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禹铭虽然不知道那台机器究竟想干什么,但还是撑起身子,把手放到了“2”号门上。
那就来吧。
这扇门里的人,沈禹铭算不上熟悉,却对他的人生有过重要的影响。
走廊外依然回响着阵阵潮水声,就像一个魔咒,催促他继续推开下一扇门。沈禹铭自知这是祂的安排,这条走廊正通向一片痛苦的沃土,祂要沈禹铭行过,并且在心上留下一道道清晰无误的痕迹。
只见基普洛特正坐在轮椅上,看着妈妈在马戏团的后台化着妆。母亲的皮肤跟他一样黝黑,但腿部线条充满了力量的美感,正在为接下来空中飞人的表演做着准备。
就在沈禹铭内心激荡之时,他回到了那条神秘的走廊,刚才看过的景象在脑海里模糊起来。但他清晰无误地知道自己触及了好友的痛苦,那鲜活的仿佛永远盛开着的痛苦之花。
基普洛特一直羡慕着母亲,这个跟他最亲密的人,有着所有人都羡慕的双腿。仿佛凭着血肉上的联系,就足以弥补他自身的孱弱似的。
这是李希的痛苦,是他最痛彻的人生,是李希之所以是李希的底色。
少年的他安静地看着母亲站起来,然后准备一步步走向舞台。
沈禹铭蹲在好友的面前,带着满腹的疑惑,看着缩成一团的他,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终于熟悉起好友来。
可就在这时,一个满头金发的男人走到母亲的身边,若无其事地调笑着。他是母亲的搭档,也是这个马戏团的绝对王牌,可就在上台的那一瞬间,他趁母亲不注意,竟然摸了一下母亲的臀部,然后迎着雷动的掌声步入舞台的中央。
每次想到自己让父亲心脏病发作,他都会吞服这药吗?
基普洛特目睹这一幕,血气直冲脑海,想要迈开萎缩的小腿冲上去保护母亲。但母亲回头看了他一眼,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做出一个安抚的手势,接着追随男人登上舞台,开始今晚的表演。
每次无法面对病重的父亲时,他都会吞服这药吗?
从那以后,基普洛特再也没有去马戏团陪母亲表演,因为母亲不再允许他出现在那里。但那晚的情形一次次出现在他的梦中,那男人接触母亲身体的那个瞬间,被他的梦境放大了无数倍,甚至让基普洛特产生了是自己侵犯了母亲的错觉。
每次拒绝归家的提议后,他都会吞服这药吗?
哪怕在多年后,他找机会修理了那个男人,那一幕也再也无法抹去了。
此刻,沈禹铭终于明白李希为什么要开发这种药剂,并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他自己。
沈禹铭将这些看在眼里,回想着那天跟年长的基普洛特的会面。在他那平静的讲述背后,这一幕或许不断出现在脑海中,他本能地不停回避和越过,用人生的面子激励沈禹铭,却将里子一次次放在心里磨蚀着,就像贝壳那样。
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决绝之后,李希蹲在了地上,就像当年承受父亲暴力时那样,把自己紧紧抱住,然后吞下了那颗胶囊,沉沉睡去般低下了头。
如今变成珍珠了吗?沈禹铭忍不住想要问问他。
在电话那头的一声声催促下,李希终于把药瓶放进兜里,然后拿起了电话,“如果他死了,我会像个男人一样出席葬礼的。”
但还未回过神来,他便再次被拒之门外。此时,沈禹铭看着“3”号房,径直推门而入。那是前公司的同事,在沈禹铭离职期间成功走上了他的位置。只见前同事照顾着两名病重的老人,同时还照顾着一名跟小春和差不多大的女孩。前同事忙碌的时候,房间里一直飘荡着一个女子的身影,那是已经弃家而去的妻子。他一边忙碌着各种琐事,一边回避着那个身影,但他知道自己逃不了,只能装作妻子从未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李希拿出一颗胶囊,聚精会神地看着,也不管那尚处于通话状态中的手机,只听手机里传来李希母亲焦急的声音:“喂,你说句话啊!你爸就要死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接下来是“4”号房。那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看上去是那样光鲜亮丽,有着无比动人的外貌。可她恐惧着自己的癫痫,那不知何时发作的病症,一次次将她尽力维持的体面撕得粉碎。
那正是李希当初给他的药瓶。
当他来到“5”号房,看到一名高位截瘫的老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家人正在给他更换被污物填满的床单。所有人的心声回荡在恶臭的房间里,所有人都希望他赶紧去死,包括老人自己。
沈禹铭追随着李希的脚步,跨出了卧室门,却来到一间实验室。穿着白大褂的李希正把手臂举在头顶上方,借着实验室的惨白灯光,看着手中的药瓶。
走廊里的时间仿佛并未流逝,沈禹铭身处永恒之中,一次次走进别人的世界,一次次感受真切的痛苦,一次次走过另一段人生,宛若一场漫长而盛大的告别。
李希几次想要控制住自己的笑声,却发现根本做不到,于是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沈禹铭觉得自己正在经历一场旅行,虽然曾经也去过很多地方观光游览,但此刻所行之地都是极其恶劣的环境——毫无生机的戈壁滩、极易雪盲的极寒之地,还有陨石坑遍布的异星大陆。可他披上了黑夜的斗篷,在那片漆黑与寂静中,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世界的丰富与宽阔,而且那些看似亘古贫瘠的大地上,原来一直都有生命的痕迹。这些连歌声都不曾飘荡的地方,让忍耐显出非凡的意义。
