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那个喜欢热闹的人庄严地补充说。
“哎,我要是如此不懂人情世故,我会把我的帽子吃下去,以及扣子。”做牧师的绅士说。
来了这么一个下马威之后,三位同房者全部告知匹克威克先生,金钱在弗里特和在外面一样神通广大。无论他想要什么,它几乎马上就可以让他得到。假如他有钱,那么他只要表示愿意独住一间房,不出半个小时他就可以占有一间,而且设备齐全。
“能够!”马丁先生重复匹克威克先生的话,苦笑着。
此后,大家就分手了,大家都十分欣慰。匹克威克先生重新返回看守值班室,那三位则去了咖啡室,以便花掉那个牧师凭自己的聪慧机灵与远见特意向他借的五先令。
听到这一提问,马丁先生带着极其惊讶的神情看了看他的两位朋友,随后三位绅士都各自用右手的大拇指朝左肩膀上方指了指。这个动作的含义用语言是难以形容的,以惯用语“得了吧”一言以蔽之也非常勉强无力,不过它若是同时由几个动作一致的女士或绅士做出,却能收到非常优雅而活泼的效果。
“我早就料想到了!”在匹克威克先生表明了他返回的目的之后,洛克尔先生说道,不禁笑道。“我不是说过吗,内迪?”
“我完全不懂这儿的原则,”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因此我还是糊里糊涂。我能够住别的地方吗?不能的吧。”
那把万能小刀的哲学味十足的主人大嚷着认同。
“要当场喝!”牧师说,“好!”
“我早就知道你想要单间,祝贺你!”洛克尔先生说。“让我想想看。你需要些家具吧。你可以租我的?那好极了。”
“还要请一加仑啤酒,”辛普森先生附和说。
“万分荣幸,”匹克威克先生答道。
“你说呢,呃?我们一个星期让你破费三先令六便士。没问题吧!”
“楼上的咖啡室组那儿有一个很不错的房间,那是属于大法院的一个犯人的。它一个星期要破费你一镑。我想你没什么意见吧?”
“好,没问题。不就每人多两个便士嘛,”马丁先生说。
“是的没意见,”匹克威克先生说。
“——外加六便士,”做牧师的绅士说。
“那就跟我走吧,”洛克尔先生说,一边非常敏捷地拿起帽子。“五分钟之内解决。天哪!你当初何不真截了当地说呢?”
“你愿破费一点吗?”屠夫说。“正规的同住费是两先令六便士。你愿出三先令吗?”
事情很快办妥了,那个大法院的犯人已经在那里住了很久,久得失去了朋友、财富、家庭和幸福,因而也得以独住一个牢房。不过,由于他经常吃不饱,吃尽了苦头,因此听了匹克威克先生想租房的提议后分外高兴。为了每周二十先令的租金,他乐意签订契约转让独自享用那个房间的权利。
“请原谅,”匹克威克先生答道。“清明白说明。”
匹克威克先生怀着痛苦的关切之情观察他。他是一个高大、枯瘦、的男子,穿着一件旧大衣和一双拖鞋,两颊深陷,目光里焦虑且痛苦。他的嘴唇没有血色,骨骼既突出又瘦削。囚禁和贫困的铁齿已经慢慢蚕食了他二十年之久。
“我想还是有路可走,”沉默了很久之后,屠夫说,“你准备破费点什么呢?”
