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家厂出的?”
“乡下货。”山姆回答。
“布朗。”
“什么女鞋?”华德尔先生连忙问道,他和匹克威克先生,已被上述奇怪的住宿单弄混乱了。
“具体的地名?”
“让我想一想,”山姆回答说,突然想到了什么。“想起来了,有一双很破旧的威灵顿,还有一对女鞋,在五号。”
“玛格尔顿。”
“还有吗?”小个子说。
“是他们,”华德尔先生先喊道,“天啦,终于找到了。”
“屋里住了些什么人!”山姆说,依他的看法,住客们的身份从他直接打理的那一特殊物件就能得到答案。“六号有一条木腿。十三号有一双黑森林雇佣兵靴子。商人房里有两双半统靴。这里的一双漆皮高统是酒吧间的。还有五双高统是咖啡间的。”
“嘘,”山姆说,“威灵顿已经上民法博士会去了。”
“我们的问题是,”小个子严肃地说,“我们想问问你,你们这屋里现在都住了些什么人呀?”
“怎么会。”小个子说。
华德尔先生抖了抖肩膀,沉默下来。
“没错,办证去了。”
“喂,我亲爱的先生——我亲爱的先生,”那个忙碌的小个子打断说。
“我们来得恰是时候,”华德尔先生叫道。“带我们去那间房。立刻带我们去。”
“我们想知道——”华德尔先生说。
“打扰一下,我亲爱的先生——打扰一下,”小个子说,“小心点儿,小心点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丝质钱包,从里面拿出一个金镑,紧紧地盯着山姆。
“不要管什么乔治·班尼维尔,”山姆插话说,“没有人不知道他的案子是怎么回事,不妨直说,我一直认为那个女人比他更应该处绞刑。不过,犯不着节外生枝。你们想给我半个畿尼。很好,我赞同:我敢说这是很公平的交易,不是吗,先生?(匹克威克先生报以微笑。)那么接下来我想知道,你们到底想要我干什么。”
“马上带我们去那间客房,悄悄地,”小个子说,“完了钱就归你了。”
“嗯,嗯,”小个子说,“很好,很好,真的。但你应该先对我说。我亲爱的先生,我确信你知道对一个专业人士的信任应该怎么做。关于这一点你有疑问的话,我想请您想一想班尼维尔的著名案子——”
山姆把漆皮高统靴丢在了一边,领着他们穿过一条黑魃魃的走廊,走上一段宽敞的楼梯。他在第二条过道的尽头停下,伸出手来。
“我那么提议,”匹克威克先生说,“不过是我的人生经验教给我的,在什么时候都最可能奏效的办法而已。”
“给你。”那位律师低声说着,把钱放到了山姆的手中。
“很好——很对。”小个子说。
山姆向前走了几步,跟在后面的是那两位朋友和他们的法律顾问。他走到一个门口止了步。
“我唯一的愿望,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是使这件很不愉快的事快点结束。”
“是这间吗?”小个子绅士喃喃地说。
“啊,匹克威克——匹克威克先生,真的,请原谅——我很愿意听到你作为‘法官顾问’所提的任何个人建议,但你必须明白,你要笼络人心,许诺给半个畿尼什么的,这样来干涉我的办案行动,这是不正确的行为。真的,我亲爱的先生,真的。”小个子为增强自己的雄辩力量而吸了一小撮鼻烟,然后显出一副十分精通的神情来。
山姆点头表示肯定。
“匹克威克。”华德尔先生说,不是其他什么人,正是这位快乐的老先生。
老华德尔推开了门。三个人走了进去,此时此刻,刚刚回来的金格尔先生正好把结婚证拿出来给老处女姑妈看。
“朋友,”瘦绅士说,“现在你们这儿住宿的人多吧?很忙吧,呃?”绝对地信任他。真的,这位——(他转向另一位胖绅士,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了。
老处女发出了一声尖叫,倒在一张椅子里,用双手捂住了脸。金格尔先生把证书捏成一团,塞进了他的上衣口袋。
“想占我的便宜,”山姆心想,“不然你不会一眼就看中我。”但是他只说了声——“噢,先生。”
“你——你是一个十足的混蛋,不是吗?”华德尔喊道,因激动而有点喘不过气来。
“朋友。”瘦绅士说。
“我亲爱的先生,我亲爱的先生,”小个子男人说,一边放帽子摘了下来,“请你,请你想一想。诋毁人格,那是要受到赔偿起诉的。不要这么激动,我亲爱的先生,请你——”
他还在返回自牡鹿旅馆的路上,这时已有两位胖绅士和一个瘦绅士走进旅馆的院子,正在四面张望着想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问一点儿情况。瘦个子绅士看见了山姆,径直往他那边走去——
“你竟敢从我家里拐走我的妹妹!”老先生说。
思考人类的背信弃义行为是令人痛苦的。所以,我们不想去追索金格尔先生在去民法博士会的路上心里在想什么。我们只需把他接下来做的事简约说说就够了:他巧妙的躲过了那两个系着白围裙的怪物设下的陷阱,顺利地来到了总代理人的办公室,拿到了一篇写在羊皮纸上的极尽恭维之类的话语,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份文件放入了包里,然后胜利地打道返回鲍洛。
“这就对了,”小个子绅士说,“这样很好。你怎么做出这样的事,先生?——呃,先生?”
