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克拉伯爵士、克拉伯夫人、克拉伯小姐到!”这时守门的仆人以洪亮的声音说道。一阵巨大的轰动随即传遍全场,因为进来了一位穿着钉有亮闪闪的扣子的蓝衣服的高大绅士,还有一位穿蓝缎子的太太以及两位模样相似、穿同样颜色服装的小姐。
“嘘——什么粉红眼睛——奇怪服装——小男孩——别胡说八道——那是第九十七团旗手——威尔莫特·斯耐普大人——他出身名门”
“是造船厂的头儿——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在引导员把托马斯·克拉伯爵士及其家人引领到房间时,陌生人凑在图普曼先生的耳边小声说道。威尔莫特·斯耐普大人和其他显贵们围绕在克拉伯小姐们周围以表示自己的敬意,托马斯·克拉伯爵士则笔直地站立着,威严地看着参加舞会的人。
“那个浅色头发、有着粉红眼睛、穿奇怪服装的小男孩是谁?”图普曼先生问道。
“史密西先生、史密西夫人和史密西小姐们到。”这是第二项通报。
“咱们要等一会儿,”陌生人说,“贵人还没来哩——这是个奇怪的地方——同样是造船厂的人,地位高的不认识地位低的——造船厂里地位低的那些人,又不认识一般的乡绅,一般乡绅又不认识普通的生意人——地方长官则不认识任何人。”
“史密西先生是什么人?”屈赛·图普曼先生询问道。
舞曲的最后一节结束后,舞客们都在房间里随意的散步。图普曼先生则和他的伙伴待在一个角落里,好仔细观察其它的人们。
“造船厂的一个官。”陌生人回答。史密西先生进来后恭敬地向托马斯·克拉伯爵士鞠躬行礼,托马斯·克拉伯爵士做作地接受了他的敬意。克拉伯夫人透过望远镜对史密西太太和小姐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史密西太太则盯了另一位太太几眼,这位太太的丈夫压根不是造船厂的。
那是一个狭长的房间,摆着些有着深红色椅套的长椅子,还有一盏点有蜡烛的玻璃吊灯。乐师们集中在一个比舞池高的地方。舞池里有两三对跳舞者在认真地跳着四对舞。
“布尔德上校、布尔德上校夫人和布尔德小姐到。”这是接下来的通报。
“不需要通名报姓,”说完他便对图普曼先生小声的说道——“不能报姓名——因为我们还不够出名——虽说名号挺不错,可毕竟不是大名鼎鼎,隐名埋姓倒还好些——就说是从伦敦来的绅士——或者尊贵的外宾——怎么说都行。”门被打开了,随即图普曼先生和陌生人进了舞厅。
“这是要塞驻军的头儿。”陌生人回答道,以回应图普曼先生询问的目光。
“尊姓大名,先生?”门口的仆人礼貌地问道。屈赛·图普曼正准备上前报出名号,但是陌生人突然阻止了他。
布尔德小姐受到了两位克拉伯小姐的欢迎。布尔德上校夫人和克拉伯夫人之间也相互致以了最亲切的问候。布尔德上校和克拉伯爵相互递了鼻烟壶。
“腰身短了些,不是吗?”陌生人说着,转了转身子,以便从镜中看见腰带处的纽扣。“多像邮差服啊——那些邮差都样子很奇怪——根本不量尺寸——老天的安排真是难以看清——所有的矮个子都穿着长衣服——而所有的高个子则都穿着短衣服。”就这样,图普曼先生的新伙伴一边不停地唠叨,一边调整他的衣服,最后在图普曼先生的陪伴下走上了去舞厅的楼梯。
当当地的贵族——布尔德一家、克拉伯一家以及斯耐普一家——在房间的首席区域内这样维持他们的尊严的同时,其他阶层的人们也在房间的别的地方学着他们的样子。九十七团那些相对不够尊贵的军官们,在对造船厂那些并不是很重要的官吏们的家眷大献殷勤。律师酒贩的妻子领导着另一阶层。身为邮局代办的汤姆林森太太,看来已经是经双方同意被选作了生意人。
图普曼先生带着强烈的愤慨和很大的自豪感对纽扣的设计做了一番解释。
还有一位在他自己的圈子里很受欢迎的人物,那是一个小胖子,他脑袋周围直竖着一圈黑发,中间则是一大片光秃的平原——这就是斯拉默大夫,第九十七团的军医。这位大夫和每个人都共享鼻烟,跟每个人都交谈,他大笑、跳舞、说笑话、玩惠斯特牌戏,哪都可以看见他。这一切加在一起本来已花样够多的了,可是这位小个子医生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没有厌烦地向一位矮小的老寡妇献殷勤。这位寡妇的富丽堂皇的衣着和饰物,表明她对那些只有有限的收入的人来说是一个补偿。
“P. C. ,”陌生人说,“奇怪的图案——老人头,还有P. C. ——P. C. 代表什么——特制上衣吗?”
