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匹克威克外传 > 第四十五章 描写塞缪尔·威勒先生和家人的感人会见。匹克威克先生在他所住的小世界巡游一番,并决定将来不要过分信赖它

第四十五章 描写塞缪尔·威勒先生和家人的感人会见。匹克威克先生在他所住的小世界巡游一番,并决定将来不要过分信赖它

斯狄金斯先生倒是没有要求他的听众警惕那些假先知和无耻的宗教嘲讽者——这些人既没有阐释它的首要教义的见识,也没有感受它的首要原则的心胸,是比一般罪犯更危险的人渣——他们总要干的勾当是,欺骗那些最懦弱与无知的人,轻视和鄙薄本该被奉为至尊至圣的事物,并且使很多优秀教派的大量品德好、行为正的人的名誉部分遭到玷污。但是由于他在椅子靠背上倚了很久,闭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眨来眨去没个完,因此只能设想他的想法,只不过没有说出来而已。

他还进一步要求山姆首先要做到避免醉酒的罪恶,他把那比做猪猡的污秽习惯,说那些含在嘴里的有毒的害人的麻醉药是会麻痹人的神经。演讲进行到这里,这位可敬的红鼻子的绅士变得异常的口齿不清了,他在雄辩的亢奋状态中摇来晃去,只好抓住椅子的靠背来维持。

威勒太太每听完一段就要呜咽和哭泣一番。而山姆呢,他跨坐在一张椅子上,双臂搁在椅背上,安静而又欣赏地看着演说者。偶尔他也朝那位老绅士投去赏识的目光,后者在开头倒也饶有兴致,但演说大约进行到一半时他睡着了。

在发表这一科学见解的时候,威勒先生做了很多表示肯定的皱眉和点头的动作。威勒太太对这一切看在眼里,她认为那是在说他们俩的坏话,因此准备变本加厉地大大发作一通,幸好这时候斯狄金斯先生苦苦地挣扎着站了起来,开始发表富于教益的演说供大家领教,特别是供塞缪尔先生——他用动人的言辞严厉地要求山姆在其所陷身的罪恶深渊里做好防备。戒绝一切虚伪和傲慢。凡事均以他自己为楷模,如此这般,他才可能某天不觉后悔,变成一个无懈可击的非常可敬的人,而他的所有熟人和朋友则不过是一些毫无希望的被上帝抛弃的放荡的可怜虫。这种想法,不免让他感到莫大的满足。

“太完美了!”山姆说,这时红鼻子男人已经演说完毕,戴上了他的破手套,因此他的手指穿过破洞,指关节赫然露在洞外。“妙极了。”

“我的意思是这样的,山米,”老绅士答道,“他们喝下去的东西,毫无营养可言。它马上就变成热水了,从他们的眼睛里涌出来。没错,山米,这是体虚的表现啊。”

“我希望这对你有好处,塞缪尔。”威勒太太郑重其事地说。

“为什么?”山姆说。

“我想会的,妈。”山姆答道。

“我告诉你吧,塞缪尔,”在对他太太和斯狄金斯先生做了长时间目不转睛的审视之后,那位老绅士凑在儿子的耳边低声地说,“我想你后妈的肚子里一定有什么毛病,那男人也如此。”

“真希望这对你父亲也有好处。”威勒太太说。

老威勒先生旁观着这些情景,作出很多不屑的动作。当第二壶同样的东西被喝干的时候,斯狄金斯先生开始忧郁地叹气,他的话含浑不清,能让人听清楚的只有被愤怒地一再重复的“胡闹”二字。

“谢谢你,我亲爱的,”老威勒先生说,“你觉得对你有用吗?”

