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出这一请求后,那个胖子屈尊让擦靴子的去搬绅士们的东西,他自己则带着他们走过一条又长又黑的过道,把他们带到一个宽大却陈设相当糟糕的房间,里面有一个脏兮兮的火炉,炉子里的一小堆火可怜巴巴地努力欢腾起来,但很快就被这里的沮丧气氛淹没了。一个小时之后,一点鱼以及一块牛排给旅客们端了上来,在晚餐享用之后,匹克威克先生和彼得·麦格纳斯先生把椅子拉到火炉旁边,在为旅馆的利益叫了一瓶价钱极高、口味绝差的红葡萄酒之后,他们又为自身的利益喝起对水白兰地来。
“我的朋友们今天还没有来,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那么我们就一起吃饭吧。为我们开一个私人包房吧,招待。”
彼得·麦格纳斯先生本来就是一个十分善言的人,而对水白兰地更是起到了微妙的功效,使他隐藏在心底最深层的秘密都呼之欲出。他谈了他自己,以及他的家庭、亲戚、朋友、笑料、生意以及兄弟(大多数饶舌的人是有很多话源于他们的兄弟的),一五一十说了很多,忧郁地通过他的有色眼镜审视匹克威克先生几秒钟,接着略显羞怯地说:
“没有。”
“你认为——你认为,匹克威克先生——我来这里的目的是?”
“那叫温克尔的呢?”
“说真的,”匹克威克先生说,“我还真是猜不着。是不是生意上的事。”
“没有。”
“一部分是,先生,”彼得·麦格纳斯说,“但是同时,另一部分错了。再给你个机会,匹克威克先生。”
“是不是也没有一位斯诺格拉斯先生吗?”匹克威克先生又问道。
“真的,”匹克威克先生说,“我真甘拜下风了,告诉我或不告诉,随您,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吧。因为我就是想到天明,也绝对不可能猜中的。”
一个肥胖的招待,手臂下夹着一条已用了两个礼拜的餐巾,腿上套着与它一样历史悠久的长统袜,他听到匹克威克先生向他问话,便渐渐地停止了凝视街道的贵干。在把那位绅士从帽子顶到绑腿下面的纽扣认真地审视了一番之后,他用强调的口吻说:“没有。”
“嘿,那么,嘻——嘻——嘻!”彼得·麦格纳斯说,腼腆地哧哧一笑,“你心里怎么看呢,匹克威克先生,要是我是来求婚的,你心里怎么看呢,先生,呃?嘻——嘻——嘻!”
“万分荣幸,”匹克威克先生答道。“但是我不确定我是不是有朋友在这里。有没有一位图普曼先生住你们这儿呢,招待?”
“怎么看!你成功的几率非常大。”匹克威克先生答道,露出他最平易近人的一种微笑。
“啊,”麦格纳斯先生说,“这真是太巧了。哎,我也是在这里歇宿。希望我们能共进晚餐。”
“天呢!”麦格纳斯先生说,“可你真是这么认为吗,匹克威克先生?你确定,是吗?”
“是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确定。”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是在这儿歇宿吗,先生?”彼得·麦格纳斯先生问道,此刻条纹包、红提包、褐色纸包和皮帽盒全被放进了过道。“你是在这里歇宿吗,先生?”
