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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另一趟旅行和一次考古学发现。说到匹克威克先生决定去参加一次选举。还包括一位老牧师的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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匹克威克同仁们则是无比欢乐,因为他们的耐心与勤勉,他们的清洗和擦拭换来了成功的无上荣光。那块石头不很完整了,上面的铭文既零乱又不整齐,但是以下的部分铭文却看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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匹克威克先生费了很大的力,亲自把石头抱回了旅馆(小石头被铁锹一掘就挖了出来),然后十分小心地把它洗干净并放在桌子上,他的举动让全村人都十分惊讶。

匹克威克先生坐在那里凝视他所发现的宝物,眼中发出高兴的火花。他最大的雄心壮志之一已经实现。在一个因为有丰富的古董而闻名的国家,在一个仍然有往昔遗物的村庄,他——他,匹克威克俱乐部的主席——发现了一块无疑是古董的刻有奇怪而让人感兴趣的铭文的古碑,它没有衣皮之前的很多饱学之士发现。他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我愿马上出十先令买下它,”匹克威克先生说,“只要你愿帮我挖出来。”

“这——这个,”他说,“使我打定了主意。我们明天回伦敦。”

“啊!可谁要呢?”那人回答说,脸上露出一副很老到的神情。

“明天!”对他不胜钦佩的信徒们叫道。

匹克威克先生很兴奋地看了一眼他的伙伴,“你——你——不是很在乎它吧,我想,”匹克威克先生说,因焦急而有点颤抖。“你愿意把它卖掉吧,呃?”

“明天,”匹克威克先生说,“必须把这个宝物带回去仔细研究。而且还有另一个原因。再过不久,伊坦斯维尔自治城将举行一次选举,在这次盛会中,佩克尔先生,我最近结识的一位绅士,担任其中一位候选人的代理人。我们要去参加一下,仔细看看这一足以吸引每一个英国人的盛事。”

“不,不知道,先生,”那人十分有礼地回答说,“在我还没出生时它就在那儿了,也许在我们所有人出生之前。”

“太好了。”三个激昂的声音呼应道。

“你知道这块石头的来历吗,我的朋友?”慈爱的匹克威克先生问道。

匹克威克先生环顾四周。信徒们的爱戴和热情使他热血沸腾。他是他们的领袖,而且深刻意识到了这点。

他敲了敲农舍的门。一个农夫从屋里出来。

“让我们来畅饮一杯庆祝这次幸福的聚会吧。”他说。这一提议,同样得到了一致的赞同。在亲自把那块重要的石头放进,特意向老板娘买来的松木板箱子之后,他在餐桌首席的一张安乐椅中坐了下来,于是度过了一个欢乐愉快的夜晚。

“我能看清一个十字架,一个字母B,然后是一个T。太好了,”匹克威克先生说着,跳了起来。“这是应该很古老了。也许比这里古老的救济院还要历史悠久。可不能让它被埋没啊。”

过了十一点以后——匹克威克先生才到为他准备的卧室里去歇息。他打开窗户,把蜡烛放在桌上,然后开始回想这两天里发生的事情。

“我肯定。”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一边使劲擦拭,一边全神贯注地辨认。

时间和地点都有利于沉思。教堂中的钟敲了十二点,唤醒了匹克威克先生。第一声敲击庄严地进入他的耳朵,但钟声停止时的那种寂静好像让人无法承受。——仿佛失去了一位伴侣。他感到既紧张又兴奋。他匆匆忙忙脱掉衣服,把蜡烛放到壁炉台上,然后就上了床。

“真的吗?”图普曼先生说。

身体困倦却一点睡意也没有,那种徒劳无功的无奈谁都遇到过。匹克威克先生此刻的处境也是如此:他先在床上翻上翻去。他艰难地闭上双眼,像在哄自己睡觉。可没有一点用。不知是他刻意睡觉所做的努力使他更睡不着,还是由于太热,也不知是对水白兰地的缘故,还是由于那张陌生的床的缘故——反正,不管是什么原因,他老是很不情愿地不断回想起楼下那些不祥画片,以及晚上他们因那些画片而说起的古老的故事。在反复挣扎半个小时之后,他得出一个沮丧的结论:刻意入睡只是白费力气。于是他坐了起来,穿上了一部分衣服。这样,总比他躺在那里胡思乱想各种可怕事情要好。他看了看窗外——漆黑一片。他在屋子里不停的走动——孤单极了。

