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呸,’老绅士说,‘那点儿事儿我全都知道。’”
“‘肯定吗?’汤姆,‘你要是站在酒吧里,老先生,你就要改口了。’”
“‘什么事?’汤姆说。”
“‘汤姆,’老绅士说,‘他们肯定不会结婚的。’”
“‘在门背后接吻之类的事呀,汤姆。’老绅士说。这时他又露出不知廉耻的表情,令汤姆十分恼火,因为你们知道,先生们,上了岁数的人了,原来更是循规蹈矩的,这种话却从他嘴里说出来,让人反感透了。”
“‘是呀,’汤姆说。‘其他还有人想娶她呢。一个高个子——长着黝黑的络腮胡子。’”
“‘那些事瞒不了我,汤姆,’老绅士说,‘当年我常常看到很多人干那种事,汤姆,不胜枚举。但那终归会无疾而终。’”
“‘她不愿吗?’老绅士说,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你肯定见过很多稀罕事吧?’汤姆说,带着询问的神情。”
“‘上帝保佑你可敬的头发,’汤姆说(他还残留着一些稀疏的马鬃),‘可她不想嫁给我呀。’汤姆想到了那个酒吧,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可以这么说吧,’老家伙说,非常微妙地眨了眨眼睛。‘我的家族中就我一个人了,汤姆,’老绅士说着,难过地叹了一口气。”
“‘是你。’老绅士说。”
“‘有多少人呀?’汤姆·斯玛特问道。”
“‘我吗,先生!’汤姆说。”
“‘我们共有十二个,汤姆,’老绅士说,‘个个都很棒,腰杆笔直的,帅气潇洒。与你们现代的那些畸形儿完全不同——大家都有手臂,全都上了点儿漆,虽然我觉得不用这么做,但看起来让你心里觉得舒坦。’”
“‘不过嘛,’那位绅士说,‘我并不是要说这个,汤姆!我想要你和那个寡妇结婚。’”
“‘其余的呢?先生?’汤姆·斯玛特问道。”
“‘我担保你再也不愿受这样的折磨了,先生。’汤姆·斯玛特说。”
“老绅士用抹掉眼泪,回答说:‘故去了,汤姆。我们的工作很劳累,汤姆,而他们没有我健壮。他们的腿和手臂都得了风湿病,进了厨房或别的什么医院。其中一个,由于长久的辛劳和过度使用,居然丧失理智——他完全不清醒了,不得不把他烧死。那是件恐惧的事,汤姆。’”
“‘啊!’老家伙说,‘现在这个毛病可把我折磨苦了。我上了岁数,汤姆,我的栏杆几乎全掉了。而且我还开过刀——我的背上塞进了一块东西——我觉得那可真是难熬啊,汤姆。’”
“‘恐惧!’汤姆说。”
“‘活该,老家伙,’汤姆·斯玛特心想。但他仍一言不发。”
“老绅士暂停了几分钟,很明显在与自己的感情做斗争,接着他说:”
“‘在我那个时代,我可是受到妇人们热烈的欢迎呀,汤姆,’那个浪荡的老浪子说。‘曾经有好几百个美丽女人在我膝盖上一坐就是好长时间。你认为如何,你这条小狗,呃?’老绅士正打算接着说他年轻时候的其他韵事,可是忽然一阵强烈的吱嘎声攫住了他,使他没法说下去了。”
“‘不过,汤姆,这个高个子是一个流氓式的冒险家。他一旦娶了寡妇,就会卖掉所有的家具离开的。结果会怎么样呢?她会被遗弃,会被毁灭,而我也是落得在某个旧货店里冻死的下场。’”
“‘还有这些鞋子,’老家伙说着,把红布包抬了起来。‘这些都不要再提了吧,汤姆。我不愿让人知道她是多么迷恋我。那会在这个家闹出什么不痛快的事儿来。’那个老流氓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出一副极其莽撞粗鲁的样子,照汤姆·斯玛特后来的说法,他当时真想一屁股坐到他身上,绝不会有丝毫懊悔。”
“‘是呀,可是——’”
“‘是吗?’汤姆·斯玛特说。”
“‘截断我的话,’老绅士说。‘而你呢,汤姆,你不一样。因为我很明白,一旦你在一个酒店里落脚,你就会一辈子守着宅,只要不少酒喝就足够了。’”
“‘我跟她的母亲并不陌生,汤姆,’老家伙说,‘还有她的祖母。她十分喜欢我——给我做了这件背心,汤姆。’”
“‘谢谢你这么看我,先生。’汤姆·斯玛特说。”
“‘是吗?’汤姆·斯玛特问道。”
“‘所以,’老绅士用不容质疑的口气说,‘是你而决不是那个高个子男人和那个寡妇结婚。’”
“‘我是保护她的,汤姆。’那位老绅士说。”
“‘怎么拦住他呢?’汤姆·斯玛特急切地说。”
“‘汤姆,’那位老绅士说,‘那寡妇是一个美丽女人——十分美丽的女人——是吗,汤姆?’说到这里,老家伙做着鬼脸,还把一条无力的腿翘了起来,显出一副让人反感的色迷迷的样子,致使汤姆对他的轻佻行为深为厌烦。——他那么大年纪了,居然还这样!”
