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样的破落鬼!”劳顿说,一边带着好像无奈的样子把笔丢开。“他的案子时间还没到四年,可他却一个星期要跑来麻烦两次,真见鬼!请这边,匹克威克先生。佩克尔在家,他会见你的,我知道。冷得要命,”他口气不爽地补充说,“居然站在那门口,跟一个这样的人耽误时间!”这位办事员用一根特别小的拨火棍将一个大的引着走向密室了,然后就领路走向他上司的密室,并通报了匹克威克先生的来访。
“不会,我怎会忘的,”办事员答道。“请进,匹克威克先生。再见,华迪先生。今天天气不错啊,不是吗?”他看见那位客人还是不走,便招呼山姆·威勒先生跟主人进门,接着就关上了门。
“啊,我亲爱的先生,”小个子的佩克尔先生说着,连忙起身,“喂,我亲爱的先生,你那件事有什么消息吗,呃?那里的朋友有新情况吗?他们没有在睡大觉,这我清楚。啊,他们都是些很聪明的家伙——特聪明,真的。”
“请跟他说一声,进展程度一定告诉我,”那个男人说。“看在上帝分上,请千万记住,劳顿先生。”
小个子说完就,捏了一大撮鼻烟猛吸起来,表示对道森和福格两位先生的精明表示敬意。
“进来吧,匹克威克先生,”劳顿说。“你想留话,还是下次再来?”
“他们是一些大恶棍。”匹克威克先生说。
“等等,匹克威克先生,”劳顿说,“有个东西交给你。”陌生人不知所措,又低下头。办事员悄悄地朝匹克威克先生眨了眨眼睛,仿佛在暗示有些东西在进行着似的,而至于那到底是什么,匹克威克先生绝对想不到。
“哎,哎,”小个子说,“人和人见解不同,你知道的,我们不会为字眼争执。所以也不能指望你以专业的角度看。反正,我们已经把所有事都做了。我聘请了斯纳宾大律师。”
“下乡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哎哟,真是不巧!”
“他是个好人吧?”匹克威克先生问道。
“噢,是的,我相信一点用也没有。”那位办事员答道,稍微将身子挪了点。“他这个星期是肯定不会回来的。下个星期就更不清楚了。因为佩克尔先生只要一离开,就不会急着回来的。”
“好人!”佩克尔答道,“上帝保佑你的心和灵魂,我亲爱的先生。斯纳宾大律师在这行顶尖高手。他的谈判技巧比别人高出三倍——每次情况如此。你不必对外人说。但是我们——我们内行人——都说法庭跟着他转。”
“你现在等他一点儿也没用吗?”陌生人说,将眼睛朝办公室里面张望。
说话同时,小个子又吸了一撮鼻烟,并向匹克威克先生神秘地点了点头。
“不清楚。”劳顿答道,当陌生人将头低下的时候,劳顿朝匹克威克先生眨了眨眼睛。
“他们给我的朋友们发了三张传票。”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认为他多久会回来呢?”陌生人问道。
“啊!这是可能的啊,”佩克尔先生说。“重要的证人嘛。亲眼看到你处境。”
“太倒霉了,”劳顿答道,用笔写下他的名字,然后又将它擦掉。“你要用笔给他留个信呢?”
“可她是自己昏过去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她自己倒进了我怀里。”
“真是倒霉。”那个陌生人边叹气边说。
“很正常,我亲爱的先生。”佩克尔答道。“很正常却也自然。没有比这更可能、更自然的了,我亲爱的先生。谁可以作证呢?”