“多蹩脚的老女人。”下楼梯的时候金格尔先生说。
“你算什么?”金格尔先生问道,他的语调十分凶恶,使小个子绅士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两步。
“多可爱的男子!”关门时老处女说。
“问他是谁,你这个流氓,”华德尔先生插话说。“他是我的律师,佩克尔先生,格雷院的。佩克尔,我要起诉这个家伙——告他——我要——我要——我要叫他死得很难看。你呢,”华德尔先生继续往下说,他突然转向他的妹妹,“你,拉切尔,这么大年纪还不懂事,你怎么能和一个流氓私奔,不但有辱门风,也害了自己!把帽子戴上,回去吧。去叫一辆马车,立刻去,把这位女士的账单也拿来,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不回来了——你这残酷的,迷人精。”金格尔先生开玩笑一般蹦到老处女姑妈面前,在她的双唇上亲吻了一下,然后跳着舞步出了房门。
“听到了,先生。”山姆答道,他听到华德尔猛烈的摇铃声,早已进屋来听候吩咐,那速度会使不知详情的人大感惊奇。其实在整个过程中他都留在门外偷听。
“别去太久。”老处女含情脉脉地说,金格尔先生已经把那顶捏皱的帽子扣在头上。
“戴上你的帽子。”华德尔又一次说道。
“喂,我亲爱的先生——我亲爱的先生,”小个子说,“先让我说一说——我亲爱的先生,处理这种事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假如你把一件事托付给一个专业人士,那么在进行中请不要插手。你应该洛——他找遍全世界也不会找到这——哈!哈!——非常好想法——太妙了。”
“不可能,”金格尔说,“出去,先生——关你什么事——女士有行动自由——超过二十一岁了。”
“听我说,”仁慈的绅士说,“我的这位朋友(指着另一位胖绅士)愿意给你半个畿尼,如果你可以回答——”
“超过二十一岁!”华德尔轻蔑地脱口说道,“超过四十一了!”
小个子被这顿闭门羹弄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他和那两位绅士进行了短时间的商量。一会儿后,小个子从一个长椭圆形银盒里抓了一小撮鼻烟塞进鼻孔,很明显想重续与山姆的谈话。这时,胖绅士中的一位,就是那位脸部表情仁慈、戴一副眼镜、还裹着黑绑腿的,插话了——
“没那么回事。”老处女姑妈说道,她的气愤的势头压倒了她昏厥的决心。
“您要是提前打个招呼,我们早就把它修一修了。”泰然自若的山姆回答说。
“有问题吗?”华德尔回答说,“你确确实实五十岁了!”
“你们这座房子可真是一幢古怪老屋子啊。”小个子说,向周围望了望。
听到这里,老处女姑妈发出一声尖叫,然后晕了过去。
“我的大哥也时常被人这么认为,”山姆说,“或许是传染的吧。”
“拿一杯水来。”心地善良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开始叫唤老板娘。
“啊,”小个子说,“你十分风趣,不是吗?”
