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最后几个字之后,斯门格尔突然闭了口,他把已经打开的门重新关上,轻轻地走向匹克威克先生,踮着脚尖窃窃私语地对他说:
“我去带他们来,”斯门格尔说,朝门口走去。“日安。他们在这儿的时候,我不会来打扰你。顺便说一句——”
“借给我半克朗好吗?下个礼拜末还你?”
“这些都是非常特别的特点啊,”匹克威克先生说,“不过我担心我们在这里谈话的时候,我的朋友们会急得团团转的。”
匹克威克先生忍俊不禁,但勉强保住了严肃的神情,他将钱放在斯门格尔先生的手里。一接到钱,那位绅士再三点头,眨了很多次眼睛,暗含着深奥莫测的神秘,然后就出门找那三位客人去了,而且不久就带着他们进来了。他咳嗽了三声,点了三下头,算是向匹克威克先生承诺着还钱的事,然后他以一种令人喜欢的姿态和大家一一握手,最后总算离开了房间。
“是的,”斯门格尔补充说:“假如他有力量死而复生话,他不出两个月零三天又会重新算账!”
“我亲爱的朋友们,”匹克威克先生说,一边轮流和图普曼先生、温克尔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握手,所谓三位客人正是他们。“很高兴见到你们。”
“天哪!”匹克威克先生很是吃惊。
这三位很是感激。图普曼先生悲哀地摇头。斯诺格拉斯先生带着毫不掩饰的感情掏出了手绢。温克尔先生则退到了窗边,在大声地吸鼻子。
“啊!”斯门格尔回应道,还发出一声长叹。“他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伙伴。没人会胜过他了。不过他就是有那么一点美中不足。假如这个时候他祖父的鬼魂出现在他眼前的话,先生,他准会向他讨那笔借去买十八便士的邮票的债的。”
“早上好,先生们,”山姆说,他刚好在这个时候拿着鞋子和绑脚进来了:“别忧郁了,那个小男孩如何在他的女老师死去后所说。欢迎光临敝校,先生。”
由于说到这里时斯门格尔以一种推心置腹、表示同情的姿态摇了摇头,匹克威克觉得人家在期待他开口,于是他就说了声“啊!”随即紧张地看着门口。
“这个傻瓜,”在山姆跪下来替主人系绑腿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拍拍他的头,说:“为了侍候我也竟然……”
“噢,我发誓是真的!”斯门格尔答道。“听一听他变成手推车里的四只猫就知道了——彼此不同的四只猫呀,我以人格担保。现在你就明白了,他灵机得要命呀!,你自然而然会喜欢他的。他只是有惟一的一个缺点——我对你说过的,你知道的。”
“什么!”那三位朋友大叫道。
“果真?”匹克威克先生说。
“是的,绅士们,”山姆说,“我是——放激动,先生——我是一个囚犯,绅士们。在‘坐月子’哩。”
“我知道你了解,”斯门格尔打岔说,一边抱住匹克威克先生的双肩。“你以后会接触到他。你会喜欢他的。”斯门格尔脸带几分庄严地说,“他浑身尽是幽默细胞,足以让德杜里胡同剧院引以为荣啊。”
“囚犯!”温克尔先生叫道,激动得无法形容。
“我不太清楚,”匹克威克先生说,犹豫不决,“因此我——”
“喂,先生!”山姆回应道,一边抬头往上看,“你怎么啦,先生?”