“上面刻有文字哩。”匹克威克先生说。

他从门走到窗,又从窗走到门,走了许多次后,他突然想到了牧师给他的那份手稿。极棒的想法。假如手稿不能吸引他,那么也可以使他入睡。他把它从上衣口袋里掏了出来,把一张小桌子拉到床边,弄亮烛光,戴上眼镜,然后静下心来开始阅读。字迹十分奇怪,而且手稿又破又脏。题目更叫他大吃一惊。他禁不住十分忧虑地环顾了一下房间。然而想到自己受制于这种疑神疑鬼的情感,他感到实在是非常可笑,于是他调了调烛芯,开始读以下内容。

他十分惊讶的叫喊了一句,因为他看见匹克威克先生双膝着地跪在那块小石头前,带着发现的兴奋,开始用手绢擦掉蒙在石头上的灰尘。

疯子的手稿

“什么东西奇怪呀?”图普曼先生问道,一边急切地察看他四周的一切东西,却偏偏没看到该看的。“天啦,怎么回事呀?”

“很好!——一个疯子的!‘疯子’这个词在许多年前是十分令我心慌啊!要是在以前肯定会引起我时常感到的那种恐惧。让我热血沸腾,直到我的皮肤上冒出许多许多的冷汗,我的双脚开始不停颤抖!可是我现在却喜欢它了。真好的一个名字。请问有哪一个君王的蹙眉怒视能比疯子瞪眼那么让人害怕——哪一个君王的绞索和斧头比疯子紧抓的拳头更坚实有力!哈!哈!变成疯子太好啊!——被人们窥视,像铁笼子里的勇猛的狮子——每个夜深人静时都在咬牙切齿地嚎叫,伴随着沉重铁链的欢快的丁当声。疯人院万岁!噢,那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地方!”

“这真是奇怪啊。”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至今还记得我担心变疯的那些岁月。那时候我常常从睡眠中惊醒,跪在地上祈求上帝让不要让我受到那种磨难。那时候我逃离欢天喜地的场面,独自躲进一个偏僻的地方,靠注意正在烧干我的脑汁的高热的进展,来度过使人心烦的时光。我知道疯狂混在我的血液里,而且已经渗透到骨髓。我知道上一代没有这种病症,而我是第一个供它在其中死灰复燃的人。我知道它快要发作了。当我缩在一个挤满人的房间的隐秘处时,看到人们在悄悄讨论,指指点点,看着我时,我就知道他们在说一个将要发疯的人。于是我再一次溜走了,躲进了孤独的郁闷之中。”

正是在这个时刻匹克威克先生完成了他的不朽发现,它不仅仅让他的朋友们感到骄傲与荣耀,也使本国和外国的每一个考古学家都十分忌妒。他们走过了所住旅馆的门口,在村子里走了好一会儿,这时他们才想起旅馆的所在地。在往回走的路上,匹克威克先生看着一块小小的断石,它有半截埋在地里,在一座农舍的门前。于是他停了下脚步。

“这样过了很多年。那是多么漫长难耐的岁月啊。这里的夜晚有时好长好长。但与我那时候经历的那些不眠之夜和可怕的噩梦相比,简直不用提。每当回想起它们,我现在还会发抖哩。那些黑大的影子,带着阴险的嘲笑的脸孔,缩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一到夜里就来找我,引诱我发疯。他们用非常低沉的声调告诉我,我父亲的父亲死去的那座老屋的地板上沾有他自己的血,那是他在他疯狂时自己造成的。我把手指塞进耳朵,可他们在我的脑袋里尖叫,整个房间全是他们的声音,说是在他的上一代疯狂没有发作,但是他的爷爷却双手被锁在地上好几年,为的不让他把自己撕成碎片。我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太了解真相了。我几年前就知道了实情,尽管他们想尽办法瞒着我。哈!哈!我比他们聪明多了,虽然他们认为我是疯子。”

匹克威克先生微笑起来。然后他俩重新回到了伙伴们身边。

“最后,疯狂在我身上出现,我奇怪我以前居然会害怕它。现在我可以走进这个世界,能够和他们之中最优秀的人一起欢天喜地。我知道我疯了,但是他们却一点都没有察觉。以前在我还没有疯,只是担心自己会发疯时,他们对我指指点点并挤眉弄眼,而现在我真的疯了,他们却一点不知道。一想到我骗过了他们所有人,我就快乐得无法形容。独自一人的时候,想到我是这么成功地保住了我的秘密,想到我那些好心的朋友知道真相后的反应,我总是会高兴得大笑起来。每一次与某个乐呵呵的家伙单独吃饭,我都会想到许多——假如他知道我是一个疯子,正在磨一把亮闪闪的刀子,完全有能力把它插进他的心脏,那么,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他为活命会逃得多么的快啊——这番遐想会让我感到莫大的满足。噢,这是多么愉快的生活啊!”