“你你你……”父亲颤抖着抬起手,指向眼前的“不孝子”。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来到最后一扇门前。那扇门位于走廊的另一端,当他回头望去,再次将目光投向来处,感觉自己仅仅踏出一步而已。但这一步之遥,让他感知到了命运的多样性,就连痛苦都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宛若经历了一场洗礼。
李希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透露着无可奈何,这些年的委屈和不解随着笑声迅速充满整个房间。他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竟然渐渐放声大笑起来。
无数的命运之溪在他心上留下一条宛若大河的沟渠。如今,他站在了回到现实的大门前,就像一条游遍江河的鱼儿,终于回到大海的怀抱,明白了这片宽阔的水域存在的意义。
李希想要伸手去扶,一如那日发作时。可还没碰到,门就被推开了。沈禹铭认识那人,是李希的母亲。只见她一边抚摸着丈夫的背,一边对李希说:“你别气他啊。”
他内心笃定,手握那扇泛黄房门的把手,内心涌起久违的一丝勇气——他要重新跟世界建立联系。
“我死了……你再……来吧。”父亲的身体显然已经不支持他动怒了,没说两句便气喘起来。
推开门的刹那,沈禹铭看到了自己的家,但因为自己扭曲的内心,呈现出破败压抑的灰色。可就在下一秒,整个死气沉沉的家破碎成了无数碎片,而他在每一粒小小的碎片中都看到了自己。
李希嚅动着嘴唇,打破沉默,“我会回来看你的。”
无数个沈禹铭,正在试图让一切恢复正轨。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需要你可怜吗?你这个没孝心的东西!”老父亲一把将通知书扔在他脸上,“是谁把我害成这样的?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变态!”
这些沈禹铭都显得那么不一样,有的善于玩游戏,有的热衷烧饭做菜,有的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有的敢于表达自己,有的可以跟孤独和平相处,有的明明不快乐也不以为意,有的终于不再憎恨自己……
站在对面的李希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父亲。
而这些美好的自己出现时,都有妻儿在场。
“你不是想走吗?走得远远的吗?”老父亲无力地看着李希,目光里依然有着挥之不去的嫌恶。
他想起自己曾陪妻子加班,拿着Switch游戏机玩到深夜;他想起毫无食欲的炎炎夏日,自己看着短视频,学着给李怡珊做几道开胃菜;他想起家人发生矛盾时,自己首先要做的就是不要表现出烦躁的情绪;他想起自己不愿参加亲子活动,妻子理解的神情;他还想起拿着公司的嘉奖,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时,小春和来逗他开心。
只见那是一间卧室,李希的父亲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纸录取通知书。
看到这些场景,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或许是一个自私自利、虚与委蛇的人,但在跟李怡珊和小春和待在一起时,自己真是那么美好。
面对此情此景,沈禹铭自知碰不到好友,可还是伸出手去,想要跨越时空的障壁给好友一点支持和安慰。可还没靠近李希,却发现眼前的景象瞬间切到了另一个场景,就像有人把两个场景剪辑到了一起。
原来,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跟李怡珊和小春和待在一起而已。
李希疲惫地爬上上铺,身后有人突然说了一句:“有教官亲自指导就是不一样。”有那么一瞬间,沈禹铭发现李希顿了一下,抓着栏杆的手指泛着惨白。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回到了自己的铺位上,面对墙壁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像真的睡着了一样。
那些所有的美好自我,都来源于妻儿的赋予。在漫长的相处过程中,他们早已潜移默化地埋下了救赎之道,等他在某一刻意识到并且开启,逃出那僵化冰冷的牢狱。
“你爸会为你感到骄傲的。”教官拍了拍李希的肩膀,然后大声训斥着前往下一间寝室。
此时,他看到了最后一份他者的痛苦,是他不得不知晓,不得不面对的别人的人生。
这时,沈禹铭发现李希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身体出现某种本能的抗拒。而其他人都拿斜眼看他,充满了怨毒和不屑,对他的曲意逢迎面露不耻。
那是李怡珊在自家的卫生间里,默默哭泣的画面。她显然已经在卫生间里哭过很多次了,整张脸因为憋气而更显痛苦和爆裂。她的青筋都浮现出来,但她不敢出声,害怕自己刺激到生病的丈夫。
只见教官从手上的标签里撕下一张,贴在李希胸前,上面写有“真男人”三个字。贴完标签后,教官不屑地看着周围其他人:“都是娘炮,人家是娘炮里的战斗机。你们呢?弱鸡!”