图普曼先生和他的同伴都盯着医生和寡妇半天,然后是陌生人笑着打破了沉默。
“这是件崭新的衣服,”当陌生人在一面穿衣镜前满意地自我欣赏时,图普曼先生介绍说,“这是第一件钉上本会特制纽扣的衣服。”他叫他的同伴注意那颗大大的镀金纽扣,扣子中央是匹克威克的半身像,两侧则有着“P. C. ”两个字母。
“有的是钱的老姑娘——还有一个哗众取宠的医生——这主意不错——不乐白不乐。”这些话清楚的从他嘴里说了出来。图普曼先生以询问的眼神看着他的脸。
图普曼先生随后打了铃,买了票,还要来了卧室的烛台。没一会儿,陌生人已用纳撒尼尔·温克尔的整套礼服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了。
“我要和那个寡妇跳舞。”陌生人说。
“用不着把一个畿尼兑开,”陌生人说,“猜硬币决定谁来付钱好了。你来转——第一次——女人——迷人的女人。”金币停了下来,“龙”在上(“龙”是对女人的恭敬些的叫法)。
“她是谁呀?”图普曼先生问道。
“我们得去买票。”图普曼先生说。
“不知道——从没见过——我要赶走医生——就这么做。”说完,陌生人就走到房间的那一边,靠在壁炉台上,开始用饱含敬意与忧郁的仰慕神情看着那位小个子老妇人。图普曼先生目瞪口呆。陌生人的进展十分神速。小个子大夫在和另一位女士跳舞的时候。寡妇不小心把扇子掉落在地,陌生人把它捡起来并还给了她——一个微笑——一个鞠躬——一个行礼——随后是几句交谈。随后陌生人便大胆地走向司仪,并和他一起走了回来。在几个介绍的手势之后,陌生人就和布吉尔太太一起进入了四组舞的行列之中。
“太好了,”陌生人说,“妙计——该死的别扭处境——自己的十四件上衣都被锁在那些箱子里,不得不穿其它人的衣服——不过倒是一个好想法,好极了。”
如此的速战速决虽然令图普曼先生大为惊讶,但是它与那位大夫的惊慌相比恐怕就是微不足道的了。陌生人年纪轻轻,而寡妇也颇感得意。大夫的所有殷勤都没被寡妇看到,而他的满腔愤慨对他那位悠然自若的情敌来说全部都是徒劳。斯拉默大夫呆住了。他转眼之间居然败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下,这个人不仅以前没有人见过,而且到现在都还没人知道他叫什么!斯拉默大夫——第九十七团的斯拉默大夫被抛弃了!不可能!怎么会这样!但是这是事实。他们正在那儿跳舞。什么!还介绍给他的朋友!简直难以相信!他再次仔细看,随后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他的视觉的准确性:布吉尔太太正在和图普曼一起跳舞,这是千真万确的。那寡妇就在他面前,她蹦过来蹦过去,那股活泼劲儿无人能比。而图普曼先生也在跳来跳去,他一脸的庄严肃穆,仿佛四组舞根本不是什么有兴趣的事情,而是一种对情感的考验,必须有不屈不挠的决心才可以完成。
“温克尔的卧室在我房间的里间,”图普曼先生说,“就算我现在喊醒他,也没法让他明白我需要什么。我知道他有一套礼服,放在一个旅行箱里,你可以穿着它去参加舞会,回来后脱下来,把它放回原处,这样我们就根本不用麻烦他。”
大夫沉默而坚强地忍受了这一切。但是当陌生人走出去送布吉尔太太上马车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房间,压抑的所有愤慨从他脸上的各个部位迸发出来,并且他还激动得满身是汗。
图普曼先生照办了,追加的最后一杯酒使他下定了决心。
陌生人和图普曼先生一起往回走。小个子军医现在真想要他的命。他那种样子明显是在得意呀。
参加舞会并目睹肯特郡美人们的芳容,这对图普曼先生是充满诱惑力的。而带陌生人一起去赴会对他来说也具有同样的诱惑力。他对这个地方及其居民一直都不熟悉,但那个陌生人却好像对这两者都十分了解,仿佛他从小就在此地长大一样。温克尔先生还在沉睡着,图普曼先生凭其丰富的经验,一旦他醒过来,按照以往的经验,他会昏昏沉沉往床上一滚,然后蒙头睡去。但是他还在犹豫不决。“你再给自己倒一杯酒喝吧。”那位有耐心的来客说。
“先生!”大夫以严厉的声音叫道,然后递上一张名片并退到过道的一个角落里,“我叫斯拉默,斯拉默军医,先生——第九十七团——查特姆兵营——这是我的名片,先生。”他原本想再说些什么,但愤懑让他无法言语。
图普曼先生看了看周围,此前已在斯诺格拉斯先生和温克尔先生身上显示其很好的催眠作用的酒,现在也开始在匹克威克先生的感官上悄然生效。这位先生已逐步经历了由饱餐而产生的昏睡的各个阶段,匹克威克先生的头垂在胸口,表明这位伟人的生命存在的惟一迹象:只有他那持续不断的鼾声以及偶尔夹杂其中的哽咽。
“啊!”陌生人冷淡地答道,“斯拉默——多谢——承蒙关照——可我现在很健康,斯拉默——等我什么时候生病了——再找你请教。”
陌生人看了一眼温克尔先生的身材,随后他的脸上闪耀出满意的亮光,立马说“妙极了!”。
“你——你这个瞎搅和的家伙,先生!”气疯了的大夫大声地说,“你是胆小鬼——懦夫——说谎的骗子——你是——你是——难道什么都不能把你名片给我吗,先生?”
“我正想告诉你,先生,”他说,“虽然我的衣服对你来说太大了,不过我的朋友温克尔的衣服没准可以十分适合你穿。”
“噢!我明白了,”陌生人说道,“这儿的饮料太浓——慷慨的东家——可是太愚蠢——柠檬汁要好得多——真是个闷热的房间——上年纪的老头子——明儿早上可有罪受。”他往前走了一两步。
但是图普曼先生为陌生人叫他递酒时,所用的那种专横口气感到有些愤慨,还是作为匹克威克俱乐部要员却被可耻地比作跌下宝座的巴库斯使他觉的自己受了侮辱,其中的真相谁也不知道。他把酒递过去,干咳了两声,严厉地盯了陌生人几秒钟,但由于那位先生没有任何反应,在他探究的目光下异常镇静,因此他也逐渐冷静了下来,重回到舞会的话题上。
“我知道你就住在这家店里,先生,”那个气愤的矮个子说,“我确定你现在喝多了,先生。明早等我的信好了。我会找到你的,先生。”
“太胖——就象长大的巴库斯——被摘了叶冠——跌下酒桶,穿了粗衣哈!哈!——递酒来。”
“你会发现我出门了,没在屋里。”
“我倒很乐意借你一套衣服去参加舞会,”屈赛·图普曼先生说,“只可惜你那么瘦,而我——”
斯拉默大夫一脸的凶相,生气地把帽子扣在头上。陌生人和图普曼先生一起上楼去后者的卧室,以便把借来的不服还给一无所知的温克尔先生。
广泛行善是匹克威克信条的主要特征之一,而图普曼先生遵循这一信条的热情更是谁也无法比拟的。他指引施舍的对象去别的会友家拿旧衣服或救济金的例子,在通讯社的记事录中数不胜数。
那位绅士睡得很熟,衣服很快就被放回了原处。陌生人非常诙谐有趣。被葡萄酒、混合饮料、灯光和女人们弄得神魂颠倒的屈赛·图普曼先生觉得整个事件都十分妙不可言。新朋友离开之后,图普曼先生费了一番力气才找到睡帽的开口,他原想把脑袋套进去,却在折腾的过程中将烛台打翻了。戴上睡帽之后,他又经历了一番繁复的手续才爬上床,然后便马上进入了梦乡。
“我也是,”陌生人说,“可是——该死的行李——笨重的船——没有礼服参加是十分别扭的,不是吗?”