在讲述这件事情时,主仆两人毫无所知的到达佩克尔先生的办公室。劳顿先生把着半开的门,正在同一个拉里拉踏的人谈话,这个人穿着破烂的鞋子,戴着没有指套的手套。在他的身上——几乎是绝望——的痕迹。他也感觉到了自己的穷酸,因为匹克威克先生走上前去时他急急忙忙躲到了阴暗处。
“连我的仆人也发了传票。”匹克威克先生说,不提那一点。因为佩克尔先生的问题让他哑口无言。
“不,我不是那么说,先生,”威勒先生答道,“我倒希望是那样。事情真多呀。他是那个店铺的老板,先生,是那台新型的蒸汽香肠机的发明者。这台机器呀,要是人行道上的一块大石头离他太近,它会轻而易举地把它变成香肠,仿佛是一个稚嫩的婴儿似的。他对那台机器很自豪,这是明了的事儿。他以前总站在地下室里看着它勤奋工作,直到筋疲力尽了。除了那台机器,他还有一对可爱的女儿,假如他老婆不是那么不讲礼的话,先生,他本来是可以过得很快乐和高兴的。那女人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在他耳边总是喋喋不休,终于他再也受不了了。‘我跟你说实话吧,亲爱的,’有一天他说,‘我如果不去美国的话,我就不是人。什么都不要讲了。你是一个懒鬼,’那女人说,‘我希望美国人生意红翻了天。’她整整说了他半个小时,然后就跑去进铺子后面的一个小厅里尖叫,说他简直,就这样没完没了地发作了一顿,足足弄了三个钟头——有一阵子是又哭又闹。好了,第二天早上,他就消失无影无踪了。他没有从钱柜里拿走任何东西——他甚至没穿外套——因此很显然,他没有去美国。第二天没见他人影。好几天过去依然没见他。老板娘登了寻人启事,说只要他回来,什么都不计较(既然他什么都没有做,对他已算大度了)。所有河水都找了,然后的两个月里,只要发现尸体,都会被抬到肉店去。可是哪一个都不是他。所以人们都说他离家出走了,而她则照常做生意。在星期六的晚上,来了位老绅士情绪激动地跑进来询问:‘你就是这家店的老板娘吗?’‘对啊,’她说。‘那么,老板娘,’他说,‘我过来是要告诉你,我和我家人可不想不明不白被噎死啊。还有,老板娘,’他说,‘请允许我再说一句,如果不想用上等的肉来做香肠,你会觉得牛肉和纽扣成本差不多。’‘和纽扣成本差不多,什么意思?先生!’她说。‘是纽扣,老板娘。’矮个子绅士边说边解开手中的东西,瞬间出现很多裂成两半的纽扣。‘用裤子纽扣做香肠作料非常好的,老板娘。这是我丈夫的扣子!’寡妇说着,要晕过去了。‘什么!’那矮个子老绅士尖叫道,脸色惨白。‘我懂了,’那位寡妇说,‘他一时神经系统出了问题,决定将自己变成了香肠!’他是这样做了,先生,”威勒先生说,一边仔细地盯着匹克威克先生惊吓不少了的脸,“或者,他也想被卷进了机器里。但不管怎么说,那位一辈子都特别喜欢香肠的矮个子老先生,发了疯似的跑出去后,就再也没有消息!”
“山姆吗?”佩克尔先生说。
“你的意思不是说他被人勒死了吧,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不停地看着周围。
匹克威克先生肯定的点头。
“是吗!”山姆有点儿生气的说着他的话,“我觉得它是的。嘿,先生,保佑你无辜的眉毛,这就是四年前那个消失无影无踪的商人的地方呀。”
“当然啰,我亲爱的先生。那是当然的。我知道他们会的。我不是提前一个月跟你说过。在把你的案子委托给律师之后,假如你又善自作主,你将自食其果的。”说到这里,佩克尔挺了挺身子,然后将身上鼻烟屑拍掉。
“是吗?”匹克威克先生说。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呢?”在沉默了一会之后,匹克威克先生说。
“有名的香肠制造厂。”山姆说。
“我想嘛,是证明你曾派他往原告家提议达成妥协,”佩克尔答道。“没事的,没多大关系。我想人家也问不出他什么话来。”
“是呀,可能是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想也是的,”匹克威克先生说。虽然很多不愉快的事,但想到山姆出庭作证的情景,他不由自主笑了。“我们要怎么做呢?”
