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猛地被惊醒,沈禹铭也感到某种轻微的心悸,然后提着包下了车。沈禹铭看到动物园,许多过往涌上心头,莫非真有宿命这一说吗?然而,就在身体走下车后,站在站台上匆匆一瞥时,沈禹铭看到了某种不一样的色彩。他发现司机穿着一件黄色制服,可这世界不该通体灰白吗?
直到车里发出到站的提示音:已到达终点站市动物园站,请下车的旅客带好随身物品……
但现在的沈禹铭没能力搞懂背后的缘由,只能随身体远离站台,进入了动物园的员工通道。只见身体快步来到了动物园的饲养班,开始照料起动物们一天的生活。
然而,直到公交车驶离这片熙熙攘攘的现代空间,开始往郊外而去,身体依然没有下车,甚至没有看手机,而是靠着椅背闭目养神。沈禹铭的眼前也再度陷入了黑暗,耳边只有公交车那平稳的引擎声。
虽然沈禹铭和李怡珊带小春和去过无数次动物园,但看着身体的日常工作才知道,有的动物,例如猴和鹤是吃的面食,而且面团是头天就发好的,现在只管下锅制作;大型哺乳类动物,例如老虎和豹子,虽然都进食生肉,但生肉的切法各有规定,不同的动物有不同的进食需求。与此同时,还要通过不同的蔬菜和水果,为动物搭配各式各样的营养套餐。
公交车来到了城市最繁华的地段,高楼如杂草般疯长,人群似小虫在楼宇间穿行,仿佛这里就是宇宙的中心。车辆路过一个又一个园区,随着下车的人越来越多,车上渐渐变得空旷起来,身体终于找到了一个空位。坐上去的那一刻,就连沈禹铭也有轻松之感。
身体把食物装进动物们的特制食盆后,便通过对讲机,呼唤别的伙伴来配合发放。虽说动物都很欢迎他们的投喂,但许多动物有着极强的攻击性,需得一边盯着动物的行动轨迹,将它们引开,一边尽快将食物投放到位。
想到这里,他决定安抚那因失控带来的焦虑,先静静观察眼前这一切,说不定就能找到李希。
在动物进食的过程中,身体还要跟同事分头打扫动物的笼舍,哪怕穿着专业的劳保服,动物的粪便和体味依然十分劝退。
若是平时,沈禹铭也很难察觉到这样一种生活的况味,但他正以抽离的他者视角看着这个世界,拥有了过去并不具备的洞察力,视野的局限反而让他更好地感受生活本身。
跟随身体的视线,沈禹铭发现这座动物园的规模并不大,动物和工作人员的数量都很有限,大多数人都要身兼数职。身体除了是饲养员以外,还是一名驯兽员。上午照顾了动物的起居,检查其健康后,下午还要为动物表演提供必要的支持,比如运送海豚表演的道具,控制动物表演的时间。
夏日早晨的公交车里散发着一种味道,哪怕开着空调通风换气,那种味道也依然挥之不去。它好像会抹除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让肉体无可奈何地融合在一起,而那并未完全褪去的睡意,压抑着时刻可能喷发的怒气,护送着人们到站,然后分离,最终融入另一个整体。
事实上,哪怕是游客稀少的工作日,身体也要完成这一系列工作,没有任何懈怠的空间,不然游客很有可能向园方,甚至向市长热线投诉。
沈禹铭虽然无法控制身体,早高峰的记忆却被唤醒。那种熟悉的呕吐感让他有些难受,但他吐不出来,甚至连呼吸也做不到,只能等待身体适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身体对待工作很认真,手法也非常娴熟,虽然忙碌到不得一刻休闲,却没有丝毫差错。然而,沈禹铭却感受到一份沉重,身体并没有从中感受到快乐,那认真的样子更接近于伐木工人,一遍遍重复机械的动作,只为将高耸入云的白昼之树砍倒。