她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当她做好饭菜、联系李希、求基普洛特跟丈夫聊聊,甚至提议养一只宠物时——要知道,她从不喜欢猫猫狗狗——沈禹铭却只是独自出神,以痛苦为由不予回应,她也受到了巨大的伤害。
当教官来到寝室,李希已经率先做完了一百个下蹲,挺着笔直的身板等待检阅。教官见他脸上的汗珠,满意地说:“越来越像个男人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神,只有甘愿被爱剥削的人罢了。然而,是人就会心灰意懒,是人就会满目疮痍,是人就会被榨干剩余情绪价值。
所有人都立刻行动起来,李希做得尤其认真标准,像是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他是可以的。
她只能每天中午来吃一碗豆汤饭,小心翼翼地释放掉一点情绪而已。
忽然,他听到一阵起床号,房间里瞬间被灯光填满。所有人连忙穿上衣服站在床前,这其中就有李希。他看上去消瘦了不少,脸上没有往常的神色飞扬,反而暗淡而无光。这时,走廊里传来一声声粗犷的口令:“每人一百个下蹲。”
原来,妻子是这样坚持下来的,沈禹铭总算明白了。
只见那是一间常见的寝室,四张高低床并排放置着,室内一片黑暗,甚至衬得窗外那轮弯月也无比冷寂。
忽然之间,沈禹铭的心中燃起与李怡珊对视的冲动,想要告诉妻子自己正在变好,想说一句……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肯定不是对不起。想到这里,他跑了起来,哪怕妻子的痛苦回忆只是幻影,他也要来到她面前,跪到她面前,紧紧地拥抱她,向她说出想说的话。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沈禹铭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场景就发生了变化。
然而,话到嘴边,漆黑的世界再次涌来。当他挣扎着睁开眼睛,无影灯的强光照得沈禹铭一阵眩晕。
李希察觉到异状,转头看向中年男人,见他痛苦倒地,连忙伸手去扶,口中不停地喊:“爸,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一时间,世界仿佛成了精美的玻璃制品,他本能地捧在手心,小心翼翼。
只见中年男人一番捶打后,忽然面露苦色,连撑起自己的身体也变得困难。他想要伸手去抓什么东西支撑住自己,却只是薅到了旁边的浴帘。随着一连串金属钩的噼啪脱节声,男人捂着心口跌坐在地。
而那根红色的进度条,也终于加载完毕。
沈禹铭见状本能地冲上去想要拦住中年男人,可自己的手臂却穿过了男人的身体,那种感觉就像初遇妻儿的幻影一般,一切都是自己臆想出的虚妄。
结束之后,沈禹铭并未像之前那样被要求立刻回忆那个扭曲的世界,而是由专车送回家休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发生了一些变化。在回家的路上,他始终盯着窗外的风景,那些已经看过千百遍的街道,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不断吸引着他的注意。
“我叫你当女人!我叫你娘炮!”只见那中年男人猛地扑上去,对着李希就是一顿暴打。李希蹲在地上,任由中年男人对自己拳打脚踢,一声不吭地默默忍耐着,将长发死死抓在手上,仿佛守护着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那些仿佛一年四季都郁郁葱葱的绿化带,忽然有了某种变化的痕迹。路上行色匆匆的人群,也因为各自不同的目的地,而有了不一样的气质。那些自建好之日便始终年轻干净的高楼大厦,也布上了各自的年轮,在矗立中守护着人们的秘密。
沈禹铭试着喊了他一声,李希顿时警觉起来,一把扯掉头上的长发,可还没来得及往柜子里塞,就见卫生间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前,看着狼狈而惊慌的李希,狂怒地喘着粗气。
沈禹铭感觉自己的双眼像是被洗涤过一样,不再蒙上狭隘的尘埃,有了足够的视野去接收世界的细节。虽然痛苦依然压在他的心上,那沉甸甸的负累感依然存在着,但不再混沌一团,而是露出了峥嵘的形状。