“真好看的一家猪肉店啊,先生。”
“我们只有一种选择,我亲爱的先生,”佩克尔先生答道,“盘问证人。信任斯纳宾的口才。往法官眼里投灰。把我们自己投给陪审团。”
他们这样走了一段路,匹克威克先生以微急的脚步走着,同时沉浸在思想里,山姆则跟在后头,脸上带着一副对什么事都怡然自得的神情。但很热衷于把自己所知道的所有的事都跟山姆说,突然加快步伐赶到了匹克威克先生背后。他指着正要路过的一座房子说道:
“要是裁决不利于我呢?”匹克威克先生说。
威勒先生说的话没给主人的脸上唤起一丝笑意。匹克威克先生猛然转了过来,无声无息地自己向前走去。
佩克尔先生微微一笑,吸了一段时间撮鼻烟,拨了一下火,动动肩膀,然后保持着沉默。
“那一天是情人节呀,先生,”山姆答道,“真是个审理案子的好日子啊。”
“你的意思是有可能我会付赔偿金啰?”在很长时间观望了对方一会,匹克威克先生说道。
“怎么说,山姆?”匹克威克先生问道。
佩克尔先生又碰一下炉火,说道:“有可能。”
“都赶在一块了,先生。”山姆答道。
“那么很抱歉,我是肯定不支付赔偿金,这件事不可更改。”匹克威克先生极其强调地说,“一点都不付,佩克尔。我的钱就算一镑、一个便士,也绝不进道森和福格的腰包。这是我思考已久的决定。”匹克威克先生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以证实他决定不可更改。
“这场官司,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可能在下个月的十四号开庭。”
“很好,我亲爱的先生,很好,”佩克尔说,“你很明白,当然。”
“怎么了,先生?”山姆询问道。
“当然。”匹克威克先生着急地回答。“斯纳宾大律师住在哪儿?”
匹克威克先生没有很快拐弯,而是不解的看了山姆一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在林肯院广场。”佩克尔答道。
“走新门街。”
“我要去见他。”匹克威克先生说。
“走哪条路?”
“见斯纳宾大律师,我亲爱的先生!”佩克尔说,吃惊不已。“啐,啐,我亲爱的先生,有点困难。见斯纳宾大律师!保佑你,我亲爱的先生,这种事为什么我不知道,除非事先交咨询费,预约了会面时间。要不没办法,我亲爱的先生,办不到的。”
“先生?”山姆说,然后连忙走到主人旁边。
但是匹克威克先生已经认定,只有不办的,没有办不到的。其结果是,在他听完这些断语之后十分钟,他就被领到了伟大的斯纳宾大律师的办公室的外房。
“山姆!”走到奇普赛德大道的终点时,匹克威克先生将头转过来说。
那房间非常宽敞,炉火边放了一个大大的写字桌——桌面上的颜色早已暗淡,除了被墨水的污渍隐去其本色的部分,它整个儿已因时间的长久变成了灰色。桌上有很多扎在一起的小捆小捆的文件。文件后有位年龄大的办事员,他那亮堂的脸容和沉甸甸的金表链,好表明斯纳宾大律师先生生意连续不断。
匹克威克先生那天夜里根本没怎么睡觉。他的脑子里老是萦绕着与巴德尔太太那个令人烦恼事。接着清晨他准时吃了早饭,然后叫山姆陪他上格雷院广场去。
“大律师在家吗,马拉德先生?”佩克尔问道,非常有礼地把他的鼻烟壶递了过去。
杰克逊先生好像被山姆的这些言行搞得晕了。但是,既然已把传票传出,又没什么话可说了,他就大模大样戴上他原失事时拿的东西。然后他就返回事务所汇报去了。
“在家,”对方答道,“但是他忙。瞧,忙的连这些都没签意见哩。并且都付过办理费的呀。”办事员说着笑了笑,他尽兴地吸着那撮鼻烟,好像是鼻烟和办理费同时使他雅兴大发。
说完这些话,威勒先生用上衣的袖子在右眼皮上轻轻地擦了一下,他模仿的是演员表演亲情的悲哀时那种最受欢迎的动作。
“这才能体现生意兴隆啊。”佩克尔说。
“道森和福格比我想象的还慷慨大方呀,虽然跟我不怎么来往,却送了礼物来,”山姆说,“我觉得这一份礼物不仅贵重,还让人觉得光荣,因为他们凡是有劳他人之处,总是知道怎么报答呀。同时也挺感人啊。”
“是呀,”大律师的办事员说,然后掏出自己的鼻烟壶,将它递给佩克尔,“最好的是,世界上只有我认得出大律师的字,在他签好了意见之后,还必须等我把它们抄出来,哈——哈——哈!”
