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能满足他美丽的奇情与异想:
墙壁随时会坍塌,石头会化成腐土,
那些飞扬的尘土,
尽管他住在寒冷又凄凉的地方。
正好是他的美味佳肴。
他吃的想的全是细心挑选出的食物,
它生活的地方没有生命足迹,
他附着在古老的废墟之上!
绿绿的常春藤真是稀有的老植物。
噢,绿绿的常春藤多美呀!
他悄悄的延到各处,虽然没有翅膀,
绿绿的常春藤
却有一颗永恒不变的心。
大家都点了点头。于是老绅士便在他妻子的提示下背诵起那些诗句。“诗的题目为《绿绿的常春藤》,”他说着朗诵道:
他缠得多么严,绕得多么紧,
“可别这样说,”牧师回答说,“区区小诗,没什么了不起的。当年斗胆乱写一遍时,惟一可找的借口便是,那时候我还年轻。不过,虽然是这样,您若是真的想听,我也愿意为你朗诵一下。”
与他的朋友大橡树如此接近!
“很想洗耳恭听您朗诵大作,行吗,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他还悄悄地爬行在地上,
“这你可得问我们对面那位朋友。”主人说着,转向那位牧师点了点头。
一边摇晃着身体,
“满满的,谢谢。”那位绅士回答说,主人的最后一句话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对不起,你刚才说到的话题。”
一边四处蔓生并欢快地拥抱
“您得谅解我说这些,匹克威克先生,”主人在停了一会儿后继续说,“我太爱它了,没法不谈它——这些个老房子和田地,就像是我的朋友。我们那座爬满常春藤的小教堂也是如此——顺便还可以说一下,关于常春藤,我们坐在那边的那位朋友还曾经写过一首诗。嘿,那时他还刚来。斯诺格拉斯先生,你杯子里水够吗?”
死者们那土壤肥沃的坟包。
突然回想起往日幸福的时光,老太太带着忧郁的微笑点了点头,泪水悄悄地从她脸颊上流了下来。
绿绿的常春藤真是稀有的老植物。
“诸位,”好客的主人说“这正是我所喜欢的——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都是在这火炉旁。我实在是太喜欢它了,所以我每天晚上都会用它生火,直到它热得叫人受不了为止。嗨,我可怜的老母,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经常坐在这炉火边,是吗,母亲?”
一个个世纪飞逝,
夜晚在这些欢快的娱乐中过得很快。吃完了家常却丰盛的晚餐,大家围着炉火坐了下来,这时匹克威克先生觉得这是他一辈子中最幸福的时候,从来没有如此地想要好好珍惜和享用这美好时光。
一个个国家也变得不完整。
而这个时候,圆圈牌戏却进行得十分欢快。伊莎贝拉·华德尔小姐和特伦德尔先生“一组”。艾米莉·华德尔和斯诺格拉斯先生也一样。就连图普曼先生和老处女姑妈都一起经营起了筹码和谄媚股份公司。老华德尔先生高兴得不能再高兴了。他坐庄时是那么风趣幽默。老太太们都十分会算计,因此全桌一直处在欢声笑语中。有一位老太太总是有半打的牌要付账,让大家都高兴得很,而且从未改变过。有一次她为不得不付而显得不高兴了,可大学比她先了一步笑了起来,于是她的脸色又渐渐开朗起来。接下来,当老处女姑妈摸到“结婚”牌时,两位小姐都笑了起来,老处女姑妈正要表示愤怒。但由于图普曼先生在桌子下面捏她的手,她马上又高兴起来,露出心中十分有数的神情,好像在实际生活中婚姻离她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么遥远。这一切使大伙又一次大笑了起来,华德尔先生笑得最夸张,他对玩笑的喜好一点不输给最年轻的人。至于斯诺格拉斯先生则一个劲儿地凑在他的搭档耳边说着他的诗情画意,致使一位老绅士提起了牌桌搭档和人生搭档的问题,也让华德尔先生发表了一番高论,还带着十分丰富的表情,逗得大伙儿十分高兴,尤其是那位老绅士的太太。温克尔先生讲了几个普通而在乡下却谁也不知道的笑话。把大家弄得喜笑颜开,说它们棒极了,因此温克尔先生感到脸上无比的有光。仁慈的牧师欣慰地目睹着这一切。因为这些人的欢乐使这位好心的老人也感觉到了快乐。虽然这种欢快非常喧闹,但它是发自内心的:是真正的快乐。
而健壮的老常春藤却依然如故,
