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沈禹铭彻底回过神来,竟然发现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床上。当那些啃噬声越发清晰时,他发现自己正在下陷,那张床宛若一个沙坑,正在不断吞噬他。惊慌催促着他连滚带爬地离开,甚至因为用力过猛,整个人跌到了地上。然而,还没等他惊魂稍定,竟发现地面也发生了变化,仿佛有双手正在缓慢用力,将他摁进那不断下陷的沙坑里。
回来了吗?沈禹铭感到双腿有受伤初期的那种疼痛。他挣扎着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并未身处那间手术室里。头顶的无影灯不见了踪影,周围的器械也不复存在。接着,他察觉到某种小虫的啃噬声。
沈禹铭连忙站起来,哪怕下肢剧疼无比,也要让自己离这片诡异的地面远一点。可是,他还没来得及稍微喘息,就发现新站上的地面也开始下陷。沈禹铭下意识地抬起脚,站在了另一处。可是,新的沙坑又立刻涌现出来,开始缓慢地吞噬他。
他感觉自己并未在那个空间停留多久,至少并未感受到时间的流逝,然后就是那股熟悉的推力,将他推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直到这时,沈禹铭终于意识到,只要自己静止不动,就会被所站之处吞噬,而且每次深陷,他的心情就会跟着低落下去。这些沙坑不仅吞噬着他的肉体,还在消耗他的精神。
除去他自己的人生外,他还连接到了其它千千万万个平行宇宙,将那些恒河沙数般的痛楚一并带了回来。
自己回到泥潭般的受伤初期了吗?
或许,这一切都是因为服用那种药物留下了后遗症,自己的大脑已经变得跟别人不一样了。
一念及此,他只好强迫自己走动起来,强忍着身体的疼痛,快步逃到客厅。然而,他发现自己并不孤单,因为阿梨正在客厅走动着。很显然,它跟自己一样,一旦站着不动,就会陷入这奇怪的泥潭中。但它显然善于应付这奇怪的空间,蜻蜓点水般地行走着,如同行在水上,不断激起阵阵涟漪。
转眼间,沈禹铭不知道是痛苦进入了自己,还是自己陷入了痛苦之中。他的眼前一片漆黑,随即陷入一片熟悉的空间中,那正是之前服用李希的药物后介入的那个世界。就在这一刻,沈禹铭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数据会引发这么大的震荡,为什么一个点会成为宇宙。
就在他为眼前的一幕震惊时,电子猫眼开始发出滴滴的声音,显示有人正在门前。紧接着,外面那人凭借指纹打开了房门,而与此同时,阿梨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候,那人从门外走了进来。那是一张沈禹铭渴求的容颜,散发着旧时光的悠远气息。
此刻,文教授已经离开手术室,来到了位于上一层的控制室。那是跟科学实验室完全不同装潢的空间。在等待重要的结果时,他总喜欢通过这里看向手术室,看向忙碌的技术人员,仿佛在施加某种祝福。在那里等待中控台上的进度条慢慢到达100%,会让他感到更加安心。
李怡珊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跨进家门,身后还跟着小春和。
“还有十秒,你将开始接受痛苦。”医生如是说,宛若一场审判。
“爸爸!”小春和大喊一声,然后朝着他跑了过来。
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沈禹铭完成了全面的消毒,然后躺在手术台上,一根极细的针管就在手术台的下方,等待进入沈禹铭那脆弱的大脑。无影灯让他忽然有种出离感,好像自己的灵魂站在了一旁,任凭他人摆弄自己的身体一样。这时,他听见医生说“别紧张”“很快就好”等话,耳边响起了滴滴滴的声音。不多时,滴滴滴的声音就加快了,那渐渐加快的频率惹得沈禹铭越发焦躁。
沈禹铭也不管自己会不会深陷地面,几乎是本能地将他抱起来,然后死死地拥在怀里,眼里止不住地泛起泪花。
等他们终于来到电梯的最底部,发现那儿是一间宽阔的手术室。房间里摆满了各种医疗设备,身着手术服的工作人员正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好重,快来接一下菜。”李怡珊见丈夫就忙着抱娃,没好气地说,“今晚做一顿好的。”
可能是为了足够隐秘,也可能是为了精密仪器防震,那台受难器竟然藏在地下深处,其规模恐怕有几十层楼那般大,就像一个疲惫的巨人,蜷缩于寂寞的大地中,藏身于忙碌的楼宇内,与渺小的人类同呼吸着。
听到妻子的召唤,沈禹铭连忙放下小春和,然后从下陷的空间里拔腿而出,几乎是奔跑着接过了李怡珊手中的大包小包。他想要拥抱妻子,但手里提着东西不方便,而且李怡珊已经转身进了厨房,开始准备今晚的饭菜。
这时,沈禹铭发现,原来这家看似狭小的店铺,竟然是绝对意义上的深不可测。内部不仅有巨大的空间,而且跟上层的写字楼连在一起。当他们坐上一部透明电梯时,电梯竟径直向下而去,而那台机器也逐渐显露真容。
看着妻子忙碌的样子,沈禹铭竟然说不出一句思念,反而迅速融入日常生活中,成了最自然的一点细节。
听到这里,沈禹铭一边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一边跟随文教授朝实验室的深处走去。
妻儿显然很适应泥潭般的地面,就像习惯面对生活一样自然。他们总在不断运动着,做着什么事情。在这样一个怪异的世界中,他们是如此游刃有余。
“为了稳定地反向输入,尽可能降低输入时的痛苦,”只见文教授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我们已经为你准备了一台精细完备的脑机接驳手术。”
