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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个新相识。江湖戏子的故事。一次讨厌的打扰和一场不快的遭遇

“有客人,先生。”

在故事说到快要结束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把端在手中的杯子放到了桌上,刚想开口说话这时招待突然走了进来,说:

匹克威克先生正准备发表自己的一番见解,却在这节骨眼上被这样打断了。他严肃地盯着招待的脸,然后又环视了一下在座的各位,看谁与新来的客人有关。

“在一次发作接近尾声时,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按回到床上,他陷入一种好像是睡眠的状态。我累坏了,所以把眼睛闭了几分钟,可是突然我感到一边肩膀被抓住了。我立即被惊醒了。他已经爬起来,想努力坐在床上——他的脸出现了可怕的变化,但是神智看起来已经清醒,因为他显然认得我。那个一直被他的呓语搅得睡不着觉的小孩,从床上爬了起来,尖叫着向父亲奔去——他的母亲连忙把孩子搂进怀里。母子俩被病人的脸部变化吓坏了,不知所措地在床边站着。他抓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捶着胸,挣扎着要说话。但那无疑是徒劳——他向那对母子伸出手,再次挣扎着想说出话来。他的喉咙咕噜响了一下——眼睛猛地瞪了一下——一声短促的窒息的呻吟——随后他倒回床上——死了!”

“噢!”温克尔先生站起来说,“应该是我的几位朋友——请他们进来吧。”招待退下后温克尔先生补充道,“第九十七联队的几位军官,我今天早上因一次奇遇而结识了他们。我想你们会喜欢他们的。”

“看到一个人的思想回归于健康时正常地工作和追求,但他的身体却虚弱地躺在你面前,那场面是非常感人的。而且如果那些工作和追求与我们认为严肃的东西都是水火不容的,那么造成的印象就更加强烈了。戏院和酒是这个可怜人的胡言乱语的主要话题。他幻想自己是在一个他有角色要演的晚上。时间不早了,他必须马上出门。但是别人为什么拉住他,不让他去呢?——他会失去那笔钱的——他必须去。但是他们不让他去。他把脸埋在滚烫的手中,无力地感叹着自己的虚弱和迫害者的残忍。休息片刻之后,他唱出几句拙劣的韵文。然后他从床上爬起,抬起他如枯枝般的四肢,做着各种奇怪的动作。他是在演戏,就像他是在戏台上。几分钟的沉寂以后,他不堪重负地喃喃唱起一首原本应是很喧闹的歌。他终于到了那家他经常去的酒馆——馆子里可真热。他刚生完病,病得很厉害,可现在他好了,而且很快乐。把杯子斟满。可是,一直在跟着他的那同一个迫害者把酒杯从他唇边打掉。他倒回到枕头上,大声地呻吟。一段短暂的遗忘过后,他又钻进了一个由无数带低矮拱门的房间构成的没有尽头的迷宫——那些拱门是那么低,有时他必须手脚并用地爬行才可以通过。那些通道又窄又黑,无论他转向哪里,都有障碍物挡住他的去路。那里面还有虫子,那些用眼睛瞪着他的可恶爬虫,四周的空中到处都是它们的眼睛,在漆黑的迷宫中闪着可怕的亮光。墙壁和天花板上布满了爬虫——天顶被扩张得巨大无比——一些可怕的人影在飞来飞去——还有他熟悉的人从这些东西之中探出脸来,他们嘲笑和做鬼脸的样子十分可怕。他们用烧红的烙铁烫,用绳子绞,直到他的头流出血来。而他则在为生命疯狂地挣扎。”

匹克威克先生随即恢复了镇静。随后招待又回来了,把三位绅士领进了房里。

“我在前天晚上坐过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一直在那里坐了好几个小时,听着一个临死之人的可怕妄语。根据我听到的医务人员的看法,我知道他没救了。我是正坐在那儿替他送终啊。我看见他枯槁的四肢在高热的折磨下不停扭动——不久之前,它们还在扮着鬼脸取悦观众呢——我听到了小丑的怪笑,它与临终之人的低声呻吟混杂在一起。”

“这是泰普尔顿中尉,”温克尔先生介绍说,“泰普尔顿中尉,这是匹克威克先生——潘恩大夫,这是匹克威克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你们已经见过了,这是我的朋友图普曼先生,潘恩先生——斯拉默大夫,这是匹克威克先生——图普曼先生,斯拉默医——”