“那么你怎么办,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同时把预付第一个星期的租金放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上。
而匹克威克先生一直在观察那个破旧不堪、浊气刺鼻的房间。那里丝毫没有帷幕和窗帘的影子,甚至连壁橱都没有一个。不过,虽然没有什么正经东西,但面包渣、奶酪片、湿手巾、肉屑、衣物、残破的陶器、缺嘴的风箱和缺叉的烤叉还是有的,它们零乱地散布在三个懒惰的男人共同起居和睡觉的小房间里,真是惨不忍睹。
那人哆哆嗦嗦地把钱收起来,回答说他还不知道。
马丁先生更加强烈地表达了同样的观点。辛普森呢,大骂起来,然后就挽起袖子开始洗菜做饭了。
“恐怕,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把手轻轻地并且十分怜悯地放在他的手臂上。“恐怕你得到某个吵闹而又拥挤的地方去住了。那么,在你感到嘈杂的时候,或者你的朋友们来看望你的时候,请来这里吧。”
“真是气人,我们三个睡得本是不错,”牧师说,看了看那三床用毯子卷起来的肮脏的床垫——它们白天里占据着房间的一角,形成一条类似搁板的东西,上面放着裂了缝的旧脸盆、大口水罐和肥皂盘,它们是常见的那种黄色陶器,上面各有一朵蓝花。
“朋友们!”那人打断说,声音在喉咙里格格作响。“假如我死了躺在世上最深的地洞底下,被螺丝钉钉住并焊死在我的棺材里,在这个监狱的地基下流着污水的黑暗而又污秽的阴沟里腐烂,我都不会比在这里更被人遗忘和无人理睬。我的灵魂已死,甚至没有得到他们给予那些灵魂要受到审判的人的怜悯。有人来看我!我的上帝呀!在这里我已从生命的黄金时代而逐步衰弱之时,当我奄奄一息时,不会有人举起手来说一句:‘他去了倒是一种福分。’”
这两位绅士陆续认真看过匹克威克先生的住宿券之后,一位表示说这是“一个恶作剧”,另一位则确信这是“阴错阳差”。言简意赅地表达了他们的感受之后,他们在难堪的沉默中互相对视。
他说话时很激动,容光焕发,而当他说完的时候,那种光彩也就消失了。他把枯萎的双手仓促而慌乱地合在一起拱了拱,然后就拖着脚步出了房间。
随后发生的事证实了匹克威克先生的推断。因为不出几秒钟,一位按年纪来说未免胖得过早的绅士——穿着职业化的蓝色斜纹布上衣和圆头的高统靴——气喘吁吁地进了房来,后面紧跟着另一位穿着非常寒伧的黑衣服、戴一顶海豹皮便帽的绅士。他上衣交替用纽扣和别针一直扣到下巴,长着一张皮肤粗糙的红脸,看上去像一个喝醉的牧师。而他的确也是牧师。
“蛮犟的,”洛克尔先生说,苦笑着。“啊!他们就像大象。它们随时都会野性爆发。”
接下来辛普森先生默想了片刻,然后他把头探出窗外,打了一声刺耳的口哨,大声说出一个什么字眼,反复嚷着。但匹克威克先生分辨不出。不过他推断那一定是马丁先生的绰号,因为下面场子里的很多绅士当即开始大喊起“屠夫”来——正如那个有用的社会阶层的人士每天在广场的栏杆边表明他们在场时惯用的那个腔调一般。
洛克尔先生开始布置房间,不一会儿房里就有了一块地毯、六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张沙发床、一把茶壶和各种小物品,租金较便宜,每星期二十七先令六便士。
匹克威克先生也有同感。但他觉得保持沉默才是上策。
“现在,还有另外的什么事要我们帮忙吗?”洛克尔先生问道,一边非常满意地环顾四周,一边心情愉悦地把第一周的租金握在手里,弄出丁丁当当的声音。
“我觉得洛克尔应该叫你到别处去住。”辛普森先生(因为他就是那个“一条腿”)于不屑地停顿片刻之后说。
“噢,是的,”匹克威克先生说,他早已思考片刻。“这里有没有什么仆人呢?”
匹克威克先生给了他。
“去监狱外面,是吗?”洛克尔先生问道。
“拿过来瞧瞧。”那位绅士说。
“是的。我是说可以自由到监狱外面的人。不是囚犯。”
“我是得到这个纸条才上这儿来的。”匹克威克先生答道。
“没错,有的,”洛克尔说。“有一个不幸的家伙,他有一个在穷人部的朋友,对此种活乐此不疲他一直在打零工,都两个月了。我去叫他来如何?”
“怎么着?”那位绅士问道。
“请吧,”匹克威克先生答道。“等一下。穷人部?我倒是想去看看。我要亲自去找他。”
匹克威克先生看看他的票说,“我相信这就是三楼二十七号吧?”