沈禹铭一边笨拙地应付着眼下的窘境,一边陪着妻子做饭。今晚的菜式照顾了一家三口的口味,每人都能找到自己喜欢的菜肴。而且,沈禹铭只要跟妻儿待在一起,地面的吞噬就会明显变慢。吃饭的过程中,大家只用站起来添一次饭,就基本可以摆脱椅子和地面对自己的吞噬。
“怎么回流?”沈禹铭问道。
吃完饭后,他跟小春和一起洗了碗,然后打开视频软件,找了部动画电影。还没看完,小春和就闹着要学习,沈禹铭便搬着凳子陪他坐到学习桌前,开始认几个生字,继而打开平板陪他学完了英语。
听到这里,沈禹铭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不论是即将到来的外溢,还是看在钱的分上,接受对方的提议都是最好的选择。
这样的日子已经消散太久了,沈禹铭一时有些恍惚。
见沈禹铭并未明确反对,文教授给出了最后一个说服理由,“如果回流完成,我们将提供一笔丰厚的报酬,聊表谢意。”
深夜,在儿童房把小春和哄睡后,他来到了主卧,妻子也已收拾妥当卧床休息了。李怡珊看起来很疲倦,毕竟本来工作就很忙,还要买菜、接孩子,这让她渴望着睡眠。看着妻子安睡的模样,沈禹铭虽然有满肚子的话,却都卡在了嗓子眼里,什么也讲不出来。
“如果现在让痛苦回流,我们将给你配备最完善的医疗设施,全面辅助你的身心状态,将损害降到最低。”
他钻进被窝,从身后将妻子紧紧抱着,这是他今天最想做的事情,哪怕会陷入那奇怪的泥潭也不重要了。
文教授洞悉着沈禹铭的心声,“如果装置崩溃,数据必定外溢,到时候,你将更难承受那份本属于你的痛苦。
妻子睡得很熟,沈禹铭感到一阵安睡的欲望。此刻的下陷已经不再那么可怕,反而有种温床的舒适感。
“可是……”你们还真是简单粗暴啊,沈禹铭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现在终于拥有了久违的轻松,为什么还要重回地狱呢?
不多时,他便拥抱着妻子不断下陷,安心等待自己被这个世界彻底吞没,哪怕自己终会死去,也不要再跟妻子分开。
“我们会给你开放权限,让痛苦回流。”文教授盯着沈禹铭的眼睛,“就像逆熵,让宇宙重回一个点。”
可就在即将被吞噬时,书房里那熟悉的铃声响了起来。电脑没有关,妻子为他量身定做的闹钟屏保继续恪尽职守着。
听到这里,沈禹铭沉默了片刻,但并没有立刻提出帮手的建议:“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可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
李怡珊迷迷糊糊地拖着疲惫的身子,准备下床去关掉,可沈禹铭拦住了妻子说:“没事,我去,又不是完全不能走路。”
提及这个话题,文教授竟然多了一丝修行多年的僧侣模样,“对于一个人而言,痛苦几乎是人格的主要构成部分,这台机器现在能做到的安抚,其实是非常有限的。我们计算过,要想完整承载一个普通人的痛苦,所需受难器的规模无比惊人。毕竟,承载一个人的痛苦,就等于承载一个人的灵魂。可现在,你的痛苦正在源源不断地丰富那个世界,我们用十年光阴完成的装置,即将毁于过载。”
一时间,流沙深陷的速度好像变慢了,仿佛这个世界正被重新建构起来。
“我的痛苦……有那么多吗?竟然会超负荷?”沈禹铭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自己终于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
“为了实现吸收痛苦的功能,我们始终将祂控制在单一状态,也就是说,祂一直是以奇点形式存在的。”文教授的眼中出现一丝忧郁,“但跟你接触后,祂竟然展开成了一个世界,就像……”那张自信的脸上露出少有的为难,“就像一场宇宙大爆炸,而这个崭新的宇宙正在超负荷地吸收你的痛苦。”
虽然妻子说着不用,但沈禹铭还是强撑着体力翻身下床,踏在稍有些柔软却也算坚实的地面上,就连双腿也仿佛没有那么痛了。
“怎么个不一样?”
他来到电脑前,打开顶灯,关掉了闹钟屏保。可就在这时,他发现电脑桌的下方有两片纸。应该是妻子撕掉什么文件时不小心掉落的吧,他下意识捡起来,准备扔到垃圾桶里面去。然而,当他无意中瞟了一眼残片后,就被截断的条款上两个宋体打印字深深吸引——离婚。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台机器我们已经开发了十年,你们的免费晚餐更像是内测,这半年一直运行良好。可没想到的是,因为你的出现,祂变得……不一样了。”
将它撕碎的人应该希望把它关进暗无天日的垃圾桶里,永远也不要见到它。可沈禹铭还是看见了,那份《离婚协议书》的残片,就仿佛命运的安排一般。
“听起来……我应该给你们钱才对。”沈禹铭从未想过这世上会有这样的机器,但他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晚餐。
那是一份应该被彻底粉碎的《离婚协议书》,一份充满痛苦和悔恨,仿佛不该存在却又偏偏存在的《离婚协议书》。
“没错,你感受到的那位老人,本质上正是这台受难器。祂可以根据纳米机器的摄入量,吸收接受者的痛苦。正因如此,你才会感觉良好。”文教授投向这台机器的眼神中透露着自豪和敬畏。
沈禹铭看着两张碎片,只觉得整个世界一片寂静,脑海里不断回响着:自己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受难器?”沈禹铭有些不知所措。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边传来一个声音:“老公,怎么还不过去休息?”