“你的朋友!”斯门格尔喊道,一边握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我真该死,从这一刻起他们就是我和你这斯的朋友了。弥文斯是一个有极其可爱的家伙,绅士派头十足,对不对?”斯门格尔说,表情丰富极了。
“我本来希望,山姆,噢,没什么。”温克尔先生措手不及。
“天哪!他真够笨的,”匹克威克先生说,站起身来,“没错。我相信一定是我的几个朋友,我还以为他们昨天会来哩。”
温克尔先生的举止显得紧张又窘迫,使得匹克威克先生不由自主地看了看他的两位朋友,要求他们解释一下。
“你好吗?”那位尊贵人物说,附带点了一二下头,“我说呀——你今天早上约了什么人没有?有三位先生——三个咋咋呼呼的绅士气十足的伙计——一直在楼下找你,敲遍了大厅组的每一扇门。因此他们还被那些嫌开门麻烦的大学生骂得狗血淋头。”
“我们不清楚,”图普曼先生说,以很大的声音回复那无言的询问。“在过去的两天里他都很激动,像变了个人似的。我们担心准是出了什么事,但他死不承认。”
第二天早上,匹克威克先生独自一人坐在房里吃早餐(此时山姆正在皮匠的房间里忙着给主人的鞋子擦油并清刷他的黑色绑脚),突然有人敲门,匹克威克先生还来不及说“请进”,紧接着出现了一个毛绒绒的头和一顶棉质天鹅绒便帽,这很显然是斯门格尔先生的个人私产。
“没有,没有啊,”温克尔先生说,在匹克威克先生的注视下脸红起来。“真的没什么。我向你保证。我得离开伦敦几天,去办点私事,我本来是希望能说服您允许山姆陪我去的。”
皮匠停顿下来,看看山姆对此事有何反应。但由于发现后者已经入睡,他敲掉烟斗里的烟灰,叹了一口气,也睡了过去。
匹克威克先生更为困惑了。
“但是,”皮匠继续说,“他们发现他们之间没法达成共识,其结果是无法成立反对遗嘱的案子,所以他们取消了请愿警示状,而我支付了所有的诉讼费用。我刚刚付完钱,一个侄子又上了诉,请求取消遗嘱。几个月之后,在保罗教堂附近的一间后房里,这个案子由一个耳聋的老绅士主持开审了。此后有四个法律顾问每天有规律地轮流去麻烦他,他仔细研究一两个星期,翻阅了六大卷证据材料,然后得出结论说:立遗嘱者脑子有问题,我被迫返还所有的钱,并且支付全部的费用。我上诉了。案子在三四个睡意矇眬的绅士面前过了堂,他们在别的法庭上早听说过此事,在那里他们身为律师却无事可做——惟一的区别是,在那里他们被称为博士,在别处叫作代表。他们尽职尽责地证实了老绅士的结论。自此我们就上了高等法院,现在我们还在里面,而且我还将再也出不去了。我的律师很久以前就把我的一千镑拿走了。从‘财产’到诉讼费,我要付一万镑才成,所以我就来了这里,要一直到我死去那天,在牢里为人补鞋子。有些绅士提议告到国会去,但是他们没有时间来找我,而我又出不去,他们看烦了我的长信,因此就不要搭理此事。上帝作证,这一切全是真的,完全符合事实,无论这里还是外面,有五十个人对这件事一清二楚。”
“我认为,”温克尔先生结结巴巴地说,“山姆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但是,当然啰,既然他现在是这里的囚犯,那就不可能了。”
“我明白了,”山姆说,“是全尸法令的小舅子之类的东西吧。”
在温克尔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惊讶地发现山姆的手指在绑腿上打抖,仿佛他也很吃惊或惊慌似的。温克尔先生话一说完,山姆也抬起头来注视着他。虽然他们交换眼色只是瞬间的事,但他们好像是彼此心领神会的。
“一种法律手段,以表抗议。”皮匠答道。
“你知情吗,山姆?”匹克威克先生严厉地问道。
“那是一种什么东西?”山姆问道。
“不,不知道,先生。”威勒先生说,心不在焉地帮主人穿戴。
“唉,”皮匠说,“在我去取遗嘱认证书的时候,那些侄儿和侄女们因没有得到全部遗产而快要发疯,递交了一份请愿警示状表示反对。”
“你肯定吗,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才不信哩,”山姆说,摇了摇头,“那家铺子是没有多少信用可言的。”
“唉,先生,”威勒先生答道,“我完全肯定,在这之前我从没听说过这件事。假如让我来猜猜的话,”山姆补充说,一边看着温克尔先生,“我不能妄下断论,恐怕会猜错。”
“那是一个法律术语仅此而已。”皮匠说。
“我没有任何权利对一位朋友的私事刨根问底,就算再好也不可以,”沉默片刻之后,匹克威克先生说,“现在我只能冒昧地说一句,我还是糊里糊涂。得啦。我们对这事谈得也够多了。”
“你说的遗产信托保管是什么意思呢?”山姆问道,有了兴致。“假如不是现金,保管从何谈起呢?”