“拿一杯水来!”气急了的华德尔说。“该拿一桶来,全浇到她身上,让她清醒清醒,她也是活该。”
“噢,还好,先生,”山姆答道,“我们不会倒闭,也发不了财。我们吃羊肉时没有白花菜无所谓,吃牛肉时没有萝卜也不在乎。”
“呸,你怎么禽兽不如!”好心的老板娘脱口骂道。“可怜的宝贝。”老板娘顺口说了许多安慰的话,诸如“好啦,这才乘——喝一点儿——会好的——别这么丧气——好宝贝”,等等,一边在一个女仆的协助之下用醋涂额头,拍打手掌,搔鼻孔,解开老处女姑妈的紧身胸衣,这些行为,都是富于同情心的女性对那些决定要发泄一通的女士们采取的最常用的疗法。“马车准备好了,先生。”山姆出现在门口,说道。
“很忙吧,呃?”小个子问道。
“来吧,”华德尔说,“我抱她出去。”
山姆偷偷看了看询问者。他是一个瘦小干枯的汉子,一张满是皱纹的黑脸,一双不安的小眼睛在他的小鼻子两边不停地眨巴着。他穿一身黑色的衣服,靴子非常光亮,低垂的领巾是白的,干净的衬衫上有一道褶边。一条金表链连带图章,垂挂在他的表袋外面。他把黑色羔羊皮手套拿在手里,而没有戴上。说话的时候,那双手一直插在他燕尾服的燕尾下面,那样子就像一个容易刁难别人的人。
在这个建议,老处女姑妈歇斯底里的发作加倍猛烈起来。
“找到——废话——翻车已够他受了——再说——我们已经很小心了——放弃那辆马车——步行——叫一辆出租马车——到达鲍洛。”
老板娘正准备对此表示强烈反对,而且已经气愤地诘问华德尔先生是否认为自己是圣人,这时金格尔先生插话了——
“我怎么可能!”拉切尔说。
“擦鞋的,”他说,“找个警察来。”
“不可能——时间不够——要通知教堂——今天把证送去——明天举行仪式。”
“慢着,慢着,”小个子的佩克尔先生说,“考虑考虑,先生,再想想清楚。”
“我们不能——不能在明天早上之前结婚吗?”拉切尔问道。
“没有那个必要,”金格尔答道,“她是自己的主人——看谁敢动她——除非她自己愿意。”
“赛跑似的——与结婚后的小时、昼夜、星期、月和年相比,这不算什么——赛跑——它们会飞——闪电——下雨——蒸气机——一千匹马力——相比之下不算什么。”
“我不愿,”老处女姑妈喃喃地说,“我不愿。”(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可怕的发作。)
“瞧你,赛跑似的。”拉切尔说。
“我亲爱的先生,”小个子低声说,把华德尔先生和匹克威克先生拉到一边,“我亲爱的先生,我们现在的处境不是很乐观。这是个棘手的案子——非常棘手。我还从没碰到过比这更棘手的。但是我要让你们明白的是,我亲爱的先生,我们真的没有权力限制这位女士的行动。在来之前我就给你们讲清楚了,我亲爱的先生,我们除了相互妥协别无他法。”
赶时间,很快我就回来。”
过了一会儿。
“抓紧时间,快手快脚办证去,
“你打算怎么办呢?”匹克威克先生问道。
“办证!”金格尔先生重复说:
“嗨,我亲爱的先生,我们的朋友陷入了不愉快的处境——很不愉快。我们不得不蒙受一些经济上的损失了。”
“办证!”拉切尔说,涨红了脸。
“任何损失都无所谓,只要保住面子,不让她一辈子受苦,尽管是她自找的。”华德尔说。
“办证去,美丽的天使——通知教堂——说你属于我了,明天。”——金格尔先生说,捏了一下老处女姑妈的手。
“那这事好办,”忙碌碌的小个子说,“金格尔先生,你能单独和我们谈一会儿吗?”
“什么时候——干什么呀?”老处女姑妈说,一副卖弄风情的模样。
金格尔先生同意了,于是四个人来到了一间空屋子里。
“九点半了——很好的时间——马上就去。”那位绅士说,而他就是金格尔先生。
“好了,先生,”小个子说,一边小心地关了房门,“这件事难道就没有其它商量的余地吗?——到这边来一会儿,先生,我俩可以单独谈谈——喂,先生,喂,坐下吧,先生。好了,我亲爱的先生,谈话只在我俩间进行,我们俩都很清楚,我亲爱的先生,你这样做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她的财产。别皱眉头,先生,别皱眉头。我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而我们很清楚我们的这两位朋友不是——呃?”