当身体快步前往对面的站台,一辆编号218的公交车正好驶入。他不惧拥挤,拼尽全力上了车。这是一趟前往某个工作园区的车辆,每一辆都会被塞得满满当当,不给一天的开始留出喘息之机。
等那并不存在的轰然倒塌之声响起,身体像是回过神来似的,走出了大象的饲养区,来到了此刻已然没有一个游客的动物园空地上。身体显然很适应这样的空阔和寂静,当所有的游客和同事都离开后,他仿佛成了地球上最后一个试图跟这些动物亲近的人类。
身体百无聊赖地在一个新闻社区里刷着信息,大多数是关于动物保护的报道。他不停点开各种短视频,遇到感兴趣的话题就在评论区聊几句。不过,没有颜色的视频是那样的单调,需要借助大量的文字和图像符号来传递信息。沈禹铭觉得这个世界的人颇有些可怜,虽然他自己现在也身陷囹圄。
忙完一天的身体并不急于回家,而是背起帆布包,在动物园的林荫小道上漫步。身体的内心渐渐变得平静,这份宁静也感染了沈禹铭。他通过身体的眼睛,看着动物园里那些似曾相识的设施,许多回忆涌上心头。
看来这真是一个无色的世界,沈禹铭心想。但联想到之前幻影里那沙坑般吃人的世界,这里倒也没有那么不可理喻。
与此同时,他更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无比痛楚的记忆——妻儿出事那天,李怡珊也提议过全家去动物园。要是当时答应了就好了……
然而,就在等待通过人行道时,沈禹铭发现警示灯上写着“等待”“行走”等字样。
一次选错,天人永隔。
难道身体是色盲,所以才什么颜色都看不到?
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哪怕他在追逐妻儿的幻影,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
当身体下了电梯,走上绿化不错的小区步道时,整个世界依然是一片灰白。不论是繁茂的树木,还是道旁的草坪,甚至行人的皮肤和穿着,包括头顶火热的太阳,都是那单调的色彩。
在过去,一旦周末没有安排,他就带小春和来动物园玩。这里既能看动物,又能学知识,还有吃有喝,大人小孩都开心。而且他每次来动物园,都会给小春和讲爸爸妈妈过去谈恋爱时也常来这里约会。那时不为别的,只因这里便宜。谈恋爱那会儿,沈禹铭太穷了,去不起浪漫的高档场所。因此后来收入提高了,他总爱给李怡珊花钱,盯着贵的东西消费。
这个世界没有颜色,目力所及之处尽是灰色,房屋、树木,乃至天空,仅以不同的灰度构成了区分彼此的色块。
直到有一次,李怡珊生气地说:“我跟你在一起,是为了这些高消费吗?”那看着沈禹铭的眼神,分明写着“你不懂我”。要是沈禹铭有现在这么成熟,那会儿就该明白什么是“自我感动”。
就在跨出家门的一瞬间,沈禹铭再度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怪异。
妻子总在帮助自己成长啊,让自己从一个愚蠢的男孩,变成一个男人,并且不断重复着这个动作。
不一会儿,身体已经收拾妥当,把面包和工作用的笔记本收到了帆布包里,然后出了门。
就在沈禹铭陷入遐想之时,身体已经散着步来到了水族馆。看来,这就是他此行的终点。
这是祂的数字世界吗?在遭到自己和李希的双重情绪扭曲后,产生了这样的异变?