“他不管在哪度过余生,”他说,“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但既然朋友们这样看重他这个卑微之人的陪伴,他愿意和他们一起共患难。”

“财富落到了我头上,滚滚向我涌来,我纵情在欢乐之中,而这些欢乐又因我守住了秘密而增加了一千倍。我继承了一笔遗产。法律——公正严明法律——受骗上当了,把一笔有许多问题的巨额财产交给了一个疯子。正常人们的聪明都到哪儿去了?热衷于找漏洞的律师们的机敏都到哪儿去了?疯子的聪明才智胜过了他们所有的人。”

有半个小时之久,可以看见他们的身影在教堂墓地走来走去,其间匹克威克先生一直在与他朋友的弃世决定做斗争。再多说什么都是白费力气的。因为有什么语言能超过他们的伟大领袖的一举一动所蕴含的活力与力量呢?到底是图普曼先生是不想归隐,还是他完全无法抗拒对他做的雄辩请求,这都无所谓了,反正他最后不再抗拒了。

“我有了钱。拍我马屁的人那是数不尽呀!我花钱如流水。奉承我的人何等的多呀!那三个不可一世的兄弟在我面前是多么谦卑!那个白胡子的父亲也是如此!那老头有一个女儿,简而言之的说就是那三兄弟有一个妹妹。他们一家五口都很穷。可我富有,当我和那个姑娘结婚的时候,我看到了她那几个贫困的家人脸上露出洋洋自得的微笑,因为他们想到他们的周详计谋和捞到的飞来之财了。应该是我微笑才对。微笑!我要公开地大笑并撕扯我的头发,要在地上快活地尖叫着翻滚。他们压根儿就没想到把她嫁给了一个疯子。”

图普曼先生开始快速吃了起来。匹克威克先生喝了大量的啤酒提神,然后坐在一旁等他的朋友。很快他们一起走了出去。

“且慢。如果他们知道实情,他们会救她回去吗?一个姊妹的幸福是靠她丈夫的黄金烘托出来的。我吹入空中的最轻的羽毛,也靠点缀我的身体的华丽的链子来陪衬。”

“啊!”匹克威克先生说,一边坐下来,一边抹掉额头上的汗水。“先把饭吃完,再跟我出去走走。我想单独和你说点话。”

“虽然我很狡诈,可在一件事情上我还是上了当。假如我神志清楚的话——虽然我们疯子够聪明的,但有时也犯了傻——我就会知道,那个女孩宁愿毫无知觉地被装进一口寒气逼人而沉重的棺材,也不愿作为惹人艳羡的新娘和我结婚。我早就应该知道,她爱那个黑眼睛的小伙子,我曾听见她在不踏实的睡眠中提起过他的名字。我早就该知道,她嫁给我是迫不得已,为的是解决那个白发老头和那三个不可一世的兄弟的贫穷。”

“我真想不到你们会来这里。”他说,一边握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你们太好了。”

“我现在已忘记身材和长相了,但我知道那个女孩是很美丽的。我知道那时候她很美丽。因为在月光皎洁的夜晚,当我从睡梦中惊醒时,四周一片静谧,我看见一个娇小瘦弱的人影呆呆地站在这间小牢房的一个角落里,长长的黑发从她的背上散落下来,在非人间的风中摇摆不定。而她的眼睛则凝视着我,目不转睛。嘘!写到这里时我的血液冰冷——那个身影是她的。那张脸没有血色,那双明象眸玻璃一般亮闪闪的。我对它们毫不陌生。那个身影一动不动。它绝不皱眉头或张嘴,与那些有时在这里进进出出的其他人影大不一样。但是它更令我恐惧,甚至超过了多年以前引诱我的那些幽灵——它是刚出坟墓的。它太像死神了。”