“不会吧,你不会在开玩笑吧。”
伦敦来的驿马车在每天黄昏的同一时间停车的地方,就是这家极度臃肿的酒店的门口。匹克威克先生、山姆·威勒和彼得·麦格纳斯先生在本章所提到的那天傍晚,同样是从这种伦敦驿马车上走了下来。
“不是开玩笑,说的实话。”
在伊普斯威奇的大街的左侧,经过镇政府大厦前的空地后再向前一小段距离,就到了远近驰名的“大白马”旅馆,旅馆见正门上方的一尊狂暴的动物石雕而特别引人注目,那石兽扬着鬃毛和马尾,远观像一匹发狂的拉车的马。大白马在这一带大出风头,和一头得奖的公牛、或一个让本郡报纸的年度纪事记录在案的萝卜、或一头硕大笨拙的猪一样出色——因为它本身是一个庞然大物。再没有任何地方像伊普斯威奇的大白马旅馆似的,一个屋顶之下竟有那么多迷宫般的没铺地毯的过道,那么多挤在一起的光线昏暗而且发了霉的房间,那么多可以让人在里面吃和睡的小洞窟。
“哎,那么,”麦格纳斯先生说,“跟你说句心里话吧,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尽管我生来就十分爱嫉妒——嫉妒得要命——但我不妨和你说,那位女士就在咱们旅馆里。”说着,麦格纳斯先生取下眼镜,旨在眨巴一下眼睛,接着他又把眼镜戴上了。
诸如此类的谈话之后,威勒先生以极具魅力的方式融娱乐与教益于一体,帮助大家解决掉了旅途的沉闷枯躁,就这样打发了这一天的大部分光阴。谈话的话题是丰富多彩,因为就算威勒先生的宏篇大论个别时候停歇下来,也会有麦格纳斯接二连三的发问来填补空白——他不仅想知道他的旅伴们的全部个人历史,还每到一个站总要焦躁不安地大声嚷嚷,表明他非常在乎他的两个提包、皮帽盒子和褐色纸包的安全和康乐。
“我明白了,你在吃饭前老是跑出房去,跑得那么勤快,因为这个呀。”匹克威克先生说,表现出狡猾的神情。
“这是真的,先生,”威勒先生说,“要是他们是绅士,你可以称他们为厌世者,而现实中他们也仅仅喜欢守卡子。”
“嘘!恩,你说对了,正是这样子。只是我还没有傻到冒昧去找她的地步。”
“天哪,”匹克威克先生说,“我以前一点不知道。”
“怎么这么说!”
“是的。正是因为这一缘故,他们与世隔绝,把自己关在卡子里。他们收买路钱,一来是为图个清静,再者也是为了报复人类。”
“是没有。那是行不通的,你知道,刚刚经过舟车劳顿嘛。等到了明天再说,先生。那时会多一位的把握。匹克威克先生,那个提包里装着一套衣服,盒子里有一顶帽子,我希望它们能发挥最大的作用,给我提供莫大的帮助,先生。”
“噢,真的吗?”匹克威克先生说。
“绝对会!”匹克威克先生说。
“他们全部是些在生活中不如意的人。”
“是的。你一定注意到我今天对它们表现出的关心和不安了吧。我相信,就算有钱,那么好的衣服和那么好的帽子,买不到的,匹克威克先生。”
“啊,”匹克威克先生说,“我懂了。是的。非常奇怪的生活。同时也很不惬意的。”
匹克威克先生对那套魅力无敌的衣服的幸运东家表示庆贺,恭喜他有那样的福分。彼得·麦格纳斯先生很明显有一阵儿沉浸在令人陶醉的沉思当中。
“老头子指的是通行税卡的看守人,先生们。”威勒先生补充说。
“她是一个十分可爱的人儿。”麦格纳斯说。
“守卡人是指谁?”彼得·麦格纳斯问道。
“哦?”匹克威克先生说。
“守卡人。”
“十分可爱,”麦格纳斯先生说,“十分。她住的一地方离这儿二十英里,匹克威克先生。据说她今天晚上和明天整个上午都会待在这儿,所以就跑来寻求机遇。我认为旅馆是十分适合于向一个独身女人求婚的,匹克威克先生。在旅途中,可能她更会感觉到自己处境的孤单。你认为呢,匹克威克先生?”
“你说什么人?”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觉得这是非常合理的。”那位绅士答道。
“守卡人的生活够不同寻常的,先生。”
“对不起,匹克威克先生,”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说,“但我出于天性感到十分好奇,你来这儿是为什么呢?”
此刻他们已到达迈尔·恩德通行税卡。一阵鸦雀无声,直到往前走了两三英里的路程,老威勒先生忽一下转向匹克威克先生,说道:
“为一桩远没有那么让人高兴的事,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答道,他的脸色被回忆染红了。“我来这里,先生,是来揭穿一个人的背信弃义以及虚假欺诈,而我在过去对他的诚实与声誉给予了万分的信赖。”
“这两件事非常古怪,以前我竟一点没有想到,”匹克威克先生说,“车子在前面一站一停下来,我就要把它写下来。”
“啊,”彼得·麦格纳斯说,“那是一件非常不快的事。是不是一位女士,我想?呃?滑头,匹克威克先生,滑头。对了,匹克威克先生,我不会刺探你的感情生活。这可是个不愉快的话题,先生,非常痛苦。别在意我,匹克威克先生,要是你想发泄你的感情的话。我明白被遗弃是何种滋味,先生:那类事情我都经历过三四次了。”
“的确如此,”老威勒先生说,“腌鲑鱼的情况也是一个样子!”