李希看起来比现在年轻太多,有着一股少年人的稚气,披上长发竟然还多了一分俊俏。可沈禹铭光顾着震惊,来不及欣赏李希年轻人的模样。只见李希欣赏着镜中的自己,嘴唇微微翘起,看上去很是满意,眉眼里也多了分清朗。
那些藏在现实中的悲哀与热切,他终于有能力去感知了。
那人看起来只有十几岁,正站在卫生间的梳妆镜前,穿着中学生最常见的校服,有着一头漂亮的长发。然而借着那面镜子,沈禹铭发现那人正是李希。
世界终于不再与他无关。
他本以为又会看到妻儿,甚至看到父母,没想到眼前出现的人令他一愣。
一时间,他无比地想念妻儿,想念跑步追逐他们的日子。虽然只是虚妄的幻影,但也让他的精神免于腐烂。
等他打开房门,一脚踏进黑漆漆的房间时,眼前忽然明亮起来。
现在的沈禹铭还要继续去追寻李怡珊和小春和,这是他余生的使命。
“你不就是想让我进去嘛,”沈禹铭放弃挣扎,费力地扶着门把站起身来,“不就是想让我看看门里不堪的自己嘛。我看就是了。”
汽车已经驶到小区门口,沈禹铭谢过司机,然后往家里走去。踏进小区大门时,他发现当值的并不是老杨,而是一名看上去很年轻的小伙子,正在让外卖员比照着身份证登记。小伙子的脸看上去颇为青涩,有种刚进城务工时的稚嫩,这让沈禹铭想到十年前刚来成都时的自己。
等他捂着脑袋,满头大汗地坐在地上时,抬头瞟了眼左上方的门牌号,却依然是“1”。
转眼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而自己也经历了那么多事。
他往前走了走,想要走出这条诡异的走廊。但不论怎么走,快走、跑步,甚至跳跃,总感觉自己是在原地踏步。走廊好像始终恒定于某一状态,将他牢牢困在原地。而且,越往前走,沈禹铭的脑子就越是肿胀,身体快要支撑不住了。
沈禹铭回到家,阿梨见主人回来了,连忙来玄关,一双大眼睛温柔地看着他,然后蹭了蹭他的脚踝。
这时,他感到地面微微有些晃动,耳边传来海浪呼啸的声音,仿佛是在催促他离开。
沈禹铭逗弄了阿梨一番,然后将目光投入这始终没有变化的家,轻轻地呼吸着,将自己融入那份宁静里,甚至渐渐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片刻之后,他站起身来,转身来到卫生间,拿起了久未使用过的拖把。
走廊的两侧贴满了印着蓝色玫瑰花的墙纸,有种神经质般的规则和完整。然而,更让他在意的,是走廊两侧有序分布着平平无奇的泛黄大门。每扇门上都有序号,左右两侧分别按奇偶数一直往前延伸着。
他注意到家里已经布满了灰尘。
走廊的地面铺满了灰色的木质地板,地板上有着一条蓝色的地毯,一直延伸到仿佛无穷无尽的远方。沈禹铭踩在上面,地板发出阵阵嘎吱声,看来已经很有年头了。但极其反常的是,地板和长毯从视觉上看都是崭新的,拼接得严丝合缝。这种清晰的矛盾感让他觉得一阵头痛。
自从搬到这个新家,有了一个还算大的客厅,他就发现灰尘真是无处不在。哪怕上午拖了地,下午也会被新的灰尘布满。小区周围并没有工地,可灰尘就像人生的阴霾一样如影随形。过去,沈禹铭每周至少打扫一次,保证家里的清洁。但自从孤身一人后,沈禹铭就像是刻意忽略了这些细微的存在,他不用展示生活环境给任何人看。
当沈禹铭再度醒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
沈禹铭一边打扫着房间,一边感受着居所的气息。过去虽然也没陌生人登门,但家里是有人情味的,那种别致的气息,会冲淡房间的空荡和孤寂。但如今,家的温度已经降到了冰点,仿佛有他没他并无两样,阿梨的出现也只能维持温度不降到冰点以下而已。
然而,所有的突变和喧闹都跟沈禹铭毫无关系,他已经陷入了那片“幻境”,目睹着眼前的景象。
在变故发生后的日子里,除了李希不时会登门外,这里几乎只剩他自己了。
所有人都忙碌起来,想要抢在沈禹铭的大脑过载前结束传输进程。
李希。想到好友,他的心里忽然变得暖洋洋的,而一丝愧疚也涌了上来。
没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可红色的进度条兀自加载着,一如奔向银河之星的列车,仿佛再也不会回头。
自己失踪了一个月,今天还想离开人世,并告诉好友别再管自己了。自己怎么就这么不懂得抓住好友伸出的手呢?而且,想起自己目睹的那些属于李希的痛苦回忆,真不知好友是怎样背负着过往,又故作轻松地拯救自己啊?