“‘戳穿他,’老绅士回答说,‘他有老婆。’”
“汤姆正打算辩驳说他自上次生日以来再没喝过,但当他的目光与老绅士的目光碰到一起,看着老头儿是那么有把握的时候,汤姆脸红了,一声不响。”
“‘怎样才能让人相信呢?’汤姆说,半个身子探出了床外。”
“‘这你别问了,’老绅士说。‘你太沉迷多味酒了,汤姆。’”
“老绅士把插在腰间的手臂伸出来,朝其中一个橡木柜指了一下,然后马上把手臂又放回了原处。”
“‘没错,我就是个穷光蛋,’汤姆-斯玛特说,‘是谁告诉你的?’”
“‘他没有想到,’老绅士说,‘在他放在那个柜子里的一条裤子的右边口袋里,有他的一封信,信上要求他回去照顾他那位苦命的妻子,还有六个孩子,全都是未成年的。’”
“‘我了解你的全部,汤姆。全部。你是个穷光蛋,汤姆。’”
“老绅士庄重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的五官逐渐模糊了,他的身形越来越暗淡了。汤姆·斯玛特的双眼渐渐模糊了。那位老绅士好像慢慢地融进了椅子,那花缎子背心化成了坐垫,那双红拖鞋则缩成了小小的红布袋子。炉火慢慢地熄灭了,汤姆·斯玛特躺在床上,随后进入了梦乡。”
“‘汤姆——’”
“早晨把汤姆从那老头一踪迹全无,他就陷入其中的昏昏沉沉的睡眠中唤醒了。他坐在床上,竭尽全力回想头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却理不出一点头绪。但是猛然间它们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看着那张椅子。要看出它和一个老头之间的相似,还非得有不着边际的不同寻常想象力不可。”
“‘好了,’老头子说,‘也许不是——。汤姆——’”
“‘你怎么样呀,老夫子。’汤姆说。他在白天里觉得不害怕了——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我并没有对称无礼啊,先生,’汤姆说,语气比刚开始卑恭得多。”
“椅子毫不动弹,一言不发。”
“‘好了,汤姆,’那位老绅士说,‘这可不是对坚固的西班牙桃花心木说话的方式。该死的,我要是漂亮一点,你就不会对我这么无礼。’绅士说这话的时候恶狠狠地,使汤姆开始有点儿恐惧了。”
“‘多凄惨的早晨啊。’汤姆说。没用。”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干瘪的老脸!’汤姆·斯玛特问道,十分惊讶——尽管装出一副没人事的样子。”
“‘你指的是哪个柜子呀?——你跟我说。是哪个——’汤姆说。那张椅子还是一声不吭,先生们。”
“‘因为我乐意,汤姆·斯玛特。’那把椅子或那个绅士说,你怎么叫他都行。可是打破沉默,他就不眨眼睛了,而像一只暮年的猴子一般开始咧开嘴地笑起来。”
“‘反正轻易就打开它,’汤姆说,于是他从容地下了床。走到那两个柜子边。钥匙就插在锁里头。他把钥匙一拧,就开了柜子门。千真万错有一条裤子在里面。他把手伸进右边的口袋,掏出了老绅士叙述过的那封信!”
