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间的地板上,有一个穿着下摆很宽的绿外衣、灯芯绒布短裤和灰色棉纱袜子的男子正在表演最流行的角笛舞舞步,那种粗俗和滑稽化的优雅与活泼,配上他那非常独特的服装,荒唐至极。另一个显然已经烂醉的男人,正坐在被单之间像鸟叫似的哼唱着一首滑稽歌曲,显得很是忧郁。第三位呢,则坐在一张床上,正带着一种专业人士的派头在称赞那两位演员,刚刚把匹克威克先生从睡眠中惊醒的那种澎湃激情使他们很兴奋。
那声音刚刚静下来,房子却剧烈地摇晃起来,窗框里的玻璃震得嗡嗡直响,接着他的床也摇了起来。匹克威克先生惊坐起来,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眼前的情景好几分钟。
最后一位是某个阶层的可敬标本,在别处是永远看不到这种人的完整形态的——虽然在马厩的院子和酒馆里,偶尔也可以碰到这类人,但那都是局部的,除非在这样的温床里,否则他们只会被限制住,而这种温床几乎就是立法机关特意为培养他们而苦心设置的。
“太棒了!踮起脚尖跑步——切牌,洗牌——付钱,西风!歌剧院要不是你的地盘我就该死。加油!好啊!”这些话被在嚷着出来,与此相随的是一阵阵哄然大笑,把匹克威克先生从沉睡中惊醒了——他其实只睡了大约半个小时,却如同两个星期或一个月。
他是一个高个子,一张橄榄色的脸,长长的头发,还长着浓密的络腮胡子。他没有系领带,因为他整天都要打网球,浓密的胸毛从他未系扣的衬衫显露。他头上戴着一顶价值十八便士的普通法式便帽,上面吊着一束俗艳的流苏,与一件普通麻纱布上衣还算相配。他的腿很大,却十分瘦削,因而穿了一条紫蓝色裤子,以显示它们的匀称。不过,由于系得马虎,两条裤管褶皱且散乱地耷拉在一双后跟塌陷得很厉害的鞋子上,露出一双满是泥污的白袜子。有一种放荡的、流浪汉派头的时髦和一种浮夸自大的流氓气,这可是一座价值连城的金矿呀。
虽然那个看守的房间环境很差——从装潢到设备,每一点都比郡立监狱的普通病房差几百倍——但眼下它有一个好处,里面只有匹克威克先生一个人。因此,他在他的小铁床的床边坐了下来,开始琢磨那个看守每年利用这间脏屋子所得利润。他通过算数得知这间房的年收入大约与伦敦郊外一条小街上的私房的年收入相当。然后,他又开始揣摩可能是什么样的诱惑促使那只肮脏的苍蝇放弃有很多空气清新的去处,偏偏钻进这封闭狭小的牢房里来,还要在他的裤子上爬来爬去——苦思冥想使他得出的不可避免的结论是,那只小虫子疯了。随后,他开始感受到自己已睡意朦胧。于是他从口袋里拿出早上预先塞在里面的睡帽,有条不紊地脱掉衣服,睡了过去。
正是这一位第一个发现匹克威克先生在观察。因为他对那个叫“西风”的人使了个眼色,用嘲弄的庄严神态请求他不要惊醒那位绅士。
匹克威克先生无法承受这一切,于是他就下楼睡觉去了。
“哎呀,保佑这位绅士的诚实的心和灵魂吧,”西风说,故作异常吃惊地转过身来。“这位绅士醒了。喂,莎士比亚!你好吗,先生?玛丽和莎拉好吗?家里的老太太呢?能否劳驾把我的问候随你要寄的第一个小邮包一同寄去,只是担心它们在马车里给撞破啰,先生?”