做了这一自我表白之后,匹克威克先生转移了话题,于是温克尔先生也逐渐心态平和下来,虽然离完全心安理得还差得远。他们话题很多,因此上午很快就过去了。下午三点的时候,威勒先生在那张小餐桌上摆好了一条烤羊腿和一个大大的肉馅饼。另外还有一碟碟蔬菜、几壶黑啤酒,有的放在椅子上,有的放在沙发床上,等一系列可放之处。每个人都胃口大开,虽然买肉和烤肉以及做饼和烤饼都是在附近的牢厨里完成。
“由于有一大堆侄儿侄女包围着他,这些人争夺着遗产,因此他委托我做他的遗嘱执行人,以遗产信托的方式交给我保管,由我来按照遗嘱分给他们。”
接着是一两瓶很好的葡萄酒,这是匹克威克先生派人到民法博士会的号角咖啡屋买的。确切地说一到六瓶更恰当,因为等到酒喝光、茶喝光的时候,通知探牢者们离开的铃声响起来了。
“很好。”山姆喃喃说道。
在分享了一瓶或六瓶葡萄酒、准备和他的朋友告别的时候,他的举动已变得非常怪异而又严肃了。他等待着,待图普曼先生和斯诺格拉斯先生走出去后,他热烈地抓住匹克威克先生的一只手,脸上的表情很是古怪,其中既有深沉而又强有力的坚决,又有与之搭配难以言喻的可怕的忧郁。
“他把遗产给了我一部分,”皮匠说,“因为我娶了他的亲戚。”
“晚安,我亲爱的先生,”温克尔先生并未张嘴地说。
“他可真慷慨。”山姆说。
“保佑你,我亲爱的朋友,”善良的匹克威克先生一边回答,一边紧握他年轻朋友的手作为回应。
“唉,”皮匠说,“他留下了五千镑的遗产。”
“走吧!”图普曼先生在过道里喊道。
“噢,这样啊,”山姆说,“然后呢?”
“马上就走,”温克尔先生答道,“晚安!”
“谁晓得?”皮匠一边通过鼻子说话,一边尽情地享受他的烟斗。“他死了呗。”
“晚安。”匹克威克先生说。
“上哪儿去了?”山姆问道,经历了白天的诸多事情之后,他有些疲惫而困了。
告别了五六次,可是温克尔先生仍然死死地抓住他的朋友的手不放,并且带着先前那种奇怪表情看着老朋友。
“就是这样,”皮匠答道,“有一个老绅士住在乡下,我替他做工,还娶了他的一个卑微的亲戚作老婆,但她不久死去了,上帝保佑她,也感谢上帝把她给了我,老绅士害了一场病便走了。”
“怎么啦?”匹克威克终于说,他的手臂因握手而变得很酸痛了。
“发生了什么?”山姆问道,皮匠的眼神已经诱使他有些将信将疑。
“没什么。”温克尔先生说。
“噢,我敢说你肯定难以置信,”皮匠说,一边平静地抽着烟斗。“我要是你,也会如此,但那完全是真的。”
“那就好,晚安。”匹克威克先生说,一边设法与之松手。
“是嘛,是嘛,”山姆说,“不会吧。我倒希望出现了发了财的仇敌来把我毁一下哩。”
“我的朋友,我的恩人,我的光荣伴侣,”温克尔先生喃喃着,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腕,“不要以苛刻的眼光看待我。你会发现我被无可奈何的障碍逼到极点,我——”
“从来没有,”皮匠答道。“事实上是一批遗产毁了我。”
“走吧,”图普曼先生说,他又在门口出现了。“你走呢,还是愿意让我们关在里面?”
“你没有打官司吧,我希望?”山姆说,一副怀疑的表情。
“好了,好了,马上。”温克尔先生答道。他很艰难地扭头走出了房间。
皮匠摇了摇头,说:“还是不对。”
匹克威克在无言的惊讶中目送他们走过过道,这时山姆·威勒突然出现在楼梯口,并且还与温尔克耳语了一阵儿。
山姆说,“可能是你买了些房产吧,这一微妙的英国说法表示你发了疯,或者说你去盖房子了,这句医业行话暗示的是你无可救药了。”
“噢,当然,放心吧。”那位绅士大声说道。
“分文没欠,”皮匠说,“再猜一次。”
“谢谢你,先生。你不会忘记吧?”山姆问道。
“唉,”山姆说,一边剪着灯花,“我想开头你是欠了债吧,呃?”
“当然不会。”温克尔先生说。
“啊,”皮匠说,“你不太了解这些事情的。那么,你怎么看?”