第二天清早七点的钟声刚落,就有响亮的敲门声响起,把匹克威克先生的心灵从睡眠中唤醒了。
“我很想参加。”图普曼先生说。
“谁呀?”匹克威克先生从床上惊坐起来问道。
“聚会开始了,”陌生人说,“你听听——这是小提琴在调音——现在是竖琴——现在开始跳舞了。”传到楼下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宣告了第一轮四对舞的开始。
“我是擦靴子的,先生。”
时间过去。图普曼先生越来越想要参加舞会了。匹克威克先生满脸闪耀着博爱的光芒,而温克尔和斯诺格拉斯先生则早已不胜酒力的沉睡过去了。
“有什么事?”
“劳驾,先生,”陌生人说,“酒瓶不动了——来转一圈——一口闷——别留尾巴。”他一口喝完了大约两分钟前才倒的酒,紧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副精于此道的派头。
“不好意思打搅了,先生,请问你们中间穿鲜艳蓝礼服、上面钉着P. C. 字母的镀金纽扣的先生是哪一位?”
图普曼先生再一次表示希望参加,但因为在斯诺格拉斯先生暧昧的目光和匹克威克先生心不在焉的凝视中得不到回应,他只好把极大的兴趣转移到红葡萄和刚上桌的餐后甜点上。招待随后退下了,留下这群食客享受餐后的时光。
“想必是要拿衣服去刷灰尘,”匹克威克先生心想,“是温克尔先生,”他说道,“过去第二间,右边。”
“在吧台有票,先生,”招待插话说,“每位半个畿尼。”
“谢谢您,先生,”擦靴子的仆人说,随后就走开了。
“我很想参加,”图普曼再次回到舞会的话题,“非常想去。”
“什么事呀?”当响亮的敲门声把图普曼先生从他的睡眼中惊醒时,他不满意的大声喊道。
“当然,”图普曼先生回答说。陌生人倒满酒,然后两人一饮而尽。
“我可以和温克尔先生说几句话吗,先生?”擦靴子的仆人在门外问道。
“是的,都是十分美丽的,先生——所有人都知道肯特郡——苹果、樱桃、蛇麻和娘儿们。要喝一杯吗,先生?”
“温克尔——温克尔!”图普曼先生随即对着里间卧房大叫道。
“这个城市有很多漂亮女人吗,先生?”图普曼先生问道,表现了十分浓厚的兴趣。
“哎!”一个从被窝里发出的微弱声音回答道。
“不,先生,不是集会。是为慈善而举办的舞会,先生。”
“有人找你——在门口。”在勉强说完这么多话之后,图普曼先生又再次沉睡过去。
“集会?”
“有人找!”温克尔先生说着,匆匆跳下床,胡乱穿上几件衣服,“在这样偏远的地方——到底是谁找我呢?”
“待会会有舞会,先生,”招待说。
“有位绅士在咖啡屋等你,先生,”温克尔打开门与仆人见面的时候,仆人说,“他说用不了你多少时间,但是他非要现在见你。”
“楼梯间一直乱哄哄的,招待,”陌生人说,“是在准备干什么?”
“这就奇怪了!”温克尔先生说,“我马上就下去。”
“我很乐意。”匹克威克先生说。于是陌生人依次和每个人干杯。他喝酒的速度几乎与他说话的速度一样。
他连忙用一条旅行围巾和一件晨衣把自己包裹起来,然后就走下楼。一个老妇和两位招待正在打扫咖啡室,一个穿军用便服的军官正看着窗外。当温克尔先生进去的时候,他转过身来,僵硬地点了一下头。在吩咐仆人们离开,并小心地把门关上之后,他说道:“我想,你是温克尔先生吧?”
“鲽鱼——啊!——真是好鱼呀——这可都是伦敦货啊。来杯酒吧,先生?”
“你应该不会感到意外吧,先生,我今早来拜访你是为了我的朋友,第九十七团的斯拉默大夫。”
“鲽鱼,先生。”
“斯拉默大夫!”温克尔先生好奇的说。
“那是什么?”当侍者打开一道菜的盖子的时候,他好奇地问道。
“是斯拉默大夫。他请我转达,你昨晚的行为不是任何绅士所能接受,而且也绝不是任何绅士对另一位绅士的行为。”
快到五点的时候陌生人出现了,不久后晚饭也来了。他已拿掉那个棕色十分美妙纸包,但是衣服没换。另外,他的话比之前更多了。
温克尔先生的惊讶是如此真实和此明显,所以他继续说:“我的朋友,还要我告诉你,他相信你昨晚是喝过了头,所以可能没有发现你对别人的侮辱到了什么程度。他托我转告,如果醉酒能成为替你的行为所辩解的理由,那么他愿意接受你的书面道歉,只要你亲笔写下。”
“这市镇的烟草消耗量一定非常大,弥漫在大街小巷的那种烟味对那些好烟的人来说一定是十分沁人心脾的。这些市镇最令人注意的特点就是飞扬在空中的尘土,这或许会令一个游客感到讨厌,但在那些把它看作交通繁忙、生意兴隆的人来说,那确是十分美妙的。”
“书面道歉!”温克尔先生重复道,他的语气是如此之重,可见他有多么惊讶。
“这些市镇的主要产品:应该是士兵、水手、犹太人、白垩、虾米、官吏和船坞工人。在闹市里出售的主要商品有船舶用品、杏仁糖、苹果、比目鱼和牡蛎。街上富有生机,主要是有军人们的酒宴举行。这些男儿在自身的火气与烈酒的作用下,不是十分平稳地行走在街上。跟随他们、和他们开玩笑给男孩子们提供了廉价的娱乐,一想到这一点我们就感到十分开心。无论什么都扫不了他们的兴。就在我们到达这里的前一天,他们中的一员在一个酒店受到了侮辱——酒吧的女招待拒绝再给他添酒,为此,他掏出刺刀扎伤了那个姑娘的肩膀。可是第二天早上,这位好汉和往常一样又去了那家酒店,而且还是第一个到的。”