“我信守了自己的诺言。但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发生了可怕的变化。病人的双眼,虽然已深深凹陷并且沉重呆滞,但它们却闪耀着一种看上去十分可怕的亮光。嘴唇是焦干的,很多地方都裂开了——干枯发硬的皮肤热得滚烫。他的脸则露出一种几乎是,非人间的焦躁的神情,更明显地表明疾病对他的进一步危害。”

说到这儿温克尔先生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从图普曼先生和大夫两个人的脸上都可看出明显激烈的情绪。

“我在那儿坐了两个多小时,他一直在床上折腾着,喃喃地发出痛苦的叫喊,不安地把双臂到处乱舞,不停地在床上翻滚。最后他陷入了部分失去知觉的状态,但依然无法摆脱那种对痛苦的无法言语的感觉。从他不连贯的胡言乱语中我可以看出他的病情就是这样,而且也知道这一病症不大可能马上恶化,所以我离开了,并且答应他那不幸的妻子我第二天晚上还会再来,而且,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整夜守护病人。”

“我曾经见过这位绅士,”医生以明显强调的语气说。

“一定是长期的虐待和忽略让这个男人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一想到这点我就感到无比的厌恶。我无法回答,因为我眼前的这个可怜人,谁都无法给他提供一丝希望或安慰。”

“还有——还有那个人,如果我没认错的话,”那个医生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了一下穿绿衣的陌生人。“我记得我昨天向这个人发出一项邀请,而他却拒绝了。”随后大夫冲着陌生人皱了一下眉头,并对他的朋友泰普尔顿中尉小声的说了起来。

“‘我告诉你吧,杰姆,’那人小声说,‘她是真的想伤害我。她逼得我简直要发疯。昨天整个晚上,她那瞪得大大的眼睛和苍白的脸一直凑在我面前。我转向哪里,它们就跟向哪里。无论我什么时候从睡眠中惊醒,她都坐在床边看着我。’他把我拉得更近,用深沉的、惊恐的声音说——‘杰姆,她一定是邪恶的精灵——我知道她是一个恶魔。如果她是一个普通的妇人,她早就死掉了。没有哪个女人能承受她所承受的那些。’”

“不会吧。”在耳语结束的时候那位绅士说道。

“‘是啊——是啊,’我说,‘她不会伤害你的。’”

“千真万确。”斯拉默大夫回答说,“你应该当场打他一顿。”野营凳的所有者神气十足地说道。

“‘她走了吗?’他急忙问道。”

“请别说话,潘恩,”中尉插话说,“请允许我问你一下,先生。”他对匹克威克先生说,后者已被这一很不礼貌的插曲弄得十分迷惑,“请允许我问一下,那个人是不是和你们一伙的?”

“我很清楚这一切说明着什么。如果说有那么一个片刻我还有点儿怀疑的话,但看一眼那个女人苍白的脸和消瘦的身体之后就可以明白事情的真相了。‘你最好是站远些,’我对那个可怜的女人说,‘你无法帮助他。要是看不见你,他或许还会平静一些。’她走到了她男人看不到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着急地向四周张望。”

“不是,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他是我们的客人。”

“‘别让她靠近我。’她向他弯下身子的时候,他颤抖着说。‘把她赶走。我不想她靠近我。’他愤怒地盯着她,面带恐惧,然后他凑到我耳边小声说,‘我打了她,杰姆,我昨天打了她,以前还打过很多次。我饿她,还有孩子,现在我虚弱了,杰姆,她会因为这个谋杀我的,我知道她会的。如果你像我一样见过她哭,你就会理解。别让她靠近我。’说完他松开了手,精疲力尽地躺回在枕头上。”

“他是你们俱乐部的一员吗?”中尉继续问道。

“‘昨天晚上开始的。’她回答说。‘约翰,你不认识我了吗?’”