这时,文教授指了指沈禹铭眼前的巨大机器,“你同意了授权,纳米机器就混在了定制餐里。被你吃下肚子后,它们顺着消化道进入了血液,最后经由血液循环固定在了大脑的神经突触上,让你跟这台受难器形成了链接。”
看着沈禹铭手里捏着两张碎片,李怡珊也愣住了。
文教授察觉沈禹铭想要在这场对话中掌握主动权,干净的脸上露出笑意,“没错,准确地说,应该是跟你的授权动作有关系。”
“对不起。”沈禹铭率先打破死一般的沉默。
面对文教授的话锋转变,沈禹铭虽然有些被冒犯到,但还是思考起自身的状态,“比之前好多了,整个人都觉得轻松。而且,我感觉跟你们的定制餐有很大关系。”
“你不要这么说。”李怡珊显然已经意识到丈夫发现了什么,那两张碎片承载着自己的痛苦,自己的退缩,自己的正当需求,以及自己那看不到头的余生,还有深受父亲情绪伤害的小春和。
“我们当然会给你支付费用,只是工作很难用测试来概括。”文教授挑了挑眉,看着面前的沈禹铭,“你从昨晚到现在,感觉怎样?”
“都是我不好——”
“我看短信上写的是有偿测试……”沈禹铭话还未讲完,就见男人看了小妹一眼,小妹则狡猾地吐了吐舌头,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
“你闭嘴!能不能别在我需要安慰的时候,反而让我来安慰你!”只见李怡珊夺过两张碎片,在手里攥得死死的,“你这么说,只是想让我更难受对不对?让我产生更多负罪感对不对?”
“沈先生,你好。冒昧请你来店里,真是抱歉。”文教授轻轻点头,就像一株垂首的绿禾,就连歉意也透着几分温和与郑重。
“我没有——”
相较于周围那些穿着宽大超净服的技术宅,文教授看起来很精致,身上的超净服显然是量身定制的。他戴着一副手工制作的小圆眼镜,仿佛刻意掩盖眼中的光芒似的,给人一种低调谦和之感。
李怡珊流着不甘不愿、不清不楚的泪水,朝沈禹铭大吼道:“你一直就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受害者一样!一直!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痛不痛!”
只听服务生小妹喊道:“文教授。”
忽然间,流沙再度深陷,比最初还要快无数倍。沈禹铭还没来得及回答和安慰,就陷入了一个无尽黑暗的空间里,没有声音,没有光线,只有无穷无尽的……虚无。真实的记忆忽然涌现,像走马灯一样从沈禹铭眼前跑过,不断吞噬着他的身心,不断往他身体里钻,抵消着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这时,一名男子来到了他们面前。
这时候,他听到一声轻轻的猫叫,再度睁开了眼睛。无影灯的灯光让他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所有人的屏幕都连在一台巨大的机器上。相较于周围人的痛苦,这台机器散发着强烈的安宁感,仿佛不论宇宙如何熵增寂灭,它始终保持着自身的存在。这是沈禹铭自出生以来头回从一台机器身上发现某种人性,甚至神性。
“沈先生,您觉得还好吗?”文教授的声音响起,沈禹铭这才意识到自己回到了手术室里,身边站满了医护人员。
风淋过后,两人终于来到了目的地。这里像是一间科学实验室,同样穿着超净服的人都在电脑前快速敲击着。他们时不时取下眼镜揉压双眸,不住地叹着气,看起来正面临巨大的难题。
“这……到底是……”沈禹铭感觉已经脱力,疲倦不堪。
尽管没有做过科学研究,但大学期间,沈禹铭还是跟着导师去芯片工厂参观过,也大概猜到了这是什么地方。换好衣服后,两人来到了风淋间,在巨大鼓风机的猛吹下净去了身上的尘土。
文教授低声安慰道:“你已经接收了今天的痛苦。虽然感受到了你的艰难,但我们还是需要对你的接收过程进行评估,辛苦你详细回忆一下刚才的经历。”
电梯上只有两个按钮,沈禹铭感觉电梯下降了好久,才终于停了下来。走出电梯,面前是类似于更衣室的狭小空间。小妹找了件白底带黑色线条的衣服递给沈禹铭,并告诉他这叫超净服。
“只是今天的?还要很多次吗?”沈禹铭没想到还有很多轮,甚至都不愿意起身,就想这么一直躺下去。
后厨异常洁净,仿佛没有受过一丝油烟的侵染,也看不到任何厨师,案板上空荡荡的。穿过后厨后,小妹带着沈禹铭坐上了一部狭窄的电梯。沈禹铭不禁担心起来,这里莫非是什么传销组织的窝点?但想起昨晚的蛋包饭,还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跟了过去。
“沈先生,人脑不是机器,不是输入输出那么简单,”文教授沉声道,“那里或许居住着灵魂。”
等他掀开门帘,步入后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有些诧异。
沈禹铭被医护人员扶着下了手术台,前往了门外的一个隔间。服务生小妹为他倒了一杯热茶。沈禹铭捧起杯子,轻轻喝了一口,终于感到稍微好受了些,大脑也重新运转起来。
白天的这条商业街稀稀拉拉开着张,但那间快餐店紧闭着,好像故意要和周围的商家反着来一样。等他来到店门前拨通电话,小妹很快便从店里拉开了卷帘门,礼貌地将他请了进去。
可是,那种无法切割掉的沉重感也再度回归,霸占着他的身心。
沈禹铭没想到电话那头正是昨晚的服务生小妹,而自己竟然这么快又回到店里。
回忆的过程中,对方小心而细致地提着问,沈禹铭讲述得很慢、很仔细。这场对话虽然只持续了两个小时,沈禹铭却感觉有一昼夜那么漫长,仿佛完整复制了自己刚才的幻梦。
尊敬的沈禹铭先生,本公司诚挚邀请您参与一款内部产品的有偿测试,万盼回复。
“看来你的体验还算温和。当你彻底陷入那个黑暗空间时,痛苦才开始往你身体里回流。”
就在他准备洗漱时,发现手机里有好几个未接来电,而且都是同一个电话号码打过来的。这样的陌生号码沈禹铭向来是不接的,但连续给他打电话,恐怕真有什么急事。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拨回去时,他看到这个号码给自己发送了一条短信:
“那为什么我会看到妻儿的身影,还有我家的猫?”沈禹铭不解地问。
这一觉他睡到了下午两点,醒来后身体依然觉得轻松,那种随身携带的沉重感仿佛从未存在过。那如明月般的老人仿佛依然没有离开,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机器里的那个人格,展开成一个世界后,就像是漂浮在痛苦之海上的小舟,依然发挥着安慰的作用。”话说到这里,文教授皱了皱眉头,“但今天是测试,我们有意降低了痛苦的输出阈值。等你明天再继续时,阈值会上调……你所处的精神世界,可能会发生更多扭曲……”
“你也去床上睡吧。”沈禹铭说得极轻,珍惜着难得的宁静。
“什么样的扭曲?”