债务人监狱穷人部,名副其实,所关押的是负债人中最贫穷、最卑贱的阶层。一个被发配到穷人部的囚犯不用付租金或同房费。他的费用在入狱和出狱时要折减,他有权利得到一份少量的食物——这是利用少数慈善之士在遗嘱中捐赠的区区遗产提供的。直到最近几年之前,弗里特监狱的围墙之后还有一种铁笼子,其中站着一个十分饥饿的男人,他时不时地摇一个钱箱,声嘶力竭地叫唤:“行行好吧,记住贫困的负债人。”这个钱箱假如有任何收入,就由那些贫困的囚犯分享。而这个卑贱的活儿则是由穷人部的人轮流执行的。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他把身子尽可能地伸出窗外,几乎失去平衡翻下去了。他正在坚持不懈地努力朝他的一位在下面运动场上的知心朋友的帽子顶上吐口水。无论是什么引人注目的动作,都不足以让此人觉察到有人来访,因此匹克威克先生在犹豫一会儿后走到窗边,轻轻地拉了拉那人的上衣的燕尾。那人很迅速地缩回了头与肩膀,一边从头到脚打量匹克威克先生,一边用生气的语调问他来做什么——其中有肮脏的词汇。
虽然这一习俗现已废除,现在笼子已用板子封死,但那些不幸的人的悲苦与穷困却丝毫不减。我们不再允许他们在监狱的大门口向过路人乞求慈善与同情。但为了赢得后代的尊崇和称赞,我们对我们的法律全部保留,这一公正和健全的法律规定了对强壮的重罪犯要提供生活必需品,而不名一文的负债人却让其自生自灭。这不是凭空捏造的。要不是得到狱中难友的救济的话,在各个债务人监狱里,每个星期都必定有一些人会在贫困的折磨下不可避免地死去。
匹克威克先生沿过道慢慢往前走,直到发现那幅“绅士画像”。他用食指的关节在绅士的脸上敲了敲——起先声音很小,然后更响亮一些。这样重复了几次却无济于事,于是他就斗胆推开门往里面窥望。
匹克威克先生走上洛克尔先生把他带到其脚下的狭窄的楼梯,逐渐达到激动的顶点。他因对这一问题的思考而变得那么激奋,以至于当他冲进自己的房间时,他还弄不清他自己的处境及地位。
“再过去五个门,”那个勤杂工答道。“门上用粉笔画着一个人的像,被绞死了,还抽着烟斗哩。”
房间的外观使他马上回过神来。但是当他把目光投向俯身在积满灰尘的火炉上方的一个男子时,他吃惊得丢掉帽子,立即因惊讶而在原地愣住了,根本动弹不得。
“二十七号在哪里,仁兄?”匹克威克先生说。
衣服破烂,没有外衣,普通的自棉布衬衫已变黄而且破烂不堪,头发贴在脸上,面部狰狞,因饥饿而缩成了一团,这位正是艾尔弗雷德·金格尔先生,他单手托腮,呆呆地望着炉火上,整个儿是一副贫困且落魄的潦倒样子!
他在过道里摸索了一阵子,企图借昏暗的光线辨认出各个房门上的号码,最后他终于问一个酒馆来的勤杂工寻问起来,他刚好来这里干早上收拾酒具的活儿。
他的旁边,无精打采地靠着墙站着的是一个农村硬汉,正在用一根破损的猎鞭轻轻敲打装饰他的右脚的高统靴,而他的左脚却伸在一只旧拖鞋里。马、狗和酒把他吸引到这里,糊里糊涂的。那只孤单的靴子上有一个生锈的马刺,他不时把靴子踢向空中,同时用靴子痛快地抽它一下,嘴里还咕哝出猎人催马的声音。这时候他正在想象他骑着马驰骋呢。可怜的家伙!他骑着价值不匪马群中最快的马参加马赛,其速度也从来不及他在以弗里特为终点的路上狂奔的速度的一半啊。
对他的人身作如何简便的处置令匹克威克先生颇感困惑,他走回牢房,计划着如何是好。不过他相信,明智的做法是先去拜访一下与他同住的三位绅士,亲自和他们交谈一下,于是他直奔三楼。
在房间的另一头,有一个老汉坐在一个木箱子上,他眼睛盯着地板,脸上呈现着最深重、最无奈的绝望表情。一个小女孩——他的小孙女——依偎在他身旁,正绞尽脑汁吸引他的注意力。但老汉对她不搭不理。那对他来说曾经是音乐的嗓音,那对他来说曾经是光明的眼睛,现在对他已无济于事。他的四肢因患病而在颤抖着,麻痹已侵蚀他的心。
“啊,我想起来了,”洛克尔先生答道,合上簿子,把那张小纸片递到匹克威克先生手里。“这是票子,先生。”