威勒太太在畅饮这种混合剂方面也不甘示弱。当初当一再表明她一滴也不能沾——然后是啜了一小口——接着是喝了一大口——再往后是喝了很多口。由于她的感情很容易受强烈的饮料影响,因此她每喝一口尼加斯酒就掉一滴眼泪,于是,就越来越唏嘘感伤,最后竟达到一种非常博人同情又令人肃然起敬的悲惨境地。

“嘲弄者!”威勒太太喊道。

斯狄金斯先生没有用言语作答,但他的态度已说明一切。他尝了一口山姆放到他手里的杯子中的东西。把雨伞放到地板上,又尝了一口——一边用手顺了两三次肚子。然后他一口气把杯中物喝个精光,咂了咂嘴唇,伸出平底大酒杯还要添一点。

“难以拯救!”可敬的斯狄金斯先生说。

“试一试内服剂吧,先生,”在红鼻子绅士难受地揉脑袋的时候,山姆说,“你觉得来一杯热乎乎的乏味的东西怎么样,先生?”

“假如我找不到比你的目光更明亮的光,”老威勒先生说,“那么很可能我还得继续在黑暗中行驶,直到整个儿偏离大路,好了,威勒太太,假如花斑马老在马房里挺着的话,我们回去的时候它恐怕不行了,而且说不定那张安乐椅,连同坐在里面的牧师,也要撞翻在树篱之类上面了。”

“我是无心的,山米,”威勒先生说,因这件完全意外的小事的发生而有些尴尬。

一听到这种假设,可敬的斯狄金斯先生一下子惊醒,他连忙拿起帽子和雨伞,提议马上出发,对此威勒太太表示了同意。山姆陪他们一直走到看守室门口,郑重地告了别。

“你干吗这么粗鲁无礼接酒杯呢?”山姆非常机敏地说。“你不知道你打着这位绅士了吗?”

“别了,塞缪尔,”老绅士说。

威勒先生非但没有从这一非常正当的回答中有何收敛,反而立刻龇牙咧嘴大笑起来。他这种无动于衷的顽固行为使得自己的夫人和斯狄金斯先生闭起了眼睛,难堪地在他们的椅子里摇来晃去。而他呢,竟然还乘兴做了好些个哑剧动作,暗示他很想对斯狄金斯的鼻子来上一拳或狠拧一把——做这么一些手势看来他极其欣慰。有一次老绅士险些露了马脚,因为在尼加斯酒上来的时候斯狄金斯先生刚好动了一下,使他的脑袋和威勒先生紧握的拳头来了个对撞,后者的拳头在离他的耳朵不到两寸的地方模仿想象中的爆竹在空中炸开的情景,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别了是何意思?”山米问道。

“你这个堕落分子,”山姆答道,“我希望你不要再那么不知羞耻。”

“那么,就说再会好了,”老绅士说。

“喂,山姆,”那位绅士说,“我希望这次热烈的会见让你神清气爽。非常欢快而有教益的谈话啊,是不是,山姆?”

“噢,原来如此,是吗?”山姆说,“再会!”

威勒太太和红鼻子绅士愤慨激昂地对这种不人道的习俗进行了抨击,并且对其始作俑者们发泄了一连串虔诚而神圣的咒骂,然后后者提议来一瓶红葡萄酒,跟水、香料和糖混在一起温热一下,这样既有助于养胃,尝起来又不至于像别的混合物那样了无生趣。于是就吩咐侍者准备去了。在等酒的过程中,红鼻子男人和威勒太太都看着老威勒先生连连叹气。

“山米,”威勒先生低声说,一边小心地环顾四周,“代我向你东家问好,而且和他说,假如他对这里的事儿有更好的打算,请告诉我。我和一个家具想出了一个把他弄出去的办法。一架钢琴,塞缪尔!”威勒先生说,一边用手背打了打儿子的胸膛。

斯狄金斯先生再次翻起眼皮,并且用雨伞敲打胸口。他的愤慨看上去非常真实而且毫不做作。

“要做?”山姆说。

“噢,这些恶习难改的人太冷酷无情了!”斯狄金斯先生脱口叫道。“噢,这些不人道的迫害者的该死的残酷到了何等地步!”

“一架钢琴呀,塞缪尔,”威勒先生答道,更加诡异道。“他可以租一架来。一架不能弹的,山米。”

“说起来真是抱歉,先生,”山姆说,“他们恰巧不允许在这里卖那种特别乏味的东西。”

“那又怎样?”山姆说。

“噢,我亲爱的年轻朋友,”斯狄金斯先生答道,“我一个都不喜欢,”斯狄金斯先生说,“假如勉强找出一件的话,那是就叫作甜酒的那种液体——热的,还要放三块糖在大玻璃杯里。”

“让他派人去找我的家具匠朋友,去把钢琴弄回来,山米,”威勒先生答道,“现在呢?”