“做什么!对你来说,先生。这还不算最可恶的哩。他们甚至让老绅士们想做一些他们以前做梦都没想过的事情。我爹是一个车夫,先生。他是一个鳏夫,非常胖——胖得不得了,的确。他死了伴儿,给他留下了四百镑钱。他到‘博士会’去找律师并领钱——打扮了一番——穿了高统靴——衣襟的纽扣孔里插着一支花儿——头戴高顶礼帽——绿色围脖——像个绅士。进了拱门,正在想如何利用这些钱——一个招揽生意的家伙走了过去,抬帽敬个礼——‘办证,先生,办证吗?’——‘你说什么?’我爹说。‘办证,先生。’他说。——‘什么证?’我爹说。‘结婚证。’那个招揽员说。——‘见鬼,’我爹说,‘我想都不敢想那些事哩。’——‘你是不是想办一个的,先生。’那个招揽员说。我爹停了下来,想了一会儿——‘不,’他说,‘见鬼,我太老了,加上我的体重。’他说。——‘没关系,先生。’招揽员说。——‘你不觉得有问题?’我爹说。——‘当然,’他说,‘上个礼拜一我们为一个比你更胖的绅士办了结婚证。’——‘是嘛!’我爹说。——‘是的,一点儿没错,’招揽员说,‘和他比起来你就像个娃娃——这边请,先生——这边请!’结果,我爹就跟着他走了,很听话的,进了在后面的一间小办公室,那里有一个小伙子,装着一副忙兮兮的样子。‘请等一下,让我把这些公文整理一下。’那个律师说。‘谢谢,先生。’我爹说,他坐了下来,张着嘴巴,睁大着眼睛看着铁箱上的名字。‘你怎么称呼,先生,’律师说。——‘托尼·威勒,’我爹说。——‘什么教区?’律师说。——‘贝勒一塞维奇,’我爹说。——‘那位女士叫什么名字?’律师说。我爹被弄得糊涂成了一团。‘我怎么知道。’他说。——‘不知道!’律师说。——‘对了,’我爹说,‘我可不可以以后再填上去呢?’——‘当然不行!’律师说。‘那好吧。’我爹想了一会儿说,‘就写上克拉克夫人吧。’——‘什么克拉克呢?’律师说,把笔插进墨水瓶蘸了点墨水。——‘苏珊·克拉克,来自多尔金的格兰比的女侯爵,’我爹说,‘她会嫁我的,假如我同意,我敢说——虽然我没跟她说过什么,但她会答应的,我知道。’结婚证办好了,而她真的答应了,甚至她现在都还迷着他哩。那四百镑我一个子都没得到过,真是倒霉。对不起,先生,”说到最后,山姆说,“不过,经历这些磨难后,我反倒轻松了,像一辆新的手推车轮子上了油似的。”山姆说完这些话,停了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吩咐,然后就离开了房间。
金格尔先生的脸渐渐伸展开来了。某种有点儿类似于眨眼的东西在他的左眼里颤抖了片刻。
“他们做些什么?”绅士问道。
“很好,很好。”小个子说道,他注意到了他的话给对方留下的印象。“事实上,那位女士眼下除了一两百镑,手头也没有其它什么钱,一切都得等到老太太去世之后——那位老太太身体很健康哟,我亲爱的先生。”
“是的,”山姆回答说,“穿着白围裙的家伙——你过去时向你敬个礼——‘办证,先生,办证吗?’古怪的家伙,是的,他们的主人也这样,先生——伦敦中央刑事法庭的代理人——肯定的。”
“老了,”金格尔先生说,简短却有力。
“做办证生意!”绅士说。
“嗨,没错,”那位律师说,发出了一声咳嗽。“你说得对,我亲爱的先生,她年龄是十分大了。可她来自一个老家族,我亲爱的先生。要多老有多老。那个家族有史以来只有一个人没有活到八十五岁,而他还并不是自然死亡。老太太今年还不到七十三岁哩,我亲爱的先生。”小个子停顿了一下,吸了一撮鼻烟。
“保罗教堂的墓地那边,先生。有一道不高的拱门,在马路一旁,一边角落有一家书店,另一边角落是一家旅馆,中间有两个看门的,专门做办证生意的。”
“喔!”金格尔先生叫道。
“在哪儿?”