“‘你究竟为什么要朝我眨眼睛?’”
“‘这真不可思议啊,’汤姆·斯玛特说。‘太不可思议。’可是,既然怎么感慨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觉得当务之急还是立刻穿好衣服,去把那个高个子的事儿解决掉——省得自己受折磨。”
“汤姆原来是一个轻举妄动、莽撞的人,加之又喝下了五大杯滚烫的多味酒,因此,虽然他刚开始有点儿惊异,但当他看见那老头不知好歹地朝他使眼色时,他就变得极其恼火了。最后他拿定注意不再容忍了。由于那个老脸皮的人还在不停地使眼色,汤姆用很恼火的语调说:”
“在走下楼去的途中,汤姆一路上都像看自己的店一样察看路边的每一个房间。他暗想,很快它们和其中的东西将成为他的财产,这完全有可能。那个高个子正站在舒服的酒吧里,双手背在后面,一副惬意的样子。他冷淡地对汤姆龇牙咧嘴一笑。但是汤姆却认为有一种洋洋的自得正掠过高个子的心头——假如他故意的话。汤姆对着他嘲讽地笑了笑。随后他叫来了老板娘。”
“汤姆盯着那张椅子。他看着看着,突然,它仿佛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椅背上的雕花图案慢慢呈现出一个老人满是皱纹的脸部的轮廓和表情。那个花缎垫子变成了一件古式的有边饰的背心。圆疙瘩则变成了一双脚,穿着红布拖鞋。那整张旧椅子看来起像上个世纪的一个异常丑陋的老头,双手叉腰。汤姆在床上坐了起来,揉揉眼睛想赶开那种幻觉。没用。那张椅子是一个难看的老绅士。更要命的是,他还在对汤姆·斯玛特使眼色哩。”
“‘早上好,夫人。’汤姆·斯玛特说,在寡妇进入小客厅之后,他把门关了起来。”
“‘这样想像,还是看真的椅子算了。’汤姆说,伸出了头。它还在那里,凭借炉火的光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还是和先前一样让人生气。”
“‘早上好,先生,’寡妇说,‘早饭想吃点什么,先生?’”
“‘我再也不看它了。’汤姆在心里说,他紧闭双眼,努力想让自己再进入梦乡。没有用。眼前依旧满是那些古怪的椅子,它们在他面前玩着各种令人忍俊不禁地把戏。”
“汤姆正在思考如何才能把这件事引出来,因此他没有回答。”
“大概过了半个钟头,汤姆从高个子男人和多味酒混合的梦中惊醒过来,他能想到的第一件东西便是那张神秘莫测的椅子。”
“‘有一块极其不错的火腿,’寡妇说,‘还有一只极其美的塞了肉馅儿的冷鸡。我让人给你拿来行吗,先生?’”