“唔,”山姆说,“我看也许是那么回事,先生。你最喜欢哪种乏味的东西的口味呢?”

“不明白。”山姆答道。

“真是太对了。”威勒太太说,一边哼哼唧唧地嘟哝着,一边深有同感地摇摇头。

“琴里头是空的呀,”父亲低声说,“装下他绰绰有余,连帽子和鞋子都不用脱,他可以在琴腿之间呼吸自如,那里是空空的。准备好去美国的船票就是了。美国政府是绝不会拒绝他,只要他们发现他有钱可花。让你的东家留在那里,一直到巴德尔太太死掉,或者道森和福格两位先生上了绞架,然后再回来,写上一部有关美国的书什么的,赚到的钱恐怕比现在花掉的还要多哩,只要他大骂美国人就行了。”

“噢,谢谢你,”斯狄金斯先生答道,“无论什么酒都是乏味的东西!”

威勒先生以耳语所能容纳的莫大的热切之情讲述了他匆匆概括的计划要点。然后,仿佛担心多费嘴舌会适得其反,他行了一个马车夫的礼之后就走了。

“你通常爱喝什么酒,先生?”山姆询问道。

可敬的长辈传达的秘密信息令他很苦恼,他刚刚恢复他脸部通常的镇静表情,匹克威克先生就在招呼他了。

“恐怕,山姆,真如你所料。”威勒太太悲伤地说。

“我要在监狱四处走走,我希望有你陪伴。我看见我们认识的一个犯人向我们走来,山姆。”匹克威克说道,微微一笑。

那位可敬的女士看看斯狄金斯先生,以示询问。那位绅士呢,把眼睛翻来翻去好多次,用右手掐了掐喉咙,表示他的确渴了。

“谁啊,先生,”威勒先生问道,“是戴假发的那位绅士,还是穿长统袜的那个有趣的俘虏?”

“我有些忧虑,妈,”山姆说,“由于眼前这一位的忧郁神情,这位脸上抽筋的绅士看来口渴得厉害,是这样吗,妈?”

匹克威克先生答道:“是你的一位更老的朋友,山姆。”

听了这句动人的回答,再也抑制不住威勒太太大声地哭泣起来,并且说她深信那个红鼻子男人是一个圣人。而后老威勒先生斗胆以低低的声音说,他外表像圣西门,内心像圣沃克,是这两者的完美结合。

“我的吗,先生?”威勒先生惊讶地问着。

“在心里,年轻人。”斯狄金斯先生答道,把他的雨伞压在马甲上。

“那位绅士你是记得很清楚的,我敢说,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答道,“否则你对待老相识就比我所想象的更不关心了。嘘!别出声,山姆,什么也别说。他来了。”

“那又是哪里呢,先生?”山姆好奇地问道。

在匹克威克先生说话的时候,金格尔出现了。他穿着一身半新半旧的衣服,那是在匹克威克先生的资助下从当铺里赎出来的。他还穿上了干净的衬衫,头发也剪了。不过,他非常苍白而且骨瘦如柴。当他拄着手杖像爬行似的慢慢走过来时,很容易看出他忍受着疾病和贫困的困扰,而且现在仍然还很虚弱。在匹克威克先生向他致意的时候,他脱下了帽子,而且他看见山姆·威勒时好像颇感卑贱和羞愧。

“老地方,年轻人,”斯狄金斯先生答道。

接踵而至的是约伯·特洛特尔先生,在他的罪恶目录里,无论如何都是找不到对他的伙伴缺乏忠诚与依恋这一项的。他仍然是那副衣衫褴褛、肮脏不堪的模样,不过他的脸庞已鼓起一些。他对我们那位仁慈的老年朋友脱帽致意,含混不清地说了一些不连贯的感谢话,咕哝说多谢相救使他免于饿死什么的。

“喂!这位不幸的绅士又发病了,”山姆对旁人说着,又对他说。“哪儿不舒服呀,先生?”