“那么,我亲爱的先生——你不吸鼻烟!——啊,这倒不错——很花钱的习惯呀——好了,我亲爱的先生,你是一个有能力的年青人,见过大世面的人——能够大捞世界,假如你有本钱的话,对不?”
“知道的,先生。”
“喔。”金格尔先生再一次说。
“你知不知道——什么名字——民法博士会?”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先生。”山姆说,关上门,手还留在锁的旋钮上。
“不太懂。”
“等一等。”绅士说。
“难道你不这么认为——我亲爱的先生,我让你自己考虑考虑,难道你不觉得——五十镑和自由,胜过华德尔小姐和久久的期待吗?”
山姆最非常有礼地鞠了一躬,走到正坐着吃早饭的一个女士和一个绅士面前。他十分勤劳地把靴子分放在绅士和女士的左右两边,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不行——太少了!”金格尔先生说着站了起来。
“进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回答山姆的敲门。
“不,不,我亲爱的先生,”小个子律师规劝道,拉住了他的纽扣。“不少了——像你这样的人会很快把它变成三倍的——五十镑可以做很多伟大的事了,我亲爱的先生。”
在这个令人兴奋的想法的驱动之下,塞缪尔先生十分高兴地使劲擦了起来。不一会,靴子和鞋子就到了五号房的门口,非常闪亮,足以让和善的华伦先生打心底里嫉妒(因为白牡鹿旅馆用的是“戴和马丁”牌鞋油)。
“一百五十镑更能发挥作用。”金格尔先生冷冷地说。
“早点怎么不说,”山姆很气愤地说,从他面前的鞋堆里找出了那双鞋子。“我原以为他是一个十足的小角色。私人起居室!还带着个女士!如果他真是一个绅士,一天花一个先令应该没有问题,这点儿事又算得了什么。”
“好了,我亲爱的先生,我们不要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了,”小个子重新开始了游说,“喂——喂——七十吧。”
“她是今天早晨到的,”仍然倚在栏杆上的那个女仆说,“是和一位绅士坐出租马车来的,要鞋子的正是那位绅士,你最好还是快点,就这样。”
“不行。”金格尔说。
“五号房,”山姆说,一边拿起那双鞋子,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笔,把房号写在鞋底上方便查看——“女士鞋和私人起居间!我想她不是坐货车来的。”
“等一等呀,我亲爱的先生——这么心急干什么,”小个子说。“八十。行了。我马上开支票给你。”
老板娘把一双女鞋扔了下来,又匆匆忙忙地走开了。
“不行,”金格尔说。
“喂,马上为十七号把这双鞋子擦好,再把它们送到二楼五号的私人起居室。”
“好了,我亲爱的先生,好了,”小个子说,仍旧拉住他,“你出个价吧。”
“您还没说完我就回答,那可没礼貌,”山姆粗声粗气地回答。
“费用可多了,”金格尔先生说,“已经用了的——车马费,九镑。办证,三镑——一共十二镑了——补偿费,一百镑——总共一百一十二镑——坏了名声——还丢了女人——”
“山姆,”老板娘大叫道,“那个好吃懒做的人在哪儿?——嗨,山姆——听见没有。为什么不答应啊?”
“是的,我亲爱的先生,是的,”小个子说,表现出很理解的样子,“别再提最后两项了。那是一百一十二镑——就算一百镑吧——行了。”
铃声又响起了,白牡鹿旅馆的忙碌的老板娘出现在对面的走廊里。
“再加二十。”金格尔说。
说着,戴白帽子的擦鞋人飞快地擦起一只高统靴来。
“我亲爱的先生呀。”小个子劝戒地说。
“噢,你可真是个好女郎,说得那么轻松,参加音乐会倒不错,真是的,”擦靴的人说。“看看这堆靴子——十一双呀。外加六号的一只鞋子。这十一双靴子八点半钟要,这只九点钟要。二十二号是谁,凭什么比其他人优先?不,不行。得照先后顺序来,杰克·凯奇绑人的时候说得好。不好意思,先生,您等会儿吧。我马上就好。”
“别和他啰嗦了,”华德尔先生插话说,“给他。”
“行了,别傻了,山姆,”女仆好声好气地说,“当然是现在。”
小个子开出了支票,金格尔先生把它揣进了兜里。
“问一问二十二号,是马上要,还是等轮到他再说。”
“听着,马上给我滚!”华德尔先生说,跳了起来。
“二十二号要他的靴子。”
“我亲爱的先生。”小个子催促说。
“怎么了!”那个戴白帽的男人答道。
“不要再说了,佩克尔,”华德尔继续说,“出去,先生。”
“山姆!”