“‘唉,’汤姆叹道,一边缓缓地脱衣服,一边不停地盯着那把旧椅子,它神秘莫测的立在床边。‘我平生还从没见过这么怪的东西。’汤姆说,他好像因喝了多味酒而变得聪明了。‘真是怪啊。’汤姆带着深沉睿智的神气摇了摇头,生漆看了看那张椅子。可是他对它仍然感觉莫名其妙,因此他就上了床,暖暖和和地盖上被子,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这些话拉回了汤姆的思绪。寡妇说话的时候,他对她的爱慕增加了。”
“那间房子可是足够大,有几个火壁柜,还有一张大床,它几乎可以睡下整整一个寄宿学校的人,更不用说那两个橡木柜子了,它们大得足以装下一小支军队的行李。但是最能引起汤姆想象的是一把模样奇特而又让人发怵的高靠背椅子,它刻着相当奇怪的图案,上面放着一个深蔷薇色的花图案缎垫,四只椅脚下面的圆疙瘩用红布谨慎包着,好像它的脚趾害有痛风病似的。汤姆觉得这张特别的椅子里有某种难以言传东西,它是那么奇特离奇。他坐在炉火前面,目不转睛着那把古旧的椅子半个小时。——真是见鬼,这件古旧物就是那么奇怪,叫他一直牢牢地盯着它。”
“‘酒吧里那个绅士怎么称呼,夫人?’汤姆问道。”
“那个穿戴整齐的女仆引导汤姆走上一段宽敞而古老的楼梯。在那么一座由里拐弯的老屋里,见缝插针的风是到处可以找到地方游戏的,因此女仆用手护着蜡烛,免得它被风吹熄,可是风却神奇般的把它吹熄了。这就让汤姆的对手们有机可乘了,说是他把蜡烛给吹熄了,还说他在装作把蜡烛再次吹亮的时候,实际是偷吻了那个女仆。就算是那么回事也无关紧要,反正蜡烛再次亮起来了,汤姆被领着穿来穿去,进了安排给他住宿的房间,那女仆向他道了晚安之后,就丢下他一个人呆着了。”
“‘他姓金劲斯,先生。’寡妇说,脸略略冷红。”
“汤姆·斯玛特一向热衷于经营酒店旅馆的行当,先生们。穿着绿色上衣、灯心绒短裤和高统靴,经营自己的酒吧,这是他多年以来的梦想。他对在盛大欢宴上当主家怀有远大理想,他时常想到他在自己的屋子里能把谈话的气氛搞得多么和谐,还能够在喝酒方面给他的顾客们起到良好的楷模作用。坐在烧得旺旺的炉火边喝滚热的多味酒的时候,以上各种念头飞快地闪过汤姆的心头。一想到那个高个子要堂堂正正地来开这么好的一个酒店,而他——汤姆·斯玛特——却始终与它毫无关联,他就更认为自己完全有正当理由激愤了。因此,他一边喝最后两杯酒,一边一直在思索自己是否有合适的理由去和那个博得丰腴寡妇的欢心的高个子吵上一架,但最终汤姆·斯玛特还是没有采取行动:既然自己是一个一向逆来顺受的人,还是上床睡觉为好。”
“‘他长得可真高。’汤姆说。”
“‘该死的厚脸皮!’汤姆在心里悄悄地说,‘那个舒适的酒吧关他什么事?这样一个丑八怪恶棍!’汤姆说,‘假如寡妇有点品位的话,她肯定看不他。’说到这里,他觉得自己慢慢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就喝掉了第四杯多味酒,又叫了第五杯。”
“‘他是一个不错的人,先生,’寡妇回答说,‘一个不错的绅士。’”
“汤姆·斯玛特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但那个穿着棕色大衣的高个子却确实唤醒了他性情中少有的怨恨情怀,确实使他感到了极其的激情。从座位前方的玻璃里,不断地地可以看见那个高个子和寡妇之间有一些十分亲昵随意的小动作,这特别使他感到生气,因为那足以说明他在寡妇心目中的地位之高。汤姆是爱喝热热的多味果汁酒的,他叫了那么一大杯多味果汁酒,算是尝一尝吧。对了,假如那位寡妇在所有的家务技艺中有一样是最精湛的,那便是制作这种多味酒。汤姆·斯玛特喝第一杯觉得非常好喝,于是他又急忙叫了第二杯,热乎乎的多味果汁酒可是好东西啊,绅士们——尤其是外面狂风大作的时候,自己却能坐在舒舒服服的老客厅里,烤着熊熊燃烧的旺火,汤姆·斯玛特就更是觉得它妙不可言了。他叫了第三杯,接着又叫了一杯——我拿不准他后来是不是还叫了一杯——但他越是喝那滚烫的多味果汁酒,那个高个子就越是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啊!’汤姆说。”