“算啦,”匹克威克先生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可以和山姆一起跟在后头。我有话跟你说,金格尔先生。你自己可以走吗?”

这时候威勒太太忍不住又哭了,斯狄金斯先生则发出呻吟之声。

“当然,先生——没有问题——不要太快——腿发抖——头晕——像地震的感觉。”

“万分感激威勒太太这么客气的探问,山米,”那位老绅士说,“我想一斗烟能做到。能行个方便吗,山姆?”

“喂,我来扶你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听见了吗?”山姆说,“太太问你,是否如此?”

“不,不,”金格尔答道,“还是不那样好。”

“噢,塞缪尔!”威勒太太说,“你父亲让我难堪。难道什么东西都对他没有益处吗?”

“瞎说,”匹克威克先生说,“倚靠着我吧,我请求你这样,先生。”

“怎么啦,妈?”山姆说。

见对方既惶惑又激动,不知所措之时,匹克威克先生干脆一切从简,直截了当地用自己的手臂挽起了那个患病的江湖戏子的手臂,二话没说就扶着他向前走去。

听了这话,威勒太太嚎啕大哭。

塞缪尔·威勒先生的脸部所展现的是无以名状及无以复加的惊讶表情。他在深深的沉默之中从约伯看到金格尔,又从金格尔看到约伯,然后喃喃说道:“哇,我真是见鬼啦!”这句话他重复了至少二十遍,完了就好像完全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只是重新开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非常感谢你,我亲爱的,”威勒先生答道,“不过我坐在这里很舒服。”

“喂,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回过头来寻找。

“威勒,”威勒太太说(老绅士坐在一个角落里),“威勒!过来。”

“来了,先生,”威勒先生答道,机械地跟着他的主人。不过他仍然没有把目光从约伯·特洛特尔先生身上挪开,只是默默地尾随主人。

话已至此,一种不合礼节、近于笑声的声音从老威勒先生所坐的椅子那里传了过来。威勒太太听见后,匆匆考虑了一下眼下场合各方面的利害关系,觉得慢慢来一通歇斯底里的发作已势在必行。

约伯把目光盯在地上好一阵子。山姆呢,由于目光始终盯着约伯,因此他不是撞着走在周围的人,就是碰着小孩子,被台阶和栏杆绊得踉踉跄跄却毫不在意,直到约伯偷偷抬起头来,说:

“先生,”山姆答道,“您这话可是抬举我呀。我不愿意自己生活懦弱。非常感谢您的高见与好意,先生。”

“没事吧,威勒先生?”

“我为你担忧,年轻人,你的本性仍然很刚烈。”斯狄金斯说,声音很大。

“真的是他!”山姆大叫道,在确定无疑地验明了约伯的真实身分后,他猛地一拍大腿,打了一声又长又刺耳的唿哨来宣泄他的感情。

“对不起,先生,”山姆答道,“请问您有何见解?”

“往事不堪回首啊,先生。”约伯说。

“年轻人,”斯狄金斯先生煞有介事地说,“恐怕坐牢还没有使你变软吧。”

“我也看得出来,”威勒先生叫道。以毫不掩饰的惊讶表情打量着他的伴侣的破衣服。“不如说是变得糟了吧,特洛托特先生,就像那位绅士把半个好好的克朗换成靠不住的两先令六便士的吉利钱时所说的。”

“噢,是这样,是吗?”山姆说,“我还担心是吃最后一根黄瓜时忘了撒胡椒哩。责骂吧,先生。骂人是完全免费的,就像那个国王在责骂他的大臣们时所说的。”

“是啊,”约伯答道,一边摇了摇头。“现在再也不行骗了,改邪归正了。威勒先生。”约伯说,闪过瞬间的狡黠神情,“眼泪既不是困苦的惟一证据,也不是它最好的证据。”

“这个好人看见你在这里心如刀绞,塞缪尔。”威勒太太说。

“对,不是的。”山姆意味深长地回答说。

“这位绅士是不是害了什么痛苦的病呀?”山姆说,看着他的后妈十分困惑说道。

“它们也许是假装出来的。”约伯说。

斯狄金斯先生举起双手,往上翻着双眼睛,直到只剩下眼白——或者不如说是眼黄——但他闭口不语。

“我知道可以假装,”山姆说,“有些人总是预先把它们贮备好了,无论什么时候愿意就可以掉上几滴。”

“一点儿也不,妈,”山姆答道。“是吗,牧师?”