他终于感觉到了疲惫,万幸的是,这种疲惫并没有诱发身心的不适。他抚摸着身前的阿梨,知道现在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我也不知道。”文教授眼中流露着真诚与无奈,“我只希望你今晚可以好好休息,明天有足够的状态去面对一切。”
沈禹铭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张闲置的“书签”插进了书中,那其实是李怡珊外出旅行时带回家的明信片。他长长出了口气,然后将书合上。此刻,窗外依然是深沉的黑暗,仿佛只过去了一瞬,但手机清晰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现在已经凌晨四点了,再过两个小时,东方就将迎来鱼肚白。
说到这里,一条收款信息来到沈禹铭的手机上,他的账户里多出了五千块钱。
那晚过得很快,沈禹铭难得在清醒的状态下,度过如此安静的夜。他甚至忘记了吃药,精神状态也没有崩溃。当读到那宗教法官审判一个男人时,他才被这个故事里的浓烈情绪、永恒的矛盾,以及深刻自毁所击退,仿佛这个故事用力推开他说:“可以了,可以了。”
至少下个月的房贷和猫粮有了。沈禹铭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取出其中最厚的一套上下册,绿皮的书封上画着一个神色忧郁的男人。故事的写法一点也不花哨,从县里的一名地主写起,讲述着他的漫漫人生。沈禹铭并没有读多远,只读到“现在放开了”的时候,就被那个乖戾放纵,甚至堪称邪恶的人物深深吸引,根本无法放下。阿梨好奇主人为什么不休息,但并没有打扰他,只是跳在他的腿上,蜷作一团闭目安睡。
回家的路上,沈禹铭试图回想跟妻儿在一起的场景,但一切显得是那样不真切,甚至许多细节在自顾自地浮现,可梦醒之后又全都化为泡影。
他忽然不想沉溺在旧故事里,想要看一些新的风景。
那些走马灯般的回忆就在他脑子里不断生灭,不断轮回。
书房里的书大多读过,甚至翻阅过很多遍了,可他的目光落到了几本尚未拆封的书上。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想要开启一场新的旅程,就像换一条跑道一样。
这是他第一次像旁观者一样看着曾经发生的一切,过往种种既熟悉又陌生,让他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直到此刻,沈禹铭仍然无法理解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但他感到自己的内心正在发生某种变化。
那段时光宛若宝石般珍贵和静谧。
当他回到家中,疲惫感已经达到了顶点,还没来得及脱鞋,就一屁股坐在了玄关的矮凳上。这个矮凳是李怡珊当年添置的,为了小春和方便换鞋,但现在只能承载着沈禹铭那丧家犬般的躯体。
对小春和而言,那也是有着完全不同意味的世界。或许,他是下意识地亲近父母的味道也说不定……
沈禹铭轻轻喘息了一段时间后,感觉精神稍微稳定了一些,便起身往厨房走去。他打开了直饮水的水龙头,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他感觉冰凉的水经过了自己的咽喉,流淌过食道,来到胃部,激活了食欲。已经有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幻觉和回忆压抑着感受,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生理需要。
把阿梨照顾妥当,沈禹铭本想去卧室休息,可就在他握住门把时,却转身打开了书房的门。这间书房是妻子和他共同的空间,里面放满了妻子的收藏品和他喜欢的小说。相较于到处都丢着玩具的其他几间屋,这里更接近他俩的二人世界。不过,在小春和渐渐长大后,他们也把这个空间向他开放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小春和都喜欢关着门独自在书房里听故事、看书、玩玩具。
现在已经九点过了,大部分家庭的厨房已经偃旗息鼓。沈禹铭打开冰箱,看着空空的冷藏室,拿出了最后两片吐司和鸡蛋。他本想着把吐司放一会儿解冻,把鸡蛋白水煮一下,弄个三明治凑合吃一口就好。可是,他发现自己把鸡蛋打破了。
沈禹铭怀念着那些平常的日子,想起在那些日子里自己错过的一切,忽然有种此生虚度的惆怅。
看着蛋清破壳而出,他连忙拿杯子接住,感受着从未有过的间离感。他发现自己想要给吐司两面涂上蛋黄,然后放到平底锅上煎一煎。
他也不知道这一声声忏悔到底是说给谁听的。放空一阵后,沈禹铭的身心变得松弛,变得柔软。脑海里出现了许多人,妻儿、父母、好友,甚至还有初中时无数次拯救他数学成绩的老师,以及总是笑眯眯在楼下卖油条的胖大爷。
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呢?有个念头第一时间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当沈禹铭打开家门,发现阿梨已经蹲在门前,对他喵喵叫着。想来是听到开门声,知道铲屎官回来了。看到阿梨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底涌起一阵酸楚,蹲下身来将它轻轻拥入怀中,嘴里喃喃念着对不起。
因为小春和想要吃,他一直喜欢这样吃吐司。
回家的路上,沈禹铭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个也没有出现。他感觉似乎有个老人一直坐在旁边。那老人没有性别,没有个性,没有任何好恶,就像天边最常见的那一轮明月,静静地陪着沈禹铭,用无可辩驳的存在感昭示着一个事实:他在陪着沈禹铭受苦。
沈禹铭从烤箱里拿出油刷,一边在遍布孔洞的吐司上涂搅拌好的生鸡蛋,一边咀嚼着刚才的思绪。在以第三视角重新回顾自己的人生之后,沈禹铭第一次发觉,过去做很多事情、做很多决定时,背后都有他人的影子。都是为了别人,都是基于别人的需要。
沈禹铭微笑着端起汤碗,一口气喝了个精光,脑海里想着:那这正是我需要的。
为什么要跑步?因为他告诉自己,跑步可以平复心情,更好地照顾孩子。
“我如果说是孟婆汤,”小妹月牙般的双眸里漾出狡黠的光,她笑起来的样子让沈禹铭想起了小春和,“你信吗?”