“你当然知道另一种选择。”看到他的反应,来客冷漠地说。
仔细阅读匹克威克先生有关斯特劳德、罗彻斯特、查特姆和布朗顿这四个市镇的记录,我们发现他对它们的印象和其他到过这些地方的人的印象没有太大区别。他的概括性描述可以轻松地摘录如下:
“你是受别人的委托把这一信息确实地的传给我吗?”温克尔先生询问道,他已被这场对话彻底弄糊涂了。
在订了一间专用的会客室、看了房间并定了晚餐之后,他们一行人走出旅馆,在市区和附近郊区散步观光。
“我本人当时不在场,”来客回答说,“因为你坚持拒绝把你的名片交给斯拉默先生,所以这位绅士请我找出那个穿着奇特上衣的人——一件鲜蓝色礼服,上面钉着一颗带半身像的镀金纽扣,纽扣上还有P. C. 的字样。”
图普曼先生没有说话,但他难以忘却克里斯蒂娜小姐和喷泉。他的双眼充满了感动的泪水。
听到他自己的衣服被如此细致地描述出来,温克尔先生异常的惊讶。斯拉默大夫的朋友继续说:“根据我刚才在酒吧问到的结果,我相信穿上述衣服的人是昨天下午和三位绅士一起住到这里的。所以我马上叫人去找,那位据描述是这几人的头儿的人,而他告诉那个人是你。”
“我要是能见到那条狗该有多好。”温克尔先生最后说道。
即使现在彻斯特城堡的主塔突然离开其地基,而到咖啡室的窗户前耸立着,它在温克尔心中引起的惊讶也根本无法与他听到这些话时感到的惊讶相比。他的第一想法是他的上衣被人偷了。“你能不能在这等我一会儿呢?”他说。
“我想读读他的诗。”斯诺格拉斯先生接着说。
“当然。”那位不受欢迎的来客回答。
“这显然是一个并见过世面的人,他对人类和世事都观察的十分仔细。”匹克威克先生说。
温克尔先生连忙奔上楼去,用颤抖的手打开了旅行袋。他的那件衣服依旧在老地方,但是仔细查看就可发现,上面留有它前天晚上明显被穿过的痕迹。
“当然,可以。”陌生人说,“五点整吧——那么回头见。”陌生人把他那顶皱巴巴的帽子抬起几英寸,然后又把它随意地歪戴在头上,然后迅速地离开了。
“一定是这样,”温克尔先生说,任由衣服从他手中滑落。“我饭后喝太多酒了,只是模糊地记得后来还抽着雪茄在街上乱逛。但事实是,我喝得太醉了——我一定是换了衣服——去了某个地方——还侮辱了某一个人——这是毫无疑问。送来的口信就是后果。”温克尔先生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转身向咖啡室方向走去。他下定决心,准备接受好斗的斯拉默大夫的挑战,并承受一切可能发生的最坏的结果。
“让我看看,”匹克威克先生看了看手表,“现在差不多三点。五点钟怎么样?”
温克尔先生做这种决定是经过多重考虑。首先是他在俱乐部里的名声。在所有娱乐和竞技活动中他历来是被视为此项的至高权威。如果在这一个一决雌雄的场合逃脱,而且是在他的领袖的眼皮子底下退缩的话,那么他的名声和地位也就会永远丧失了。再说,他记得常常听到一些在决斗方面是门外汉的人的猜测,说因为副手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安排,手枪很少是真的上了子弹的。而且他还想到了一点,如果他请斯诺格拉斯先生当他的副手,并对危险大肆渲染一番,这位绅士很有可能将这一情况汇报给匹克威克先生,而后者肯定会立刻向地方当局报告,来阻止他的信徒被杀害或伤成残废。
“非常乐意,什么时候?”
他这样想着回到咖啡厅,表明他愿意接受医生的挑战。
“今天早上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先生,”他说,“为表谢意,我们邀请你和我们共进晚餐,不知道你能赏脸吗?”
“你可以委托一位朋友来商量时间和地点吗?”
温克尔先生转向匹克威克先生,小声嘟哝了几句。匹克威克先生随后又和斯诺格拉斯耳语,后者又和图普曼先生说悄悄话,最后大家一起点了点头。接着匹克威克先生对陌生人说道:
“完全用不着,”温克尔先生回答说,“你直接将时间和地点告诉我,然后我找个朋友和我一起去就可以了。”
“这儿嘛——我不住——不过你们住这儿倒不错——房间很好——床铺也挺棒,就是太贵啦——光叫招待就需要你半克朗——你要是在朋友家而不是在咖啡间吃饭,宰你的钱还要多。”
“可不可以定在——今天日落的时候?”那位军官用一种随意的口气问道。
“你住在这儿吗,先生?”纳撒尼尔·温克尔先生询问道。
“当然。”温克尔先生说。但在内心里,他却觉得实在是糟透了。
“啊!多好的地方,”陌生人说,“荣耀——摇摇欲坠的拱门——漆黑的角落——崩坏的楼梯——还有古老的教堂——被宾们的脚磨损的台阶——撒克逊风格的小门——戏院售票房像忏悔室——僧侣就是些古怪的顾客——教皇们,财政大臣们,以及各种各样的老家伙们,每天都会出现——还有软皮短上衣——火绳枪——雕花石棺——还有古老的传说——稀奇的故事。”陌生人就像这样不停地自言自语着,一直到马车到达高街,在公牛旅馆门前停下。
“你知道皮特堡垒吗?”