“是的,”约伯答道,“但这做起来也并非易事,威勒先生,而且要假装起来也是一件蛮痛苦的事情。”说着,他指了指他那病容十足的凹陷的脸颊,捋起衣袖露出一条好像碰一下骨头就会断的手臂。

“噢,塞缪尔,”威勒太太说,“太恐怖了。”

“你都干了些什么呀?”山姆说,一边往后退缩。

“后妈,”山姆说,十分恭敬向那位女士致敬,“非常感谢你来这里探望我。牧羊人你好吗?”

“没什么。”约伯答道。

这场谈话把他们带到了酒吧间,山姆停下脚步,扭头对他那位还在后面格格笑的可敬长辈使了一下眼色,随即就带头走了进去。

“过去的好几个星期里我什么也没做,”约伯说,“差不多什么都不吃。”

“得啦,”威勒先生说,泪水还淌在脸上。“我要是这么发作一下的话,那对我来说获益匪浅,而且有时候它还可以使你后妈和我之间省去很多口舌。不过恐怕你说得对,山姆,它非常像中风什么的。”

山姆对特洛特尔先生的骨瘦如柴与破烂不堪总体打量了一眼,然后就抓住他的手臂,用蛮力拖着他往别的地方走。

“一点儿都不。”山姆回答说。

“你要去哪里,威勒先生?”约伯说,在他的老敌手强有力的掌握之下徒劳地挣扎。

“你不喜欢吗,山姆?”老绅士问道。

“来呀,”山姆说,他不做任何解释,直到他们来到酒吧间。然后他叫了一瓶黑啤酒,酒很快就上来了。

“噢,果真如此的话,”山姆说,“你最好是不要再发什么笑声了。你不知道它多么吓人。”

“喂,”山姆说,“全喝下去,然后把酒瓶翻过来,让我看看你喝过药了。”

“别害怕,山姆,”老绅士说,通过一番苦苦挣扎和抽筋似的在地上频频跺脚,他憋出了一句。“那不过是我试图发出的一声温和的笑而已。”

“但是,我亲爱的威勒先生。”约伯拒绝逍。

说到这里老绅士把头摇来晃去,一阵粗嘎的咕噜声开始在他体内发作,紧接着他的脸部猛烈地膨胀起来,五官的宽度也突然剧增了——这吓坏了山姆。

“喝下去!”山姆命令道。

“恐怕是的,”威勒先生答道,两眼泛光,“恐怕是撞了一两根,山姆。反正他一路上老是从扶手椅里飞出去。”

在这样的训诫之下,特洛特尔先生把酒瓶举到了唇边,并且轻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使它向空中斜过去。他仅仅暂停了一次,为的是喘一口长气,但其间没有从酒瓶下抬起脸来。紧接着,他就把酒瓶伸到了前面,倒扣着。没有什么倒在地上,只有少许泡沫慢慢离开瓶口,懒洋洋落下去。

“可不是嘛,我想你恰巧撞上了街上的一根柱子吧?”山姆说。

“好样的!”山姆说。“感觉如何?”

“真的,山姆,”父亲答道,“我真希望你看见他爬上车时双手紧握扶手的狼狈相,好像他生怕自己从六英尺高的地方猛地栽下去,而粉身碎骨似的。不过,他总算摇摇晃晃爬上了车子,于是我们就上路了。我真觉得,在我们拐弯的时候,他肯定发觉颠簸得要命。”

“好些了,先生。”约伯答道。

“真的假的?”山姆说。

“当然嘛,”山姆说,一副要大发高论的架式。“就像往气球里打气一样。我用肉眼都可以看得出你这么一来就胖些了。想再喝一瓶吗?”