房间里还有两三个人,正在喧闹地交谈。还有一个瘦削而又憔悴的女人——一个囚犯的妻子,正在非常关切地给一株已枯萎的植物的残枝浇水,那必定是徒然的——这也许是她去那里要尽的义务的具体的表现吧。
“噢,他呀!”内迪答道,“他根本什么都不算。他以前是一个欺诈的马贩子,现在只剩下一条腿。”
这些便是匹克威克先生环顾四周时所看到的。一个人跌跌撞撞匆匆进屋的声音惊动了他。看到了那个新来的人。尽管那人衣衫破烂,破旧不堪,他还是看出了所熟悉的约伯·特洛特尔先生的相貌。
“就是住在三楼的二十七号,这位绅士的同房啊。”
“匹克威克先生!”约伯大声惊声嚷道。
“哪个辛普森?”内迪说。
“啊?”金格尔说,从座位上惊跳起来。“先生!——对呀——怪地方——稀奇事——我活该——真活该。”金格尔先生把双手重新插回他裤子的口袋,下巴耷拉在胸口,颓然坐回椅子里。
“那个辛普森怎么样?”洛克尔先生说,转向他的同伴。
匹克威克先生很是怜悯那两个人。金格尔朝约伯带进来的一小块生的羊腰肉投去的不由自主的迫切目光,对他们的落魄处境进行了深刻的阐释。
“你知道第三位是什么人吗?”匹克威克先生问道,对于他未来的房友并不太喜欢。
匹克威克先生地看着金格尔,说:
听他说这席话的那位绅士看来属于沉默寡言而且爱冥想的那种类型。洛克尔先生抖动身子摆脱他无意识流露的诗意而忧郁的思绪,并屈尊来处理生活中的平凡事务,重新拿起了笔。
“我想单独和你谈谈。出来一会儿可以吗?”
“哎呀!”洛克尔先生说,一边慢慢地摇头,一边呆呆地望着面前装有铁栏的窗户的外面,仿佛在心驰神往地回忆青年时代的某一快乐情景似的。“他在码头附近的狐狸冈揍那个运煤夫的事历历在目啊。我觉得我现在还能看见他由两个守街人扶着走在斯特兰德街上哩,伤使他清醒了一点儿,在眼皮上敷了醋,贴了一张褐色的纸,还有后来咬了小男孩的那条恶狗跟在他后面。时间真是难以捉摸,不是吗,内迪?”
“当然,”金格尔说,连忙站了起来。“不能走远——斯派克公园——园地漂亮——浪漫但不大——对公众开放——家总在镇上——管家小心得要命。”
“大概是的,”被问的在人称代词上用了很强的重音。
“你没有穿外套,”随手关上门并走向楼梯口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说。
“一个屠夫,”洛克尔先生重复道,一边把笔尖在桌子上敲了敲,以便使它畅通。“他以前可真是一条硬汉啊!你还记得汤姆·马丁吗,内迪?”洛克尔先生对值班室里的另一个看守说,那人正在用一把开了二十五次刃的小刀削鞋子上的泥巴。
“呃?”金格尔说。“当铺——大家合睦——汤姆大叔——没办法——得吃呀。天生的欲望——等等。”
“啊?”匹克威克先生尖叫起来。
“怎么啦?”
“其中一个是牧师,”洛克尔先生说,并于一小张纸上写什么,“另一个是屠夫。”
“没了,我亲爱的先生——最后一件外衣——没办法。靠一双靴子活命——撑了两星期。绸布伞——象牙柄——一星期——名誉担保——问约伯——他晓得。”
“三个。”洛克尔先生答道。
“靠一双靴子和一把象牙柄绸布伞活三个星期!”匹克威克先生吃惊地叫道,他只听说过海难中有这种事,或者只是在康斯特布尔的画集里才能发现。
“人数多吗?”匹克威克先生心生担忧。
“真的,”金格尔说,一边点头。“当铺在这里——小数目——根本不值一提——全是流氓。”
“嗨,”洛克尔先生说,“。你有一张三楼二十七号的同房票,那里面的人就是你的同房。”
“噢,”匹克威克先生恍然大悟地说。“我明白了。你把自己的衣服当掉而为了生计。”
“不太懂。”匹克威克先生含笑回答。
“所有东西——还有约伯的——所有衬衫都没了——省得洗。不久一分钟都没了——躺在床上——饿——死——验尸——小太平间——日常必需品——不声张——陪审团的绅士们——看守的手艺人——安排精妙——自然死亡——验尸官的命令——贫民收容所的葬礼——彻底完蛋——落幕。”
“你的同房票,”洛克尔先生答道,“你明白吗?”