为什么成马一定要赢呢?因为他不能辜负粉丝的期待。
沈禹铭看着面前的这碗汤,忽然有些好奇,“这是什么汤?”
为什么身体受伤后,自己还要奔跑?因为他要做得更好,弥补自己对妻儿的亏欠。
“我有保密协议,所以现在什么都不能说。”小妹向同事招了招手,只见同事从后厨端来一碗例汤,“喝口汤,回家吧,好好睡一觉,指不定什么时候我们还能见面。”
此刻,油已烧热,吐司放上去后发出细密的嘶嘶声,隐隐映照着沈禹铭此刻的心情。他感觉自己正在靠近一个真相,揭示一个秘密。房间里的那头大象正在逐步走出阴影,露出那颗大大的眼珠,开始跟他对视。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沈禹铭肯定这绝不是一间普通的快餐店。
沈禹铭吃着吐司,却觉得自己吞咽的仿佛是别人的一句句劝诫。过去或者未来的自己都在纷纷向他传递生活的本质,都在急迫地朝他喊话,以洞悉一切的姿态,推他进入人生的无数支流。
“一顿饭吃这么久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店里不忙,小妹坐到了沈禹铭的对面,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前方有什么呢?沈禹铭感觉若隐若现的彼岸,有着一个无法承受的存在,或许庞大到无法测量,或者微小到无法观测。不论如何,沈禹铭都在难以避免地陷入狂乱。
沈禹铭想要说点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仿佛有某种力量想让他安静下来,想要让他享受此时此地的人生,让他静处于这个完美的宇宙中,不再挣扎,不再焦躁。
这时,一声轻轻的猫叫钻进了他的耳朵,将他从惊惶的地狱里夺了回来。
当他从桌上的抽纸里取出两张纸巾下意识地擦嘴时,发现自己竟然在笑。这顿饭吃完,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沈禹铭抬起头向周围看了看,发现食客已经寥寥无几,而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快到十点了。
沈禹铭低头看着阿梨,它是那么平静,美在它的身上灵动跳跃着,对抗着焦灼的现实世界,如星光照耀着漫漫黑夜。沈禹铭猛然意识到,不光是自己在照顾阿梨,阿梨也在以自身为锚支撑着自己。
等老人的低语渐渐消散,沈禹铭已经把蛋包饭吃了个干净。
阿梨的食盆里还有一些猫粮,看来不是为了讨食。它用变形的肢体轻触着沈禹铭的脚踝,软软的猫掌让人安心。沈禹铭蹲下身来将猫咪抱起,然后按医生的要求给它换药。
沈禹铭一边听着老人的低语,一边把饭不断喂进嘴里。蛋皮非常柔韧,番茄酱的甜度适中,米饭里藏着一些玉米和豌豆,和在一起咀嚼,有种能给人安慰的口感。
等沈禹铭忙完所有的家务后,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眼前继续闪过曾经的记忆,就像心上有一列没有尽头的火车不断驶过,脑海中空余轰鸣作响。
那老人看起来似乎想要背负病人的痛苦,但他做不到,只能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在那规律而沉重的声音里,沈禹铭渐渐被困意捕获,然后沉沉睡去。
当他吃下第一口,就发现这份饭非同寻常。因为他竟然吃出了家的味道,就像是李怡珊亲手做出来的一样。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出现某种幻象。他看到一位老人,正坐在一个垂死的病人身边,紧紧握着病人的手。沈禹铭看不清老人的脸,同时看不清病人的脸,仿佛他们可以是地球上的任意一人,任意一对拯救者和受难者。
翌日,沈禹铭来到快餐店,径直前往位于最底层的手术室。在坐电梯的过程中,沈禹铭透过玻璃,看着那个散发着静谧与安慰的巨型机器,内心隐隐不安起来。医生先对他进行了必要的身心检测,然后开始将承载痛苦和记忆的数据推送到他的身体里。
沈禹铭选了一张干净的餐桌,心想终于可以安生地吃顿饭了。
沈禹铭的意识再度模糊起来……
看着那份芳香四溢的蛋包饭,沈禹铭竟然不知道是否应该端过来。这时,小妹走到他的身前,把饭菜放在了沈禹铭的餐盘里,“请用。”
再度醒转时,沈禹铭发现自己正身处拥挤的地铁中,一只手挂着吊环,打着哈欠。他忽然想起,之前只要静止不动就会陷入流沙,赶紧望了望脚下,发现地面稳如磐石,没有一点动静。沈禹铭环视四周,只见乘客都安静地看着手机,还有寥寥几人看着Kindle或纸书,车厢里气氛焦灼压抑,仿佛所有人都在去赴一场诀别的葬礼。
没一会儿就轮到沈禹铭了,可眼看着手机上的制作进度条就快加载到100%,取餐口却忽然发出一阵警报。沈禹铭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黑洞洞的取餐口,不知道自己是该离开,还是需要做些什么。然而,只见刚才照顾客人游刃有余的小妹,面色严肃地走进了后厨,警报随即关闭,然后一份蛋包饭从里面送了出来。
这一幕沈禹铭再熟悉不过了,几乎每个早高峰都是这番景象。人们自睁眼就在处理着各种各样的事务,世界也因此转动起来。地铁里堆积了太多心绪,就像包含了整个宇宙的意义,唯有开心和愉悦不见踪影。
“这种事时有发生啦。”小妹见沈禹铭一脸吃惊,笑着安抚道,“您多来几次就习惯了。”
出地铁时,沈禹铭听见身后发生了一阵骚动,仿佛有什么人打起来了。几名保安出现在人群中,想要尽快平息事态。但大家都忙着上班打卡,来不及去管这小小的意外。沈禹铭也被人潮推着不断往前,想要回头看一眼,却被其他人挡住了视线。