“在酒吧间,”威勒先生答道。“找红鼻子的人可不要到有酒的地方去。他是不会去的啊——塞缪尔。今天我们从‘侯爵’来,旅途很是愉快,山米,”威勒先生说,这时他觉得自己可以胜任用口齿清楚的姿态说话的重任了。“我赶的是那匹杂色马,套上了原属于你后妈的亲妈的小双轮马车,在车上放了一张扶手椅给那个牧师坐。我才不会瞎说哩,”威勒先生满不在乎地说,“他们搬了一副轻便踏脚板放在我们门口的路上,好供他用来上下马车。”

“我想不用啦,非常感谢你,先生,”约伯答道。

“他们在哪儿?”山姆看着笑着的父亲说。

“好吧,那么,吃些东西吧?”山姆问道。

“全然不知,”他父亲回答说。

“多谢你那可敬的东家,先生,”特洛特尔先生说,“我们在三点差一刻的时候吃过半只羊腿了,是烤的,下面烧的是马铃薯。”

“什么,他不知道是谁吗?”山姆问道。

“什么!他一直在养着你们吗?”山姆吃惊地问道。

“他们来和你做一次严肃的交谈,塞缪尔,”威勒先生说,揉揉眼睛。“不要透露半点儿有关那个反常的债务人的事,山姆。”

“是的,先生,”约伯答道。“还不止这些哩。我的主人病得很厉害,他替我们弄了一间房——以前我们是住在一个狗窝一样的地方——帮我们出房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看我们。威勒先生,”约伯说,这一次他眼里饱含真挚的眼泪,“我情愿服侍这位绅士,直到我倒在他脚边死掉。”

说着,威勒先生捧腹大笑起来,山姆带着开朗的露齿微笑看着他,渐渐地这种笑容遍布全脸。

“喂!”山姆说,“劳驾你,我的朋友!别说那种话!”

“你的后妈,山米,”威勒先生说,“还有那个红鼻子男人,我的孩子!嗬!嗬!嗬!”

约伯·特洛特尔怔住了。

“是你后妈,”威勒先生说。他的脸蛋都要撕裂了。

“别说那种话,我告诉你,年轻人,”山姆毅然决然地重复说,“除了我谁也服侍不了他。我就告诉你一个别的秘密吧。”山姆一边说一边付酒钱。“听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没有在小说里读到过,也没有在画上面见到过任何一个穿紧身裤、打绑腿的天使——就连戴眼镜也没有,,你记住我的话,约伯·特洛特尔,抛开表面来看,他是一个真真正正、彻头彻尾的天使。我倒要看看有谁敢告诉我说他认识一个更好的。”说着这句挑战的话,威勒先生把零钱放进旁边的口袋里扣好,顺便频频点头和做手势表示坚信不疑,然后就寻找主人去了。

“那么是谁呢?”山姆问道。

他们发现匹克威克先生和金格尔在一起,两人正在推心置腹,对聚集在板球场上的一群又一群人不屑一看。那一群又一群人是三教九流混杂之辈。

威勒先生再次否认。

“好了,”匹克威克先生说,这时山姆和他的同伴走过来,“你要看看你的健康状况变得怎样,同时可以想一想这件事,最好写一个报告给我,我考虑过之后会和你作深入研究。现在,你回房去吧。你累了,身体还弱,最好回屋去。”

“也许是脸上长雀斑的那个家伙吧?”山姆猜测道。

阿尔弗德·金格尔先生,丝毫没有昔日的那种活泼劲儿了——就连匹克威克先生第一次无意间碰见他处于困境中时装出来的那点儿忧郁的穷开心都没有了——他默默地深深鞠了一躬,示意约伯不必马上跟他走,然后就像虫子一样蠕动着走了。

威勒先生摇了摇头,他因发笑而脸涨得通红。

“奇怪的场面,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心情愉悦地环视周围。

“佩尔吗?”山姆说。

“真够奇怪的,先生,”山姆答道。“总会有新鲜事!”山姆自言自语地补了一句。“假如那个金格尔不是在干洒水车之类的事情,那我大错特错!”