“这是一先令,”杰克逊说,“是道森和福格事务所给的。”
“那我们就明白除了大律师之外,还有谁可以让人多破费了,呃?”佩克尔说。“哈,哈,哈!”听了这话,那办事员又笑了起来。那种笑不是高兴的笑,而是了解心中所想的笑,匹克威克先生不爱听这种笑。当一个人内部出血时,那对他本人是危险的。而当他在体内发笑时,意味别人拿包将出血。
“噢,那是原件呀,是吗?”山姆说。“唔,我很荣幸看到了原件,非常不错,看到了就大可以放心了。”
“我所欠的费用你还没有把它开出来吧,是吗?”佩克尔说。
“这张。”杰克逊答道,然后晃了晃那张羊皮纸。
“的确,还没有。”办事员答道。
“哪一张?”山姆说。
“那么你开出来,”佩克尔说,“把账单给我,我会送支票来的,我猜测你那么忙,收现金还忙不过来哩,怎么有时间管欠账呢,呃?哈,哈,哈!”这一些话让办事员大感高兴,然后又独享了一番那无声的笑。
“这是原件。”杰克逊先生说,以此话来说。
“但是马拉德先生,我亲爱的朋友,”佩克尔说,他一下子严肃起来,然后把他扯到一个角落,“你可得让大律师接见我,和我的这位当事人。”
“那用当地方言怎么说?”山姆问道。
“得了,得了,”办事员说,“不可能。要见大律师!那太合实际了。”但是,就算很荒唐,但办事员还是去了匹克威克先生听不清的地方。渐渐的交谈之后,他慢慢走过阴暗的小过道,消失在视线中。没一会他就来了,告诉佩克尔先生和匹克威克先生说大律师同意了,决定打破现有的规矩,立即接见他们。
“这里有你一张传票,威勒先生。”杰克逊先生说。
斯纳宾大律师面容憔悴,大约四十五岁,或者和小说讲的一样,可能有五十岁了。他的眼睛无精打采,长时间一直在这辛苦钻研。而且光是它们就可以让人们知道他是非常近视的,根本无需那副挂在脖子后的黑宽带眼镜来证明。他的头发稀疏而又柔软,这是由于他不在这方面花太多时间,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二十五年来出庭一直带着假发和眼睛。外衣领子上发粉的痕迹、脖子上那又太干净且东倒西歪的白领巾,表明他自离开法庭以来还没有时间更换衣服——不过他的其他衣着的不整洁也能表明,就算他有时间更换衣着,他的外表也不会改变多少。大量的业务书、成堆的文件和拆开的信件散布在桌上,乱七八糟,根本瞧不见有一丝整理的迹象。房间里的家具破旧不堪,东倒西歪的。书柜门也锈蚀。每走一步,地毯上的土就满天飞。窗帘由于年岁和灰尘之故变成了黄色。房间里每件东西的状况都清晰可见,斯纳宾大律师过于投入,因此对个人的舒适也就不太注意了。
“这么多年来你所说的话,只有这句话算是最对了。”
当事人进房的时候,大律师正在忙着。在一番简单介绍过之后,大律师面无表情地鞠了一躬。然后,大律师就请他们就座,慢慢地将把笔插进墨水瓶中,抱起左腿,等着别人跟他说话。
“是塞缪尔·威勒吗?”杰克逊询问地说。
“斯纳宾大律师,匹克威克先生是巴德尔诉匹克威克案的被告。”佩克尔说。
匹克威克先生朝他投去极其厌恶的目光,如果不是山姆进来打断了他的话,他肯定会对道森和福格两位先生破口大骂一通。
“那个案子聘请了我,是吗?”大律师说。
“不,别白费力气了,匹克威克先生,”杰克逊先生下结论说,“佩克尔那伙子会清楚我们发这些传票是什么意思。假如他们猜不出来,那他们就得等到开庭了,到那时他们一切就清楚了。”
“是呀,先生。”佩克尔说。
说完,杰克逊先生向大伙微微一笑,然后用手做动作,想象那是在推一个咖啡磨,然后表演了一出非常优美的哑剧(以前这种剧是挺流行的,不幸的是现在几乎绝迹了),这玩艺儿通常被叫做“推磨”。
大律师点了点头,等着深入交谈。
“真是老谋深算,匹克威克先生。”杰克逊答道,一边缓慢地摇头。“没有用的。试一试也无妨,但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匹克威克先生迫切想见您,斯纳宾大律师,”佩克尔说,“他想在这之前跟你说,他否认对他的所有指挥。他绝不行贿,并且凭良心拒绝的要求是对的,否则他是肯定不会到庭的。我相信我完全说出了你的想法,不是吗,我亲爱的先生?”小个子男人说着,对着匹克威克先生。
“那是什么呢,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追问道,“如果不是因为这,那为什么要给他们发传票呢?”