“你设想出我的悲哀状况并对我安慰,我对此万分感激,”匹克威克先生一边说,一边给手表上了发条并把它放在桌上,“但是——”
“我是说,先生,”山姆说,“一个地方越穷,对牡蛎的需求好像就会越大。不信你看,先生。每隔五六家就有一个牡蛎摊子。街上挤满了。我真是觉得,一个人越没有钱,就越会冲出屋子去吃牡蛎,反正无所谓了。”
“不,不,”彼得·麦格纳斯先生说,“什么也别再说了:那是一个不愉快的话题。我懂,我懂。现在什么时间,匹克威克先生?”
“我不懂你的话,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十二点多了。”
“真是邪门,先生,”山姆说,“好像贫穷和牡蛎总是如影随形的。”
“哎呀,该睡觉了。这样坐着一定不行的。我明天会脸色苍白的,匹克威克先生。”
“的确不怎么样,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答道,一边审视着他们通过的那条拥挤、污秽的街道。
一想到这样的灾难,彼得·麦格纳斯先生便立刻打铃召来侍寝女仆。条纹包、红包、皮帽盒和那个棕色纸包被搬到了他的卧室,于是他跟随一支烛台上了漆的蜡烛到旅馆的一头睡觉去了,此刻匹克威克先生带着另一个上了漆的烛台,走过一条不知拐了多少次弯的过道,被带至旅馆的另一头。
“这地方可不咋地啊,先生。”山姆说,碰了碰帽子行了个礼——他在和主人说话之前的习惯。
“这是您的房间,先生。”侍寝女仆鞠躬道。
“从前面跳上来,山米,”威勒先生说。“好了,威廉,发车。留意拱门,绅士们。‘头啊。’像馅饼师傅讲的。可以了,威廉。放手让它们跑吧。”于是马车朝白教堂方向开去,让这个人口稠密的小地方的所有居民羡慕不已。
“不错,”匹克威克先生一边答道,一边扫视房间。这是一个比较宽敞的铺有两张床的房间,燃着一个火炉。大致来说它看上去够舒适的了,比匹克威克先生依照大自马旅馆配备短缺的情况所想象的要好不少了。
“你说的很对,威勒先生。”气喘吁吁的匹克威克先生兴奋地说,在驾驶台上靠着他坐了下来。
“另一张床空着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好,那真是好运,”老威勒先生说,“山米,把你的主人扶到驾驶台上来。那条腿,先生,就是那条。把手伸给我,先生。这儿来。儿时你没这么待过吧,先生。”
“噢,是空着,先生。”
“不错。对这些个小事,我是有那么一点儿,”陌生人说,“但现在我好了——完全好了。”
“不错。告诉我的仆人明早八点半给我打一些热水来,还有,告诉他今晚可以去休息了。”
“你有那么些神经过敏,是吗,先生?”老威勒先生问道,他一边斜眼看了看陌生人,一边爬上了驾驶座。
“是,先生。”在向匹克威克先生说过晚安之后,侍寝女仆就离开了,留下他一人待着。
最后眼见为实,证明他的所有的怀疑都是没有根据的,这时他才同意爬上马车顶,说现在他可以完全放心,觉得十分惬意而高兴。
匹克威克先生坐在火炉前的一张椅子里,陷入了无限的遐想之中。他开始是想到他的朋友们,不清楚他们什么时候来和他见面。然后他的思绪转到了玛莎·巴德尔太太身上。而在那位太太身上它又不知不觉地游离到了道森和福格阴暗的办公室。从道森和福格那里它离题了,拐到了那个古怪的诉讼当事人的故事的核心部分。接着它又折向伊普斯威奇的大白马旅馆,确信使匹克威克先生相信他就要睡着了。随后他打起精神,开始脱衣服,但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他把表落在了楼下的桌子上。
车夫郑重其事的申辩一点用也没有,于是只好把皮帽盒子从行李箱的最底层找出来,以便让他看到它是放得好好的。在确定了这一项之后,他又有了相当程度的不祥预感,首先是觉得红包没放好,然后是条纹包被偷了,再然后是褐色纸包“松开了”。