在情况相似的另一局,不幸的米勒先生有牌不跟,惹得胖绅士非常恼怒,一直到牌打完也没见有转机。牌局结束后米勒先生躲在一个角里去,在那里静静的呆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才出来,递给匹克威克先生一小撮鼻烟。那位老太太的听力似乎已好多了,而不幸的米勒先生则浑身不自在。
它的绿色永葆着强健旺盛的模样。
“知道了,知道了,先生。”胖绅士尖酸刻薄地说。
在寂寞的时光里,这古老的植物
“一对,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从过去获得滋养而壮实:
“又一个对子,”老太太说,她趾高气扬地把一枚六便士和一枚凹凸不平的半便士硬币压在烛台下面作为记号。
因为人类所能建造的最大建筑
一阵庄严的寂静。
最终是常春藤的养料。
“怎么有这么烂的牌。”胖绅士说。
继续爬行呀,
“怎么有这么好运气的人。”米勒先生说。
绿绿的常春藤真是稀有的老植物。
“能,”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双,单,清一色。”
老绅士念了两次这首诗,以便斯诺格拉斯先生把它们记录下来。老绅士念完后,斯诺格拉斯先生已收好了笔记本,匹克威克先生说:
“再来一局。你能叫一副吗?”老太太问道。
“初次见面就要发表意见,对不起,先生。在我看来,像你这样一位绅士,传教的经历中,应该见过许多值得记录的场景和事情吧。”
“我们得八分,赢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那是当然的,”老绅士回答说,“不过并没有特别一点的,因为我的活动范围十分狭窄。”
“说有什么用!”胖绅士怒吼道。
“关于约翰·爱德蒙的事,我想你已记载了的,是吗?”华德尔先生问道,看样子他很想让朋友多说点什么,以便给他新来的客人带来些启迪。
“都是我的错。”垂头丧气的米勒说。
老绅士做了一个表示肯定的动作。在他正准备转换话题时,匹克威克先生突然说:
“那当然,先生。”胖绅士严厉地说。
“不好意思,先生,我想冒昧问一下,约翰·爱德蒙是谁呢?”
“我该压,是吗?”那个不幸的人说。
“我也想知道。”斯诺格拉斯先生急忙地说。
匹克威克先生点了点头。
“你逃不掉啦,”那位欢快的主人说,“早晚,你都得给他们解释解释。因此你最好是利用此时,马上说给大伙儿听听。”
“米勒应该用王牌压那张方块的,是不是,先生?”老太太说。
老绅士一边和蔼地微笑,一边把椅子朝前挪了挪,其他人也都往他那边靠了靠,尤其是图普曼先生和老处女姑妈,他们的听力也许不太好。老太太的助听器这时也调整好了,米勒先生也被人从熟睡中叫了起来(他在听诗朗诵的时候睡过去了)。于是老绅士也没有先说一些别的,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以下故事——我们给他加了个标题:
“瞧!”在一局的末了抓到决定胜负的一手好牌时,米勒得意洋洋地说,“打得再好也没有用,我不是自吹,再也不可能比这更好的了。”
归囚
对家牌戏玩得举止庄重、神情肃穆,称之为“惠斯特”的确是实至名归,照我们的理解,称之为“玩牌”根本就是一种亵渎和污蔑。另一边,围成一圈的那一桌则玩得极其热闹愉快,以至于实质上打断了米勒先生的深思熟虑,让他无法专心,以至于犯许多低级错误,惹得胖绅士非常恼怒,而使老太太大为开心。
“我刚到这里时,”老绅士说,“那是二十五年以前,当时教民中有一个最让人讨厌的人,叫做爱德蒙,他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小块田地。他是会乱发脾气,铁石心肠的恶人:他既懒惰又放荡,性情残酷而又凶猛。除了那几个与他一道在田野里浪荡或是酒馆里滥饮的懒惰而又鲁莽的流浪汉外,就再没有其他朋友。没有人愿意和这个让许多害怕与厌恶的人说话——所有人都躲避着爱德蒙。”
爱睡觉的年轻人不一会就弄好了两张牌桌。一张用来玩“琼教皇”,另一张用来玩“惠斯特”。玩“惠斯特”的对家是:匹克威克先生和老太太,米勒先生和胖绅士。圆圈牌戏则是剩下的所有人。
“这个人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儿子,儿子在刚来时大概十二岁左右。对于那个女人所遭受的痛苦折磨,以及她忍受他们时的那种坚强的表现,还有她教养她孩子时担心不安的苦楚,是没有人能真正体会到的。我非常坚信,那个男人一直是有计划地想尽各种办法来使她心碎。但她却看在孩子的份上忍受了那一切,还有一点是为了孩子的父亲——虽然这也许会使许多人感到奇怪。因为虽然他是一个畜生,虽然他待她很残酷,但她毕竟爱过他。回忆他曾经是她的什么人,使她产生了以忍耐和温顺去承受磨难的感情——这种感情,只有上帝所创造的‘女人’才会明白。”