放在平时,这一定是场波及周围人的肢体冲突,但眼前的对抗发生得太快,简直堪称行云流水。那人被扔出去后,甚至没有叫骂两声就径直离开了,宛若被驱赶的蚊虫。
此刻,所有人都有各自的目的地,就像万物自有其归宿,沈禹铭也不例外。他自然地来到一栋写字楼前,那是他为之奋斗了好些年的地方,电梯卡就在他的左裤兜里,放到感应区时,对应楼层的按钮亮了起来。沈禹铭看着那个散发着白光的“9”,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正在等待自己。
经济已经差到这种程度了吗?沈禹铭见状不由得一阵惊讶。然而,那人并没来得及多吃几口。只见后厨里出来几名厨师,看起来都很壮,不似厨师更接近保安或者打手,没等那人反应过来,就从身体两侧架起他,扔到了店外去。
刚坐到工位,还没来得及冲上一杯咖啡,领导便把沈禹铭以及另外几个项目经理拉到了办公室,把最新的数据摆到了他们面前。那些文件看起来很厚,但每个人都很清楚哪些数据会要了自己的命,翻页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响着,一阵肃杀。
排队等位的过程中,他发现不少人都吃着独一份的菜式,比如海鲜什锦饭、肉酱意面、肉夹馍,甚至还有一些他叫不出来的菜肴。然后,他发现有个人直直走了进来,先是去免费添加的米饭盆里盛了一碗饭,然后来到一张空桌前,对着剩下的菜肴吃了起来。
“上个月的营收掉得很厉害,你们几个组拖后腿尤其严重。说说吧,打算怎么办?”领导向前倾身,双手按在桌面上,眼神里满是冰冷的质问,宛若焚烧留下的余烬。
沈禹铭虽然不信任对方的技术实力,但在小妹的贴心推荐和腹中饥饿的推动下,还是开放了数据获取权限,还在小妹的帮助下取了皮屑检测样本,然后下了单。就在下单的那一刻,他忽然有种预感,似乎即将会发生什么。
项目经理挨着说了起来,但都显得底气不足,听上去尽是支支吾吾。轮到沈禹铭时,他刚准备分析数据,就听领导不耐烦地说:“之前的客户,这周能不能谈下来?”
现在的网红店已经能这么精准地用餐了吗?这要是普及了,那以后是不是都不用点单了?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能。”沈禹铭知道答案只有一个,不然就只有被优化这一条路可以走。
“这就要交给人工智能和大数据模型了。”小妹微笑道。
公司挣钱无非两条路,开源、节流。领导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并不介意砍掉他的项目组,来让数据变得好看一些。
“怎样通过基因判断我的口味呢?”沈禹铭追问。
“你最好做到。”领导说完,把目光停在另一名项目经理身上,“你留下,其他人出去。”
“近期纳米孔DNA测序技术取得突破,个人基因检测时间缩短到了分钟量级。”小妹解释道,“而且,我们只需关系到您口味的基因,不需要您的全部基因组。”
听了这话,其他人如蒙大赦,赶紧收拾好面前的资料,然后拉上自己的人开会,将从上级那里受到的压力分发下去。
“现在的基因检测速度已经如此之快了吗?”沈禹铭疑惑道。他虽然不熟悉生物学的知识,但也清楚之前的基因检测用时少说也要以周来计算。
“我要是被开掉,你们也别想混下去。”这是项目经理经常会说的一句话,预示了打工人的宿命。
“我也没请您办会员啊。”小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变成弯弯的月牙形,“您放心,不论来多少次,只要是点这道菜,就不会有别的费用。当然,您提供的大数据和基因信息也是绝对保密的,除去交给人工智能制定合适的菜式外,不会用于其他途径。”
沈禹铭走出办公室,看着同样黑云压头的同事,心里忽然有些难受。不是那种压力太大,喘不过气的感觉,而是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某些变化。等他来到工位,看着墙上的镜面装饰,发现自己的脸竟然变得毫无生气,就像一具尸体。
“这是什么拉新手段吗?”沈禹铭觉得很是费解。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会议室里就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只见那个项目经理忽然冲了出来,自己将自己的脖子死死掐住,随即跌倒在地,拼命挣扎着。沈禹铭连忙站起来,本能地想要前去关心,却发现有好几名保安跑上来,熟练地把他架起。
这时,沈禹铭发现大多数人付款之后,都直接绕过点菜区,来到取餐点等待着。最关键的是,当他点进小妹说的界面时,发现餐费竟然是零。
然而,被支起来的项目经理俨然一副疯狗模样,不断伸脖子去咬周围的人。只见保安迅速给他戴上了皮质口罩,朝公司外面拖去。沈禹铭听着那人的嘶吼声渐渐变弱,然后消失在狭窄空洞的走廊里。
“您只需对我们开放自己的数据以及基因信息,就可以生成一份自己的菜肴。”小妹很善于推荐,一边介绍一边用手指了指小程序里的一个按键,“你看,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这道菜。”
沈禹铭愣在了原地。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也有很想咬人、吃人的欲望。而他看着项目组的同事,也都跟他一样形容枯槁,本能地吞咽着口水。
“你们这也太贵了。”沈禹铭嘟囔着,直白地抗议,“自定义饭菜又是什么东西?”