他的朋友们一进门,这位绅士便放下了餐刀和餐叉,脸色悲伤的走上去迎接他们。

“那时候几乎有一年时间,我看见那张脸越来越没有血色。差不多有一年时间,我看见泪水从那悲伤的脸庞上悄悄流下,却一直不知道原因何在。后来我总算找出了原因。他们没法长时间瞒过我。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我从不觉得她喜欢过我。她不屑我的钱财,并且憎恶她所过的奢侈生活。——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她爱别人。这是我从没有想到的。怪异的感觉向我涌来,各种念头受某种秘密力量的驱使,在我的脑海时时地旋转和翻腾。我不恨她,虽然我恨那个她依旧在为他流泪的小伙子。我同情——是的,我同情她被她那些无情的家人弄到了如此悲惨的境地。我知道她快死了,但是一想到在死去之前她也许会生下一个倒霉的生命,而他必定要把疯狂传给下一代,我就下了狠心。我决定杀死她。”

一个强壮的乡下小伙子打开了走廊尽头的一道门,于是三位朋友来到了一个长长的、天花板低矮的房间,里面摆着许多垫有皮革垫子造型各异的高背椅子,还装饰着很多古旧的画像和一些着色粗劣的印刷古画。房间靠里的是一张铺着白色台布的桌子,上面摆满了烤鸡、熏肉、啤酒,等等。桌子旁边则是图普曼先生,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将要放弃生命人。

“有几个星期我想用毒药毒死她,随后想到淹死她,再后来又想到了放火烧死她。宽敞的院子火光冲天,疯子的妻子被大火烧死,那可真好看呀。想想看,那对他们所盼望的巨大奖赏会是一个多好的讥讽。想想看,若一个神志正常的人为自己从未干过的事在绞架上随风飘荡,而这所有全是由一个疯子的狡诈造成的!我时常想到这一点,可最后我还是放弃了。噢!日复一日地磨剃刀,抚摸它锐利的刀口,想着一下子能割出多大的裂口,那是多么的高兴啊!”

“请先生们到客厅里去,汤姆。”老板娘说。

“最后,那些以前时常伴随我的幽灵,凑在我耳朵边偷偷告诉我机会来了,他们把那把打开的剃刀塞进我手里。我牢牢地握住它,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趴在我睡着的妻子身边。她的脸埋在双手下面。她之前始终在哭泣。因为她的脸颊依然泪痕未干。她的脸平静而祥和。甚至在我看着它的时候,那张惨白的脸还露出安详的微笑。我把手轻轻放在她肩上。她惊了一下——那只是一个异常短暂的梦。我再次俯身向前。她尖叫一声,醒了过来。”

这个观点,温克尔先生和斯诺格拉斯先生两人都非常同意。在别人的帮助下,他们一行三人找到了“皮瓶子”,一家洁净而又宽敞的乡村酒店。他们刚到店里,便开始打听是否有一个名叫图普曼的绅士住在那里。

“我的手只需动一下,她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但是我慌乱起来,缩了回去。她看着我。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它们使我退缩和慌乱。我在她的目光下退缩了。她从床上爬起来,同时依然死死地盯着我。我哆嗦起来。那把剃刀还在我手里,但是我动不了。她要出去了。走到门边时,她转过身来,不再看我。我冲上去,抓住了她的胳膊。她连声尖叫起来,倒在了地上。”

“真的,”在到达那个村庄时,匹克威克先生又补充说,“真的,对一个讨厌现实的人来说,这里是我所见过的最美好、最适合的定居之地。”

“现在我用不着打斗便可以杀了她。但是所有的人都听到响动了。有人上了楼。我把剃刀放回原处,打开了门,大声地叫人来搭把手。”

“我很赞同。”温克尔先生说。

“他们来了,把她抬起来,放到了床上。她呆呆地躺了好几个小时。等到生命、眼神和言语恢复过来,她的理性已经失去,胡言乱语,彻底疯狂了。”

“假如,”匹克威克先生说,朝周围望了望,“假如受着我们的朋友那样的痛苦熬煎的人来到这么一个地方,我想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很快又会出现的。”