为了维持鱼类的生存,夜晚的水族馆除了游客通道,一律不会断电。灰白的波光透过玻璃映在地面上,让水族馆化身为被太阳照亮的深海,而身体是唯一的异类。他就像是分开海洋的摩西,身后却没有跟随的族人,身体的视线扫过游荡的鱼群,想要找到那个注定的选民。
他保有了清晰的意识,充分的身体触感,却对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权。情况并没有好转,甚至变得更糟糕了。
不多时,身体已经驻足于水族馆的一个阴暗角落,那里几乎没有鱼类,灯光也更显阴暗,仿佛是一个被遗弃的地方,可能连游客都不会逛到此处。可就在这时,阴暗的角落里出现了一个身影。借着幽暗的灯光,沈禹铭透过身体的眼睛,发现那是一只海豚。
直到此时,沈禹铭才终于意识到,这独特的主观视角,全因自己受困于这样一个人的身体里。
然而,相较于参加表演的海豚,它看起来是那么苍老,行动犹如天上的云朵般迟缓,简直就是贴着地面在爬行。等它游近了,沈禹铭才发现,它的身上有着一条巨大的疤,看上去像是被利器所伤,那种肌肉分裂的惨痛感,仿佛依然在逝去的时空中一遍遍回响。
沈禹铭凭借身体的眼睛看到镜中的自己。那是一张从未见过的脸。微弱的灯光下,整张脸除了看起来灰扑扑的,简直平凡到毫无特点,要是跻身人群里,绝不会获得任何人的注视。
这时,沈禹铭的视野开始下移,因为身体盘腿坐在了地上,视野跟海豚齐平,沈禹铭因此看到了海豚的眼睛。一时间,某种悲伤的暗流透过玻璃,撞进了他的心,冰冷得无限怅惘。
冲凉之后,身体来到洗漱台前收拾自己,一边刷牙一边吹头发。
只见身体从帆布包里拿出了晚餐,一盒牛奶、一颗鸡蛋、一个面包,然后看着那只衰老得近乎垂死的海豚,默默地吃了起来。
正常人显然不会这样沐浴,这更接近于某种唤醒。刚才的惺忪睡意转瞬便被驱散,连沈禹铭都感到一阵痛快。
然而,随着他的不断进食,沈禹铭的眼前出现了别样的景象。他竟然看见了深蓝色,来自身体所穿的制服。紧接着,他看到面包上有黄色奶油作为点缀。一些牛奶从吸管里冒了出来,暴露出鲜活的乳白色。
身体走进一个小小的玻璃隔间,透过俯视视角,沈禹铭看到许久没有打扫的地板,以及老旧的马桶。身体拧开水龙头,自来水从花洒里喷出,迅速将身体覆盖。先是一阵凉水,让沈禹铭猛一激灵,随后是一阵难以忍受的热水,最后才恢复适宜的温度。
与此同时,人工水域的颜色透了出来,看起来有些青,甚至有些浑浊,让海豚的墨色皮肤看上去更加深沉。
透过那双不属于自己的眼睛,他看见手自顾自地伸出拿起手机,整个身体也自发行动起来,拖着疲惫的步伐下了床。这具身体所处的一居室是那么狭小,灰白色的装潢风格散发着孤独的味道。房间里没有多少家电,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立式风扇,也让这里多了些拥挤的意味,美好生活的可能性也因此遭到削减。房间里挂着空调,只是匆匆一瞥,沈禹铭也能发现上面布满了灰尘,不知是坏掉了,还是舍不得开。
一时间,色彩大军向四周奔袭,灰白色正在节节败退。沈禹铭借着身体的眼睛发现,整个水族馆都被一支看不见的大笔点亮了。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自发地支撑了起来,然后打开床边的小灯。虽然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动作,但沈禹铭清楚地知道,那只手并不受自己控制。
“对不起。”只听身体几不可闻地说着。
然而,没等他继续感受,闹铃再度响起,微光再度进入他的视野,一切不再那么昏沉。看来,这第二声闹钟才是真正的起床号。
“对不起,我已经递了很多次材料了,但审批还没下来。”身体虽然恢复了颜色,气质却变得颓唐起来,成了一摊难以塑造的淤泥。
他平静下来,感受着一片漆黑里的细节。他睡在一张柔软的床上,有种轻微的沉陷感。天气应该很热,汗液让身体跟一切更加亲密,睡衣和被褥跟他的皮肤黏在一起。那些风来自一把摇头的电风扇,凉风不断吹在身上,让沈禹铭多了些安全感。
隔着厚厚的玻璃墙壁和液体,身体的话语并不足以让海豚听到,但那份无力和自责,海豚像是感受到了。只见它轻轻地晃动着身体,仿佛想要击散那些丧气话,让它们消失在水池中。
然而,那一阵阵凉风无比规律地吹拂着他,让他不再如刚才那般惊慌。虽然形势依然不明朗,但充满节律感的身体感受让他不再像初醒时那般惊慌。