“一路顺风,先生。”山姆说,一边触帽致礼。“我是很乐意跟你去的,先生。但是东家自然是最重要的。”
“你干吗不呢?”山姆窘迫不舍。
“你留在这里是。”温克尔先生说。随后他们就在楼梯下面消失了。
皮匠把烟嘴塞在嘴角,莞尔一笑,然后又把烟嘴放回老地方,但一句话没有说。
“太奇怪了,”匹克威克先生说着,返回房里,思忖着在桌子边坐了下来。“那个年轻人究竟要干什么呢?”
“唉,那么,”山姆带着几分严肃说,“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固执,致使自己要在这么个加大号的兽栏里浪费你宝贵的生命呢?你为何不妥协,告诉大法官说你后悔了,并且不再犯了呢?”
他坐在那里对这反复忖度了一会儿,突然听见看守洛克尔的声音在问他是否可以进来。
“藐视罪吗?”山姆问道。
“进来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十二年了。”皮匠答道大烟斗从未离开嘴。
“我给您带来一个更软和的枕头,先生,”洛克尔说。
“你在这儿很久了吗?”山姆问道,打破了已持续一阵子的沉寂。
“谢谢。”匹克威克先生说。“想喝葡萄酒吗?”
他病恹恹的——有一部既硬又密的胡子——所有的皮匠都是如此。他的脸是一件古怪、和蔼、五官不正的工艺品,上面点缀着一双一度有过欢快表情的眼睛,因为它们现在还在闪光。他的年龄是六十五岁,天知道他的年龄是多少,因此,他脸上居然仍浮现了愉悦与知足,实在也够奇的。他个子矮小,由于是缩着身子躺在床上,因此看上去只有他没有腿时那么高。他嘴里含着一根大大的红色的烟斗,盯着那盏灯草灯,一副极享受的样子。
“谢谢,”洛克尔先生说,接过了递给他的酒杯。“敬您一杯,先生。”
威勒躺在房间一头他的床垫上,皮匠则躺在另一头他自己的垫子上。照亮房间的是一盏灯草灯和皮匠的烟斗——它在桌子下面像一小块通红的煤似的亮着。这段谈话虽然简短,但却强有力地使得威勒先生对他的房东产生了好感。因此他一边用手肘支起身子,一边开始久久地打量他的外貌,此前他全然不在乎这些。
匹克威克点头致意。
“我身上可没有任何出奇之处,”皮匠一边回答,一边摇头,“假如你想认识一个真正的奇人,恐怕你会发现,在这个号子里很难发现。”
“我很抱歉地告诉你,先生,你的房东今晚上情况很不好。”洛克尔说着,放下酒杯,一边察看他的帽子的衬里,准备重新戴帽子。
“你真了不起。先生,”山姆说。
“什么!那个高等法院犯人!”匹克威克先生叫道。
“因为在来这里之前我睡惯了有四根床柱的床铺,我发现用桌子的四条腿来代替还挺不错,”皮匠答道。
“他做高等法院犯人的日子快结束了,先生。”洛克尔答道,把帽子翻转过来,让制帽商的名字正面朝上,同时还盯着帽子里面。
“你别介意你为什么把床铺安在那张松木板桌子下面呢?”山姆说。
“听了我感到害怕,”匹克威克先生说,“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是的,小矮脚鸡。”皮匠答道。
“他害痨病很久了,”洛克尔先生说,“今天晚上他喘不过气来。六个月以前,医生就告诫他,除非换换空气,否则他就没救了。”
“你上床之后是不是总要抽烟呀,老公鸡?”与房东两人都上床之后,威勒先生问道。
“天哪!”匹克威克先生大叫道,“这个人岂不是被法律慢性谋杀了六个月?”
威勒先生正是利用诸如此类拐弯抹角、具有暗示性的谈话,在他第一夜到弗里特监狱住时应付了他主人的询问。匹克威克先生最后勉强同意了他按周计费租了一个住处,那是一个秃头皮匠在上面一层承租的一个斜顶的小间。威勒先生把从洛克尔先生那里租来的床铺搬进了这个简陋的房间里。还未到休息时间,他已经在新的住所里自得其乐了,俨然好像他土生土长在监狱里,而且他的整个家族已经在那里生息了三代。
“对这个我可不懂,”洛克尔答道,一边用双手捏着帽边掂量帽子的重量。“我想无论在哪里,他如此吧。他今天早上进了医务室。狱医说他奄奄一息,要尽可能维持住才行。看守从自己家里替他送去了葡萄酒和肉汤。那不是看守的错。”
“唉,为了维护他的烤饼有益于健康的伟大原则呗,而且还为了表明他不愿被任何人改变生活方式!”