“医生们被请来了——。他们在她床边转了好几个星期。他们还在另一间房里做了一次大会诊,用低低地而庄重地声音商议了半天。医生最聪敏、最有声望的那一位,把我叫到旁边,叫我有最坏结果的思想准备。他告诉我——我,这个疯子——说我妻子疯了。他靠着我站在一个打开的窗户边,双眼盯着我的脸,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只要一使劲,就可以把他丢到下面的街上去。如果这样做了,那将是不常见的有趣的事啊。可是那样做我就暴露了,于是他逃脱了。过了几天,他们告诉我必须把她好好看管起来。我!我走到无人的旷野上,在那里纵声大笑,直到我的声音在空气中四周回荡。”

那是一次快乐的步行。因为那是六月里一个美丽的下午,而他们的路又是在树荫重重的幽深的林子中,既有让茂密的树叶窸窣作响的微风为他们送来凉意,又有栖息在树枝上的群鸟的歌唱为他们助兴。常春藤和苔藓非常浓密地爬在古树上,柔软的绿草如丝质地毯一般铺在地上。他们来到一个开放了的公园,里面坐落着一座年岁已久的大厦,是伊丽莎白时代的精巧如画的建筑。到处都长满了庄严的橡树和榆树。大群大群的鹿正在吃鲜嫩的青草。偶尔可以看见一只受惊的野兔在地上窜过。

“她次日就死了。那个白发老头送她去了墓地,那几位不可一世的兄弟对她那毫无知觉的尸体洒了几滴眼泪——而在她活着的时候,他们是那样硬着心肠对待她的痛苦的。所有这一切都为我偷偷的欢笑提供了食粮,乘车回家的时候,我用白手绢捂着脸偷笑得双眼充满了泪水。”

在玛格尔顿他们弄了一辆车子前往罗彻斯特。到达那里之后他们的难过削减了许多,致使他们能够早一点吃上一顿可口的午餐。下午,在打听了一番有关道路的必要信息之后,三位朋友又徒步向科布汉姆迸发了。

“但是,尽管我杀死了她,我内心却感到忧虑和苦恼,我觉得很快我的秘密就要泄露出来了。我没法掩盖那种狂乱的喜悦与欢乐,当我单独在家的时候,它们驱动我又是跳跃又是拍手,在屋子里一圈又一圈地跳舞。还高声地吼叫。走出家门的时候,看见人们在街上急匆匆地来往。或者,去戏院的时候,听到音乐的声音,听见人们在跳舞,我就感到欣喜若狂,但我只是咬牙切齿,用脚在地上直跺,把尖尖的指甲扎进自己的手里。我忍下去了。还没有一个人清楚我是疯子呀!”

和迈诺庄园的人们告别是一件让人痛苦的事,因为他们从这些人那里接受了那么多的热情款待。匹克威克先生吻了吻两位小姐。他用子女的孝顺一般的真挚拥抱了老太太。他还以一个长者风范拍了拍女仆们玫瑰色的脸蛋,并给了她们每个人一些实质性的东西。跟他们的好心的老主人及特伦德尔先生的依次告别,真是难分难舍。斯诺格拉斯先生被叫了好几次,才终于走了出来——艾米莉在后面追了过来(她的眼睛明显地显得异乎寻常的阴暗),到了此时,三位朋友才终于从他们的友好的款待者那里脱开身。在离开的路上,他们不停的朝庄园回望。斯诺格拉斯先生向空中飞吻了很多次,以答谢在楼上的窗口挥舞的像女士的手绢的东西,直到再也看不见庄园为止。

“我记得——虽然这是我能回忆起的最后几件事之一:因为我现在已经把现实与我的幻想混到了一起,而且由于一直那么繁忙,因此压根儿没有时间去区分两者,——我记得我最终是怎么把秘密泄露出去的。哈!哈!我想我现在都还能看见他们惊惶的脸色,还能感受到我当时是多么轻松地把他们推开,用攥紧的拳头擂他们的脸,随后飞快地溜掉,留下他们在后面大声嚎叫。每次一想到这些,我浑身就充满了无穷的力量。瞧——瞧这根铁条,我能把它像小树枝一样折断,只是这里有一道又一道有很多门的长走廊——我想我走在里面可能找不到出口。而且即便我不迷路,我知道楼下还有一道又一道关得紧紧的铁门。他们明白我这个疯子是多么聪明,他们很得意能把我关在这里,供人们参观。”

匹克威克先生接过了手稿,说了很多友善的话,然后就同他们依依告别。

“让我想一想。——是的,我出去过。我到家的时候夜已很深,看见那三兄弟中最傲的那一位在等着见我——他说是很急的事。我恨这个人。他们告诉我他在那里。我飞快地跑上楼。他有一句话要对我说。我让仆人离开。夜已很深,我们又是单独在一起——第一次单独在一起。”