“乔,乔!”老绅士说,“乔——该死的——噢,他在呀。把牌桌摆好。”
“他们很穷——在那个男人那样过日子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富裕。但是那个女人日日夜夜,始终不停地、不知疲倦地操劳,从而让他们还能勉强过日子。但她的操劳并没有得到什么好的回报。深夜经过此地的人们反映说,他们听到过一个女人苦痛的哭叫声,以及殴打的声音。不止一次,在午夜过后,那个男孩跑去轻轻地敲邻居的门,是他母亲叫他去那里躲避他那位反常的父亲酒醉后的暴行。”
老太太对这个话题比对别的话题耳灵得多,她点了点头。
“那些日子里,那个可怜的女人常来我们的小教堂,来做礼拜时身上时常带着她没法完全掩饰的虐待与暴行的痕迹。每逢礼拜日,她总是在同一个时间来做礼拜,坐在同样的座位上,身边带着她的儿子。尽管他俩穿着寒伧——比许多地位不如他们的邻居还要寒酸——不过他们的衣着却总是整洁的。每个人都会对‘可怜的爱德蒙太太’打一声招呼。有时候,她在做完礼拜后也会留下来与邻居在榆树下聊一下,或是怀着母亲的自豪与慈爱在一旁看着她那健康的儿子和一些小朋友做游戏,这时候她那憔悴的面孔则会因为心有感恩而开朗起来。这时她的样子不可以说是欢快和幸福,至少也是平静和满足的。”
“噢,你不知道,我母亲是非常喜欢打牌的,”华德尔先生说,“是吧,妈妈?”
“过了五六年,那个男孩已长成一个健壮的小伙子。在把他纤弱的躯干和四肢改造为男子汉的光阴里,不仅使他的母亲背驼了,而且走路也不稳健了。但那本来应该搀扶她手臂的以及那张本来该使她高兴的脸也不再在她身边了。她还是坐在以前的老座位上,但她身边已没有人了。《圣经》仍然被好好保存着,该读的地方依然同以前一样被找出来并折好。可是就只剩她一个人了。泪水像泉水一样掉落在书页上,字句已变得模糊不清了。邻居们仍然像从前一样地对她友善相待,但她却扭头躲避他们的招呼。如今她再也不在榆树下逗留了——那里已没有再让她幸福快乐的期待了。这个孤苦可怜的女人用帽子遮住脸,飞快的走去。”
“非常喜欢,”那位绅士回答说,“但请不要只考虑我的原因。”
“我想你们大概都已经明白了?那个年轻人,回顾一下从他记事以来,直到他长大成人的那个时候,他就会发现,他所有的事情都是与他母亲所做时诸多牺牲相关联的。为了他,她受尽了虐待、侮辱和暴行。可是他,却一点都不顾她的感受,毅然决然忘记了她为他所做而忍受的一切,与一些堕落放荡的男人厮混在一起,发疯似地干起了必然使他丧生同时让他蒙羞的勾当。唉,可悲的人性!估计你们也想到了。”
“来来,”在忙于张罗的主人说道,带着想立刻转移话题的不安表情,“喜欢打牌吗,匹克威克先生?”
“那个苦命女子的遭遇眼看就要达到极限。邻近一带发生了一桩又一桩罪案。案犯们却始终逍遥法外,于是他们就更变本加厉了。一桩大胆恶劣的抢劫案引起警方的追查与严密搜捕。小爱德华和三个伙伴受到了怀疑。于是他被捕了,判了死刑。”
“他凭什么这么说?”老太太愤慨地说,“米勒就是一个高傲自大的花花公子,你告诉他这是我说的。”老太太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多大,而且她一说完就站了起来,用凶狠的眼神盯着那个精明的罪人。
“在宣判的时候,一个女人的撕心裂肺的惨烈尖叫传遍法庭,那声音直到此时我都忘不了。那声尖叫在那个死刑犯的心头激起了恐惧,比死亡给他带来的恐惧更大。他那一直紧闭的嘴唇也颤抖着张开了。脸色煞白,每个毛孔都冒起了冷汗。那个重罪犯强壮的四肢打起抖来,就快站不稳了。”
“没有,没有,米勒先生说我们这块地比穆林牧场要好。”
“在受尽痛苦并且神智不清的情况之下,那个多灾多难的母亲猛地跪倒在我的脚边,热切地祈求那位一直在支持着她度过厄运的全能的神,祈求他让她从这不幸中获得解脱,并祈求饶恕她的儿子。紧接着是一阵剧烈发作的悲痛和猛烈的挣扎,那种情景我希望永远不要再看见。我知道她的心自那一刻起就碎了。但是我从没有听见她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这块土地?有什么问题吗?”