他带着这种心情转身走回咖啡组的过道,在那里缓慢地走来走去。这个地方肮脏难忍,烟草的烟味简直令人窒息。人们的陆续出入使牢门不断地发出砰砰巨响。同时他们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也不断地在过道反复回荡。一个青年妇女,怀里抱着一个因瘦弱和贫困几乎还不会爬的婴儿,正在过道里和丈夫踱着谈话,因为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接待她。匹克威克先生可以听到那个女子在哭泣。有一次她的悲伤爆发得过猛,迫使她不得不靠在墙上缓解一下,而那个男人则把孩子抱入怀中,竭力地安慰她。
“不要用俗套的礼数烦这位绅士了,他好像很渴啊,”那个长络腮胡子的绅士开玩笑的说,“为什么不问问这位绅士想喝点什么呢?”
显而易见,匹克威克先生感到沮丧和疲惫——并不是由于孤独,因为监狱里人很多,一瓶葡萄酒便足以换来一些精英分子的最高友谊。但他是独自置身于一群粗俗的人之中,想到自己身陷囹圄且无法出去,不由自主就感到精神沮丧了。至于说通过迁就道森和福格的歹毒而获释,这种念头从未在他脑海浮现。
“天哪,我全忘了,”另一位答道。“你想喝点什么,先生?喝红葡萄酒,还是白葡萄酒呢?我希望你喝啤酒,或是你愿尝尝黑啤酒吧,先生?我很荣幸替你把睡帽挂起来吧,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慢慢地返身走下台阶。天色已晚,画场上几乎没什么人了,在那里思绪万千地兜了几圈之后,他对威勒先生说他认为该睡觉了。他叫威勒先生在附近的酒馆里找个床位睡一夜,明早上早一点来,以便把主人的衣物从乔治与兀鹰旅馆搬过来。塞缪尔·威勒先生尽量装出乐于服从的样子。他甚至千方百计却徒劳无功地暗示说,他躺在石子路面上过夜也无妨。但由于发现匹克威克先生根本不予理睬,最后只好退出了。
说着,就从匹克威克先生头上一把夺走了那件服饰用品,转眼之间把它戴到了那个醉汉的头上,而醉汉呢,他认为哗众取宠理所应当,还在以无以复加的最忧郁的调子继续瞎哼那首滑稽歌曲。
“不,先生,”山姆答道。“他突发奇想,想到街那边的一家新开的酒馆去喝啤酒。那馆子可真够好的,他每天晚上都想去,他就那样干了很长时间,每一次总是在关大门之前一刻钟回来,一切很顺利。最后,他开始变得有点得意忘形了,常常忘记,或者根本不在乎时间,因此他回来得越来越晚,以至于一个晚上,他的老朋友正要关门——事实上已经把锁旋上了——他才回来。‘等等,比尔。’他说。‘什么,你刚刚回来,二十号?’看守说,‘我还以为你早就进来了哩。’‘不,没进来。’小个子微笑着说。‘那么,我要告诉你,我的朋友,’看守说,非常缓慢并且极不情愿地打开门,‘我觉得你最近交上坏朋友了,我很不高兴。我不想做任何苛刻的事情,’他说,‘但假如你择友不慎,不遵守约定按时回来,就像你站着这么稳当,那我就要不客气地把你关在外面了!’小个子男人吓得不由得一直猛烈地哆嗦,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走出过监狱的围墙!”