“很快,汤姆就在酒吧对面的那间房里安置下来了——他的面前是一炉不折不扣的熊熊烈火,里面有不到一蒲式耳的煤,还有相当于半打醋栗树丛那么多的柴,火噼噼啪啪、响着,光是那声音本身就足以使任何一个人心里感到暖洋洋的。这让人心情畅快,但这还不算完哩,因为有一个穿着整齐、眼睛亮闪闪而且脚踝很迷人的女仆正在把一块清洁的白台布铺到桌子上。当汤姆把穿了拖鞋的双脚搁到炉档上,背对着打开的门坐好的时候,他发现了由壁炉台上方的玻璃映射出的酒吧间的一派让人动心的景色,一排排令人兴奋的绿瓶子和金标签、一罐又一罐的腌菜和蜜饯、奶酪和煮熟的火腿以及大块的牛腿肉都放在食物架上,相当诱人流口水地排列着。当然,这也令人十分畅快。然而还不止这里——因为在酒吧间里,坐着一个四十八岁左右、脸蛋像酒吧一样叫人舒心的丰腴的寡妇,她很明显是这家旅店的老板娘。这整个迷人的画面只有一点缺憾,那就是一个穿着棕色大衣,长着黑色的络腮胡子和波浪形的黑头发的高个子男人,正坐在那里和寡妇一起喝茶,很轻易地就可以看出,他正在一本正经地劝她改嫁,同时赐与他今生今世都能坐在这间酒吧里的特权。”
“‘想吃点什么吗?先生?’寡妇问道,不明白汤姆为何会有这种神情。”
“汤姆把缰绳丢给旅馆的马夫,把鞭子插在驾驶座边,同时急急忙忙瞟了瞟那座房子的楼上部分。那是一座怪异的老房子,不过看起来这倒是一个舒服的地方,因为酒吧间的窗户里有一盏明晃晃的让人为之一振的灯,它把耀眼的光线横洒在整个路面上,甚至路对面的篱笆也看得一清二楚。对面的那个窗子透出一团摇曳的红光,它先是朦朦胧胧的,随后又透过拉好的窗帘发出刺眼的亮光,这说明里面有一个火被拨得熊熊燃烧起来。汤姆凭一个有经验的旅行者的眼光观察到了这些不易被察觉的迹象,他挪动差不少已僵硬的四肢,尽快迅速地下了车,接着就进了屋。”
“‘嗨,要的,’汤姆说,‘我亲爱的夫人,麻烦你坐一会儿好吗?’”
“汤姆话音刚落,它就竖起耳朵,撒开四蹄狂奔,速度之快令马车吱嘎狂响,让你觉得那每一根红辐条都会四分五裂并散落在玛尔鲍洛草原。就连汤姆这样的赶车能手,都无法约束它的速度,直到它自动,把车拉到路右边的一家小客店门口停了下来。”
“寡妇显出惊讶的样子,但她坐了下来,汤姆挨着也坐了下来,汤姆的手掌放到了寡妇的手背上,而且他整个说话期间手始终放在那里。”
“‘打起精神来,老妇。’汤姆说,轻轻地抚慰春棕色母马。‘在这样的夜晚,我们不能不顾一切地向前走。我们得赶快找到过夜的地方。因此你走得越早,就能早一点了事儿。唷,老妇——不着急,不着急!’”
“‘我亲爱的夫人,’汤姆·斯玛特说——‘你应该有一个特别优秀的人做丈夫。——真是这样啊。’”
“把我吹个畅快吧。”汤姆说。“那匹母马一声长啸,好像它也完全同意似的。”
“‘天啦,先生,’寡妇说——这是并不出乎意料的事:汤姆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即使不说是令人害怕,至少也是非同一般的。因为昨天晚上他才第一次见她呀。”
“你们多半会问我,汤姆·斯玛特已经够不走运的了,他为什么还说甘愿再受相同的折磨呢?我可不知道原因。”
“‘我并不是说漂亮话讨你喜欢,我亲爱的夫人,’汤姆·斯玛特说。‘你应该嫁给一个非常令人羡慕的丈夫,无论是谁做你丈夫,他都是一个幸运儿。’这样说着的时候,汤姆的目光情不自禁地,不知不觉地从寡妇的脸上慢慢转到了周围令人舒心的一切上面。”
“‘唉,该死的,’汤姆·斯玛特说(有时候汤姆有胡乱咒骂的惹人讨厌的习惯)‘假如这不是件痛快事儿,就把我吹个畅快吧!’”