“真是考古学家的好课题!”匹克威克先生在把望远镜放到眼睛上观察时这样说。
“知道。”
“多棒啊!”当罗彻斯特古堡进入他们视野的时候,奥古斯都·斯诺格拉斯先生带着他不同寻常的诗兴说道。
“那就请你上那儿去,到达堡垒一角的时候就拐进旁边沿战壕的田地,再沿着左边那条小路一直往前,直到看到我,我会把你带到一个隐秘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可以不用担心被人打扰。”
陌生人用这种口气和大家聊了一路,只有在换马的时候要一杯啤酒作为插曲,等马车到达罗彻斯特桥时,匹克威克先生和斯诺格拉斯先生两个人的笔记本上都已记满了有关他的奇遇的精彩的地方。
“我觉的没有别的什么需要安排了。”那位军官说。
“当然,先生,——你要是想听,我这里还有五十多个哩——我的生活十分奇特啦——不是说有什么了不起,只是说十分少见。”
“我想不起还有什么。”温克尔先生回答。“祝你好运。”
“我可以把这小小的浪漫故事记录下来吗,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感动的说。
“祝你好运。”军官大步离去的时候口中还吹起了轻快的小曲。
“后悔不迭,悲痛万分,”陌生人回答说。“后来他突然失踪——这件事轰动了全城——人们到处找遍了——可都是白费力——然后大家发现大广场的喷泉突然不喷了——九个星期过去——还是堵着——请来工人通管道——抽干水以后——发现了公爵,他的头塞在大水管里,右脚的靴子里有一份忏悔书——人们把他拉了出来,水管又重新喷水了,与往常一样。”
那天早上的早餐吃得十分沉闷,图普曼先生在经历了前一天晚上的放纵之后显出一副不愿起床的样子。斯诺格拉斯看来也处在一种富有诗意的精神压抑之中。就连匹克威克先生都表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沉默和对苏打水的依赖。温克尔先生急切地等待着适合的机会,不久它便来了。斯诺格拉斯先生提议去城堡看看,因为温克尔先生是大伙中惟一愿意去散步的人,所以他们俩就相伴出行了。
“她父亲呢?”斯诺格拉斯先生随后问道。
“斯诺格拉斯,”当他们走出热闹的街道之后,温克尔先生说,“斯诺格拉斯,我亲爱的朋友,你能够替我保守秘密吗?”
“死啦,先生——死啦,”陌生人说,一边掏出一块残缺的旧麻纱手绢擦拭着右眼。“洗胃也没用,再没有康复——毁了身体——成为了牺牲品。”
“当然,”斯诺格拉斯先生回答,“我可以发誓——”
“那位女士现在还在英国吗,先生?”图普曼先生问道,有关那位女士的描绘给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不,不用,”温克尔先生连忙打断,生怕他的朋友因一句无意间说出的誓言而真的保守秘密,“不用,不用发誓,根本没有那个必要嘛。”
“好事!数不胜数。博拉诺·费茨基格老爷——大公爵——有一个独生女儿——克里斯蒂娜小姐——爱我爱得神魂颠倒——但是父亲不同意——克里斯蒂娜小姐陷入绝望——喝了氢氰酸——随后做了手术——老博拉诺神智恍惚——最后同意我们结合——多浪漫的故事——太浪漫了。”
在声言自己要发誓的时候,斯诺格拉斯先生已把一只手举了起来,这会儿他把手放下来,摆出了一副倾听的样子。
“好事不少吧,先生?”图普曼先生问道。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亲爱的朋友,这事关我的荣誉。”温克尔先生说。
“住过很长的时间。”
“你放心吧。”斯诺格拉斯先生说着,然后紧握住朋友的手。
“你在西班牙住过吗,先生?”屈赛·图普曼先生说。
“是和一个医生——第九十七团的斯拉默军医。”温克尔先生说,想使事情尽可能显得非常严重,“跟一个军官决斗,他的副手应该也是一个军官,今天傍晚,在皮特堡垒那边的野外。”
“英国姑娘没有西班牙姑娘漂亮——如黑玉般的头发——乌黑的眼睛——优美的身段——甜美的可人儿——十分漂亮。”
“我愿意陪你去。”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非常漂亮。”图普曼先生说。
他感到有些意外,但丝毫没有慌张的感觉。在这类事情上,除了决斗者本人,其它人都会非常冷静的。温克尔先生就是忘了这一点,满以为他的朋友也会像他一样慌张。
“当然,先生——这同一动物的趣事还有很多。——漂亮的姑娘啊,先生。”这是对屈赛·图普曼先生说的,他正在向路边的一位年轻女士投去异样目光。
“后果也许会很严重。”温克尔先生说。
“这太神奇了,”匹克威克先生说,“能允许我把它记录下来吗?”
“我希望不会。”斯诺格拉斯先生回答道。
“噢!你该养几条狗——聪明极了——我以前有条狗——一只短毛猎狗——本能惊人——有一天围猎——进入围场以后——哨子吹响——狗却立定不动——再吹——它还是不动。就像木头似的僵立着——喊它——照样不动,一副惊呆的样子盯着一块牌子——我抬头一看,见上面写着——‘猎场看守奉令行事,凡入本猎场之狗格杀勿论。’——去不得呀——多可贵的狗。”
“我觉得那个军医枪法很好。”温克尔先生说。
“现在还没有。”温克尔先生说。
“军队里的人一般枪法都不错。”斯诺格拉斯先生镇静地说,“不过你也不错,不是吗?”
“好的消遣,先生——好消遣——养了狗吗,先生?”
温克尔先生做了肯定的回答。但由于发觉这并没有引起他的伙伴足够的警觉,他改变了方法。
“仅仅有一些心得,先生。”那位绅士回答说。
“斯诺格拉斯,”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假如我死了,你会在我准备交给你的一个包里找到一封信,那是留给我的父亲的。”
“那当然。拿着枪开火——心中同时也闪出火花——随后立即冲进酒馆——把灵感写下——然后再回去开火——又有新的灵感——再回酒馆——用笔写下——再回去——高贵的时代,先生。你是游猎家吗,先生?”他突然转头对温克尔先生。
这一招同样以失败告终。斯诺格拉斯先生觉得十分感动,但是他答应转交那封信的架式和一个普通邮差没什么区别。
“你亲自参与了那场激烈的战争吗,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问道。
“如果我死了,”温克尔先生接着说,“或者那个医生死了,你,我亲爱的朋友,可能会被当做同案犯而受到审判。我岂不是要连累好友遭流放之灾——没准还是终生流放哩!”
“我也有一些,”陌生人说,“史诗——一万行——七月革命——白天是马尔斯,晚上是阿波罗——野战炮轰响,七弦琴高唱。”
这话让斯诺格拉斯先生稍微胆怯了一些。但是他的英雄主义精神是无法战胜的。“为了友谊的缘故,”他慷慨激昂地说道,“无论什么危险我都不会害怕。”
“我的朋友斯诺格拉斯先生倒是有一些诗上的才华。”匹克威克先生说。
他们俩肩并肩默默无声地走了几分钟,这时温克尔内心里是多么憎恶他的同伴那忠诚的友谊啊!
“噢,我也是。多数人在没什么事情可做时都是这样的。你是诗人吗?先生?”