用粗暴手段从一个人头上夺走睡帽,再把它戴到一个外表肮脏的陌生绅士的头上,这无疑属于恶作剧之列。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匹克威克先生表现得很平静,便猛地跳下床,给西风当胸就是一拳,出手非常凶狠,使他当场丧失了很大一部分有时在他名下的物品。夺回了睡帽,勇敢地摆出一副自卫的架式。
“那段时间一结束他就死了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喂,”匹克威克先生说,由于激动更由于用力太多而气喘吁吁,“来吧,你们两个——一块上吧!”在发出这一大方的邀请的同时,这位可敬的绅士挥了挥他攥紧的双拳,旨在震慑住对手们。
“不是的,先生,”威勒先生答道,“他回来了,还提前了两分钟,十分气愤,说差点被一辆出租马车压死,说他感到外面的世界太陌生了,还说他要誓死写信报告市长大人。他们好不容易才平定了他的心。自那以后的五年里,他就再没有朝门岗的外面窥望过一眼。”
也许是匹克威克先生那让人始料未及的勇敢,或者是他蹦下床一古脑扑向舞蹈家的复杂动作感动了对手们。的确如此,因为他们没有像匹克威克先生暗中料想的那样当场大打出手,而是,相互对视了一会儿,最后捧腹大笑。
“再也没有回来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好,你有种,因此我更喜欢你了,”西风说。“还是回去睡吧,不然你会得风湿病的。没有恶意吧,我希望?”那人说道,伸出一只手来,它就像有时挂在手套店的门把手上的一丛黄色手指那般大小。
“正是的,先生,”山姆答道,“最后他被关起来。欠的钱不多——不过是强制支付九镑,外加五倍的费用。但不管怎么说,他在这里坐了十七年牢。假如他脸上有皱纹的话,那也被尘垢填平了,因为到坐完牢的时候,他的脏脸和褐色衣服和刚坐牢时完全一样。他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小个儿,老是在帮别人,或是打打网球,但总是输。到后来看守们很喜欢他了,他每天晚上都去看守室和他们聊天,讲讲故事。一天晚上,他一如既往地,和他聊天的是他很熟的老朋友之一,当时正在管所值班,突然他对看守说:‘我好久没去市场了,比尔,’他说(当时弗里特市场还在那儿)——‘我好久没去市场看看了’他说,‘有七年了。’‘我知道你。’那个看守说,一边抽他的烟斗。‘我很想看它一会儿,比尔。’他说。‘很可能。’看守说,一边使劲地抽烟,假装不明白小个子的意思。‘比尔,’小个子男人更加大胆地说,‘我有一个心愿未了。让我在死之前再看一次大街吧。除非我患了中风,否则不出五分钟我定回来。’‘假如你真的患了中风,那我怎么办?’看守说。‘哎,’小个子说,‘无论是谁发现我,都会把我送回来的,我口袋里有证件嘛,比尔,’他说,‘二十号,咖啡室组。’——这话倒是真的,每当想结识新狱友时,他总是掏出一张软软的小卡片来,上面就写着那几个字,再无其它。鉴于这一点,大家叫他二十号。那位看守注视了他一会儿,最后以严正的姿态对他说:‘二十号,’他说,‘我信得过你。你可不能给老朋友惹麻烦呀。’‘不会的,老兄。我希望我这里还有点更好的东西。’小个子一边说,一边在他的小背心的胸襟处使劲一拍,然后每只眼睛流出一滴泪水——这是一件非常难得之事情,因为大家都认为他从来不会哭。他和看守握了握手,然后就出去了——”
“当然没有。”匹克威克先生迅速问答,平静后他开始感到双腿有点冷了。
“也许,”匹克威克先生说,“他有债务在身。”
“请赏脸,”那个长络腮胡子的绅士说,同时也伸出右手,他把“赏”说成了“伤”。
“嘿,他做了很多当时比他更有名的人都做过的事情,先生,”山姆答道,“他和警察赛跑,而且赢了。”
“非常荣幸,”匹克威克先生说。严肃认真地握了一阵手之后,他再次躺进了被窝。
“可他犯了什么罪?”