“看见那个女人每天到监狱的院子,企图用温情和哀求去感化她那个执迷不悟的儿子的铁石心肠,那情景真是凄惨。可是并不管用。他仍然是那么无动于衷。就连把他改判为十四年流放的意外的减刑,都没能使他有一点的回心转意。”
“谈这块土地,奶奶。”
“但是,支撑了她如此之久的那种听天由命和忍耐的精神,却抵挡不住她肉体上的衰弱。她病倒了。她从床上爬起来,想要再次去探望儿子,但是却有心无力,她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他们都在聊什么话题呀?”老太太用很高的声音问她的一个孙女,像很多聋子一样,她好像认为别人不容易听到她的声音。
“现在,那个年轻人的值得自夸的冷酷与漠然真的受到了考验。报应落到了他的身上,几乎把他逼疯了。一天过去了,他没有见到他的母亲。又一天逝去,依然如此。第三天夜幕降临时,他仍然没有见到母亲。再过一天他就要被迫和她分别了——也许再也无法见面了。噢!已被遗忘很久的往事全涌向他心头,他在狭窄的院子里忐忑不安的走来走去——仿佛他一着急就能快点得到母亲的消息似的——而当他知道真相的时候,袭向他的那种无可奈何的孤独寂寞的感觉又是何等揪心!他的母亲,双亲中他唯一亲近的人,在离他一英里的地方病倒了——也许活不久了。假如他没有被关押,他只要几分钟就可以走到她母亲那里。他冲到门口,绝望地用力抓住铁栅栏,使它发出声响。还用身体猛地去撞墙,似乎想撞出一个通道。但是那牢固的建筑嘲笑他微弱的努力,他紧扣双手像一个孩子般哭了起来。”
精明男子暧昧地看看四周,发现自己不占优势,于是也就摆出一副怜悯他人的神气,什么也没再说了。
“我把那位母亲的宽恕和祝福传达给她在狱中的儿子,也把他请求悔过与饶恕的恳求带到了她的病床前。我怀着怜悯和同情听着已悔悟的人,畅谈他准备刑满归来时如何安慰和赡养她的无数计划。可我明白,在他离开几个月后,他母亲就会去世了。”
“那是个没有人不知道的好地方。”肥胖的主人说。
“他是夜里被押走的。几个星期之后,那个可怜女人也离开了人世,我相信她的灵魂已飞到了永恒的幸福与安宁之地。我为她的遗体举行了安葬仪式。她葬在我们的教堂小墓地。”
“对的,没错儿。”第三个胖子说。
“根据在犯人上路之前的约定,他如果可以,就会给母亲写信,信由我转交。他父亲自他被捕之后就与他断绝了关系。儿子是死是活,他一点都不关心。过了许多年,到他的刑期过半的时候,我还没收到他一封信,因此我断定他死了,而且我也这样希望。”
“那地方也很不错。”另一个胖子插话说。
“而事实上,在到达流放地之后,爱德蒙被分配到非常偏远的地方,也许正是因为这个,虽然他寄了好几封信,可是我却一封没收到。他在同一个地方整整待了十四年。在刑期结束之后,他为了遵守他的诺言,克服千辛万苦回到英格兰,并且徒步走回家乡。”
“哎,穆林牧场。”胖子重复说。
“八月里一个晴朗的星期天傍晚,约翰·爱德蒙踏进了他离开了十七年的那个村庄。离他家最近是穿过教堂墓地的那一条。穿过篱笆门的时候,他的心砰砰直跳。高大的老榆树还在,落日从它们的枝叶间照射下来,树荫下的小径上到处都是一点一点的小光点,这一切唤起了他的记忆。他回想着自己儿时的模样。他还记得他那时常常仰望她苍白的脸。还记得有时候她眼中盛满泪水望着他——当她意味着什么,这些泪水热辣辣地滴在他的额头上,使得他也哭泣起来,尽管那时他一点也不懂她的泪水里含有多少辛酸。他回想着当年他如何经常和一些孩子气的伙伴在那条小路上欢快地奔跑,一边跑一边不时地回头,瞥一眼他母亲的微笑,或是听一听她温和的声音。于是他记起了好多,没有得到回报的好言好语、被藐视的告诫以及被毁弃的承诺,一齐浮现在他眼前,直到让他痛苦得再也无法承受。”
