惠不浅了。’‘我会的,’鬼魂答道。‘我们一定是一些笨蛋,笨到家了,真的。’说话完毕鬼魂就消失了。而更不同寻常的是,”老头子补充说,用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全桌的人,“鬼魂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没错。’海林答道。‘且慢!不行!再等一天。你一定对我想延迟一天感到意外吧?’他补充道,表现出可怕的微笑。‘我先前忘记了。后天是他人生中的一个纪念日:就在那一天动手吧。’

“是的,有趣,难道不是吗?”小老头儿答道,恶狠狠地斜视了一下。然后,也不等人回答,他又接着说道:

“‘很好,’律师说,‘你要不要给警官写个通知?’

“有趣!”匹克威克不禁地叫道。

“‘用不着。叫他在这里等我,晚上八点,我亲自陪他去。’

“奇怪!”小老头儿说,“胡说八道!你觉得它们奇怪,是因为你对它们一无所知。它们挺有意思,但是没有什么不寻常的。”

“他们在约定的那天晚上碰头,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车夫把车停在古老的潘克拉斯大道的那个拐角,也就是教区贫民收容所那儿。在他们抵达那里之前,天色已经暗下来。经过家畜医院前面那堵没有窗户的墙之后,他们进了一条小巷,这条巷叫做——或者那时候叫做——小学院巷,那个地方呀,无论现在热闹与否,在当时可是相当荒凉的,周围除了田野和水沟以外几乎一无所有。

“你讲给我们听的事情真奇怪啊,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一边借助眼镜仔细地打量那个老头的面孔。

“海林拉下旅行帽遮住半边脸,将披风紧紧裹住身体,停在街上最简陋的那座房子前,轻轻地敲了敲门。很快有一个妇女来开了门,她行了一个屈膝礼表示问候,海林用耳语叫警官等在下面,自己轻手轻脚地爬上楼,开了前房的门,马上进去了。

“我还知道另外一桩怪事。”小个子老头儿接着又说,这时他的咯咯笑已平息一点了。“事情发生在克里福德院。顶楼的房客——坏蛋——把自己关在卧室的壁橱里,服下一些砒霜。管事还以为他赖账逃掉了哩。打开门,贴了出租启事。另一个人来了,租了那套房子,置办了点家具,住了下来。不知怎么他就是睡不着觉——总是心神不宁和不舒服。‘古怪呀,’他说。‘我要把另一间房用做卧室,把这一间用做起居室。’他做了更换,晚上睡得很香,但是突然发现,无缘无故晚上却读不进书。于是他变得神经兮兮而且不舒服起来,总是去剪蜡烛芯并且疑神疑鬼地东张西望。‘我真是闹不明白,’一天夜里他去看了一场戏回来,一边喝冷酒一边自言自语,他把背靠在墙上,以免自己幻想有人藏在身后——‘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紧接着他的目光落到了那个一直紧锁的小壁橱上,一阵颤抖从头到脚掠过全身。‘我曾经就有过这种感觉了,’他说,‘我总是不由自主要猜测那个壁橱有问题。’他尽了巨大努力,一鼓作气,用火钳三下五除二就打碎了门上的锁,打开壁橱门,呀,真的,先前那位房客笔直地站在角落里,手里还紧紧地抓着一个小瓶子哩,而他的脸呢——算了,不提了!”老头子一说完,就环顾一下惊奇的听众紧张的脸孔,脸上露出狞厉的快乐的微笑。

“他所追捕的那个他不共戴天的仇敌,如今已是垂垂老矣,他坐在一张空荡荡的桌子边,桌上只可怜巴巴地放着一支蜡烛。海林进房的时候他显得很惊讶,无力地站了起来。

“法学院的资深成员们决定撞开他的房门,因为他已欠了两年的房租。他们说做就做。强行破开了锁。于是一具穿蓝色上衣、黑短裤和丝拖鞋的满是灰尘的骷髅倒在那个开门的工友身上。离奇吧,这事儿。也许有几分古怪吧?”小个子老人的头歪得更厉害了,并且满怀无法形容的快乐搓着双手。

“‘又是什么?老头说道。‘又是什么新的不幸?你为什么来这里?’