“当然不是。”匹克威克先生立刻应和。
“他为什么想不开?”匹克威克先生突兀地问道,因为他对这个故事的悲惨结局大感震惊。
“不过,”洛克尔说,摇了摇头,“恐怕他是全完了。刚才我还为这事和内迪打赌哩,我赢他就给一枚六便士,他赢我就给两枚六便士,但他输定了。晚安,先生。”
“是的,”威勒先生说,“而且是一个非常快活的绅士——属于既严谨又整洁的那种,这种人一到阴雨天就会把双脚塞进用印度橡胶做的消防桶里,而且除了野兔皮之外绝无别的贴心朋友。有计划地节省,按原则每天穿一件干净的衬衫。按原则从不跟他的任何亲戚有来往,生怕他们向他借钱。他确确实实与众不同又讨人喜欢的人物。他循规蹈矩两个星期剪一次头发,还按经济的原则订做衣服——一年三套,以旧换新。作为一个非常刻板的绅士,他每天都是在固定场所吃饭——在那里割一块腱子肉只要一先令九便士,而他每次割的腱子肉总是物超所值、再好不过的,致使老板常常一说到这一点就十分心疼。更不用说冬天的时候他把炉火拨得旺而又旺的那副德行了,那可是每天四个半便士的死亏啊——老板一看见他那样做就痛苦万分。而且他还架子大得了不得哩!‘赶紧侍候。’他每天进来时就这么颐指气使的。‘把《泰晤士报》找来,托马斯。看看《先锋晨报》,别人一看完就拿来。别忘了替我预约《纪事报》。把《报知》拿来就是了,下去吧。’然后他就会坐下来,眼睛死死地盯在钟上,提前15秒钟便冲出去,截住那个送晚报来的报童,把那份报纸看得那么兴致盎然而且爱不释手,急得其他的顾客气急败坏,尤其是其中一位容易动火的老绅士,致使招待员在这种时候总是很多个心眼儿,生怕他忍不住要用切肉刀做出什么莽撞举动。反正他在那里耗着,把一个最好的位置占了三个钟头,而且吃完正餐后就什么都不要了,只是在那里打盹,然后就跑去相距几条街的一家咖啡店,来上一壶咖啡和四个烤饼,完了就走回肯辛顿的家里上床睡觉。有一天晚上,他病得很厉害,让人去请大夫,大夫坐了一辆绿色的轻便马车来了,车子配有一副鲁滨孙·克鲁索式的踏脚梯,——他下车时可以把它放下,上车时又可以把它拉上去,这就使得马车夫不必下车了,同时也避免了让大家看见他只穿了一件制服上衣,却不成套搭配。‘怎么回事呀?’大夫说。‘很难受。’病人说。‘你吃了什么呀?’大夫说。‘烧烤小牛肉。’病人说。‘你最后吞下去的是什么呢?’大夫说。‘烤饼。’病人说。‘找到病源了!’大夫说,‘我会马上给你一盒药丸子,你再也不要吃了。’他说。‘什么?’病人说——‘药丸子吗?’‘不,烤饼。’大夫说。‘什么?’病人说,从床上蹦了起来,‘我每天晚上吃四个烤饼,已经十五年了已成习惯了。’‘那么,您最好是放弃它们,也是按原则啊。’大夫说。‘大错特错。’病人说。‘烤饼无益于健康,先生。’大夫狠狠地说。‘但它们很便宜,’病人说,语气软下来,‘而且按价格来说够实惠的。’‘再怎么便宜,也是不值得。你只要买来吃就得付出昂贵代价,’大夫说,‘每天晚上吃四个烤饼,不出六个月你就会一命呜呼!’病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忖度了很久,最后他说:‘你确定吗,先生?’‘我敢以我的职业声誉打赌。’大夫说。‘你觉得一次吃多少个烤饼可以使我立刻毙命?’病人说。‘我不知道。’大夫说。‘你觉得花半个克朗买烤饼就够了吗?’病人说。‘我想是吧。’大夫说。‘我想也许花三个先令就够了吧,对吗?’病人说。‘没错。’大夫说。‘不错,’病人说,‘晚安。’第二天早上他从床上爬起来,生了一个火,买来三先令的烤饼,烤完全都吃了下去,以此来自杀。”
“等等,”匹克威克先生热切地说,“医务室在哪里呢?”