“分管领导还不能理解一只海豚患上幽闭恐惧症这件事,我可能还需要查阅更多的资料……”身体渐渐语塞,像是被面包堵住了喉咙,但沈禹铭知道,身体比谁都明白这是借口,“人微言轻”四个字就像放在面上的答案,可他却不敢触及。
他感觉自己的左手触摸到手机的冰冷屏幕,然后本能地滑动拇指,关掉了闹铃。那奇迹般的光芒瞬间熄灭,仿佛从没存在过。
看着行将就木的海豚,所有的话语都是那样苍白无力,他只能流着泪,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叮叮当当的音乐声宛如召唤光明的命令,无数光子涌进了他的眼睛。虽然眼前依然蒙眬,但他确认自己真的看到了什么。而就在下一秒,他感觉自己的手动了起来,那慵懒的肢体感受,自顾自地宣示着这一切并非出于沈禹铭的意志。
沈禹铭下意识地去擦拭眼角的泪水,可就在他用手掌摁住泪珠时,感到了不可思议的掌控感。因为,那滴眼泪是沈禹铭自己擦去的,他清晰无比地控制着自己的手掌,以及那刚涌出便已冰凉的泪水。
可是,那阵风又来了,身体的感觉清晰无误地提醒着他一切并非幻觉。就在沈禹铭仔细感受救命稻草般的凉意时,他听到一阵清脆的铃声。
沈禹铭拥有了这具身体,在此自责绝望之际,他重新掌握了生活的权柄。
那别样的体验就像一记急刹车,让沈禹铭免于继续滑落。可还没等他搞清楚状况,那股清凉的风就消失了,身体再度回归虚无。这难道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是一种自我安慰的幻觉?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在身体极其绝望或者情绪浓度极高的时候,自己就能接管身体?
可就在沈禹铭不可避免地陷入消沉中时,他忽然感到一阵凉风吹拂过自己,遍布汗液的体表稍稍降温,让他感到一阵轻松。
他举起双手,轻轻握了握拳头。十根手指的收放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感,昭示着自身的绝对存在。此刻,沈禹铭宛若重生一般,心里涌起“活着真好”的快感。
李希却熬了那么长的时间……沈禹铭的心里涌出浓墨般的痛楚,绝望的心绪猛一泼洒,过往的岁月都染上了洗不掉的污渍。
可还没等他细细品味重获自由的兴奋与舒畅,眼前的海豚再度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此刻,他的脑海里涌起了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要不要救它出来?
此刻,他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好友身处怎样的地狱里,那种绝对逼仄、绝对安静、没有任何信息交互的世界,真的分分钟会把人给逼疯。
这个问题就像悬置在他头上的无数星辰,它们是那样摇摇欲坠,转眼就要滂沱落下,打得他狼狈不堪,甚至死无葬身之地。海豚的嘴巴轻轻开合着,像是呻吟,又像是在诉说自己的命运,把短暂而委屈的过往托付给眼前的男人。
一时间,他好像明白了过来,自己恐怕跟李希一样,滞留在了那个绝对寂静、万物尚不存在的宇宙中,刚才的沉睡并未将他带向任何地方。
从它忧郁的眼睛里,沈禹铭仿佛看见了那个无法忽视的执念。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就像瘫痪了一般,深陷于未知的时空里。
救还是不救?他现在只有这两个选择,这就是拥有身体的代价。
可是,他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判定周围的环境,因为他根本举不起手来,没法与周围发生任何接触。大脑发出的命令一次次石沉大海,那种巨大的无助感就像一只大手攫住了他。他的意识就像惊慌的鸟儿一样疯狂挣扎,不断向其他身体器官发出指令。
然而,沈禹铭还没做出最后的决定,自己的脚就已经动了起来,在水族馆里四处跑动,像是要找到某件东西,用来拯救眼前的海豚。沈禹铭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因为身体又夺过了控制权,自发地行动起来。
但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漆黑一片的环境里。难道自己身处某个遮光效果极好的房间里?或者深山老林的洞穴深处?甚至被人放进棺材、深埋于地下,就像加西亚·马尔克斯书里的那个罪人一样?