“难道是……”文教授自顾自地发起问话。
李希在沈禹铭心里顿时变得鲜活起来,好友哪怕一路上都在劝阻自己追逐妻儿的幻影,却从未放弃过自己。
听到这里,一个念头闪过文教授的脑海,令他下意识看向位于控制室中心那台巨大的沉默机器。一时间,他觉得那台机器周身长满了眼睛,而且正在缓缓睁开。
在这段颓废的时光里,李希给了自己足够的支持,而且是在他自身也深陷错乱时空的同时。
“不能,而且有强制加密指令。”技术人员感到很奇怪,“我们找不到侵入加密者的ID。”
这一个月里,他过得好不好呢?
“不能截断吗?”
夏天都快过去了,他的困境找到解决方法了吗?
“我们正在解析这些数据。”刚才的欢乐迅速被扫荡一空,所有技术人员立刻重新工作起来,“这些数据显然不属于输入者。”
在自己一次次任性地辜负了他的关心后,他还愿意陪伴自己继续追寻妻儿吗?
“数据不是已经传输完成了吗?”文教授有些失控地怒斥道。
想到这里,他掏出手机,发现李希并没有回复自己早晨发送的信息。
直到这时,文教授才发现,那根进度条竟然依然闪烁着微光,不断向前移动着,而且进度之上竟然出现了一条红色的输入链条。
难道又陷入那个无声地狱了吗?沈禹铭想着,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连忙拨通了好友的电话。
可是,负责数据输入的技术人员发现了异样,“不对劲……输入还在继续。”
电话那头响起了熟悉的铃声,是一支非常小众的澳大利亚乐队的歌,想来是专门设置的。毕竟李希是一个安利狂魔,不会放过任何跟人分享的机会,哪怕方式稍显“暴力”。
“准备唤醒。”文教授下达了最后一条指令。
电话一直没有接通,副歌已经播放一遍,即将进入第二遍,然后就是无人接听的提示音。
一切终于结束了。
李希是不愿接听自己的电话,还是又深陷那个延迟的时空中?沈禹铭没有挂断电话,假如他只是有事没来得及接通呢?
随着四周涌现的欢呼,文教授看着那根进度条,用力握了握拳头。
正在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准备再试一次时,电话接通了。“又在哪儿浪啊?怎么才接电话?”沈禹铭佯装吐槽,刻意表现得一切隔阂都没发生。
在一连串的同步进度后,进度条终于彻底闭合,属于沈禹铭的痛苦已经全部回到他的身体里,那台庞大的机器总算卸下负重,有足够的空间接收全新的痛苦。
然而,电话那头并未传来预期中的吐槽,反而是一个些许疲惫的女声:“你好,我是李希的母亲,请问你是?”
“锚定数据传输完毕。”
“啊,伯母,不好意思。”沈禹铭一时有些慌乱,心里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我是李希的朋友,有事找他,请问方便叫他听电话吗?”
“数据输入平稳。”
“李希……他现在没办法接电话。”
“同步率百分之九十五。”
“没办法?是出了什么事吗?”沈禹铭下意识地咽下一口唾沫。
“连接良好。”
电话那头似乎非常忙乱,李希的母亲只是草草说了一下情况。沈禹铭一边听着,一边记下医院的名字,挂上电话后立刻出门。
“开始输入。”技术人员开始启动最后的进程。
为了尽快赶到高危病房,沈禹铭前往地下车库,启动了早已蒙尘的私家车,以最快速度赶去医院。在点火的时候,沈禹铭默默祈祷电瓶还有电。车子顺利发动时,他简直要感谢上天。
十年心血终于没有毁于一旦,纵然喜怒不形于色,文教授也在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
等他跌跌撞撞地来到医院,却发现自己根本进不去。因为疫情,医院只允许一名家人陪护。他给李希的电话发了一条短信,说明自己已经来到了门外,希望伯母可以看到。
文教授看着中控台上那无限逼近100%的进度条,悬了一个月的心终要落地。机器里的那个祂正在恢复正常,那个无限展开的世界正在回归到一个世界,所有常数即将逼近当初的设定值。
等了大约半小时,只见一名女士走了出来。她的眉宇间透露着焦虑,头发显然刚在卫生间简单打理过,还有淡淡的水痕。
四周的墙壁上绘满了各种启示故事,所有人眼中都洋溢着虔诚的目光。而在控制室的中央,各色彩窗环绕着那台巨大的机器,充满了神圣的意味。机器通体全黑,上面绘满了各色符文,看上去迷乱又疯狂。只有文教授知道,在那黑色机器的中央,有着一滴鲜活的血液。