“是吗?”匹克威克先生说。
“就在你睡过的那间房上头,先生,”洛克尔答道。“你要是想去的话,我可以带路。”匹克威克先生一言不发地抓起帽子,马上尾随其后。
“没有,先生!”威勒先生叫道。“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政府机关的一个文书,先生。”
看守一声不吭地带路。他轻轻拉开一扇门的插销,示意匹克威克先生进去。那是一个空荡、清冷的大房间,摆着几张没有床柱的铁床,其中一张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人:瘦弱、苍白、面无血色。他呼吸艰难而急促,而且痛苦地呻吟。床边坐着一个系着皮匠裙的矮个子老头,他借助于一副角质镜架的眼镜,正在大声朗读《圣经》。这就是那位遗产继承人。
尽管山姆的固执令他不安,他还是渐渐地绽出一丝微笑来。“刚才说到的那位绅士的大名,我可是根本不知道啊。”
病人把手放在陪护者的手臂上,示意他停下来。他合上书,把它放在床上。
“我有自己的做事准则,先生,”山姆说,“你也是基于同样的立场做决定的。这倒使我想起那个按自己的原则自杀的人。”威勒先生在这里就打住了,从眼角对他的主人幽默地眨眨眼睛。
“开窗通通风吧,”病人说。
到这个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开始面带生气地擦起鼻子来,威勒先生觉得还是转移话题比较好。
他照办了,客运马车和货运马车的嘈杂声、车轮的吱嘎声、男人们和孩子们的吆喝声、充满生机并忙于生计的芸芸众生的所有忙碌声,混合成一种深沉的喧嚣,钻进屋来。在这粗重而响亮的嗡嗡声之上,不时会响起一声狂笑。或者是由轻狂众生中的一员发出的时断时续的悦耳歌声,它此刻进入人的耳朵,紧接着又在人们的喧嚷声和脚步声中消失了。生命的波浪绵延不绝,它巨浪翻滚地滔滔向前。在一个默默的倾听者听来,它任何时候都是忧郁。而对一个在死亡之床边守候的人来说情况更糟!
“请原谅,先生,”山姆答道,“但是把钱还给他,太看得起他了,而他根本就不配。”
“这里没有空气,”病人有气无力地说。“这个地方弄脏了空气。我多年前在外面走的时候,外面的空气是新鲜的。但它穿过这些墙壁就变热变沉了。”
“但是还债并不是什么求情,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辩驳说。
“我们一起呼吸它,很久了,”那个老头说。“别,别那样。”
“唉,先生,我决不会低三下四地向这一个狠心的仇敌求情。”
片刻沉默,其间两个旁观者走到了病床边。病人把他的狱中老难友的一只手含情默默地握在自己手中,久久握住不放。
“情愿不怎样,山姆?”
“我希望,”他喘息了一会儿,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声音是那么微弱,致使他们需把耳朵凑到床上才能听见他苍白的双唇发出缥缈般的声音——“我希望我的仁慈的审判者能记住我在尘世所受的重罚。我在这个可恶坟墓里熬了二十年!我孩子死的时候撕心裂肺地痛,我连在他的小棺材里吻他一下都办不到。在这一切的喧闹和骚嚷之中,我却形单影只真是可怜!愿上帝原谅我!他已经看到我这拖得很久的凄凉的死亡。”
“非常感谢你,先生,”山姆严肃地回答说,“可我不愿如此。”
他合起双手,还喃喃地嘀咕了几句,然后就入睡了——开始只是睡过去,因为他们看见他微笑。
“但是你想想看,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规劝道,“欠款数额那么小,还掉是很简单的事。虽然我已决定你可以留在我身边,但是你该想一想,假如你能到监狱外面去的话,远比在此会有所做为。”
他们互相低语了一会儿,看守俯身凑近枕头,接着惊叫道:“他得到解脱了,天哪!”
“那是没用的,先生。”山姆反复地说。“他是一个凶狠歹毒、性情乖张、心态庸俗、爱怨恨、爱报复的家伙,他的铁石心肠是绝不会软化的。那个好德行的牧师就是这样评价他的——因为老绅士说,问而言之地说与其把他的财产拿去修一座小教堂,还不如把它留给他妻子。”
他获得了解脱。由于他形如枯槁,因此他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匹克威克先生被山姆的忠诚深深感动,他心头热乎乎的,因此对山姆自愿无限期地自投债务入监狱的冒失之举,无法怨他。他惟一坚决要求山姆说明的一点是拘留山姆的债权人的姓名。但对这一点山姆却同样坚决地不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