“你想想看,谁和我一块儿来了,塞缪尔?”威勒先生说,愉悦地往后退退。

匹克威克先生站于其中的那个区域,也就是弗里特监狱中用围墙围住的那一部分,其宽度恰好足够做一个好好的板球场。它的一边当然就是围墙本身,另一边则是监狱朝向圣保罗大教堂的那一部分(或者不如说,要是没有围墙的话是正对着大教堂的)。那些负债入狱者以各种可能的没精打采的懒散态度在这里闲荡或坐着,其中多数人是在牢里等待庭宣告他们“破产”。而另一些人则已经在这里被羁押了一期又一期,都是庸懒度日。有些穿得破破烂烂,有些穿得漂漂亮亮,肮脏者居多,干净者少见。但他们全都像动物园里的野兽一样,在那里懒洋洋地闲荡、瞎混和偷偷摸摸地走动。

“是嘛,那么,你为什么要那样呢?”山姆说。

有很多人懒洋洋地靠在那些俯瞰这个运动场的窗口边,有些在跟下面的熟人调侃着,有些在和下面的一些莽撞的投球手玩球,还有一些则在看别人玩板球,或是注意那些在大呼小叫为玩球者助兴的孩子们。邋里邋遢、拖着拖鞋的女人们在通往位于场子一角的厨房的路上来来往往。在场子的另一个角落,孩子们在尖叫、打斗或玩耍。球柱的翻滚和玩球者们的叫嚷络绎不绝地和这些及成百种别的声音混在一起。四下里充满了嘈杂之声——除了几码之外一个可怜的小棚子,那里寂静而可怕地躺着昨天夜里死去的那个高等法院犯人的尸体,正在等待验尸的作弄哩。尸体!这个词由法律行家用作专业术语,指的是构成活人的所有永无休止地回旋的挂念、焦虑、深情、希望和痛苦的集合啊。它躺在那里,裹着尸衣,正印证着法律的大慈大悲的庄严。

“山米,”威勒先生说,一边擦擦前额,“我担心这些个日子我会高兴得发疯,我的孩子。”

“你想去看看打口哨店吗,先生?”约伯·特洛特尔问道。

“安静点,千万别闹,”山姆说,“你是难得一见的老顽童。你在乐什么呀?”

“再说一遍?”匹克威克先生反问道。

说到这里,威勒先生几乎马上要暴笑起来,因此山姆就插话进行阻止。

“打口哨店呀,先生。”威勒先生插话说。

“这倒是对的,山米,帮帮我啊,”威勒先生说,同时他儿子在替他掸灰尘。“假如一个人衣服上带着白灰在这里走来走去,别人都会嘲笑他的,呃,山姆?”

“那是什么呀?鸟店吗?”匹克威克先生问道。

“等会儿,”山姆说,“你背后全是白灰。”

“不是的,先生,”约伯答道,“所谓打口哨店,就是卖烧酒的地方。”说到这里,约伯·特洛特尔简单地解释说,任何人都不能把烧酒带进债务人监狱,违者必究,而这类商品却又是被拘禁在监狱中的女士们和先生们极为看重的,因此,为了谋得利益,某一个投机的看守便默许那么两三个犯人零售杜松子酒这种紧俏货。

“想和你分享个好消息,山米。”老威勒先生说,一边站起来。

“这个办法,你知道吧,先生,所有的债务人监狱已可以为常了。”特洛特尔先生说。

“得啦,”山姆说,“别这么不识趣地作无谓的牺牲,离开那楼梯吧。我又不住在那里。”

“而且这样大有好处,”山姆说,“看守们严查这些,除了送钱给他们的人之外,其他的都严厉查处,报纸在报道这种事时都称赞他们的机警。因此这样做是一举两得——既可吓住其他人不做这种买卖,又自己争得荣誉。”

“啊哈!”老绅士答道,“我还以为你去摄政公园一带散步去了哩,山姆。”

“那么,难道这些房间就从来没被搜查过?”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叫什么?”山姆暴躁地说,此时老绅士刚好又喊完了一声。“你现在浑身燥热,像一个憋了一肚子恶气的吹玻璃瓶子的家伙似的。怎么了?”