“斯诺格拉斯,”他突然停住了脚步,“不要阻止我——不要去向地方当局报告——也不要叫治安官什么的来把我或斯拉默大夫——驻扎在查特姆兵营的第九十七团的军医——扣压起来,从而阻止这场决斗——可不要那样做啊!”
“是人性的观察与思考者,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斯诺格拉斯先生握住朋友的一只手,热切地说:“无论如何都不会的!”
“啊,我明白了——前一天从王宫的大门进去,第二天从窗户出来。你是哲学家吧,先生?”
一阵寒颤掠过温克尔先生全身,因为他确信已经无法让他的朋友感到害怕,而他也注定要成为一个活靶子。
“我在思考,”匹克威克先生说,“思考人间世事的变幻无常。”
在对斯诺格拉斯正式说明了事情之后,他们去向罗彻斯特的一个制造商租了一套适合的手枪,以及火药、子弹、火帽等中意的配件,然后一起返回了旅馆。温克尔先生开始为决斗做思想准备,斯诺格拉斯先生则在查看决斗用的武器,以便它们随时可用。
“当心脑袋。”在他们从低矮的拱门下经过时,那个一直在不停说话的陌生人叫道。在那个年代,停车场的入口都是那种小拱门。“这是个可怕的地方——几天前——五个孩子的母亲——一个高个儿的女人,在吃三明治——没有注意拱门——咔嚓一声——孩子们回头一看——发现妈妈的头没了——三明治还在她手里——只是没嘴可以吃它了——可吓人啦!在看白厅吗?先生——注意小窗户——那儿另一个人的脑袋也搬了家?——他也不够注意的——是吗,先生,呃?”
黄昏时分,他们再次走出旅馆,去履行那倒霉的承诺。温克尔先生用一件大大的披风,以免被别人认出,斯诺格拉斯先生也把那些杀人工具藏在他的披风下面。
“谁——我吗?就一个棕色纸包,没别的——其他行李走水路——几个钉好的箱子——像屋子那么大,重得要命。”陌生人一面回答道,一面把那个棕色纸包尽可能往自己的口袋里塞,让人怀疑里面只不过装了一件衬衫和一块手绢而已。
“你东西都带齐了吗?”温克尔先生激动地问道。
“有行李吗,先生?”车夫问道。
“带齐了。”斯诺格拉斯先生回答说,“有足够的火弹,我口袋里还带了两张可以用来灌火药的报纸。”
“来吧,”陌生人说着,随后毛手毛脚地帮助匹克威克登上车顶,动作是那么鲁莽,大大损害了那位绅士平日里的庄重举止。
温克尔先生听了以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往前走。
十分凑巧的是,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三个伙伴也正好决定把罗彻斯特作为他们旅途的第一站。在向新朋友说明了他们也要前往同一个城市之后,大家都同意坐马车背后的座位,这样他们就可以坐在一起了。
“我们来的时间真好,”翻过第一片田地的篱笆时斯诺格拉斯先生说,“太阳刚好落山了。”温克尔先生抬头看着落日,痛苦地想到过不了多久他自己也有“落下去”的可能。
“海军司令号!”陌生人说着蹦了起来,“我的车——座位都已经订好了——是外面的位置——只好让你们付酒钱——得有五块零钱你们不走吧——呃?”他十分世故地摇了摇头。
“军官就在那儿。”走了几分钟之后,温克尔说道。
这话语被前往罗彻斯特的马车的车夫突然打断了,车夫进来宣布说“海军司令号”马上就要起程了。
“在哪儿?”斯诺格拉斯先生问道。
“别在意,”陌生人打断了匹克威克先生的话,“不用再说了。那个车夫可真不赖,这五拳打得真漂亮。可我要是你那位穿绿大衣的朋友——那就捶他的脑袋好了——毫不客气——只需要一口气的工夫,——还有那个卖饼的。”
“那儿——那个穿蓝披风的绅士。”斯诺格拉斯先生朝他的朋友所指的方向看去,见到一个如朋友所说裹着披风的人。那位军官微微招了招手,表示看见他们了。随后转身向前走,那两位朋友隔着一定的距离,跟在他的后面。
这就是匹克威克先生注意的那个人,在他的朋友们表示了感谢之后,他接着又对这个人刚才的救助表达最真挚的谢意。
军官随后偏离小路,进入一片隐秘的田地。有两位绅士正等在那儿。一个是长着黑头发个子很矮的胖子。另一个是穿着紧身长外套的大个子他们正非常坦然地坐在一个野营凳上。
他差不多是中等身材,但瘦弱的身体和长长的双腿让他看上去比实际高得多。他那件绿上衣,在流行燕尾服的岁月里,是一件即漂亮又时髦的礼服,但那对已弄脏并有些褪色的衣袖几乎够不到他的手腕。他的衣服绷得那么紧,让人觉的有马上从背后裂开的危险。领口处看不见衬衣领,只系着一条旧的宽领带。他窄小的黑裤子到处是被磨得发亮的补丁。裤管紧扎在一双带补丁的鞋子上面,好像是想挡住脏兮兮的白袜子,但袜子还是清晰地露出来。他的长发从皱巴巴的旧高顶帽两边蓬乱地滋出!在手套口和衣袖口之间,还可以看见他光秃秃的手腕。他看上去十分沧桑,但却有某种无法说出的气势贯穿全身——生机勃勃的厚颜莽撞加不折不扣的泰然自若。
“那就是那个外科医生吧,”斯诺格拉斯先生说,“来喝一口白兰地吧。”温克尔先生随即拿起他朋友递过来的有柳条花纹的酒瓶,把那能让人兴奋的饮料喝了一大口。
在三位伙伴都忙于向那个人致谢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抽空观察了一下这位新认识的人的相貌与打扮。
“先生,这是我的朋友斯诺格拉斯先生,”那位军官走来向温克尔先生介绍说。斯拉默大夫的朋友鞠了一躬,然后拿出一个与斯诺格拉斯先生所带的类似的箱子。
“喂,招待!”陌生人一边叫道,同时使劲打铃,“每人来一杯对水的白兰地,要热的,浓的,要甜,要满——先生,眼睛受伤了?招待,拿块生牛排来给这位老爷治眼睛——没有用生牛排治淤伤更好的了,先生。冰冷的路灯柱子虽然也很好,就是怪不方便的——在空无一人的街上站半个小时,把眼睛贴在路灯柱子上。真是怪别扭的——啊——太好了——哈!”紧接着,陌生人都没有休息一下,就灌下了半品脱还冒着热气的对水白兰地,然后他一屁股坐进椅子舒服地靠着,好像没发生过任何不寻常的事情一样。
“我想我们没什么别的话要说了,先生,”他冷冰冰地说道,一边打开了那只箱子,“道歉已被拒绝。”
“请跟我来,”那个穿绿上衣的人说,他用力拉着匹克威克先生跟在他身后,一边不停地继续说,“喂,九百二十四号,把车钱拿去,然后离开——可敬的绅士——我和他很熟——你们别乱说——往这边走,老爷——您的朋友们在哪儿?——这是误会,我知道——意外总是难免的恶棍。”那个陌生人一边不停的说着类似的根本不连贯的短句,一边领着他们向候车室走去。
“是的,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回答,他开始感到有些不自在。
那位饱学之士以寥寥数语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随后2位副手测量好了距离。”
“到底是不是?”年轻人一边指挥似的用手肘支开围观者们挤了进来,一边问道。
“你会发现这个比你自己的好用。”对方的副手一边说,一边拿出两支手枪来。“你们刚才看见我装弹药的。你反对用它们吗?”