“那么,”那位老绅士说,“这里有一份小小的手稿,我原本是想亲自读给你听的。我在一位朋友去世时发现它——他是医生,曾任职于我们的州立精神病院——我从一堆由我鉴别并决定保留或销毁的文件中找到了它。我无法相信它是真的,尽管它肯定不是出自我朋友之手。但是,不管它是真的出自一个疯子之手,还是依据某个不幸的人的胡乱写成的(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更大),请你看一看,自己去判断吧。”

“起初我谨慎地把眼睛避开他,因为我知道——而且还因此而洋洋自得——我知道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我的眼睛里闪耀着像火一样的狂乱的光。我们沉默地坐了几分钟。他总算说话了。我近来的放荡行为,以及怪异的言语,出现在他妹妹刚过世不久的时候,从怀念她的意义上讲是一种羞辱。联想到很多他开始没有在意的事实,他觉得我没有好好待她。他希望弄明白,假如他说我故意侮辱已逝的她并对她的家庭有不敬,他的看法是否正确。他要求我给个说法,那是因为他穿着一身制服。”

匹克威克先生重申了他先前的决定。

“这个人在军队里担任一个官职——拿我的钱和他妹妹的悲伤换来的官职!他就是那个最积极地用计谋诬陷我并夺取我的财产的人。他就是那个在逼迫他妹妹嫁给我的过程中充当主使的人。他很明白她早就爱上了那个娃娃似的男孩。由于他的制服!那不过是他卑鄙无耻的标志!我看看他——我忍不住——但我一声不响。”

“你一定得走吗?”他把匹克威克先生拉到一旁,说道。

“我看见他在我的凝视之下猛然变了模样。他曾经是一个英勇的人,但是他的脸忽然苍白起来,他把椅子后退了一些。我把我的椅子朝他靠近。当我大笑的时候——那个时刻我多快活呀——我看见他在不断颤栗。我让他感到恐惧。”

那位老牧师也在场。

“‘你妹妹在世的时候你是很疼她的,’——我说——‘疼极了。’”

他很快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虽然留客的恳求很坚决,但匹克威克先生很坚决。他说,有要事需要他马上去处理。

“他紧张地到处张望。我看见他的手牢牢地挟着椅子的靠背,但是他沉默着。”

“我们应该离开这个地方,马上离开。”匹克威克先生一边说,一边把信重新折好。“既然发生了这种事,不管怎样,我们再留在这里是不妥的。此时此刻,我们必须去寻找我们的朋友。”说着,他便带头朝屋子走去。

“‘你这个恶棍,’我说,‘我看透你了。是你用恶毒的计谋害我。我知道在你逼迫她嫁给我之前她已心有所属。——我知道。’”

屈赛·图普曼。

“他忽然从椅子上跳起来,把它举在头顶舞动着,并且叫我退后——因为我一边说话一边在谨慎地向他靠拢。”

若有什么信给我,可以寄往肯特郡柯布汉姆村的皮瓶子——假如我还生活在这世上。我匆匆逃离了这个世界,它对我已没有意义。我应该与它彻底了断,可怜啊——原谅我吧。生命,我亲爱的匹克威克,已令我痛苦不堪。在我体内燃烧着的那种精神,就像脚夫肩上的瘤块,上面承受着尘世的忧虑与烦恼的重担。当这种精神离我们而去,重担压着我们喘不过气时,我们就被它压倒了。你倒可以把这些告诉拉切尔——噢,这个名字!——

“我与其说是在说话,不如说是在嘶叫,因为我觉察到动荡不安的激情在我血管里回旋,而且那些古老的幽灵也在对我耳语,鼓励我把他的心掏出来。”

你,我亲爱的朋友,你身上没有人类的很多弱点与缺陷,而这些却是普通人无法办到的。被一个可爱迷人的人儿抛弃,同时又成为一个笑里藏刀的恶棍的诡计的牺牲品,那种滋味你是不能体会的。我希望你永远不知道啊。

“‘去死吧,’我说着纵身一跳,扑向他。‘我杀了她。我精神不正常。你去死吧。血,血!我要它!’”