“寡妇更加莫名其妙了,她站起来。汤姆轻轻地按了一下她的手,好像是要不让她走,于是她也就没有留开。”
“那匹棕色母马踩着泥泞和雨水前行,双耳耷拉着。它不断地甩头,仿佛在对暴风雨的很不礼貌的行为表示反感,但尽管如此,它还是飞快地跑着,直到有一阵更加狂野的风猛地袭来,使它猛然停住并把四只脚紧紧地扎在地上,以免风把它刮倒。”
“‘我真的十分感谢你,先生。把我说得这样好,’那个丰腴的老板娘说,几乎笑起来了。‘我要是再嫁人——’”
“风在刮着——横着刮过马路,把雨吹成了斜斜的,偶尔它会停一阵子,致使那个旅行者自认为风已因先前的疯狂用尽了力气,然而,忽然,‘呼!’他又听见它在远方怒吼了。它一路吹刮过来,一路积攒声音和力量一古脑地扑到马和人身上,把刺人的雨刮进他们的耳朵,把它冷冰冰的气息刮进他们的骨头。随后它从他们身边刮向远方,越刮越远,一路上都发出使人发晕的怒吼,似乎在嘲弄他们的不堪一击,并为自己的力量与威风得意。”
“‘要是,’汤姆·斯玛特说,目光敏锐地用眼角瞟着他。‘要是——’”
“即使在这个悲惨的世界上,比暴风雨中的玛尔鲍洛草原舒坦得多的地方,也还是有很多的。假如你在一个阴冷的冬天的傍晚,踏上一条满是烂泥的路,冒着飘泼大雨前进,亲身体验一下那种滋味,那你就会相信这一说法了。”
“‘可不,’寡妇说,大笑起来了。‘我要是再嫁人的话,我要嫁的丈夫像你说的那样棒就好了。’”
“一个冬天的傍晚,大概五点钟的时候,夜幕降临,可以看到在穿过玛尔鲍洛草原到布里斯托尔去的路上,有一个坐小马车的人正在赶着疲劳的马前进。任何路过那条路的人只要不是瞎子,是肯定能够看到的。当时的气候是那么糟,夜是那么阴冷潮湿,路上只有雨水,因此那个旅人在马路中间晃晃荡荡地前行,真是够孤独和悲凄的。这个旅行者正是汤姆·斯玛特,伦敦卡提顿街的比尔逊一斯拉姆大商号的行脚商。但是没有任何行脚商看到,没有任何人知道这回事。”
“‘像金劲斯吧。’汤姆说。”
“那好,我就讲吧,”那个大行脚商说,“你们曾听说过比尔逊一斯拉姆大商号吗?不过,你们听没听过也不要紧,因为他们早就改行了。那是八十年以前,故事发生在那个大商号的一个行脚商身上,他和我叔叔很要好。故事是我叔叔讲给我听的。故事的题目很不寻常。而他以始终是把它叫做行脚商的故事,而且他始终以下面这种方式讲述:”
“‘天啊,先生!’寡妇叫道。”
“如果确有其事,我当然会相信。”图普曼先生说。
“‘噢,别费神介绍,’汤姆说,‘我对他并不陌生。’”
“那么,好吧,我就讲吧。不行,我不讲了。我知道你们会有疑问的。”那个目光中有流氓表情的人说,他那只独眼比先前流氓气更足了。
“‘我了解只要认识他的人,都说不出他的什么是是非非,’寡妇说,对汤姆说话时的那种神神秘秘的样子毫不在意。”
“我也想听听,”图普曼先生说,这是他首次打破沉默。他一向都是希望长见识的。
“‘哼!’汤姆说。”
“想听?”这是那个行脚商仅有的回答,他不断地猛烈地抽烟。
“寡妇掏出手绢来作势要哭并问汤姆是不是想侮辱她。是不是他觉得在暗中损害一个绅士的名声是大丈夫的行为。他如果真的要说他的什么是是非非,为什么他不光明正大地亲自对那个人说,却这样来恐吓一个可怜的弱女子。等等。”
“你说说看。”抽雪茄的红脸男人说。
“‘我很快会对他说的,’汤姆说,‘只是我希望你先听听。’”
“我一向爱听好的争辩,”行脚商接下去说,“乐于听含义深刻的论断,如他的。这是大有绰益的。这场关于女人的不值一提的争论,倒是使我想起了我的一位老伯父对我讲过的一个故事,刚才想到了它,所以我说有时候我们会遇到比女人更难缠的东西。”
“‘听什么?’寡妇问道,注视着汤姆的脸。”
斯诺格拉斯先生欣然接受。