“我们不是。”匹克威克先生用一种在任何一个冷静的人听来,都是令人信服的语调吼叫着。
“当然不。”斯诺格拉斯先生回答说。这一提议省去了他许多麻烦,因为他对装弹药其实只有一个非常不清楚的概念。
“他们是些告密的家伙!”群众再次异口同声地喊道。
“那么,我想,就各就各位吧。”那位军官说。听他那淡然的口气,仿佛决斗双方不过是棋子,而两位副手才是玩棋的人一样。
“什么事?”一个个子很高、穿绿色外套的瘦瘦的年轻人问道,他从停车场那边突然出现。
“我想是可以了。”因为斯诺格拉斯先生对决斗这种事一无所知,所以他对任何提议都会同意的。然后军官走向斯拉默军医,斯诺格拉斯先生则走向温克尔先生。
目前为止,围观的群众还只是一些看热闹的人,但随着匹克威克一伙人是告密者的消息传开以后,众人已开始热烈地讨论实施那个卖饼人的提议是否适当了。若不是出现一个人来调停,致使骚乱结束的话,众人会造成什么样的侵害就不一定了。
“全准备好了。”他把枪递给温克尔,“把你的披风给我。”
“来呀,”那个不停的在舞拳弄脚的车夫叫道。
“小包就交给你了,我亲爱的朋友。”温克尔可怜的说道。
“告密的家伙!”围观的人们一起大喊。
“没问题,”斯诺格拉斯先生说,“坚定的打败他。”
“你们会受到惩罚的,”匹克威克先生气喘吁吁地说。
在温克尔先生听来,这很像在街头看别人斗殴的人们对最小的男孩说的话——“上呀,打他个胜仗!”不过,他还是默默地脱掉了披风然后接过了手枪。两位副手退到了一边,那位坐在野营凳上的绅士也同样退开,决斗的双方彼此接近。
“应该把他们弄到水龙头下浇一下,”一个卖热饼的人建议道。
温克尔先生向来以仁慈著称。据说,他走到那个致命的地点时双眼还是紧闭的,是因为他不忍心伤害自己的同类。而且因为双眼紧闭,所以他没有看到斯拉默大夫那非常不同寻常的举动。那位绅士先是一惊,然后瞪大了眼睛,后退几步,再瞪大双眼细看,最后大叫起来:“停止,停止!”
“警官在哪儿?”斯诺格拉斯先生问道。
“怎么回事?”斯拉默大夫说,同时他的朋友和斯诺格拉斯先生跑了上去,“不是这个人!”
“肯定记了。”第一个车夫说,“在激怒我与他决斗之后,他又找来三个人替他作证。看,就是这三个人但我也不管那么多了,哪怕我会因此蹲上六个月局子。来呀!”马车夫把帽子往地上用力的一扔,接着一拳打掉了匹克威克先生的眼镜,随后又朝匹克威克先生的鼻子打了一拳,第三拳打在斯诺格拉斯的一只眼睛上,第四拳则击中图普曼先生的腰部,随后他蹦到马路上,接着又跳回人行道。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五六秒钟之内做完的。
“不是他!”其它的三个人异口同声的重复道。
“他到底记了没有?”另一个车夫随后问道。
“当然不是。”小个子医生回答道,“他不是昨晚侮辱我的那个人。”
“谁会相信呢?”车夫向围观的人说道,“明明就是一个告密者,坐上我的车子,一路上不只记下我的号码,还记下我所说的所有话。”
“太奇怪了!”军官叫道。“确实是。”拿野营凳的绅士说。“不管现在的这位绅士是否真的是昨天晚上侮辱斯拉默大夫的那个人,现在的问题是,是不是不该把这位绅士认定为那个人。”发表了这一见解之后,拿野营凳的人吸了一大撮鼻烟,环视四周,露出一副精于此道的样子。
“我没有记。”匹克威克先生一脸的愤慨。
听到对手喊停止,温克尔先生才睁开了双眼,也张开了耳朵。从对方后来说的话他感觉出这里面一定有某种误会,于是他马上想到,如果他把前来决斗的真正原因隐瞒起来,那他必定会得到更大的声誉,所以他立刻走上前去,说:
“那你记下我的号码干什么,嗯?”车夫问道。
“那人不是我,我知道。”
“我没要你的号码呀。”匹克威克先生吃惊的说。
“那么,这就是一种侮辱。”拿野营凳的人说,“这是对斯拉默大夫的侮辱,光凭这一点就有足够的理由让决斗继续下去。”
“怎么了!”马车夫气愤的说,“他要我的号码干什么?”
“请别说了,佩恩,”军医的副手说。“那你为什么不在今天早上把这件事告诉我呢,先生?”
“怎么了,山姆?”一个戴黑色印花布袖套的绅士问道。
“就是。”拿野营凳的人继续说道。
“有好戏看啦!”五六个马车夫喊道,“动手呀,山姆,”——他们饶有兴致的围住了打斗的双方。
“我请你别说话,佩恩。”另一个说,“要我把问题再重复一次吗,先生?”