这只表是匹克威克先生十分钟爱之物,他把它揣在背心下面游历社会,其年岁之久我们甚至无法确定。要不是它在枕头下面滴答作响,或是安然躺在他脑袋上方的表袋里,否则他是铁定不可能入睡的——匹克威克先生压根没想过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由于夜已很深他不愿三更半夜地打铃唤人,于是他把才脱下的外衣穿上,拿起那个上了漆的烛台轻手轻脚地朝楼下走去。
“对不起,匹克威克先生。在不确定的情况下,我是不会赞成上车的。从那人的态度看,我认为皮帽盒子绝对还没有放进车里。”
匹克威克先生走下的楼梯越多,好像楼梯越没完没了,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在他进入一条什么狭窄的过道,正要庆幸自己走到了底层时,又一段楼梯又在他瞪的圆圆的眼睛前面出现了。走到尽头时他到达一个石头大厅,他回忆起那是他踏进旅馆时看到过的。他一条过道接一条过道地摸索,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地偷偷搜寻,当他因绝望而正打算放弃寻找的瞬间,他终于推开了他在那里泡了一夜的那个房间的门,并发现他那落下的财产就在桌上。
“对不起。”麦格纳斯先生站在车轮上答道。
匹克威克先生高兴地抓起了那块表,接着就开始摸索着回他的卧房。要是说他下楼的历程是困难重重、毫无把握的,那么返回的路就愈加令人茫然、无法应对的了。一排又一排的房门向各个张着,门口装饰着许多形状、质地和型号各异的靴子。有十一二次他缓缓转动像他的卧房的房间的门把手,里面有人粗鲁地吼道:“见鬼,谁呀?”或者,“干什么?”使得他立马踮着脚悄悄走开,敏捷得出人意料。正当他濒于绝望的那一刻,一扇敞开的房门捡起了他的目光。他向里面窥视。终于找到了!那两张床就在那儿,他对它们的位置是历历在目。而且那个火炉还在燃着哩。他那支开始拿到时就不长的蜡烛早就消耗得所剩无几,在他穿过带起的一阵阵风中摇摇欲熄,而就在他把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它真的在烛孔里熄掉了。“不打紧,”匹克威克先生说,“只要有炉火我就能脱衣服。”
“好了,能够上车了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两张床各自摆放在门的两边。各自靠里的一边都有分别一条小过道,过道尽头分别有一张带灯芯草垫子的恰巧可坐一个人的椅子,那是为了方便他或她自愎从那一边下床用的。在小心地扎好了靠外面那一边的床幔之后,匹克威克先生在那张灯芯草垫的椅子上坐下,悠然地解开鞋子和绑腿,脱下并且叠好外衣、背心和领巾,缓缓戴上他那顶有流苏的睡帽,并且把一直缀在他这件衣物下面的带子在下巴下面扎好,这样就把帽子死死地戴在了脑袋上。就在这时候,他想到了他刚才迷路的状况是如此荒唐可笑。他在灯芯草垫椅子里往后一仰,高兴地一个人暗笑起来,他的笑是那么惬意,那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假如看到那些在睡帽下闪耀的使他和蔼的脸庞变得宽阔的微笑,都一定会感到无比愉悦的。
“全都在车上,先生。”
“真是太有趣,”匹克威克先生默默的说,他的睡帽的带子就快要因笑而绷断了。“真是有意思透了,我竟在这样一个地方迷了路,在那些楼梯摸来摸去,真是从没听说的希罕事啊。滑稽,滑稽,太滑稽了。”至此,匹克威克先生又一回暗笑起来——比先前愈发厉害了,而且他正打算趁着兴致最高的时候接着脱衣服,但就在这刻,一件极其出乎意料的事绊住了他。那就是,有一个什么人端着蜡烛走进房间,关上门后就走到了梳妆桌边,随乎蜡烛放到了桌上。
“皮帽盒呢?”