我亲爱的匹克威克,

“我一拳把他在恐慌中掷过来的椅子拨开,向他扑了过去。随着轰隆一声,我们俩一起滚到了地上。”

匹克威克先生打开信。那是他的朋友的字迹,内容如下:

“可真是一场恶斗啊。他是一个魁梧健壮的人,在为自己的生命奋斗。而我哩,是一个充满力量的疯子,企图把他杀死。我清楚我的力气是无可比拟的。我又对了,尽管我是一个疯子!他的挣扎越来越弱了。”

“我们只能从信件去猜测。”斯诺格拉斯先生一边回答,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把它放在匹克威克的手上。“昨天早上,接到华德尔先生的信,得知你们和他妹妹将在晚上回家时,头一天一直笼罩着我们的朋友的那种忧郁,更加严重了。他过后不久就不见了,一整天都不见踪影,直到晚上,玛格尔顿皇冠州的马夫送来的这封信。信是早上交到马夫手里的,但他要求,一定要晚上才能送过来。”

“大门在巨大的喧嚣声中被猛然撞开,一群人冲了进来,乱喊着要抓住疯子。”

“去了哪!”匹克威克先生脱口大叫。

“我的秘密暴露了。在没人抓住我的时候,我就纵身跳了起来,我冲进那些来进攻我的人中间,用有力的手臂扫出一条出路。我冲到门口,跳过栏杆,顷刻就到了街上。”

“走了。”斯诺格拉斯先生重复了一遍。

“我一直朝前面迅速地跑,没有任何人敢来阻拦我。我听见了后面的脚步声,于是我的速度加倍。脚步声越变越弱,最后彻底消失了。但是我依然跳跃着穿过沼泽和小河,跨过篱笆和围墙,围在我周围的怪物们把我抱在怀里,它们把我接连地旋转,令我头晕目眩,直到最后它们猛地把我抛开,我重重地落回到地上。我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到了这里——到了这昏暗的牢房。当我醒着的时候,有时我能听见从这幢大房子的很远的地方传来怪异的尖叫和呼号。它们不是那个灰白的人影发出的,而它也对它们毫不理会。从黄昏最早的阴影出现,到凌晨的第一丝霞光照过来,它一直毫不动弹地站在相同的地方,听我把铁链弄得叮噹作响,在看着我在我的干草铺上大喊着跳来跳去。”

“走了!”匹克威克先生喊道,“走了!”

在手稿的结束,另一种笔迹写下了这样的注解:

“他离开了。”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上面所记述的,是一个不幸者的妄语。早年的滥用精力和连续的放纵无度,造成了最终不可救治的心身伤害,他是一个可怜可悯的活生生的例子。他年轻时代不计后果的胡闹、放荡与堕落行为,导致了狂热与谵妄。这后者所引起的最初的后果便是他的荒诞的妄想,认为有一种生生不息的疯狂蛰伏在他的家族中,依据是一种被一些人热烈拥护、同时又被另一些人同样热烈地反对的著名的医学理论。这种妄想导致了深切的抑郁,而它日久天长又演变成了病态的神志不清,最后以狂暴的疯狂结束。可以确信他所描述的那些事情真的发生过,尽管他的叙述是被病态的幻想歪曲了的。对那些了解他早年的邪恶生活的人来说,他的激情在失控的情况下竟然没有使他做出一些更恐怖的事情,这倒是够奇怪的。]

匹克威克的神情中有一种庄严——一种威严,那是无法拒绝的。

匹克威克先生刚读完牧师的手稿,蜡烛就熄灭了。它毫无征兆地就熄掉了,给他激动的心身造成了巨大的惊惧。他急忙脱掉先前睡不着时起身穿上的衣服,用胆怯的目光扫了四周一眼,忙乱地再一次钻进被窝,很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温克尔——斯诺格拉斯,”匹克威克先生说,“到底怎么了?我们的朋友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说呀——我求你们,求你们——不,命令你们,说呀。”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明晃晃的阳光已照进他的卧室。头天晚上压制他的那种忧郁,已经随着大地的黑暗一起无影无踪了。吃过丰富的早餐之后,四位绅士开始徒步去格拉夫桑德,后面跟着那个人,扛着装有那块石头的松木板箱子。他们大概在一点钟的时候到达那个镇子(他们的行李已经托人从罗彻斯特运往伦敦),而且走运地弄到了马车外面的座位,当天下午他们就健康而开心地抵达了伦敦城。