“‘我会叫你大惊失色的。’汤姆说着,把手伸进了口袋。”
“祝你健康,先生。”那位独眼的行脚商说,对斯诺格拉斯先生称赞地点了点头。
“‘如果说他很穷,’寡妇说,‘这我早就一清二楚,你就别费那个力气了。’”
“当然你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先生。”脸色平和的绅士说。
“‘呸,穷算得了什么,’汤姆·斯玛特说,‘我也很穷。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个。’”
“其中有一点我不承认,”脏脸男人插话说。
“‘噢,天啦,你究竟想说什么呢?’可怜的寡妇叫道。”
“这话可是顶呱呱的。”脸色平和的男人说。
“‘别紧张,’汤姆·斯玛特说。他慢条斯理地把信拿出来,打开了。‘你不会吓着吧。’汤姆疑惑地说。”
“我不承认这种限定,”斯诺格拉斯先生说,他飞快地想起了艾米莉·华德尔,“我以蔑视——以激愤的态度否认。我倒要看看谁竟然说女人的坏话,就因为她们是女人就说她们的坏话,我断言这种人压根儿就不是男人。”斯诺格拉斯先生把雪茄从嘴中拿开,用攥紧的拳头狠命地捶了一下桌子。
“‘不,不会的,’寡妇说,‘让我看一眼吧。’”
“这倒没错。”脸色平和的那位说。
“‘也不要受累去臭骂他,’汤姆说,‘这事由我代劳吧。’”
“那是在她们心情好的时候。”脏脸男人插话说。
“‘好的,’寡妇说,‘让我看看信吧。’”
“没错。”脸色平和的那位绅士说。
“‘放心,你会看到的。’汤姆回答,说着就把信给了寡妇。”
“女人们,无论怎么说吧,先生们,”充满激情的斯诺格拉斯先生说,“是我们人生的伟大支撑和抚慰。”
“先生们,伯父对我说,汤姆说那个寡妇得知被揭发出来的实情的时候,她的痛苦几乎可以叫最硬心肠的人心碎。汤姆当然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但她的痛苦同样深深地震撼了他。”
“我想也没有。”脏脸男人为自己的这句俏皮话洋洋自得地大笑起来,有一个声调殷勤、脸色平和的人在附和他,这人总是对任何人都表示赞同。
“‘噢,男人的欺骗和卑鄙啊。’寡妇说。”
“还没有。”
“‘太吓人了,我亲爱的夫人。可是你别太激动了。’汤姆·斯玛特说。”
“你有老婆吗?”脏脸男人问道。
“‘噢,我能不激动吗,’寡妇尖叫道。‘他昨晚说我是他最爱的人呀!’”
“世上比女人更伤脑筋的事儿可多啦,你们可得当心。”黑眼睛男人说,一边慢条斯理地装一个斗非常大的荷兰大烟斗。
“‘噢,不,你还会有人爱的,我亲爱的人儿,’汤姆说,为寡妇的不走运,他掉了好大一会儿的眼泪。汤姆同情地搂住了寡妇的腰。寡妇也在悲伤的折磨下握住了汤姆的手。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含泪微笑了。”
在说了这么点儿哲理之后,停顿了一下。
“我永远弄不清汤姆在那个特定的时刻是不是吻了那个寡妇,先生们。他始终对我伯父说他没有吻,但我对这点有疑问。我倒是认为他吻了她。”
“啊!这话说得对。”一个正在抽雪茄的红脸男人说。
“不管怎样,半个小时之后汤姆把那个很高的男人扫地出门,而且一个月之后他娶了那个寡妇。他时常赶着那匹母马,乘着他的马车,在乡间到处奔走,直到多年后他不再做买卖,和他妻子去了法国。然后那座老屋子就被拆掉了。”
“女人真是麻烦啊。”过了一会儿,那个脏脸男人说。
“我插句话,”那个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老绅士说,“那把椅子怎么样了?”