金格尔以他惯常的滔滔不绝地憧憬其恐怖的将来,脸部因强装微笑而抽搐了好几次。匹克威克先生很容易觉察出他的满不在乎是故意给他看,于是不无和蔼地正视他的脸,看见他的眼睛泛着泪花。
“噢,”匹克威克先生说,“我的什么,你说?”
“好心人,”金格尔说,抓紧他的手,把头扭向一边。“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孩子气的哭——不由自主——发高烧——挨饿。都是活该——不过也苦够了。”他再也无法强装欢颜了,也许正是由于强行装模作样而使得结果适得其反吧,这个沮丧的江湖戏子颓然坐在楼梯上,用双手捂住脸,哭得像人孩子。
那位绅士翻看一本大大的簿子说:“有的是,你的同房票是二十七号,在三楼。”
“放松一下,”匹克威克先生含情默默地说,“等了解了全部情况之后,我们从长计议。喂,约伯。那家伙哪儿去了?”
匹克威克先生在附属于咖啡室的一个小间吃了午餐——这个小间被冠以“雅座”的动人称号。由于支付了一小笔额外费用,他享有一种可以听到咖啡室里的所有谈话的好处。在委派威勒先生去办一些必要的差事之后,匹克威克先生走到看守值班室,和洛克尔先生商谈他未来的住处的事儿。
“在这儿,先生。”约伯答道,出现在楼梯间。我们早就描绘过,他在其鼎盛时期是双目深陷的,而在当前的穷困处境下,看上去他那些相貌特征已无以复加。
弥文斯先生从不吸烟,而他的零星杂货的账不仅记到了石板的底部,而且已经“转”到另一面去了,因此他决定躺在床上“以睡代餐”。
“在这儿,先生。”约伯叫道。
山姆说这话时意味深长看了看斯门格尔先生的衬衫——其状况说明洗衣妇要很费力去洗——致使他不得不转过身去,对打匹克威克先生的钱包和衣服的主意的想法,在目前只好放弃。于是他气急败坏地走出房间去了网球场,在那里抽完了头天晚上弄到的那两支雪茄,算是享用了一顿清淡而有益健康的早餐。
“过来吧。”匹克威克先生说,尽管他尽力保持庄重,却还是有四颗大大的泪珠滚下了他的背心。“接受吧,先生。”
“什么也没有,先生,”山姆答道,“恐怕那小箱子只够装你的衣物。”
接受什么呢?一般说来,应该是接受一顿打。按世俗的做法,应该是一记响亮、解恨的耳光。因为匹克威克先生曾饱受这个穷光蛋流浪汉的欺骗和虐待。但以前都不对,而是从匹克威克先生的背心口袋掏出来、交到约伯手里时丁当作响的某种东西啊——可是不知怎的,他眼睛一亮,心头一热,然后就匆匆离去了。
“没有什么东西要我装在同我的一起去送给洗衣妇,是吗?”斯门格尔先生说,撇开山姆而转向匹克威克先生,有些窘困。
匹克威克先生回到他的房间时山姆已经回来,正在查看为他的舒适而做的布置,脸上带一种看上去让人饶有兴趣琢磨的冷酷的满意表情。由于坚决反对主人坐牢,威勒先生好像感到自己重任在身,对所做、所说、所暗示或提议的一切都不要不太满意。
“什么也没有,好心的老兄,”山姆抢着回答说。“假如我们中的一位自己去干,那对大家都要好些,就像师爷在那个小少爷反对挨厨师的鞭子时说的那样。”
“哎,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没有什么东西要拿去给仆人刷吗,我亲爱的老兄?”斯门格尔先生继续说。
“哎,先生。”威勒先生答道。
斯门格尔一边这么说,一边尽可能地把身体挪近皮箱,显得极其热烈而又无私的表情。
“一切布置好了,呃,山姆?”
“你没有衬衫要送给洗衣妇去洗吗?我认识外面的一个很巧洗衣妇,她每个星期来两次取我的衣服。天哪!——真是狗屎运呀!——今天刚好是她要来的日子。我把那些小东西和我的放在一起吧?不要客气了。假如一个绅士倒了霉,却不肯作一点牺牲去帮一帮同命相连的绅士,这算什么呢?”
“很好,先生。”山姆答道,轻蔑地环顾一下四周。
“我想还没有,万分感谢。”匹克威克先生答道。
“你见过图普曼先生和我们的其他朋友了吗?”