“非常正确。”那位绅士答道。
“不知道,不好说。”
斯纳宾大律师将,眼镜举到前面。他仔细打量了匹克威克先生一会之后,他转向佩克尔先生,微微笑了,一边说:
杰克逊先生用食指在自己的鼻子上停了几下,表示他不愿说太多秘密,他只是以玩笑的口吻说:
“匹克威克先生有多大胜诉机会?”
“我想,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有点生气,“我想,先生,你主子的用心是不是要让我自己的朋友们作证来证明我的罪名呢?”
代理人耸了耸肩膀。
一阵沉默之后,但它终于被那位无辜的被告打破了。
“你们决定找些证人吗?”
“招待,将我的仆人叫来。”匹克威克先生说。侍者退了下去,感到不可思议。匹克威克先生示意杰克逊坐下。
“不。”
“好了,”杰克逊先生说,“恐怕你们要嫌我麻烦了,但是我还得打扰一下。我这里有塞缪尔·威勒先生的名字,匹克威克先生。”
大律师脸上的微笑更深了。他的腿也动的更厉害了。他将背靠在椅子上,咳嗽起来,露出不可相信的表情。
温克尔先生慢慢地做了回答。然后,办事利索的杰克逊先生给这两位各自一张传票和一个先令。
大律师对这件案子有了微乎其妙的变化,但是匹克威克先生发觉这点。他把眼镜更紧地按在鼻梁上——他正是通过它注视大律师让自己将想法的表露出来。而且他还全然不顾佩克尔先生给自己的暗示,以很大的劲儿说道:
“我想,那一位应该是温克尔先生吧?”杰克逊说。
“我是为这一个目的来拜见您,先生,我敢说,以您这位见各种各样事情的绅士看来,这一定有所不同吧。”
“是的,我就是图普曼,先生。”
大律师眼睛看着炉火,但微笑再一次出现在他脸上。
图普曼先生看了看匹克威克先生,但是从那位绅士眼里他没看到任何回答,所以他说:
“你们这个行业的绅士们,先生,”匹克威克先生接着说,“看到的是人性最坏的一面,它的所有纷争、所有恶意和憎恨,都将展现在你们面前。你们从审案经过可以得知其重要性(我绝无诽谤您或他们的意思)。你们常常说别人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耍点手段。而这些手腕,也恰恰是你们出于口中的诚实,为达到光荣的目的,同时是怀着为当事人竭尽全力的办事,这使得你们对它们的情况了如指掌。在这种情势下,我坚信对于这些流行的看法是不无道理的,那就是:总而言之,你们多疑、不信任人并且过分小心。我也知道,先生,在现在的情况跟你说话对我不利,但是我到这里来,是想让你知道,就像我的朋友佩克尔所说,我是无辜受到指控的。我也知道你对我的帮助的价值,先生,但是请容我说一句,除非您真诚地相信我是无辜的,不然,哪怕得到你的帮助,还不如失去它们。”
“我如果没认错,你叫图普曼,是吗?”
我们不能不说匹克威克先生说的这些话很无趣,在讲话尚未结束的时候,大律师的心已飘游太空。但是没过多久——这期间他已拿起了笔——他仿佛再次意识到了他的顾客的存在。他抬起头来不再看纸,微微烦恼地说:
图普曼先生傻眼地看着这一过程,然后,杰克逊先生出其不意地转向他,说:
“是谁在和我办这个案子?”