“没关系,”独眼男人对着离开的女仆的背影说。“我很快就出来,玛丽。振奋起来吧,宝贝。”说到这里,他用一只眼向在坐的各位做了个鬼脸,很轻易地完成了,这使得一位脸庞脏兮兮、嘴叼泥烟斗的上了年纪的人感到很快乐。
“嗨,”独眼的行脚商回答说,“据说在结婚的那天它吱吱嘎嘎响得很厉害。但汤姆·斯玛特不知道那究竟是由于高兴还是身体方面的毛病。不过,他认为多半是后者,因为它从此一直一言不发了。”
“让我独自呆着,冒失鬼。”那个女郎说。
“没有人怀疑这个故事吗?”脏脸男人说,一边重新往烟斗里装烟。
“别走呀,玛丽。”黑眼男人说。
“汤姆的仇家,”行脚商回答说,“他们有些人说那根本是汤姆胡编乱造出来的。另一些人说他喝醉了,胡思乱想。但是无论他们说什么也没人在意。”
“去你的,你这卑鄙家伙。”那个女仆说,不过她很明显对这一奉承并没有皱起眉头。
“汤姆说丝毫不搀假吗?”
“喂,先生们,”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健壮人说。他是独眼,但那是一只亮闪闪的黑眼睛,闪烁着幽默而快活的流氓似的表情,“先生们,我们尊贵的诸公。我一直爱建议为大伙的健康干杯,也为我能得到玛丽的青睐干杯。呃,玛丽!”
“句句是真。”
选举结束后的那天晚上,图普曼先生和斯诺格拉斯先生就是坐在这个房间里,同在这个旅馆暂住的几位客人一块消磨时光。
“你伯父也这么认为吗?”
孔雀旅馆的商务室与一般的商务室并无二致。就是说,那是一间看上去空荡荡的大房间,里面的家具在较新的时候肯定更好些。它的中间放着一张宽大的桌子,角落里有一些较小的桌子。还有各式各样不同的椅子,以及一块旧的土耳其地毯。墙上挂着一两幅大大的地图。几件饱经风雨的租到滥选的大衣服,连同上面繁杂的披肩,垂挂在一个角落的一长排木钉上。壁炉架上摆放着一个木制的笔墨台,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味,烟雾使整个房间蒙上了一层污秽而暗淡的色泽,对那些挡住窗户的布满灰尘的红窗帘更是这样。餐具架上杂乱地摆放着很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其中最惹人注意的是几个脏兮兮的鱼酱调味瓶、两个马车轮轴箱、两三根马鞭、两三条旅行披肩、一托盘餐刀、餐叉,还有芥末。
“字字是真。”
然而,一到晚上,孔雀旅馆便显示出了其无穷的魅力,它居然使这两位朋友回绝了那位无趣却不乏才智的波特的邀请。入晚之后,商务室里便人头攒动,他们的性格和风度是图普曼先生喜欢观察的。他们的言谈举止又是斯诺格拉斯先生习惯记录的。
“他们肯定是了不起的人,两个都是。”脏脸男人说。
从观察政治生活的相互攻击和骚乱不安,转向对宁静和谐的私生活的关注,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虽然在现实中匹克威克先生并非两党中任何一方的大力支持者,但他还是被波特先生的热情感染了,把他全部的时间和注意力倾注到了上一章所描述的事情上——那些描述是根据他本人的备忘录编撰而成的。在他如此繁忙的同时,温克尔先生也在忙碌,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献给了与波特太太一起进行的快乐的散步和短途郊游。就这样,两位绅士在编辑家里已彻底地得心应手,因此图普曼先生和斯诺格拉斯先生恐怕只好自找乐趣了。他们主要靠孔雀旅馆所能提供的娱乐来消磨时光,但这也仅仅是在旅馆的一楼玩玩弹子游戏,或是在后院的僻静处玩玩九柱球而已。他们俩在善长此道的威勒先生的指点下慢慢入了门。因此,尽管他们极大地失去了与匹克威克先生相处的惬意与受益,却也还能够消磨时光,免得它压得他们浑身不舒服。
“是呀,没错,”行脚商说,“确实是两个响当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