“当然不是。”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

“‘他这样有很久了吗?’我问他那在小声哭泣的妻子说。”

“他从没穿过带贵社社徽的扣子的衣服吗?”中尉问道。

“‘啊!’病人,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哈特利——哈特利——让我想想。’他好像努力思索了几秒钟,然后突然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腕,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的老朋友。她要杀死我。我知道她会的。’”

“没有——当然没有。”匹克威克先生惊讶的回答。

“‘是哈特利先生,约翰,’他妻子说,‘哈特利先生,你请他今晚来的,你知道。’”

泰普尔顿转向他的朋友斯拉默大夫,随后轻轻地耸了耸肩,仿佛对后者的记忆准确性表示怀疑。小个子医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气愤。潘恩先生则恶狠狠地盯着不明所以的匹克威克先生。

“我有足够的时间看清房间里的所有摆设,并注意到病人沉重的呼吸,然后他发现我来了。在想把头枕得舒服点的过程中,他把手随意伸出床外,他的手碰着了我的手。然后吃惊地撑起身子,盯着我的脸。”

“先生,”医生对图普曼先生说,那语调明显地使后者惊跳了一下,仿佛有一根针被扎进他的小腿似的,“昨晚的舞会你也在场!”

“他躺在一张在白天是要翻起来的旧床上。一块破烂的格子布被拉在床头挡风,但是风仍从门上的无数条缝里吹到冷冷清清的房里,把帘子吹得晃来晃去。一个可移动的锈炉子里点着微弱的煤渣火,它的前面放着一张布满污迹的旧三角桌子,上面放着一些药瓶、一个破杯子和几件其他的常用物品。一个很小的孩子睡在临时地铺上,那个女人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里。墙上有两块木板,上面放着一些盘子、杯子和碟子,在它们的下方则挂着一双戏鞋和两把道具剑。这便是房间里仅有的东西。”

图普曼低声地做了肯定的回答,他的眼睛一直牢牢盯着匹克威克先生。

“那个人的妻子看起来十分可怜,在楼梯上迎接我,一边告诉我他刚刚睡着,一边领着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还搬了一把椅子让我在床边坐下。病人正在脸冲墙躺着,因为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所以我有时间观察那个地方。”

“那个人和你一起去的舞会。”医生用手指着那个仍然毫无反应的陌生人。

“那时已经很晚了,因为我演的是最后一个节目,并且由于那天是义演,所以特意延长了表演时间。那是一个又黑又冷的夜晚,潮湿的寒风在一直吹,雨点重重地打在窗户和屋檐上。不过幸好我还走对了路,在费了一些时间之后总算找到要去的地方——一个煤屋,在它上面有一层楼,我要找的人就住在楼上的后房里。”

图普曼先生对此做了肯定的回答。

“几天之后,一个孩童交给我一张脏兮兮的纸片,上面乱涂着一些铅笔字,说那人已病危,请求我在演出结束后去某街他的住所看他。我答应一有空就去。演出结束之后,我按照小约定去见了他。”

“好了,先生,”医生对陌生人说,“当着这些绅士的面,我再问你一次,你是选择把你的名片给我,然后接受一个绅士的待遇呢,还是选择我当场惩罚你一顿?”

“他在谁也不知道他如何活过来的状态下过了一年多。那时我和萨里岸的一家戏院签了个短期合同,我在那里见到了他。那个时期我已有好久没见过他了,因为我一直在四处旅行,而他则一直藏匿在伦敦的大街小巷。当时我穿好衣服准备离开戏院,正当我穿过舞台时,他突然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我永远也忘不了回头时看到的他那副恶心的样子。他穿着演哑剧的戏装,那是个荒唐透顶的小丑服。死亡之舞中的鬼怪角色,最好的画家在画布上绘制的最可怕的形象,也决不会有那一半的吓人。他那浮肿的身体和萎缩的双腿的畸形程度被那古怪的服装增加了一百倍——呆滞的眼睛和与之形成可怕对比的涂在脸上的白粉,因麻痹症而不停颤抖的装饰得稀奇古怪的脑袋,以及瘦骨嶙峋的长手——所有这一切使他显出一副丑恶的不自然的模样,不仅语言难以充分地描绘它,而且直到现在我只要想到它还会打寒颤。他把我拉到一边,以不成句的话罗列了一大堆疾病和贫困,声音空洞而且在不断颤抖,最后他和以前一样想要借一小笔钱。我把几个先令放入他手中,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听到了他走上舞台时惹来的哄堂大笑。”