难道所有人都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客人,您要是觉得自选菜不合口味,我们推荐自定义饭菜哦。”小妹看起来很阳光,说起话来毫不做作。
沈禹铭坐在工位上,登录了微信,发现许多甲方、乙方都在各种催他进度,有问产品完成进度的,有催付款的。但他知道自己解决不了,只能不断安慰,不断告诉所有人,再等一等,一定会解决的。
就在沈禹铭一脸不解地打算离开店铺时,一个身穿工作装的小妹出现在他身边,一脸的笑容可掬。
每当稍微安慰住,他内心吞吃生肉的欲望就会减轻一些。而要是合作方纠缠着不放,则会进一步加剧他的异变。一轮对话下来,他生吃一切的欲望正越发强烈。他的理智告诉自己应该看医生,内心深处却有个冰冷的声音说:“没用,这就是世界的规则。”
沈禹铭拿起手机,去扫二维码付账,却发现价位高得出奇,一个人竟然要支付上百元。沈禹铭看着身边跟他一起扫码的人,竟然没有一个退出界面,而是埋头操作着,仿佛这样的价位完全算不得什么。
这就是生活。
让沈禹铭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里明明才开张,店里竟然有一半的位置已经坐满了人。怎么刚开张就有客人?莫非在进行什么集会?看起来也不像啊。饭店采用自助的方式,交了费之后,就可以拿着餐盘选择想要的餐点。虎皮辣椒和豆汤饭看起来都新鲜热乎,但其他的一些菜式就显得有些陈旧,比如凉拌豇豆、冷吃兔。
忙了一上午,他在写字楼外不远的小吃街游荡着,虽然腹中空空如也,但他什么也吃不下去。而且,他感觉自己正朝着异化一路狂奔,一心只想吞吃周围的人类。沈禹铭想要努力保持清醒,但这件事正在变得越发艰难。
事实上,豆汤饭和虎皮辣椒是成都最常见的本土快餐,若是平时他肯定就走掉了。可在办公室里坐了一天的沈禹铭感到身心俱疲,现在食物很容易就能吸引他。他甚至还未闻到饭菜的香气,脑海里就已经浮现出菜肴的样子,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这时,他收到一条微信,是父亲发来的,让他提醒母亲记得找他办过户。看着那些文字,沈禹铭的理智在急速消失,仿佛被龙卷风肆虐过的麦田。这些年父母一直不说话,仿佛对方不存在一样,一切都要靠自己这个当儿子的来传递。他被彻底物化成父母之间的工具,没有温暖的爱意,只有冰冷的痛苦。
这家店最大的卖点并不是味道,而是号称吃了之后会获得幸福和平静。慕名而来者甚多,不过估计也是被网红炒起来的。
为什么你们不能直接说话呢?办理过户时,你们难道不见面吗?难道签字的时候,不是两个人一起吗?为什么总要这样,当对方是一团空气?
看到木制立牌上的店名,沈禹铭发现自己曾吃过这家。就在去李希家砸门那天,他点了这家在成都很火的豆汤饭,没想到就连开张的方式都如此别致。
就在这时,他发现身侧的店铺里,有个坐着吃面的人忽然猛地把手机一摔,扑到邻桌咬人。周围的人连忙躲闪开。而之前那几名保安,几乎是立刻出现在那人的身边,准备给他戴上皮质口罩拖走,仿佛只要把他丢去黑洞,这个宇宙就依然维持着基本秩序。
前往地铁站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地下商圈,大多数商铺看起来都没有租出去,按说人来人往的繁华地段应该不缺客人才对。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这里时,昏暗的前方竟然出现了一片光亮,有间商铺亮起了扎眼的霓虹灯,一道卷帘门被人从内部掀开了。只见那人从店铺里搬出一个木制立牌,上面写着今日的菜式——虎皮辣椒、豆汤饭。
然而,那人咬下身边某人的一块血肉后,精神状态明显恢复了一些,尽管现场看起来是那样血淋淋。而那几名保安就像收到停止命令的机器人一样,也不去处理眼下的混乱了,竟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从公司走到地铁站大约有一公里的样子,他想要跑起来,看看另一个世界此刻是什么样,甚至还想着会不会因此碰见另一个世界的熟人,甚至妻儿。要说平时,如果自己加班,李怡珊还真有可能带着小春和来接自己。但下肢的不适让他放弃幻想,已经快要跌破三位数的荷包克制着他摧残自己的冲动。他现在不得不为了自己,为了房子,为了阿梨保养好自己的身体。
沈禹铭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疯狂,连忙低着头,不看任何人地往写字楼里走,想要通过继续工作,通过取得一丝丝进展,来恢复自己的理智。
沈禹铭把工牌放到桌上,扫视了一眼拼搏了好些年的公司,还有尚在跟客户斗智斗勇的同事,然后转身离开,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
然而,没有进展,没有成绩,哪怕有一点好消息,对他也是杯水车薪。
等他回过神来,同事已经陆陆续续离开了办公室,夜色穿过落地窗向他涌来,写字楼的灯光驱散黑暗,将他带出彷徨无措的境地。他想起阿梨还在家里,想到今天还要喂猫和换药。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沈禹铭却在归家途中,又发现几个变成丧尸的人。小小的骚动是他们留在这个世界里的涟漪,也是最后的痕迹。
他有一种感觉,自己所过之处都是无人区,所有的同类不过是上一次轮回后留下的鬼影。
回到家时,沈禹铭刚一进家门,就闻到一股异味。只见腹部微鼓的妻子,正蹲在地上擦拭着地板。
在之前的日子里,他都独自在家,现实意义上地与世隔绝。可今天,当他试图重回人群,重新融入规训和自由不断拉锯的人类世界,反而感受到更加强烈的疏离感。
“没来得及去卫生间。”李怡珊露出尴尬的微笑,眼中有着一丝羞耻。