“马上就走!”不知廉耻的金格尔说。“再见,匹克威克。”
那些铃铛中的一个响了起来,紧接着,一个漂亮的女仆出现在上层客房的走廊里。她朝一扇房门上敲了敲,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后,然后冲着栏杆外面叫唤:
假如有某个冷静的旁观者观察了这位杰出人物——看见了他在这场对话进行到后半场时的脸部表情,会不禁大吃一惊,因为他的双眼中喷射出的怒火居然没有熔掉他的眼镜镜片——他的愤怒都表现得那么高贵。当他听到那个恶棍叫他名字时,他的鼻孔张大了,紧握了双拳。但是他再一次忍住了——没有捣碎他。
院子里一点没体现出作为大驿车旅馆的那种常见的忙碌与活跃。三四辆笨重的货车停放在搭在院子那一头的很高的棚子下面,每一辆的宽大顶篷下面都有一堆与普通房屋的二楼窗户那么高的货物。另外有一辆货车停在了空地上,它也许不久就要开始工作了。在这个零乱的区域的两边,围着上下两排客房走廊,走廊的栏杆既破旧又笨拙。两条走廊里各装有一排用于呼叫的铃铛,上面有小飞檐为它们遮挡雨水和日照。还有一些轻便马车被停到了不同的小棚和屋檐下。院子较远的那一头间隔不断地传来马匹沉重的践踏声或铁链的丁当声,使关心这些事的人一听就知道马厩就在那边。
“拿去,”那个忘恩负义、冷漠者说着,把那个证书丢在匹克威克先生脚边,“把名字改掉——带那女人回去——给图皮好了。”
正是在这些古老旅馆的其中一个——也就是“白牡鹿旅馆”的院子里,有一个人正在忙着擦一双靴子上的尘土,此时已经是上述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的大清晨。他身穿粗条纹背心,戴着黑袖套,衣服上有蓝色的玻璃纽扣。下身是土褐色的裤子和绑腿。一条鲜红色的领巾非常不正规的拴在他的胸前,一顶白色的旧帽子随意地歪戴在脑袋上。他跟前摆着两排靴子,一排是擦好的,另一排是脏的,每一次擦好一双鞋时,他都要停下来,带着很认可神情打量一番自己的成果。
“哈啰,”那位古怪的职员说,“你们乡下东西不贵吧,先生。这可是自动墨水。它把你的印记写在墙上了,老绅士。冷静点,先生。去追那家伙有什么意义呢?算他幸运,他已溜得很远了!”
尤其是在鲍洛自治城区,还有非常多的这样的旧旅馆,保持着原来的外貌。它们巨大、零乱、古怪,有阳台、走廊和楼梯,其宽阔与古旧足以容纳一百个鬼怪故事的素材。
匹克威克先生的头脑是理智的,像所有真正伟大的人物一样。他是一个敏捷有力的推理家。片刻的思索已足以让他明白他的愤怒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于是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喘着粗气,仁慈地朝前后左右看看他的朋友。
伦敦有几家历史悠久的旅馆,在马车扮演的角色与现在相比大为重要和尊贵的岁月里,它们曾经是非常有名的驿马车的总部。可是这时,它们已经沦为乡下来的货运马车的停歇点和售票处。读者若是想在非常繁荣的伦敦的街道上,从门面堂皇的“金十字”和“公牛与嘴巴”等酒店之间找到他们,那是不可能的。要找到这些古老的处所,必须去城中非常偏僻的街道,在某些幽僻的角落会找到些。它们仍然阴沉而牢固地立在那里,处在现代建筑的包围之中。
我们还需要说说华德尔小姐得知自己被忘恩负义的金格尔抛弃时的悲痛吗?要不要引用匹克威克先生对那揪心的场面的生动的描述呢?他那本被同情的泪模糊了字句的笔记本就摊开在我们面前。也就是说,它落到了印刷者手中。但是,不!我们要毅然割爱!我们不愿用这使人悲痛的描写来折磨公众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