“穆林牧场!”精明男子脱口而出,摆出十分不屑的样子。
“他走进了教堂。晚祷的礼拜仪式已经结束,教友们已经离去,但门还没有关上。他的脚步在那低矮的屋子里发着空洞的回响,而四周都很安静,他似乎由于孤独感到害怕起来。他向周围看了看。一切如以前一样。那个地方看上去似乎变小了,但那些个古老的石碑还在。垫子褪了色的布道坛也在。还有那张圣餐桌,当年他经常在那里背《十诫》——他还是孩子时对十分敬畏它,长大后却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走近以前他常呆的那个老位子,此时是如此的清凉。坐垫已被拿掉,那本《圣经》也不在了。也许他母亲现在坐到了更寒伧的席位上,也许她年纪大了一个人来不了了。他不敢去想他害怕的事情。突然一阵寒风袭来,走开的时候他浑身颤抖得很厉害。”
“除了穆林牧场。”那个胖胖的人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他刚走到门口,进来了一个老人。爱德蒙十分惊讶,因为是他认识的人。当年他多次在教堂墓地里观看他挖墓穴。他会说什么呢?”
“这是肯特郡最好的地方,先生,”长苹果脸的精明男子说,“这是真的,先生——我敢肯定没有,先生。”精明男子洋洋自得地看看四周,那神气好像是赢得了辩驳大会的胜利一样。
“那个老人抬起头看了看他,对他说了一声‘晚上好’,又径直走去。他已记不得他了。”
“可不,我也这样认为。”华德尔先生说。
“他沿山冈往下走,穿过村子。天气很暖和,人们有的坐在门口,有的在自家的小园子里漫步,享受着这美好的一切。当他走过时,很多人扭头看他,他也同样不停地朝他们望去的目光,看是否还有人记得。差不多每个屋子都有新面孔。他在一些陌生人中认出了他的一个老同学。在另一群陌生人中,他看见一个年老体弱的老人坐在小屋门口的一张安乐椅里,他只记得当年这人身强体壮。可是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所有人都把他忘了。”
“是的!”斯诺格拉斯、图普曼和温克尔三位先生呼应道。
“落日最后的柔光落在大地上,为一捆捆的黄色玉米抹上了辉煌的光泽,也拉长了果园里树木的影子,这时他来到了自己家前——这是他儿时的家呀——在被流放在外的痛苦日子里,他那颗心一直企盼的就是这个家。栅栏很低,可以前对他来说却是一面高高的墙。他从栅栏上方看了看园子里面,里面的果实和花朵比以前多得多,但那些老树还在——以前当他玩累了的时候,总是躺在这些树下带着幸福欢快休息、打瞌睡。屋子里有声音,但听起来很陌生。他没有一点印象。那同样是些欢快的声音。而他很清楚他可怜的母亲是不可能欢快的,于是他准备离开。门开了,一群小孩子跳出来,又是叫又是蹦的。一位怀抱着婴儿的父亲出现在门口,小孩把他围着,一边拍着小手,一边把他往外面拖,要他一起玩。归来回想起当年在这同一个地方,他却是想方设法躲他自己的父亲。他记得他经常把发抖的头用被子挡住,同时听到粗暴的辱骂、凶狠的鞭打和他母亲的哀嚎。虽然那个男人在离开这个地方时因内心的剧痛在大声抽泣,但是在剧烈可怕的情绪之下,他的拳头是紧握的,牙齿是紧咬的。”
“这个地方真不错。”匹克威克先生说。
“这就是多年来让他日思夜想的家,这就是他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的家!没有欢迎的脸庞,没有宽恕的目光,没有栖身的房子,也没有人帮助他——而且还是在他老家的村庄。他在荒无人烟的密密林莽中经历的孤单,比起这来算是小菜一碟!”