“来呀!”马车夫说着,随后挥开双拳,“上呀——你们四个一齐来。”
“那是因为,”温克尔先生回答道,他已对他的答案进行了慎重的考虑,“您描述一个有失绅士体统的醉汉穿了一件特殊的衣服,而这种衣服,我自己不仅有幸穿着它,而且还设计了它准备用来做匹克威克俱乐部的会员服,先生。我觉得维护这一制服的荣誉是我应尽的责任,所以,我问都不问的接受了您的挑战。”
“或者两者兼有。”图普曼先生最后总结道。
“我亲爱的先生,”善良的小个子军医一边说,一边伸出手走过来,“请允许我说一声,先生,我钦佩您的所做所为。而且,这么莫名其妙地麻烦您来这儿,我为此感到十分抱歉。”
“要不就是喝多了。”温克尔先生接着说。
“请您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先生。”温克尔先生说。
“你疯了吧?”斯诺格拉斯先生问道。
“要是能够与您成为朋友,我会感到莫大的自豪,先生。”小个子军医说。
但令他非常不解的是,那个奇怪的家伙居然把钱扔在地上,而且还暗示想要向他讨教几招,谁获胜,钱就归谁。
“与您相识也是我的荣幸,先生。”温克尔先生回答说。于是斯诺格拉先生对他的英勇的朋友的高贵行为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的车费。”匹克威克先生说,随后把那一先令递给车夫。
“我想这件事可以告一段落了。”泰普尔顿中尉说。
匹克威克先生把听到的情况都一字不差地记录了下来,打算把它汇报给俱乐部,作为马匹在恶劣条件下还努力生存的一个特殊例证。记录刚做完,他们也正好到达金十字。车夫跳下马车,匹克威克先生也走出了车厢。一直在着急地等待着他们的领袖的图普曼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和温克尔先生看到他后,一起拥上来接他。
“那是当然。”军医说。
“把它从马车上解下来时,它总会跌倒在地上,”车夫解释道,“但只要把它套上马车,我们就会把它拴牢,拉紧,这样它就不会轻易跌下去了。此外我们还有一对很大很大的车轮,只要它走起来了,轮子就会在后面一直赶着它,它就得不得不往前跑。”
“除非,”拿野营凳的人说,“除非温克尔先生仍然对这次挑战耿耿于怀。如果是那样,我认为,他有权满足自己的心愿。”
“因为它太虚弱!”非常迷惑的匹克威克先生重复道。
温克尔先生以最大的努力表明自己已满意。
车夫冷冰冰地说道,“我们很少拉它回家,因为它太虚弱了。”
“或者,”拿野营凳的人说,“这位绅士的副手为我之前说过的话而感到自己受了侮辱,假如是这样,我也很乐意马上让他得到满足。”
“几个星期!”匹克威克先生惊讶道——笔记本被再次掏了出来。
斯诺格拉斯先生连忙表达说,他对他的慷慨提议深表感激,但是他只能谢绝了,因为他对整个事件的处理感到完全满意。两位副手整理好武器箱,大家开始打道回府,每个人的神情都比来时活泼得多。
“两三个星期。”车夫回答说。
“您会在这逗留多久?”斯拉默大夫问温克尔先生,他们俩非常友善地并肩走着。
“这马出来一次会拉多长时间的车呢?”匹克威克先生继续问道。
“我想我们后天就要离开这里。”温克尔先生回答道。
“什么!”匹克威克先生惊叫道,随后伸手去摸他的笔记本。车夫把他的回答又重复了一遍。匹克威克先生紧紧盯着那个人的脸,可车夫仍然是一副没觉的自己有说错话的样子,于是他立刻记下了他的话。
“我希望能请您和您这位朋友光临寒舍,在犯了这么大的错误之后,我希望可以陪伴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来赔罪。”小个子医生说,“你们今晚有空吗?”
“四十二岁。”车夫一边回答,一边斜眼看了他一下。
“我们还有些别的朋友在这里。”温克尔先生回答,“我不想抛下他们,或你和你的朋友可以到公牛旅馆来看我们。”
“这匹马有几岁了,朋友?”匹克威克先生随意问道,并且把他准备待会用来付车费的那个先令拿在鼻子附近。
“那真是太好了,”小个子医生说,“我们十点钟的时候去拜访半个钟头,不算太晚吧?”
“不过是一个子儿的小买卖,汤米,”在马车起动的时候,马车夫对那个饮马人说道。
“噢,不晚。”温克尔先生说,“我非常荣幸可以把您介绍给我的朋友们,匹克威克先生和图普曼先生。”
“去金十字,”匹克威克先生说。
“那会带给我莫大的快乐,真的。”小个子医生说道,根本没有在意图普曼先生是谁。
“来啦,先生。”一个长像古怪的人叫道。他穿着粗麻布的上衣,系着同样料子做成的围裙,脖子上挂着一个有号码的铜牌,好像他是一件被别人分类收藏的什么稀有的东西似的。他是一个饮马的人。“来啦,先生。瞧,有了,第一辆车!”第一辆马车被饮马人从一间酒店里叫了出来,然后匹克威克和他的皮箱一起进了马车。
“你们肯定会来吗?”斯诺格拉斯先生问道。
“马车!”匹克威克先生叫道。
“噢,当然。”
太阳是各行各业中最守时的仆人,它照亮了1827年五月十三日的早晨。这时,匹克威克先生也如同另一轮太阳一样,从睡眠中苏醒了,他推开卧室的窗户,开始观察看外面的世界。高斯维尔街就在他的右手边的脚下——再放眼远望,高斯维尔街延伸到了他的左手边。高斯维尔街的另一面则消失在了道路那边。“这就是哲学家的狭隘视野啊,”匹克威克先生心里想到,“他们仅仅满足于观察那些在他们跟前的东西,却忽略了藏匿在视野之外的真理。至于我自己,恐怕也不能免俗,也会永远满足于只看着高斯维尔街。”在发了这样的一番感慨之后,匹克威克先生开始穿衣服。然后又把一些换洗的衣服随意塞进皮箱。伟大人物在这方面是不拘小节的。刮胡子、穿衣服和喝咖啡的工作很快就完成了。一个钟头之后,匹克威克先生手里拿着旅行箱,大衣的口袋里放着望远镜,背心里揣着可以随时记下发现的笔记本,就这样来到了位于圣马丁广场的驿马车停车场。
这时他们已走到大路,在相互热情地道别之后,大家相互分开。斯拉默大夫和他的朋友们往营房而去,温克尔先生则在他的朋友斯诺格拉斯的陪同下回到了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