“我叫斯门格尔,先生。”长络腮胡的人说。
“哎,问题就在这里嘛,谁都不清楚他是谁。”山姆答道。
“噢。”匹克威克应和着。
“他是谁?”匹克威克先生问道。
“我叫弥文斯。”穿长统袜的人说。
“也许,间或会有几个诚实的人喜欢这种事情,”威勒先生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我想不起有谁会喜欢,除了那个穿褐色衣服的脸脏兮兮的矮个子,而他还是靠惯性。”
“幸会,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想你说得对,山姆,”匹克威克先生思考一会儿之后说。
“哼。”斯门格尔先生咳嗽了一声。
“啊,说到点子上了,先生,”山姆答道,“他们才不在乎呢。这对他们是例行休假——不过是喝喝啤酒和玩玩九柱球而已。倒是另外一些人十分难受:那些沮丧的家伙既不能大口灌啤酒,也不会玩九柱球,要是出得起钱,他们就会立刻走人,被关起来可叫他们受不了。我告诉你吧,先生。对那些总是在酒馆里混的人来说,无所谓的事,而对那些老是在工作的人来说,损害可就太大了。‘这不公平,’就像我老父亲发现他的酒不是酒和水对半时常说的那样。”
“你说什么,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瞧这些人是怎么喝酒、抽烟和叫嚷的,”匹克威克先生答道,“要说他们如何在乎坐牢,谁会相信。”
“不,没事,先生。”斯门格尔先生说。
“你觉得不是吗,先生?”威勒先生问道。
“我听错了,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感到吃惊,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倚在楼梯口的栏杆上,“因负债而坐牢简直微不足道。”
事情很是轻松舒畅。为了使事情更加愉快,斯门格尔先生多次向匹克威克先生保证他对一位绅士十分尊敬。这一观点的确给他获得了无限的信誉。
而在过道里,尤其是楼梯口上,有很多人在逗留着,有的是因为自己的牢间又空洞又孤寂,有的是嫌自己的牢房太拥挤太闷热,而更多的人是因为心情烦闷、坐卧难安,并且对如何自处的秘诀一无所知。这里汇集的人十分复杂,既有穿粗布衣的劳动者,也有穿披风式睡袍的破落的浪荡子——睡袍当然是破得露出了臂肘的。但是他们全都表现得满不在乎,一种流浪汉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派头。任何人只要抱着匹克威克先生那种兴致,踏进最邻近的一所负债人监狱,撇一眼面前的那些犯人,假如愿意的话,他就会马上明白那种派头是怎么回事。
“你要过庭吗,先生?”斯门格尔先生说。
天快黑了。有几个煤气灯喷嘴在这个永远暗无天日的地方点燃了,算是对室外已降临的夜色致敬吧。气候有些炎热,过道两边的众多小牢房里的一些房客让牢门半开着。匹克威克先生在走过的时候兴致勃勃地朝里面张望。在一间牢房里,透过烟草的浓浓烟云,隐约可见四五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俯在一堆半空的啤酒瓶上方侃侃而谈,或是用一副油腻腻的纸牌玩全四福。在邻近的一间牢房里,有一个形单影孤的人,他正就着牛油蜡烛的微光注视一札破烂不堪的纸,它们因蒙尘而变成了黄色,因年岁久远而成了散页残片。他大体正在写申诉状什么的,第一百次啰嗦地唠叨他的苦情,准备呈送给某个大人物明察,虽然它永远也实现不了,或者永远打动不了他的心。在第三间牢房,可以看见一个带着妻子和一大群孩子的男人,他正在地上将并到一起的两三张椅子上搭成简陋的床给小点的孩子们睡觉。在第五六七间牢房里,人们喧闹、啤酒、烟雾、纸牌,那势头盖过前面的。
“过什么?”匹克威克先生说。
匹克威克先生丝毫不害怕,他微笑着宣布说他决定今晚领教一下那张催眠床的威力。洛克尔先生告诉他,说随便什么时候想睡都行,说完就走了,留下他们主仆二人。
“过庭——葡萄牙街——就是解决那个——你应该明白的。”
“天字第一号。”洛克尔先生答道。
“噢,不,”匹克威克先生答道。“不,并非那样。”
“那肯定啊,”洛克尔先生说,“其中一位每天喝十二品脱啤酒,连吃饭的时候都要吸烟。”
“要出去了,也许是吧?”弥文斯试探说。
“而且我想呀,”山姆说,瞟了他的主人一眼,“我想在这里睡的其他人也都是绅士吧。”
“恐怕不,”匹克威克先生答道。“我拒绝付赔偿金,导致被关了进来。”
“的确。”洛克尔先生说。
“啊,”斯门格尔先生说,“是纸片毁了我。”
“我倒是觉得,”山姆说,不屑地一看,“我倒是觉得跟它相比连鸦片都不算什么。”
“做的是文具生意吧,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天真地说。
“那就是,”洛克尔先生答道,“那张床呀,能使任何人入睡,不管他有无睡意。”
“文具生意!不,不,怎么可能!我可没那么低级趣味。我指的是账单。”
对这一说法,威勒先生只是随意而自在地闭上一只眼睛,算是作答,这可以解释为他认为是的也可以从仅意思来理解,还可以解释为他根本没在意,观察他的举动的人可以随意猜想。在露了这一绝活之后,威勒先生再次睁开那只眼睛,开始问洛克尔先生他所吹嘘的那张棒极了的床在哪儿。
“噢。我明白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在法林顿旅馆都不会指望能找到更好的吧,是吗?”洛克尔先生洋洋得意地微微一笑。
“见鬼!一个绅士必须准备面对逆境,”斯门格尔先生说,“那算什么?现在我进了弗里特监狱。那又怎么样?我一点也没有因此而更糟糕呀,不是吗?”