堆积在匹克威克先生脸上的微笑,一瞬间就在无限惊讶的神情中消失了。不管那是谁,那个人进来得那么突然,那么没征兆,使得匹克威克先生压根就顾不上喊一声或表示不赞成。那是谁呢?难道是强盗吗?或者是某个身怀鬼胎的人看见他拿着一块好看的表走上楼来吧。他该如何应付呢?
“在座位下面,先生。”
绝无仅有的能让匹克威克先生看一眼那个神秘的来访者而本人又最不可能被对方发现的危险的方式,是爬进床上去,从床幔之间窥视一下对面的事态。于是他中了这种方法。他用手谨慎地把两扇床幔掩在一起,只留下让他的脸和帽子能够露出来的空隙,接着戴上眼镜,鼓足勇气,伸出脑袋朝外面窥视过去。
“褐色纸包在哪里?”
匹克威克先生几乎因恐慌和惊骇晕过去。梳妆镜前面站着一位中年女士,头上戴着黄色卷发纸,正在忙着梳理女士们称之为“后发”的脑后的头发。无论这位没有觉察出了状况的中年女士是怎么进来的,十分明显的一点是,她是计划要在这里过夜了。因为她带来了一盏罩着罩子的灯草灯,并且出于可靠的预防火灾的小心,把灯放进了地板上的一个盆子里,灯在盆子里发着微弱的亮光,像是一片分外小的水域里的一座非常大的灯塔。
“在前面的行李箱里,先生。”
“我的天啦,”匹克威克先生暗中寻思,“多么恐怖的事呀!”
“条纹包呢?”
“哼!”那位女士口中挤出这么个字。匹克威克先生的脑袋像自动装置一般立马缩了回去。
“在的,先生。”
“再没经历过比这更恐怖的事了,”可怜的匹克威克先生寻思,冷汗随后一滴接一滴地浸润了他的睡帽。“从没经历过。太恐怖了。”
“红包在吗?”
要拒绝那种想看看随后会发生什么的迫切欲望是办不到的。紧接着匹克威克先生的脑袋又一回探了出去。眼前的状况更不妙了。那位中年妇女已梳完头发,用一顶有小褶边的薄纱睡帽把它细致地包扎好了。这时候她正盯着炉火在思来想去哩。
“全在,先生。”
“形势正越来越不妙,”匹克威克先生在心中暗想着,“我不能让形势就这么发展下去。从那位女士忘我的样子来看,绝对是我走错了房间。要是我出声,她会受惊而惊动全旅馆的人。但要是我留在这里,那结局会更糟。”
“我全部的行李都在车上吗?”麦格纳斯先生问道。
勿须多言的是,匹克威克先生属于全部凡人中最谦和、最感情细腻那种人。只要想到要让一位女士看到他的睡帽就让他抗不住,可是他已把那两根该死的带子打了结,不管那样他都没法把帽子摘下来。但他必须摆脱困境。其他的办法只有一个。他退到床幔后面,用特别大的声音叫道:
“喂,先生们,”马夫说,“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请大家上车吧。”
“哈——哼!”
“我想那一定能给他们带来最大的惬意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对用来款待麦格纳斯先生的朋友的那份快活很是羡慕。
显然,那位女士被这一出乎预料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因为她跌倒时撞了一下灯草灯的罩子。而同样明显的是,她让本人感觉相信那声音只是幻想所致,因为匹克威克先生本想她被吓得彻底晕死过去了,可是当他冒险探出头去窥视,她又像原来一样了,正在聚精会神地凝视炉火。
“这个缩写蛮有意思,先生,”麦格纳斯先生说,“请看——P. M. ——午后。有时给要好的朋友留便条,我就索性署名为‘下午’。这使我的朋友们觉得很有意思,匹克威克先生。”
“这个女人太超乎一般了,”匹克威克先生寻思,再次把头缩了回去。“哈——哼!”
“的确很好,”匹克威克先生说。
这最后的一声,和民间传说中彪悍的巨人布兰德伯尔表示开饭的时间到了时常用的吼声一样,使人听得太明了了,没有可能再一次被误解为幻想所致。
“是的,我想是的。”麦格纳斯接着说。“还有一个好名字哩,你一看就知道了。对不起,先生——假如你把名片斜着点拿,你就能够看见向上的那一划上面的亮光了。看——彼得·麦格纳斯——听起来不错吧,我想,先生?”