自己明明已经主动离职了,为了钱低声下气回来,却连最后的尊严也输了个干净。
沈禹铭虽然看到了妻子,却丝毫没有魂牵梦萦之感,只是赶紧拿拖把来清理地面。然后,他发现妻子还没来得及做饭,于是怒气冲冲地从冰箱里拿出一些蔬菜和速冻水饺,准备凑合一顿。
沈禹铭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这里干下去,今天出现在这里就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他在座位上枯坐到下午。周围所有人都在忙着打电话,敲键盘,不停地拉人进会议室开会,可他始终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我本来打算给你做比萨的,但我闻到那些味道就想吐。”李怡珊抱歉地说。
谈话不了了之,他的回归也不了了之。
“没关系。”那语气,沈禹铭自己听起来都像是有关系。
“啊,我……”沈禹铭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反驳。
沈禹铭一边做着饭菜,一边忍耐着内心的狂躁,正在烹制的晚餐完全无法勾起他的食欲,他现在只想吃人。
直到这时,沈禹铭才从自我厌恶的泥潭里抬起头来,但周遭依然洋溢着臭气,令他难以招架。
就在这时,李怡珊轻轻地说:“你咬我一口吧。”
“喂,你倒是说句话呀。”对方靠向椅背,不耐烦地跷起二郎腿。
沈禹铭转过头去,只见妻子已经露出了光洁的左肩,嘴角挂着一丝苦笑,“右肩再养一养。”
沈禹铭多次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开不了口,对方句句在理,直指痛处。沈禹铭只能受着,直到一败涂地。
恶心和兴奋猛地涌上沈禹铭的脑海,难道自己……
简单来说,沈禹铭如果确定回来工作,也是从基层干起,之前七八年的积累,已经化为云烟。可就算这样,新任负责人对于沈禹铭的回归依然并不看好,谈话过程中横竖挑剔着沈禹铭的问题,不信任和嫌恶溢于言表。
“吃下去就好了,吃下去就能清醒起来。”李怡珊宛若献祭的侍女,接受着与生俱来的宿命,“你明天还要上班呢。”
既然之前是办的停薪留职,沈禹铭当然有权回来上班,可过去的项目已经交给了别人,所有的资源和合作由新任负责人掌管。对方曾是他的下属,能力也不强,可屁股决定脑袋,他已经有左右沈禹铭的权力。
“你难道不痛吗?”沈禹铭好想咬下去,就像过往无数次有意无意的剥削压榨一样。
然而,所有的担忧都被清晨的一次谈话给彻底粉碎了。并不是问题解决了,而是它们压根儿就不存在。
这时,只见妻子一愣,然后淡淡地说:“当然会痛了。”
直到此刻,他才觉得过去取得的那点成绩真是毫无意义,在巨大的无力感面前,那些就像被嚼烂的口香糖一样,连一点提神醒脑的糖分也挤不出来。他认定自己是个失败者,自身存在的意义,就是给所有人垫底。理智上,他知道是病魔在作祟,可他就是没办法理智地对待这件事。除了自我厌弃、自我鞭挞外,他发现自己做不了任何事情。
沈禹铭看着妻子的身体,那是一块足以救命的面包,是催人休憩的温床,是绝对的安慰和治愈。
在那些平静的日子里,他因为工作而痛苦时,总会在妻子那儿寻找情感上的安慰,只要跟她待在一起,就会有种得救的治愈感。可如今,那疗伤的药剂已经彻底离他远去,沈禹铭想到自己未来的职业生涯,内心忐忑不安。
吃下一块,自己就能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大学毕业后,沈禹铭就放弃了技术岗,转而做起商务。毕竟对于他这种资质平平的研究员而言,还是做商务能给妻儿带来更好的生活。虽然他每年能完成不错的业绩,足以养家糊口,但终日跟人打交道,人情的磨损在他心里烙下了深深的疲惫。想到即将返岗,他内心隐隐恐惧着,恐惧善变的甲方,恐惧总是预备撂挑子的同事,而更让他疲惫的是不得不完成的KPI。
血肉的气息在口腔里蔓延开来,沈禹铭的疯狂瞬间消退,无尽的虚无抑制了他的异变。
去公司之前,他先给阿梨喂了猫粮,并且检查了夹板有没有被蹬歪,然后才背上包出了门。上班途中,沈禹铭的情绪很低落,虽然出门早,在地铁上占了个位置,但整张脸依然宛若被黑云笼罩一般。
接着,怀有身孕的妻子消失了,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他再次来到那个无尽的黑暗空间。回忆再度涌来,带着更多的细节和心声,进入他的脑海。
沈禹铭特意起个大早,不为别的,只是希望弥补之前给公司人事留下的坏印象。之前因为遭遇变故,沈禹铭在精神不稳定的状态下主动离职。可公司考虑到他过往的贡献,单方面地为他办了停薪留职,甚至每月都在为他缴纳“五险一金”。如今荷包见底,一人一猫都要饿肚子,沈禹铭只好觍着脸给负责人事的李姐发了回去上班的信息。对方也没有难为他,只是让他周一准时去报到。
沈禹铭终于看清了房间里的那头大象,看到了彼岸那个无法承受的存在。
一番洗漱后,沈禹铭拿出了久违的职业装。幸亏之前李怡珊套好了衣罩,此刻衣服依然整洁干净。可他好久没有打领带了,仿佛回到了大学毕业之初,手法极其生疏,堪称笨拙,非得李怡珊帮忙整理才能出门。
他终于抵达了始终掩饰、回避的痛苦之源。
他下床后先推开窗户,夏日清晨为数不多的凉风驱散了房间里的湿闷,也在唤醒他昏沉的精神。
为小春和做吐司,为照顾妻子而奔跑,为安抚父母而当传声筒,为了粉丝的呼喊一定要赢……都是为了疗愈灵魂里的痛苦,都是为了像个人一样继续活下去而已。
早晨六点半,伴随着好久不曾响起的闹钟声,沈禹铭按开了床边的灯。
原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自我感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