“我知道。”山姆答道,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一点儿也没有。”弥文斯答道。的确如此,因为斯门格尔不仅没有更糟糕,相反倒是好了一些,为了使自己适应这个地方,他无偿获得了几件珠宝,那是好久以前就进了典当铺的。
“就是这间房,年轻人。”洛克尔先生说。
“谁说的,”斯门格尔先生说,“这活儿了无生趣。让我们用一点热乎乎的白葡萄酒来漱漱口吧。新来的人请客,弥文斯去张罗,我帮忙喝。不管怎么说,这也许是公平而有绅士风度的分工吧。”
然而,面对自己的住处,匹克威克先生大为失望,洛克尔先生只好到塞缪尔·威勒脸上去寻找感情的共鸣,后者到现在为止一直保持着威严的沉默。
匹克威克先生不想再次争吵,高兴地同意了这一提议,并把钱给了弥文斯先生,由于差不多十一点钟了,弥文斯先生赶紧跑到咖啡室履行使命去了。
“瞧,”洛克尔先生说,一边用手撑住门让它开着,一边得意地回头看着匹克威克先生,“就是这间屋子!”
“喂,”他的朋友一走出去,斯门格尔就低声问道,“你给了他多少钱呀!”
向导解释着似乎并非要开导匹克威克先生,倒是为了宣泄一桩郁积在心的要事,这是不言而喻的。最后,他们来到另一条过道,向导把他们领到过道尽头的一条更小的过道,打开一扇门,敞开一个看上去怎么着怎么厌恶的屋子,里面摆着八九张铁床。
“半个金镑,”匹克威克先生说。
这些台阶通过靠近地板的各种各样的窗户采光,窗外是一块用高高的砖墙围住的铺着石子的空地,墙头装着防盗铁刺。那块空地,是网球场。另外,根据这位绅士的说法,在最靠近法林顿街的那一部分监狱,一处稍小些地方被称作“画场”,因为它的墙壁上一度展示过类似扬帆前进的各种战舰的绘画以及其他艺术作品,那是以前的一位在此坐牢的画家因为无所事事才画的。
“他是一个滑稽得邪门的人模狗样的家伙,”斯门格尔先生说:“滑稽得要死。我还从没见过比他更滑稽的人哩。但是……”说到这里,斯门格尔突然不说话了,并且态度暧昧地摇了摇头。
“瞧,”洛克尔说,喘着粗气,这时他们已来到一条和下面那条大小一样的过道,“这是咖啡室组。往上是第三层,再往上是顶层。你今晚上要睡的是看守室,来吧。”洛克尔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登上了另外一段台阶,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威勒紧随其后。
“你怀疑他把钱擅自挪用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洛克尔有点凶狠地转向匹克威克先生,进而又情绪化地咕哝了一连串涉及他自己的眼睛、四肢和体液循环的难听的咒语,使后一位绅士觉得就此打住的好。洛克尔先生接着又沿另一段台阶而上——像那段台阶一样脏——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则紧跟在他后面。
“噢,不!注意,我可没那么说。我直截了当地说吧,他是一个绅士得邪门的家伙,”斯门格尔先生说,“不过我觉得,假如派个把人下楼去看看也未偿不可,免得他偶然把嘴伸到酒壶里去,或者是上楼的时候不小心把钱弄丢。喂,你,先生,去照看一下那位绅士,好吗?”