“只不过是一张传票,请你在匹克威克案中替原告作个证。”杰克逊答道,然后从纸里挑出一张来,并且拿出另一个先令。“大审期一过,就会开庭。我们希望是二月十四日。这是一个特别陪审团审理的案子,本该有十二人成员现在只有十个成员。给你,斯诺格拉斯先生。”杰克逊先生这样说着,然后将张羊皮纸亮在斯诺格拉斯先生面前,然后将东西塞进他手里。
“是范基先生,斯纳宾大律师。”代理人答道。
“我!”斯诺格拉斯先生叫道。
“范基,范基,”大律师说,“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一定很年轻吧。”
“啊!我想是你,”杰克逊先生说,态度比之前更好了,“我想麻烦你一件事,先生。”
“是呀,他很年轻,”代理人答道,“他办案没有多久。我想想看——他出庭至今没有八年哩。”
听到这一询问,斯诺格拉斯先生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答案显而易见。
“啊,我猜也是,”大律师说,用的是对于一个无奈小孩子的怜悯的语调。“马拉德先生,去请——请——”
说到这里,杰克逊先生看了下羊皮纸,他把双手按在桌上,用微笑环视大家,说道:“来吧,我不想因为这么一丁点儿小事弄得大家无话可说。你们之中谁是斯诺格拉斯呀?”
“范基先生,他在霍尔朋胡同,格雷院。”佩克尔先生插话说。(解释下,霍尔朋胡同即现在的南广场。)
“报歉,匹克威克先生,”杰克逊说,不紧不慢地把他的帽子放在地板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羊皮纸来。“这个案子我想你清楚吧,匹克威克先生,面对办事员或代理人亲自上门——在所有的法律事务中,是不是应该小心行事了呢,先生?”
“是范基先生,请跟他说一声,希望他来一下,我深感荣幸。”
听到这一名称,匹克威克先生忙站起来。“你去找我的代理律师好了,先生,格雷院的佩克尔先生,”他说,“请这位先生出去。”
马拉德先生走了。斯纳宾大律师又陷入自己思绪中,直到范基先生被请进来。
“我是从道森和福格律师事务所来的。”杰克逊先生以解释的口吻说。
虽然作为律师他如婴儿般幼稚,但范基先生却是一个成熟的男子。他的神情紧绷,说话时带有一种畏畏诺诺。这一点看来好像不是天生生成,倒像是胆怯,而这种畏怯又是因缺少财富、势力、关系的一些种种原因所产生的“愧不如人”的感想。他被大律师震慑住了,对代理人佩克尔也敬畏有加。
那位绅士鞠了一躬,有点儿不可思议,因为他对杰克逊先生不记得了。
“以前无缘和阁下相识,范基先生。”斯纳宾大律师说道,谦恭背后隐含着傲慢。
“你好吗,先生?”杰克逊先生说,然后向匹克威克先生点点头。
范基先生鞠躬致敬。他是见过大律师的,此刻是拥有所有都有的嫉妒心对他羡慕了八年零三个月哩。
那一天匹克威克先生正在同他的三位朋友吃饭。他们正围坐在火炉边喝酒,而杰克逊先生却在这时出现。
“你和我一起办这个案子,对吗?”大律师说。
侍者上楼去通报杰克逊先生的来访,但杰克逊先生怕麻烦,他尾随其后,侍者还没开门,他就进去了。
要是范基先生是个有钱人的话,他可以立刻找人来问问。要是他是一个聪明人的话,他会装出苦思冥想的表情,看他所受理的众多案子中是否有这一件。可是他既不富有,也不聪明(至少在此时上是如此),所以他除了脸红,就是鞠躬,再无其它了。
“杰克逊。”办事员答道。
“你看过那些文件了吗,范基先生?”大律师问道。
“贵姓呀,先生?”侍者说。
又一次接受考验,范基先生本来是该说他记得不太清楚了。但从他受聘担任斯纳宾大律师的助手时,他不仅读完了办案过程中送来的所有文件,而且两个月来无论何时,他都想着这个案子,没有为任何别的事儿分过心,就是如此,他的脸再次红了,并且再一次鞠躬。
“不用麻烦了,”杰克逊先生说,“我来这里有要事,直接告诉我地方,我可以自己去。”
“这位是匹克威克先生。”大律师说,把手中的笔朝他挥了一下。