“当然查过,先生,”山姆答道,“不过看守早就知道,提前给口哨佬报了信,那么你去查的时候很可能毫无结果。”

山姆说完这些话,在一个不知道要找的人近在眼前、还在拼命喊叫他名字的年轻绅士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就赶紧穿过场子,沿台阶朝大厅奔去。首先眏入眼帘的东西是他亲爱的父亲。老夫子坐在楼梯最下面的一级上,手里拿着帽子,以最高分贝高喊“威勒!”,每隔半分钟喊一次。

这时候约伯已经敲了一扇门,一位头发蓬乱的绅士开了门,他们走进去之后,他又把门闩上,并且龇牙咧嘴地一笑。约伯报以同样的笑,山姆也是。匹克威克先生呢,出于礼貌,因此一直微笑到会晤结束。

“当心那报纸和酒壶,老兄,好吗?”山姆说。“我就来。真见鬼,就算是他们喊我上酒馆,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啊。”

蓬头绅士看来对这种默契度告颇为满意,他从床底下拿出一个扁平的石头罐子,里面大约装了两夸脱杜松子酒,他从里面倒出三杯来,约伯·特洛特尔和山姆驾轻就熟地喝了下去。

“大厅那儿有人找你。”站在附近的一条汉子说。

“还要吗?”那位打口哨的绅士说。

“在这儿!”山姆用洪亮的声音吼叫道。“什么事?谁找他?家失火了?”

“不要了。”约伯·特洛特尔答道。

他刚刚使自己平心静气到必需的出神状态,突然他觉得好像听到一条老远的过道里有人在喊他的名字。确实如此,因为那个名字很快从一张嘴巴传到另一张嘴巴,不出几秒钟工夫他的名字便在空中就四处回荡。

匹克威克先生付了钱,他们走了出去。洛克尔先生刚好经过,蓬头绅士向他友好地点了点头。

首先,他喝了一口啤酒提神,然后抬头望了望一扇窗户,朝正在那里剥土豆皮的一位年轻女士使了一个柏拉图式的眼色。接着他打开报纸,为了使警局报道露在外面而把报纸叠了一番。风恼人地阻挠他,因此在大功告成之后他又喝了一口啤酒。看了两行报纸,他突然又停了下来,把目光转向了快要打完一局板球的人,在这一局结束时他大赞一声“太好了”,同时环顾了一下其他的旁观者,以寻找同感之人。这当然也包括了抬头再看看那扇窗户的必要。由于那位年轻女士还在那里,再向她使一个眼色,喝上一口啤酒并用哑剧姿势祝她健康,也是通常的礼貌之举有一个小男孩注意到了他后来的幻为,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因此他朝小孩恶狠狠地横了横眉头,然后他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面,双手捧住报纸,开始真心实意地读了起来。

匹克威克先生游遍了所有的过道,上下了所有的楼梯,然后又再次在院子里四处转悠了一圈,监狱里的主要居民看来就是弥文斯、斯门格尔、牧师、屠夫和“一条腿”之类的重复再重复。到处都是同样的污秽、同样的骚乱和喧嚷。在最好的方面和最糟的方面,差别不大。这整个地方好像都处在纷扰与骚乱之中,人们在来来回回涌动、掠过,飘来飘去像睡梦中的影子。

得出这一结论之后,他便去了酒吧。他买了黑啤酒,弄到了前天的报纸,然后走到九柱戏场子上,在一条板凳上坐了下来,自我享受起这种安逸生活。

“不想再看了,”随意地坐进他的小房间的一张椅子里时,匹克威克先生说。“这些景象叫我头痛,也心痛。从今以后我就不出来了。”

在入狱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塞缪尔·威勒先生尽可能细心地收拾好了主人的房间,并看见主人舒心地坐下来开始整理书籍和文件了,于是他便忙里偷闲,自己尽情享受一下一两个小时的闲适时光。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山姆想到,在露天喝上一品脱黑啤酒准能让他轻松愉快一两刻钟,而且这数一数二。

匹克威克先生信守了承诺,在长长的三个月里,他足不出户。只有在晚上,当同狱的大部分难友已经上床睡觉或正在房间里纵酒的时候,他才偷偷地出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他的健康已经开始变得糟糕,但无论是佩克尔先生和他的三位朋友的苦口婆心,还是塞缪尔·威勒先生的更经常地提出的警告和劝诫,都不能说服他改变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