“李希……怎么了?医生怎么说?”沈禹铭心里隐隐有了预感,但不敢直接询问是否因为药剂。
当他躺上手术台,闭目准备接收痛苦时,文教授再度上楼进入了控制室。技术人员正在进行最后的调试。虽说是控制室,这里却跟科学实验室的现代感格格不入,看起来更像是一间教堂。
“昨天中午我去他家就已经这样了。”李希的母亲看起来极其疲惫,眼下的变故已经将她的神经拉扯到了极限。
“不必了。”沈禹铭摇了摇头,“这个世界已经跟我没关系了。”
要不是为了联系李希去参加他父亲的葬礼,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在打电话未果的情况下,她直接去了李希家,这才发现李希的异常。
“沈先生,我查过你的资料。你之前是从事商务工作的,现在已经是我们体验最深的用户了,最了解我们这套系统。等测试完成,欢迎你加入我们团队。”文教授显然很善于笼络对自己有用的人,抛出橄榄枝的时机恰到好处。若是平时,沈禹铭或许已经同意了。
沈禹铭觉得李希的母亲已经无比坚强了。换作别人,在两场噩耗的夹击下,恐怕身心早已彻底垮塌。不过,现在的她确实也在崩溃的边缘了,就跟悬崖边的枯松般摇摇欲坠,微微一阵风就能将她推到万丈深渊。沈禹铭不忍心再让她回忆任何细节。
“最后一次了。”沈禹铭轻轻笑了笑,“以后应该不会再见了。”
“伯母,我是李希的好朋友沈禹铭,以前您来大学看望李希时,我经常跟着蹭饭呢。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办吧。请您相信我肯定会尽全力医治他,实在不行,卖房卖车都可以。”
“沈先生,真是非常感谢你。”沈禹铭完成检查,走出更衣间前往手术台时,文教授郑重地道了一声谢。
若是平时,这话听起来是那么浮夸,但李希的母亲现在太需要支持了,听了沈禹铭这番保证,脑中一直绷着的弦竟然隐隐有些缓和,眼里涌出了两行细泪。
一时间,他有些恍惚。果然只是为了让自己良心上好过一些吗?他打住自己的念头,不再去深究自己的心理动因。
“谢谢你,谢谢……我也不会放弃的。”看着她坚强的面容,沈禹铭想到自己的父母,他们也曾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可这是不是自我感动呢?
不过,沈禹铭知道现在不是感动的时候,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李希已经昏迷了超过二十四小时,跟他之前讲的情况已经有了出入。或许延迟发生了什么变化,沈禹铭现在必须找医生了解更详细的情况。
而且,有这笔钱,他们或许就愿意收养阿梨了。那是小春和赋予了名字的小小生命,沈禹铭还是希望它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沈禹铭跟随李希母亲来到了主治医生的办公室。
他回想着这些时光,只觉终于熬到了头。今天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拿最后五千块钱,这样留给父母的钱就能稍微多一些。如果把自己的那套房子卖掉,也算是给父母留下一笔养老金了。
主治医生是一名老教授,看上去就经验丰富的样子。他一边看着报告,一边说李希体内存在过量的安眠药,现在护士已经完成洗胃。从其他参数来看,他体内安眠药的浓度已经回到了正常值,但他依然未从沉睡中醒来。医生尝试了多种唤醒方式,可不仅脑电波没有变化,就连应有的生理反应都不存在,神经系统处于休眠状态。
终于要离开了。
他们甚至给李希的脑部做了高分辨率的PET-CT[5],至少在设备可分辨的尺度上,没有发现大脑的损伤。因此,李希确切的病因依然没有找到。
“谢谢。”沈禹铭看着透明电梯外祂的庞大身躯,轻轻地说了一句,仿佛是靠岸下船前的挥手作别。
“他是我见过的最不像持续性植物状态的病人了。”两鬓斑白的教授锁着眉,一次次看向电脑上的检查数据,“现在只能尝试保守疗法,一边维持他的生命,一边继续寻找他的病因。”
沈禹铭甚至觉得,祂之所以源源不断地接纳他的痛苦,不过是一场情绪的触底反弹,是一场懦弱至极后的一腔孤勇。祂深知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神,深知自己必将沈禹铭的痛苦吐出体外,但祂就是想试一次。沈禹铭的耳畔甚至能够隐隐听见这台庞大的机器自言自语着:“假如呢?”