“啊!”那位中年女士叫道,“谁?”
“好姓,绝对好姓。”匹克威克先生说,情不自禁微微一笑。
“是——是——只是一位绅士,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躲在床幔后答道。
“啊,”红发男人说,把名片放进他的袖珍手册里,“匹克威克。不错。我很高兴知道别人的名字,这能够省去很多麻烦。这是我的名片,先生。麦格纳斯,就在上面,先生——麦格纳斯是我的姓。我觉得,这个姓还可以吧,先生?”
“一位绅士!”女士说,嘴里迸出可怕的尖叫。
“给您我的名片,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答道,问题的突兀和陌生人的奇怪态度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彻底坏了!”匹克威克先生寻思。
“啊,”红发男人说,“这个嘛,你知道,只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我对所有奇东西都不感冒。就是不喜欢。看不出有什么必要。请问尊姓大名,先生?”
“一个陌生男人!”女士尖叫道。片刻之后,整个旅馆几乎被惊动了。在一阵衣服的沙沙声中,她向门口箭一般跑去。
“确切点不能称的上朋友。”匹克威克先生悄悄的说。“事实是,他是我的仆人,只不过我允许他随便一点。因为,说真的,我自认为他是一个奇人,而且我以他为傲。”
“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非常绝望地把头伸到前面,“夫人!”
“啊,”那个红发男人说,一边以傲慢的眼光把威勒先生全身扫了一下。“你的朋友吗,先生?”
虽然匹克威克先生把头伸出去没有任何确定的目的,但是它马上产生了相当不错效果。我们曾说过,那位女士已经到了门的旁边。她必须出门,那样方可到达楼梯,假如不是匹克威克先生的睡帽突然似鬼影那样显现,把她吓得缩回了房间里最远的角落的话,她此刻绝对早已冲到楼梯间去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她被吓坏了,站在角落里躲地盯着匹克威克先生,同时匹克威克先生也在呆呆地盯着她。
“那是绝对的啊,”小威勒先生说,他带着殷勤的微笑养凑了过来,“那就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就像使女说靠剩饭剩菜度日的人不是绅士时,那人所回答的似的。”
“混蛋!”那位女士边说,边用双手捂住眼睛,“你在这里干什么?”
“啊,”新来的人说,“这对双方都不错,不是吗?有伴儿,你明白哈——有伴儿是——是——是与孤单大不相同的呀——对吧?”
“没,夫人。没什么,什么也没干,夫人。”匹克威克先生实打实地说。
“能够和你做伴是我的荣幸,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绝对没什么!”那位女士说,抬起头来朝上看。
“天啦,太巧啊,我和你一样呀,”红发男人说,他是一个鼻子很尖、看上去目中无人、说话时怪里怪气的人。他有一种像鸟儿似的习惯,不管说什么话都要扭一下头。他兴高采烈地微笑着,好像他有了一个对人类的智慧来说最奇怪的发现一样。
“是没什么呀,夫人,我用我的荣誉起誓。”匹克威克先生说,一边用力地点头,导致他睡帽上的流苏再次跳起舞来。“我真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夫人,戴着睡帽和一位女士说话真是颜面殆尽(这时那位女士急急地扯掉了她的睡帽),但我脱不下来啊,夫人(说到这里匹克威克先生使劲扯了一下睡帽,以证明他的话是真的)。现在我知道了,夫人,是我搞错了房间,本想这间是我的。我到这里不足五分钟,夫人,您却突然进来了。”
匹克威克先生又一次鞠躬。
“要是这种令人难以相信的事儿是真的话,”那位女士边说,边猛烈地哭泣起来,“那你也立刻出去吧。”
“你坐外面吧?”红发男子说。
“我马上就出去,夫人,我也想这样。”匹克威克先生诚惶诚恐。
匹克威克先生鞠躬致意。
“马上出去,先生。”女士说。
“真是太巧了。我也去那里。”
“好,夫人,”匹克威克先生马上接上话说,“好,夫人。我——我——万分抱歉,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从床的最里头走了出来,“我无意中引起了这场惊扰与激动。万分抱歉,夫人。”
“嗯。”匹克威克先生答道。
那位女士用手指着门。在这非常窘迫的情形之下,匹克威克先生性格中的一种优秀品质得到了极其完美的表现。虽然他像个老更夫似的,把礼帽急忙扣在睡帽之上,虽然他用手拎着鞋子和绑腿,而且手臂上还搭着上衣和背心,但是他那与生俱来的彬彬有礼却丝毫未减。
“是非常不错。”一个红头发的男子跟着说道,在匹克威克先生走下马车的那一瞬间,他从一辆小马车上走了下来,他戴着眼镜,长着一个让人看到就认为他爱管闲事的尖鼻子。“是到伊普斯威奇,先生?”