“去叫匹克威克先生的随从来,汤姆。”乔治和兀鹰旅馆的酒吧女招待说。
范基先生向匹克威克先生鞠躬致礼,这样毕恭毕敬的态度足以使人永远铭记不忘。随之他转向他的领袖,再一次俯首听命。
这个神秘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认识的,康希尔的弗里曼胡同的道森和福格律师事务所的杰克逊先生。他从那个事务所来,没有直接回去,而是不停地朝太阳胡同走去,一直走到乔治和兀鹰旅馆,在店里找一位匹克威克先生。
“你先带匹克威克先生去,”大律师说,“呃——呃——听听匹克威克先生的想法后,我们到时候再讨论一下,当然是的。”表于他已经被打扰很久了,已经很心不在焉的斯纳宾大律师把眼镜往上戴了一下,然后朝四周哈了哈腰,然后就再次陷入他面前的案子里。那是一场永久的官司,因某个已去世已经快一百年的人的行为而起——那人曾堵死了一条小路,至于那条路呢,从来没有人进去,也没有人出来。
匹克威克先生及其朋友们回到伦敦大约在两个星期以后,有一天傍晚七点半左右,有一个人匆匆地进了这里的其中一间。这个人穿着缀有黄铜纽扣的褐色外衣,长长的头发七凌八乱带在帽子下面,沾满泥污的裤子紧紧贴着他,以至于他的两个膝盖随时有露出的可能。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又长又窄的羊皮纸,当班的办事员在上面盖了一个模糊的黑色印章。然后他拿出四张尺寸相似的纸,上面印着与羊皮纸上相同的文字,文字中间留着填写姓名的空白。在填上所有的姓名之后,他将文件收起来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范基先生左推右推,非得等匹克威克先生及其代理人出去之后他才肯退出,因此好多时间才走到广场。到了广场之后,他们在那里来来去去,谈了好长时间,其结果是:判决到底会怎样很难说。谁都不能断定结果。他们没有让对方请到斯纳宾大律师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另外还谈了一些其它的顾虑,不外乎是在这种处境下常见的那些。
这些就是法律行当公开的办事场所,而就在这个地方,传票被发出,判决书被签署,申诉被受理,还有在这里将忠诚的子民们施加痛苦与折磨,同时给法律的操作者们带来应有的报酬。这些房间,大部分屋顶低矮,霉味十足,里面存放着以前一直在回潮发霉的羊皮纸,它们和干燥的腐物的气味混在一起,在夜里则与潮湿的斗篷、发霉的雨伞及最粗劣的牛油蜡烛发出的气味混在一起。
威勒先生被主人从美梦睡中唤醒过来,彼此道过别之后,他们返回到市区。
法学院的各个地方,到处散布着阴暗而肮脏的房间,在那个早上和开庭期的半个晚上,都可以看到律师们的办事员们忙碌地在房间里外穿梭,他们进出时,不是手臂下夹着整叠的文件,就是口袋里插满了文件。这些办事员分几个等级。有一种是学习的,他付过钱,未来有望成为律师。他和裁缝店有钱财方面互动,常接到请客的帖子,与高尔街某家族相识,又同塔维斯托克广场的另一家族有交情。每次放假,他都会看望父亲,他父亲养的马匹很多。总体来说,他是办事员中惟一的贵族。有一种是拿薪水的办事员——不管外勤内勤,他总是要把每周三十先令的薪水大部分花在愉乐和衣着打扮上,每周最起码去一次艾德尔菲戏院花半价看三场戏,看完戏之后就到PUB放纵狂饮一番,那架式如同已消亡的一幅时尚的拙劣漫画。另一种是中年的书记员,他家人数很多,总是穿得破破烂烂,常常喝得酩酊大醉。还有办公室的打杂的,他们穿着他们的第一件紧身服,他们对这类人相当的轻蔑。他们晚上一回家就凑在一起合伙吃干腊肠和喝黑啤酒:他们认为什么都不如现在痛快。这些办事员种类繁多,不胜枚举,但无论怎么个多法,在某些特定的工作时段,总是能看到所有人在同一个地方出出进进,忙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