“等一下,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图普曼,解释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每一个熟悉演戏这一行当的人都知道,表面堂皇的戏台四周会是有一大群衣衫破烂、贫困不堪的人在围着转——不是被正式雇用的演员,而是些凑数的人,等等,他们在演一出大哑剧或是复活节大戏时会被临时录用,结束了以后又全被解雇,要等到下一次再演什么大戏时才有他们挣钱的机会。这个人就是被迫走上这样一条谋生之路的,另外他还天天晚上到某个不知名的戏院去当主持,这样每个星期还能够多赚几个先令,让他可以过过他的酒瘾。可是不久,就连这一活路也断了。他的行为太不检点,以致他连如此微薄的薪水都无法挣到了。实际上他已经落入了快要饿死的境地,只能靠偶尔向某个老朋友借几个小钱活命,或是偶尔在某个最普通的小戏院凑个角色挣几个子儿。而无论得到多少钱,他总是会按老习惯把它花个干净。”

在命令之下,图普曼先生三言两语叙说了事情的经过。他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借上衣的事,并一再说明那是在“饭后”做出来的,然后就让陌生人尽可能地自我辩护了。

“我要讲的人是一个末流的哑剧演员。和他那个阶层的很多人一样,他嗜酒如命。在他经济情况还算较好的那些日子里,在他还没有因为放纵和疾病而衰弱憔悴之前,他的薪水还不错,如果他谨慎点儿的话——这薪水他没准还可以拿上几个年头。由于那无法摆脱的罪孽对他的残害太深太快,导致在他对戏院还有用的情况下就不可能被再聘用了。酒馆对他有一种无法抵拒的魔力。假如他一直走老路,那么,他的命运除了放任不管的疾病和无望摆脱的贫困,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而他竟然真的一点都不知改悔,结果是谁都可以想到的。他找不到任何工作。”

但这时,一直在很好奇地打量他的泰普尔顿中尉轻蔑地说:“我是不是在戏院见过你吗,先生?”

“我要讲的故事很微不足道,”忧郁的人说,“说不上有什么不寻常。贫困与疾病是人生中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无法引起更多的注意。我把这些故事汇集起来,是因为所涉及的人是我多年来的老朋友。我逐步地追踪他以后的发展,直到他逐步陷入极端的贫困,并且死去。”

“没错。”脸无愧色的陌生人回答。

江湖戏子的故事

“他是一个戏子。”中尉轻蔑地说。随后他转向斯拉默大夫:“他明晚将在第五十二团在罗彻斯特主办的节目里演出。这事你不能继续下去了——斯拉默。”

忧郁的人接受了这一提议,他拿起一杯对水白兰地,慢慢地喝下一半,然后打开那卷纸,以半念半讲的方式讲述了下面的故事,我们发现它被记载在俱乐部记事录里,名字为《江湖戏子讲的故事》。

“确实不能。”一脸严肃的潘恩说。

“在开始之前您要再来一杯吗,先生?”匹克威克先生问道。

“很抱歉使您处于这样令人不快的情况下。”泰普尔顿中尉对匹克威克先生说,“但我想提个建议,避免以后再出现这种事的最好办法,就是在选择朋友的时候更加慎重小心一些。晚安,先生!”说完,中尉便走出了房间。

“继续说吧,杰米,”那个西班牙旅行家说,“别这样哀哀怨怨的——说吧——打起精神来。”

“也允许我说一句,先生。”脾气急躁的潘恩医生说,“如果我是泰普尔顿,或是斯拉默,我就要揪你的鼻子,先生,还有这里每个人的鼻子。我肯定会揪,每一个人。我叫潘恩——第四十三团的潘恩军医。晚安,先生。”这样用很高的声调说完最后一句之后,他跟在他的朋友后面威风凛凛地离开了,紧跟其后的是斯拉默医生——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向那伙人投去了使他们感到羞愧的一瞥。

“没错。”斯诺格拉斯先生说,因为忧郁的人的那双深陷的眼睛盯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

浩然的怒气和极端的狼狈使匹克威克先生的胸膛膨胀起来。他呆立在那里,凝视的眼神里一片茫然。房门关上的声音才使他回过神来。随后他突然向前冲去,眼中冒着熊熊的怒火。他的一只手已握住门锁。要不是斯诺格拉斯先生抓住他的燕尾服并把他拉回来的话,那只手可能马上就要掐住潘恩军医的喉咙了。