“我真是万分抱歉,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着,深深地鞠躬。
“确定非常不错。”匹克威克先生答道。
“要是你感到抱歉,先生,那就立刻离开这儿。”女士答道。
“早上的天气很好呀,先生。”老威勒先生说。
“马上走,夫人。马上走,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诚惶诚恐,一边打开房门,开门时两只鞋子掉到了地上,发出非常大的响声。
威勒先生说话的当儿,匹克威克先生就从一辆小马车上走了下来,进了院子。
“我明白,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着捡起鞋子,转过身来又一回鞠躬,“我明白,夫人,我的清白人格,以及我对你们女性所抱的忠诚的敬意,能为这事儿稍微提供一点借口——”但是匹克威克先生还没有把他的话说完,那位女士早就把他推进过道里,锁上门而且闩上了门闩。
“为一个她们称为她们的牧羊人的人开了一个大茶会,”威勒先生说,“我站在隔壁的画店那儿住我们家里面看了看,看见了一张小留言条:‘票价每张半个银币。可向委员会申请。秘书,威勒太太。’我回到家的时候由十四个女人组成的委员会正坐在我家的后客厅里。她们说的那些话我倒希望你能听到,山米。她们在那儿,又是通过决议,又是搞费用表决,手段多的是。真是的,一方面是你后妈老唠叨要我去参加,另一方面我也想去看看到底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所以我就也报名买了一张票。星期五晚上六点钟的时候,我把自己打扮的十分漂亮,和那老妈子一起去了。我们上了二楼,在那里摆的茶具足够三十个人用,一大群娘儿们开始吱吱咕咕咬耳根,还对我瞅了又瞅,好像她们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胖的五十八岁的绅士一样。不久,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声,一个红鼻子白领带的瘦高个子冲上楼来,发出唱歌似的声音:‘牧羊人来探望他忠实的羊群了。’随后一个穿黑衣服、长着一张大白脸的胖子进来了,他微笑着像一个自鸣钟似的兜了一圈。就那么个德性,山米!‘和平之吻。’那个牧师说。然后他把那些娘儿们都吻了一遍,之后,那个红鼻子男人又开始吻了。我正在思索我是不是也要那么干——尤其是因为恰巧有位很可爱的女士坐在我旁边——又恰巧这时茶送上来,而且你在楼下烧菜的后妈,也跟着上来了。随后他们就大吃起来,张牙舞爪的。调茶时的那种喧闹声呀,几乎就是和漂亮的唱赞诗。那么的优雅,那么的吃呀喝呀!我真希望你能见识一下那个牧师一头扎进火腿肉和松饼的样子。我压根就没见过那么会吃会喝的人哩。压根就没。那红鼻子男人绝对不是你心甘情愿给他按合同包餐的人,但与牧师比起来他就不值一提。唔,在吃完茶点之后,他们又唱了一首赞美诗,接着牧羊人开始讲道——一想到有那么多沉甸甸的松饼撑着他的胸口,他就觉得能讲成那样已可圈可点了。接着,他突然打住,大声喊道:‘罪人在哪里。可怜的罪人在哪里?’听到这话,所有的娘儿们全看着我,并开始像要死似的呻吟。我感到有点古怪,但我还是没开口。不一会儿他再一次打住了,目不转睛盯着我,说:‘罪人在哪里。可怜的罪人在哪里?’所有的娘儿们又一次呻吟,比先前声音高十倍。这让我大为震怒,我走上前一两步,说:‘哥们,’我说,‘你那句话是不是针对我的?’当时不管哪位绅士都会对我说声对不起的,可是他不但没有,反而越来越放肆了——他居然叫我家伙——五雷轰顶的家伙——还有其他难听的称呼。于是我憾然大怒了,先是给了他两三下,然后又给了红鼻子两三下,打完就走。我打心眼里希望你能听到那些娘儿们是如何尖叫的,山米,她们尖叫着把那个牧羊人从桌子下面拖了出来——哈啰,主人来了,万分肯定。”