“现在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吗,我亲爱的先生?”斯门格尔先生说。
“是的,先生,他们明天来,对于今天不能来他们非常吃惊。”山姆答道。
无论斯门格尔先生如何不满,他的心思很快就被打开皮箱的情景转移了方向。皮箱里的东西好像马上使他产生了莫大的好感,不仅对匹克威克先生,对山姆也是如此,而对山姆,他还不失时机地用洪亮声音宣称他是不折不扣的真正的奇才,因而也很欣赏他。至于对匹克威克先生嘛,佩服他到五体投地的地步。
“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我要起床了,”匹克威克先生说:“给我一些干净衣服。”
作为答复,威勒先生指了指他尽力在一个角落堆放好的各种包裹。
“没有,先生,”山姆答道,瞟了一眼斯门格尔先生的络腮胡子:“最近盛行的沉闷气氛对杂草的生长倒是蛮有利的,长得气势汹汹的样子。不过仅此而已。”
“很好,山姆,”停了半晌之后,匹克威克先生说,“听着,我要和你谈谈,山姆。”
“昨晚以来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发生呀?”
“好的,先生,”威勒先生答道,“说吧,先生。”
“先生。”那位绅士答道。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山姆,”匹克威克先生非常庄严地说,“这里不适合你们住。”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也不适合老年人来居住呀,先生。”威勒先生说。
这些谈话显示出火药味,匹克威克先生觉得有必要说两句话了。
“的确如此,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但老年人来这里可能是出于自己的大意和轻信。而年轻人来这里则可能是由他们所服侍的人的自私所致。对年轻人来说,最好是不要留在这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就把他打下楼去,对他说在我下去踢他之前别想爬起来,”在说出这一煽动性的忠告之后,这位杰出的绅士又睡觉去了。
“不,先生,我不明白。”威勒先生毅然回答。
“没有。”斯门格尔先生说。
“想想看,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嘿,”弥文斯先生说,一边懒洋洋地从被子下面往外看,“我该问你呀。你来有何干?”
“别说啦,先生,”停顿片刻之后山姆说,“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假如我感觉对了,我觉得真是够猛的,就像那个邮差述说他所遭遇的暴风雪那样。”
“他是干什么的?”
“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除了我不愿意你将来在这种地方厮混之外,我还觉得身陷弗里特监狱的债务人有男仆侍候,也极其荒唐可笑。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你必须离开我一段时间。”
“怎么啦?”那位绅士从他的床上答道。
“噢,一段时间,呃,先生?”威勒先生答道,有点语带讥讽。“是的,在我待在这儿的这段时间。”匹克威克先生说。“你的薪水我会照给。我的三位朋友中的任何一位都会乐意接纳你,哪怕只是出于对我的尊重。要是有朝一日我离开这个地方,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苦笑道,补充说,“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向你保证,你可以立即回来找我。”
“弥文斯。”斯门格尔先生说,一副懊恼神气。
“那么我告诉你吧,先生,”威勒先生郑重其事说,“这种事情我不会同意,因此也就不用再谈它了。”
“不会的,”山姆答道。“假如你在他醒了之后这么对我说,我会十分恭敬的!”这句话隐隐约约地暗示斯门格尔先生根本不是绅士,这令他洋洋得意。
“我是认真的,而且主意已定”匹克威克先生说。
“不要对一位绅士无礼,先生。”斯门格尔先生说。
“你是这样,是吗,先生?”威勒先生问道,一副坚决的神情,“很好,先生。我也很坚决。”
“我发誓无论到哪里都认得,先生。”山姆答道,乐呵呵的。
这么说着,威勒先生仔细地把帽子戴在头上,突然走出了房间。
“得了吧。你不会忘了我吗?”斯门格尔先生问道,皱了一下眉头。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叫道,要喊他回来,“山姆!来呀!”
匹克威克先生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山姆·威勒,他坐在一个小小的黑皮箱上,显然正在专注地望着咋咋呼呼的斯门格尔先生那魁梧的身体。而斯门格尔先生呢,他已穿好一部分衣服,坐在床上,正在绝望地想狠狠地瞪威勒先生几眼,他心神不宁,无可奈何。我们之所以说又绝望又无可奈何,是因为山姆以一种同时把斯门格尔先生的帽子、双脚、脸庞、双腿和络腮胡子一网打尽的目光狠狠盯着他,斗志昂扬的样子,而对斯门格尔先生本人的感情却毫不在乎,还不及观察一尊木头雕像或一个肚子里塞了稻草的盖伊·福克斯像来得更在意哩。
但长长的过廊里空荡荡的。山姆·威勒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