“站在脚灯前面,”忧郁的人继续说,“就像坐在宫廷里看演出,俗艳之众的绫罗绸缎让人观赏不尽——而在脚灯后面,却是缝制这些艳服的人,那些人是沉是浮,是死是活,全都听天由命,没有人会在乎。”

“阻止他,”斯诺格拉斯先生大叫道,“温克尔、图普曼——他没必要用他非比寻常的生命,去为这点事儿冒险。”

“你说的对极了,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放开我。”匹克威克先生反抗道。

“啊!诗歌对于人生就像灯光和音乐对于舞台的重要性——假使剥去前者的虚假装饰和后者的虚幻隐喻,那么,两者还有什么值得人为它活下去或在意呢?”

“别放开他。”斯诺格拉斯先生高喊道。经过大家的一致努力,匹克威克先生被迫坐进了一张椅子里。

“我——我曾写过一些诗。”斯诺格拉斯先生说,他被这突然的发问弄得有点儿不知所措。

“让他自个儿冷静下。”穿绿衣的陌生人说,“对水白兰地——把这个喝下去——啊!——这是个好东西。”陌生人把那个忧郁的人调出来的酒先尝了一口以检验其效力,随后把杯子拿到了匹克威克先生唇边。杯子里剩下的酒很快就被喝光了。

那个忧郁的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卷脏兮兮的纸,然后向刚拿出笔记本的斯诺格拉斯先生,用与他的外貌十分匹配的低沉声音问道:“你就是那位诗人吗?”

短暂的停顿之后。在对水白兰地的作用下,匹克威克先生的脸上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的表情。

“好了,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麻烦您把刚才正准备说的故事继续告诉我们,可以吗?”

“他们不值得您这样在意。”忧郁的人说。

“趣事多的是。”前一天的那个穿绿上衣的陌生人走向温克尔先生低声说道,“古怪人——干的全是苦活——不是演员——什么苦都尝过——我们都称他做‘忧郁的杰米’。”温克尔先生和图普曼先生对这位被优雅地称为“忧郁的杰米”的绅士表示了欢迎,还叫了对水的白兰地,然后像其他人一样在桌子边坐了下来。

“你说得对,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他们不值得。我很惭愧自己居然动了这么大的火气。把你的椅子拉到桌边来吧,先生。”

温克尔先生的目光盯着这位古怪人物,匹克威克先生也一边指着他,一边解释道:“这是我们的朋友的朋友。我们今早才发现我们的朋友和这儿的戏院有关系,虽然他不太愿意大家知道这一点,而这位绅士正好是干这一行的。当你们进来的时候,他正准备给我们讲叙一个有关这一行业的小趣事哩。”

忧郁的人照办了。桌边再次围成了一个圆圈,和谐的气氛再一次弥漫于整个房间。只是温克尔先生的胸中好像还有一丝不快,也许是因为他的外衣被暂时借用造成的——虽然几乎难以想象,这样一点小事竟能在一个匹克威克信徒的心中激起暂时的愤怒。除了这一例外,其它人的兴致完全恢复了。这一夜和开始时一样欢快的结束了。

两位朋友的不同寻常的失踪使匹克威克先生产生了一些忧虑,他们俩整个早上的神秘行为只使他的疑虑有增无减。因此,当他们回来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带着比平常多得多的欢欣去迎接他们,并且怀着远胜于平常的兴趣询问是什么事使他们外出。斯诺格拉斯先生正准备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做一番叙述,但是他突然停下了,因为他发现除了图普曼先生和头一天与他们一起乘马车的那个人之外,还有一个外貌古怪的人。这位男子看上去面容憔悴,蜡黄的脸色和深陷的眼窝惊人,再加上那乱七八糟耷拉到脸上的头发,就更令人惊异了。他的双眼明亮和锐利到了不自然的程度,颧骨高高凸起,要不是半开的嘴和不动的表情表明那是他正常的样子的话,别人会认为他是暂时缩紧了肌肉,把脸颊上的肉吸了进去。绿色围巾宽大的两端乱塞在胸口外,还不时从他的旧背心的破纽扣孔下面露出来。他的上面穿着一件长长的黑色紧身服。下面穿着一条宽大的土黄色裤子,还有一双看起来快要散架的大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