匹克威克先生如此毫发不损地逃离了刚才的狼狈处境,但是不管他有多少借口庆幸自己总算过关,他眼下的形势却绝不是值得庆幸的。他是单身一人,在一条空空洞洞的过道里,身处一幢陌生的房子里,又是三更半夜的,而且还衣冠不整。根本不用去设想他可以在一片漆黑中找到他本打拿着灯都还无法找到的房间,还有假如你在徒劳无功地这么做的时候发出一丁点儿响声,他很可能被某个机灵的旅客开枪打伤,极有可能被打死。除了站在那里等待天亮他没任何办法。因此,他顺着过道摸索走了几步,碰倒了几双靴子并被吓得几乎丢了魂,然后就摸索到墙壁的一个小凹处蹲了下来,以达天知命的心态熬到天亮。
“不知道,”山米答道,“那你觉得呢?”
但是他绝对不是天生要承受这磨炼耐性的不期而遇考验,因为他在藏身之处没呆上几分钟,就有一个人拿着灯在过道那一头出现了,这使他感到无法表达的恐惧。不过,他的惊恐突然转变为欣喜,因为他突然想起来人正是他忠实的仆人。真的是塞缪尔·威勒先生,他和那位守夜等待邮件的擦靴子的仆人长聊天到了深夜,此刻正打算去睡了。
“你认为她们那些娘儿们那天做了些什么?”威勒先生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接着说,在停顿期间用食指在鼻子的侧面意味深长地敲了估计有五六下。“你认为她们那天干了些什么?”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呼的一下站在他面前,问道,“我的卧房在哪儿?”
“是看不起。”他父亲答道,叹了一口气。“她拥有一种可以使成年人想再出生一次的感觉,山米。新生,我想他们是如此称呼它的。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那新生是怎么个生法。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你后妈再出生一次。我绝对会把她送去请人喂奶!”
威勒先生非常奇怪地盯着他的主人。直到这问题被重复了三次的时候,他才转过身子,带主人朝那个已找了相当长时间的房间走去。
“你怎么能这么说,”塞缪尔先生说,“你也太看不起自己了。”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边上床边说,“我今晚犯了一个无法想象的错误,真是闻所未闻啊。”
“奇怪,山米,真是奇怪呀,”老威勒先生带着令人难忘的严肃神情说,“她最近越来越有点美以美派信徒的派头了,山米。她的虔诚非同寻常,一点不假。对我来说她是太好了,山米。我觉得我不配和她在一起。”
“很可能,先生。”威勒先生应付地回答说。
“不错,他走两英里路要花八便士,这是很不划算的呀,”儿子回答说,“今早后妈还好吗?”
“关于这事儿我已拿好主意,”匹克威克先生说,“那就是,我真要在这个旅馆里住六个月的话,我决不敢单身一人出去。”
“我觉得,他是坐小马车来的吧?”做父亲的问道。
“你能做出这种最小心的决定,那是上上策,先生,”威勒先生答道,“当控制不了你的判断力的时候,你可的确需要有人照顾呀,先生。”
“你猜得很对,老头子,”小威勒先生答道,把手中的行李放在院子里,随后坐在上面。“主人本人立刻就下来。”
“你想说的是,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他在床上支起身子,伸出一只手,好像还打算再说点什么。但他突然克制住了自己,转过身去,向他的仆人道了一声“晚安”。
“那是你主人的行李吗,山姆?”老威勒先生眼看着他的宝贝儿子走进白教堂镇的公牛旅馆的院子,手里拎着一个旅行包和一个小皮箱,就这样问道。
“晚安,先生。”威勒先生答道。走到门外后他收起了脚步——摇了摇头——接着走——又停下来——拨弄一下灯芯——又一次摇头——然后终于缓缓地向他的卧房走去了,显然淹没在极其深沉的思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