匹克威克先生停住了脚步,轮流对他的朋友们进行了打量。

随后的三四天是为去伊坦斯维尔的旅行做不可缺少的准备工作。这一特别重要的举动必须另辟专章加以叙述,因此我们不妨利用本章末尾的少量篇幅来说一说那项考古发现的故事,毫无疑问是非常简要的。

“没有,”斯诺格拉斯先生说,眼眶中含着泪水。“不,他没有病。”

从俱乐部会议录看来,就在他们回到伦敦的那天,匹克威克先生在当晚举行的全体会员大会上关于那一考古发现发表了演讲,对铭文的意思进行了种种天才而博学的推论。而且依据会议录所述,有一位技艺高超的艺术家对石碑上的古铭文做了忠实的描摹,并把复制好的铭文寄给了皇家考古学会和其他学术团体——针对这一课题的各种异议的看法应运而生,争执导致了不可计数的憎恶与嫉妒——而且匹克威克先生本人写了一本九十六页厚的小册子,排的是小号字,里面阐述了对铭文的二十七种读法。由于这一发现,匹克威克先生被选为国内和国外的十七个学会的名誉会员。十七个学会中没有任何一个能对铭文做出任何解释。但十七个学会一致认为铭文是极其非同一般的。

“斯诺格拉斯,”匹克威克先生诚挚地说。“发生什么事——他没有病吧?”

布洛顿先生,抱着庸俗之辈特有的疑惑与挑三拣四,竟然胆敢对这一课题胡言乱语,既卑鄙又好笑。布洛顿先生,他意图不轨,想损害匹克威克先生的不朽荣誉的光芒,真的亲自去柯布汉姆村跑了一趟,回来之后,他在俱乐部的会议上发表演说,讥讽地宣称他亲自见了那个卖出石头的人,说那人说那块石头是古物,但同时严肃地否认铭文是古代的——因为他说那是他本人在闲暇的时候随意刻上去的,而且那些字母表示的只不过是“比尔·斯坦普斯,他的记号”而已。而且,斯坦普斯先生不太了解文字的原有构造,于是就把他的教名BILL(比尔)中的第二个“L”省略了。

问题主要是针对温克尔先生的,他没有回答。他把头朝一边望去,显出陷入了沉思的忧郁的样子。

匹克威克俱乐部对这一看法报以它所应得的鄙夷,并且将胆大妄为且居心不良的布洛顿驱逐出了俱乐部(对如此见多识广的学社来说,这种做法并不出乎意料),同时一致同意送给了匹克威克先生一副金边眼镜,作为他们的信赖和赞许的象征。作为酬谢,匹克威克先生请人将自己画下来,把它挂在了俱乐部里。

“怎么样,”匹克威克先生握住他的信徒们的手,相互热情的问候之后,说,“图普曼好吗?”

布洛顿先生没有被征服。他也写了一本小册子,是写给国内外的十七个学会的,其中重申了他已经发表的见解,还明白地暗示他觉得十七个学会是一大帮“骗子”。于是,无论国内和国外,十七个学会的真正的义愤被激发起来,几个新的小册子因此而诞生。外国的学会与本国的学会同仇敌忾。于是一场尽人皆知的科学论战开始了,这就是所谓“匹克威克论战”。

在丁格莱谷深沉的寂静中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又呼吸了很久的新鲜空气后,匹克威克先生从头一天的疲倦和焦虑中完全恢复过来了。这位杰出人物和他的朋友兼信徒们已经分开两天了。当他早上散步回来遇上温克尔先生和斯诺格拉斯先生的时候,他朝他们走去打招呼时的欢乐神情,决不是普通的想象力所能恰好想象到的。那种欢快是双方面的。因为谁能看着匹克威克先生容光焕发的脸还感到悲伤呢?但是,似乎仍然有一团乌云笼罩着他的伙伴们,这位伟大人物察觉到了这一点,但却完全不知是因为什么。他们俩都带着一种神秘的神情,它既不同寻常又令人警觉。

但是,中伤匹克威克先生的无耻企图没有得逞,不怀好意诬陷始作俑者倒是遭到了报应。十七个学会一致同意,认定那个胆大妄为的布洛顿是一个瞎捣乱的不学无术之徒,因此开始就此撰写更多的论文。时至今日,那块石头依旧在那里,既是标志匹克威克先生的伟大的深不可测的纪念碑,又是显示他的敌人的微不足道的永传后世的战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