听到这里,沈禹铭有了自己的猜测:李希通过过量的安眠药来对抗无声的囚笼,以此维持理智,但这也导致了他的昏迷。眼下李希持续昏睡不醒,那他的精神很有可能还困在那个空间里,一步步滑向疯狂的深渊。
祂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怎样的人世中,知道自己是在怎样的痛苦之海上漂泊,知道自己的边界和极限在哪里。祂知道自己连一个完整的人都载不动,船舱里塞满了人类的残肢,无数的头颅和手臂在呼唤着,宛若悠长而无限的叫魂。祂不断在海上捞起破碎的人格,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安抚,只能让它们存于体内,浅浅地悬置于现实之上。
沈禹铭感觉自己就站在那个熟悉的寂静无声的宇宙中,看着近在咫尺的好友,彼此被一堵无形的墙壁阻隔着。
在经历过许许多多扭曲的“幻境”后,沈禹铭感觉有点理解祂了。拥有吸收痛苦这项神力的祂,内里却是那样的无助,甚至是无力。
“你们这些亲友最好多跟他说说话,不然真的只能靠他自己的意志力苏醒了。”
来到快餐店后,沈禹铭一如往日那样,径直走向后厨深处的透明电梯。
听到医生的建议,同样低落的沈禹铭忽然有了一个主意。他仿佛下意识地伸出手来,用力按在那堵无形之墙上,试图突破这道障壁。
沈禹铭觉得自己抵抗不了那自毁的空洞白光的诱惑。
“医生,那就先按您的方案来,我……去去就回。”沈禹铭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这话现在怎么说都像是想半路开溜。
看这一章时,沈禹铭感觉正在参加自己的葬礼。或许这场葬礼即将在不久后到来,他为作者在痛陈人世的真相后,展露的一缕温柔而动容。但他知道,那只是温柔,只是一场美好的幻想。一个人的死亡会对生者带来绵延不绝的影响,只有对死者或许是一种解脱,但那一丝解脱的希望,推动着人类不断走向自毁。
“对了,所有的费用我来,你们可不可以预交费?”他试图消除刚才可能引发的歧义。
沈禹铭又读到了小说的结尾处。主角们都去参加一个孩子的葬礼,在葬礼上讲述着自己的心绪。主角说他们彼此永不忘记,而这样做只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变成坏人。那场葬礼既忧伤又仿佛是新生命的开始,那个孩子的离开好似拯救了所有人。
“不用,不用,”李希的母亲连忙摆手说,“我们有积蓄的。”
沈禹铭仿佛成了质能转换方程,他本身只是载体,痛苦才是本质,他只是在不断变换承受痛苦的形式罢了。
“伯母,您别客气,救人要紧。我真的出去一趟就回来。”沈禹铭转头看向医生,“麻烦您跟伯母交代一下注意事项,这里就先麻烦您了。”
在坐地铁前往手术室的路上,沈禹铭重读着之前翻开的那本书。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反反复复阅读这本书。如果说初读是因为获得了难得的平静,身体变成了一个空瓶,有余力吸收书里传递的苦难;那么眼下,那些虚构的苦难则成了一种更具普遍性的存在,可以解释他内心的自我厌弃,让他的精神世界变得自洽。
他赶去护士台,问清了怎么预交费,先往李希的账户里充了十万块钱。这些钱他本打算在撒手人寰后留给父母,但现在有了更重要的用途。
“不跑了。你别管了。一切都要结束了。”今天出门前,沈禹铭总算回了一句,然后关掉了手机。
然后,沈禹铭回到车上,拨通了快餐店小妹的电话,“我有急事见你的老板。”说着便发动了汽车,朝着那个神秘的快餐店而去。
在这一个月里,沈禹铭跟李希断了联系。好友担心地发来好多信息,询问他的状态,但他都没回复。甚至就算听见李希来砸门,也没有任何回应。沈禹铭虽然还活着,但这个家因为有他而充满了凶宅的气息。
不多时,他来到熟悉的大楼,文教授已经在初次会面的科学实验室里等他了。见沈禹铭出现,他站了起来,露出微笑,“沈先生,我正好也有事情找你。”
沈禹铭看着那些回忆,总在一遍遍问自己:真的明白什么是爱吗?真的去爱了吗?
“我先说吧。”沈禹铭来不及客气,把自己之前的遭遇,服用了李希的药物,以及跑步发生的种种情况都讲了出来,一丝一毫都不再隐瞒。
就连在“幻境”中强忍着痛苦不断奔跑,渴望去另一个世界与妻儿相见,也不过是为了弥补自己内心的遗憾罢了。
“现在,李希陷入了持久的昏迷,肯定是陷进那个世界出不来了。所以我想,你或许可以帮我。”
沈禹铭觉得自己曾爱过妻儿,可现在想来,竟觉得都是以“爱别人”的方式“爱自己”。
文教授并未立刻表态,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思索,脑子里的拼图正在合拢,之前的诸多疑惑正在变得清晰。
在这段时间里,沈禹铭每天准时出门,晚上准点到家,除了陷入非凡的幻想,那些吸收的痛苦让他一次次回忆起李怡珊和小春和。因为自我感动,因为那种“利他”的虚伪假象,就连那些曾经美好的回忆,也都染上了尘埃。比如,自己有段时间曾主动为小春和做早餐,那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好父亲;比如,他每个周末都安排行程,带李怡珊和小春和出行,但那也只是逃避“不顾家”“不陪伴”等寻常对男性的批评而已;又比如,他每年都给李怡珊准备生日礼物,只是怕有天吵起架来,对方责怪自己从未付出过。
“你想我怎么帮你?”文教授终于再度看向沈禹铭,那种神情他太熟悉了。那是最精明的商人才有的目光,只等着沈禹铭先开价,将他拿捏得死死的。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今是而昨非,将积极行动视为人生的大敌。
“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纵然沈禹铭心急如焚,但多年的商务经验迫使他沉住气。不然,现在把底牌亮出来,很可能完全达不到目的。
“自我感动”四个字消解着一切。
“我说过的,你应该加入我司。”文教授不仅不恼,反而有些赞同,“你确实是做商务的材料。”
或许已经不需要了?回忆变成了一副副镣铐,将沈禹铭牢牢地锁在眼前的世界。
“开条件吧。”沈禹铭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虽然并未佩戴那副跟了他多年的平光镜,但这依然不失为一种有效的心理防御。
他已经很多天没有想过要跑步了,那股想要前往新世界重启生活的冲动正在消失。
“最后一次接收痛苦时,你看到的应该不只有自己的回忆。”文教授饶有趣味地说,“现在,你什么感觉?”