“在那下面生活!是的,还死在下面呢,很平常!”洛克尔先生答道,“那有什么!是的,那里不错,不是吗?”
这一请求是向一位矮小、羞怯、神经质并且十分潦倒的男子说的,他一直蹲坐在他的床上,显然被他的新处所弄得不知所措了。
“在那下面生活!”匹克威克先生叫道。
“你知道咖啡室在哪里吧,”斯门格尔先生说,“下楼去就是了,就告诉那位绅士你是下去帮助拿酒壶的。或者——等一等——我告诉你我们要他怎么办,”斯门格尔说,面露诡异。
“不是吗?”洛克尔先生惊奇且气愤地说着,“为什么不呢?”
“如何?”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的朋友,”匹克威克先生说,“莫非果真有人生活在那些糟糕的地牢里吧?”
“告诉他必须把找的零钱用来买雪茄。好主意。听见了吗?零钱是不能浪费的,”斯门格尔继续说,一边转向匹克威克先生。“我来抽。”
“是呀,我一点儿不感到奇怪,”那位绅士答道,“因为有几个人就住在里头,挺舒适的。那里称作市场。”
太会玩算心机了,而且是在如此不动声色的泰然与冷静之中完成的,致使匹克威克先生简直不想去干涉,虽然他完全可以。不一会儿弥文斯先生就拿着白葡萄酒回来了,斯门格尔先生把两个已有裂缝的小杯子倒满,十分体贴地说,在那种环境下一个绅士是不能太讲究的,并说就他本人而言,他还没有高傲到不能将就着用酒壶喝酒的地步。他就着酒壶喝了一大口以便令在场的人信服这一口使酒壶空了一半。
“噢,”匹克威克先生答道,往下看了看阴暗肮脏的台阶,看样子是通往地下的一排潮湿阴暗的石牢的,“那些,我想是囚犯们私藏有限煤的小地窖吧。那种地方走下去难受得很。不过倒是挺方便的,我相信。”
通过这些手段很好地促进相互间的理解之后,斯门格尔先生来给大家讲述他曾经经历的种种浪漫奇遇,涉及到很多有关一匹纯种马以及一个犹太女子的有趣的轶事,这两者都是无与伦比的,也是这些王国里的贵族和上流人士垂涎欲滴的。
“这里,”那位绅士说,一边把双手插进口袋,扭过头态度冷淡地看看匹克威克先生,“这里是大厅组。”
他的轶事中的精华部分远远没有讲完之前,弥文斯先生已经上床,鼾声隆隆地睡了过去,留下那位羞怯的陌生人和匹克威克先生来听斯门格尔先生讲述。
汤姆·洛克尔先生,在下了那一小段台阶之后突然右拐,领着他穿过一扇正开着的铁门,进入一条又窄又长的过道,过道又脏又低,地面铺着石子,视线不好,只有相距遥远的过道两端各有一个窗子透进微弱的亮光。
最后提到的这两位绅士,也没有从所叙述的那些动人的故事中充分地获取应有的启迪。匹克威克先生睡意朦胧,后来他迷迷蒙蒙地感觉到那个醉汉又唱起了那首滑稽歌曲,而斯门格尔则以一把水壶作媒介来提醒他,表明他的听众并不喜欢音乐。然后匹克威克先生又睡着了,地感到斯门格尔先生仍在继续叙述,其要点好像是在他特别作了说明的某个场合,他同时“解决了”一份账单和一位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