“最后怎么了的呢?”匹克威克先生问道。

“‘和你说说话。’海林答道。说着,他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一边脱下披风和帽子,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

“你肯定没有,”小个子老人说,“理所当然嘛。就像我的一位朋友,他过去经常跟我说:‘这些房间有什么了不起的?’‘是些奇特的老房子啊。’我说。‘完全不是。’他说。‘怪孤寂的。’我说。‘一点儿也不。’他说。有一天早上他正准备去开外面的门,却中风病突然发作,辞世了。他一头栽在他的信箱里,就那样倒在那里,一靠就是十八个月。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不在伦敦去外地了。”

“那个老头好像马上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扣住在椅子里,双手绞在一起,以一种憎恶与恐惧交集的神情注视着眼前那个幽灵。

“坦白地说我以前从没有想到过这一方面的浪漫故事。”匹克威克先生笑着说。

“‘六年前的今天,’海林说,‘我立誓要你偿还我孩子的性命。就在你的女儿的尸骨旁,老家伙,我发了誓要用一生来复仇。我一刻也没有背离过我的目标。即使我有那么一会儿背离,只要一想到她慢慢死去时那种无怨无悔的痛苦神情,或是我们无辜的孩子的饥饿脸色,我又找回了巨大的勇气去完成我的任务。我的第一项报复你依然记得很清楚吧。现在是时候来实现我的最后一项。’

“谈什么你们的德国大学,”小个子老头儿说,“呸!本国的浪漫故事不计其数,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只是人们想都不愿想。”

“老头子颤抖起来,双手无力地垂到了两边。

匹克威克先好奇地看着老头儿,在座的其他人微笑着,一言不发地旁观。

“‘我明天就离开英格兰。’海林停顿了一会儿之后说。‘今晚,就像你曾经让她饱受折磨一样,我要让你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进不见天日的监狱去吧——’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们又是最平淡最不浪漫的。它们是绝佳的慢性折磨的场所啊!想一想吧,为了谋求这么个职业,贫穷者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使自己沦为乞丐,还从朋友那里偷窃,可是那个职业却决不会给他挣来一口面包。等待——希望——失望——恐惧——痛苦——贫穷——希望的破灭,以及出路的断绝——也许自寻短见,要么成为邋遢潦倒的酒鬼。我对他们的描述不错吧?”老头儿一边搓双手,一边斜眼看看大伙儿,仿佛很激动找到了另一种观点来阐述他所钟爱的话题。

“他抬起眼睛看了看老头的面孔,不再说话了。他举起蜡烛来检查那张脸,然后轻轻放下,走出了房间。

在那位老人突然爆发的激情以及唤起这种激情的那个话题之中,有某种东西如此古怪,以致匹克威克先生一时措手不及答不上话来。老人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激昂情绪,恢复了在刚才的兴奋中已消失的睥视的神态,说道:

“‘你最好是去瞧瞧那个老头,’一边打开大门并示意警官跟着他走的时候,他一边对那个女人说,‘我想他是病了。’那个女人关上门,急忙跑上楼去,发现老头已经咽气了。

“你!”老头儿不屑地说。“你对过去的事情清楚什么?那时候青年人把自己禁闭在那些寂寞的房间里读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读了又读,一直读到因半夜而神志不清。一直读到他们的心力憔悴。一直读到晨光不再带给他们清新和健康。由于把自己的大好青春献给了枯燥乏味的老书,他们在这种违反自然的寒窗苦读下累垮了。再说后来的岁月,截然不同的日子吧,也正是在这些房间里,人们经历了由于‘生活’以及放荡而招致的巨大劫难,不是因肺痨病而慢慢地垮下去,就是因热病而迅速地耗尽生命——关于这些你又了解多少呢?你知道有多少徒然乞怜的律师曾暗自神伤地离开律师事务所,而到泰晤士河寻找一片安息之地,或是到监狱里去寻找避难所吗?那些房子,可不是普通的房子啊。那些古老壁板如今已荡然无存,但是假如它被赋予了说话和记忆的能力,能够从墙壁里跳出来讲述它的恐怖故事,那你会怎么说呢?——人生的浪漫故事,先生,人生的浪漫故事啊!如今它们看上去可能是平淡无奇的,可是我告诉你,它们是一些奇怪的古老的地方,我情愿听很多题目吓人的虚构传说,也不愿听那些房屋中任何一间的真实历史。”

“肯特郡最安宁、最静谥的教堂墓地之一,里面长满野花和青草,周围柔美的风景构成了英格兰花园里最美丽的风景。在这墓地里的一块朴实无华的墓碑之下,埋葬着那位年轻母亲和她温顺的孩子。但那位父亲的骸骨没有和母子俩的合葬在一处。而且自从那天晚上以后,海林便杳无音信了。”

“是我,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答道,“我说它们是一些历史悠久而又古怪的地方。”

老头儿讲完故事之后,来到屋角的一个木挂钩前,取下他的衣物,小心翼翼地穿戴好。然后,他一句话也没说就慢慢地走远了。由于缀有马赛克纽扣的绅士已经睡着了,而在座的大部分人都在认真地做着把熔化的蜡烛油滴进自己的对水白兰地杯子的趣味游戏,谁都没有注意到匹克威先生已经离开了。付过自己和威勒先生的酒账之后,他和威勒先生道走出了“喜鹊和树桩”酒馆的大门。

“啊哈!”那个老人说道。“啊哈!是谁在谈论法学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