当他无处可躲,只能绝对坦诚地面对自己时,沈禹铭反而沉溺于那个扭曲的记忆之城,甘愿迷失其中。
“具体的内容我已经记不得了,但我感觉比之前……看得开一些了。”沈禹铭如实说道,并不打算有所保留,毕竟他现在是要推进谈判的进度。
此刻,沈禹铭成了自己的审判官,可以看到一个毫不掩饰的自我。那些刻意回避的曾经,开始事无巨细地在他眼前展开。在吸收痛苦的日子里,沈禹铭从怀念、羞耻、难以直视,渐渐变得麻木、挑剔,甚至对自己指指点点起来。
文教授伸出右手,一名工作人员将平板放在了沈禹铭面前。
过去,痛苦跟他融为一体,但现在,那些回忆拥有了他者的属性,成了身体里的异物。批判自己的回忆,与其说是心理行为,不如说更接近于一种生理反应。它们就像黏在头发上的灰尘,沈禹铭本能地想要抖落,但越是反抗,越是弥漫在空气里,将自己深深笼罩着,吸取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我本以为把痛苦还给你,一切就能恢复正常。但现在,祂跟你建立了更深的联系。”
不过,虽然那些往事都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但以上帝视角来回顾,却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只见屏幕上出现了一条蓝色和红色的进度条,但它们交缠在一起,就像一根莫比乌斯环。
回头看去,他已经连续一个月每天前往那间手术室,将自己的痛苦逐步吸收回体内。在这一个月里,他视吸收痛苦的回忆为自己的天职,将批判自己作为存在的意义。当自我已经破碎成渣,他却还要开着压路机,大重量地反复碾压。
“这是什么情况?”
毕竟一切都要迎来终点,他在令人窒息的沉重感中,挤出一丝空间,想要让自己看上去稍显体面。
“简单来说,祂把你作为了一个移动数据储存器,将别人的痛苦保存在你的潜意识里。”文教授看着这个双色莫比乌斯环,有些无可奈何地说,“现在,你的痛苦以及其他用户的痛苦,正在你和祂之间循环输入输出。”
今天是他最后一次前往手术室,最后一次吸收痛苦。自我重归完整的日子,他想要更有仪式感一些。
“祂?这难道不是你们的安排吗?”沈禹铭感到很不可思议。
当年这款T恤全球限量发行一千件,他想了好多办法才入手了这件加大号。如今,这件衣服衬得沈禹铭无比消瘦。
“这不是我们有能力安排的。事实上,不论是接收痛苦,还是输出痛苦,都是祂的主观意愿。”文教授悠悠地说,“祂可能也需要同伴吧……或许,祂也想要被人理解。”
吃完饭后,沈禹铭小心翼翼地给阿梨换了药,然后倒了满满一盆猫粮。看阿梨满足地吞食着,沈禹铭觉得自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然后转身走进卧室,取出一件珍藏版的《竹光侍》联名T恤,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所以,”沈禹铭猛地意识到,“是我帮了你?”
出门前,他给自己煮了一碗面,是最喜欢吃的藤椒面。藤椒的味道大多数人都不适应,之前出过藤椒面的一些商家,也在一片骂声中退出了市场。沈禹铭家却非常喜欢这种味道,做什么饭菜都爱往里面放一点藤椒油,渐入白水面这样的主食之中。
“准确地说,是你帮了祂,这样的情况并不是我想看到的。”
昨晚睡前,他服用了大剂量的抗抑郁药物和安定,刻意压制着内心的痛苦,保证自己有一个完整的长时睡眠,为迎接终点储备足够的能量。
“那我索要一份回报,应该不过分吧?”沈禹铭强装平静地说着,心里那口气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当沈禹铭睁开眼睛时,窗外已是一片阴沉的天。
“如果祂愿意的话,”文教授再度露出微笑,看上去是那样意味深长,“而我们也会提供必要的协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