匹克威克先生点头表示他乐意迁就老年人的弱点,然后就和其他人闲谈起来。
“他觉得他在那遥远的流放与耻辱之地思念的,是他记忆时的家,而不是归来时的这副模样。无情的现实使他痛苦不堪,他的精神消沉了。他没有勇气去询问,也没有勇气向那个看上去很和善的人说明自己是认识他的。他慢慢地走开了,在路边躲躲闪闪的,好像是一个犯罪的人。他走到一个还记得的地方,用双手捂住脸,扑倒在了地上。”
“奶奶现在头脑不是很灵活,”伊莎贝拉·华德尔小姐低声说,“不过她很快就会明白的。”
“他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就在他的附近躺着。那人转过身来偷看新来者时发出了声音。爱德蒙抬起了头。”
“啊!”老太太说,过了一会儿,“非常好,我敢说。但我没听明白。”
“那个男人坐了起来。他背很驼,脸上布满了很深的皱纹。他的衣着表明他是济贫院的居民:他看上去很衰老,不过却像是放荡或疾病所致,而不是自然的衰老。他牢牢地盯着陌生人,一开始眼睛没有一点光亮,但在盯了爱德蒙一会儿以后,却表现出一副不自然和惊慌的表情,好像它们要从眼窝里爆出来似的。爱德蒙渐渐起身跪在了地上,满怀深情地看着那个老人。他们默默地相望着。”
“放心吧,老夫人。”匹克威克先生抓住老太太的手大声地说。“请听我说,老夫人,你这么大的岁数还能领导着这么好的一个家庭,而且还显得这样的精神健康,没有比这更让我快乐的了。”
“那个老人的脸色煞白。他颤抖了一下,踉踉跄跄站了起来。爱德蒙也站了起来。他后退了一两步。爱德蒙向前走去。”
“啊!”老太太喊道,“罢了!他怎么会注意我这个老太婆的,我敢说。”
“‘能让我听听你的声音。’爱德蒙用变了调的沉重声音说。”
“是匹克威克先生,奶奶!”两位小姐同时答到。
“‘走开!’那个老人喊道。爱德蒙更进一步朝他走去。”
“啊!”老太太摇着头说,“你说什么?”
“‘走开!’老人尖叫道。因恐惧而暴怒的他举起拐杖,狠狠地打在爱德蒙的脸上。”
“是匹克威克先生,妈妈。”华德尔先生提高嗓门说道。
“‘父亲——魔鬼!’爱德蒙咬着牙齿喃喃地说。他疯狂地朝老人冲去,掐住了老人的喉咙——可那是他的父亲啊。他又收回了他的手。”
一位年纪很大、戴着高帽子、穿着褪色的丝绸袍的老太太——她不是别人,正是华德尔先生的老母亲——坐在壁炉右角的上座。表明她年轻时接受而且年老时仍拥有的教养的各种证明书都装裱在墙上,那就是古老的刺绣、同样古老的丝绒风景画和看起来比较新式的深红色丝质茶壶套。姑母、两位年轻的小姐和华德尔先生,挤在她的安乐椅周围,一个拿着她的听筒,另一个拿着一个橘子刨皮,第三个拿着一个香气瓶,第四个则在忙着拍打给她靠的几个枕头来表示他们的孝心。她的对面坐着一位秃头老绅士,他长着一张看上去十分和蔼善良的脸——他是丁格莱谷地的牧师。坐在他旁边的是他的妻子,一个肥胖而精力充沛的老太太,看样子她不仅精通家酿美酒的技术和秘方,而且还善于不时自得其乐地品尝它们。在一个角落里,一个利伯斯顿苹果脸的看上去十分精明的小个子男人正在和一位肥胖的老绅士交谈。还有年纪更大的老绅士和两三个年纪更大的老太太,他们笔直地坐在各自的椅子上,一直盯着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
“老人发出一声大喊,那声音像从死寂的原野掠过的恶魔的咆哮。他的脸色发青:血从他的嘴巴和鼻孔涌了出来。他倒在了地上,血染红了地上的草地。他破了一根血管,他的儿子还没来得及扶起他他就已经死了。”
聚集在古老客厅里的几位宾客,听到声音后都站起来迎接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的到来。在履行那一大套的介绍过程中,匹克威克先生利用空闲的时间观察了他周围那些人的外貌,还对他们的性格和职业进行了一番揣摩。
“在教堂墓地的那个角落,”沉默了一会儿的老绅士说,“在我先前说过的那个教堂墓地里,埋葬着一个男子,之后我雇佣了三年:他是真正悔罪的、谦卑的,不亚于任何最虔诚的人。在他去世之前,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他就是约翰·爱德蒙,那个归来的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