不多时,身体来到了一个消防栓前,双手拉开消防栓的玻璃门,然后拿出了里面的水管。他拔出水管时,用手掌摸了摸水管的铁制接头,然后转身向海豚所在的角落走去。
不知睡了多久,沈禹铭感觉自己已经醒了过来,但他睁不开眼睛,看不见自己到底身处何地。
身体这是要砸开水族馆的玻璃?!沈禹铭恍然大悟,猛地反应过来。
就在沈禹铭彻底丧失自我时,混沌的宇宙开始运动,弹出正在发生,时间推着他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且不说海豚从破碎的玻璃中涌出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避免的割伤,其他的鱼类怎么办,破碎的玻璃又不能立刻修复。而且,哪怕救出来了,他能拖着海豚走几步?恐怕要不了几分钟,海豚就会窒息而死。
沈禹铭在惊慌之中,陷入深深的梦乡。他挣扎着想要喊出来,但这里除了他的意识,一切都不存在,而那强烈的倦意仿佛连他自身的存在都要抹去了。
眼见身体就要做出不可追悔的事情,沈禹铭凭借的强大意志,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猛地刹住脚,将那水管远远扔了出去。可是,身体想要解救海豚的意志,比他以为的还要强烈。就在沈禹铭做出动作的电光石火间,另一个意志再度掌握了身体,扑过去抢夺长蛇般蜿蜒盘踞的水管。
这是什么情况?
此刻,沈禹铭陷入了一场跟自己的抗争中,救与不救的强大意志,让他跟自己缠斗在一起。他拼命用一只手摁住另一只手,然后拼上全部力气压抑着自己的身体,将自己束缚在地上,控制着自己与水管头不到一拳的距离。
然而,在紧张的等待中,沈禹铭发现一件更不对劲的事情。因为预想中的弹出并未发生,自己仍然深陷于虚无之中,而且有种深沉的困意莫名涌现。沈禹铭竟然抑制不住想要沉睡下去的欲望。
时间仅仅过了几分钟,但在沈禹铭的感知里,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那么久,就像把他丢到拳台上去跟世界拳王对抗一样,光是挨过一分钟就好比熬过一辈子。
拯救李希的机会很可能只存在于瞬息之间,但沈禹铭毫无头绪,之前预演的各种救援计划,眼看都没办法实现。
此刻,沈禹铭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再也按不住身体的冲动,眼看着身体站起来,拿起了水管,整个世界又陷入了灰白色。
他还能说服文教授再试一次吗?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感到一阵茫然的情绪,仿佛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回想过去服药时的经验,弹出应该很快就会发生,沈禹铭只能无功而返。
只见身体并没有回到海豚的角落,而是不解地看着眼前这根不合时宜的水管,感受自身那些没来由的痛楚,心生怪异。
可是,没有李希的身影,只有无限的虚空。他无法抓住好友的手,将他带回现实世界。
这份巨大的困惑沈禹铭也清晰无误地感受到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划过他的脑海:难道……刚才并不是身体自发的行为?
胶囊立刻起效,沈禹铭很快就陷入了那个万物皆空的世界中,时间和空间都不存在,一切都退回到了起点。他努力保持理智,试图重新找回身体的感知,试图在并无方向存在的世界里,搜索好友的身影。
只见身体把水管小心地卷起来,然后放回了消防栓里。
如果李希真是陷入了那个奇异的时空,陷入了无限的延迟,被卡在介入和弹出之间,那么,就可以借助沈禹铭的药物反应,拉着他一起弹出那个寂静的地狱。
之后,身体回到了那个阴暗的角落,海豚已不知所终,化为气泡消失在了浑浊的液体里。身体知道它今晚不会再出现,于是垂头丧气地转头离开,看能不能赶上末班车,毕竟打车费顶得上他半天的工资。
也就是说,这颗胶囊前所未有地同时影响着两个完全独立的意识。
当身体回到家洗洗睡去后,沈禹铭却根本无法入眠,不由自主地循环起今天的所见所闻。
事实上,就在药物发作之前,祂已经极其精准地完成了操作,让胶囊作用于沈禹铭的同时,也同样作用于李希的大脑。
自己受困于身体,受困于灰白色的世界,却并非完全看不到颜色。公交车上的司机,还有那晃动着盈盈水波的水族馆,绝对不是幻觉。最关键的是,当他在水族馆里,拥有那个彩色的世界时,确实是可以掌控这具身体的。
为了完成这台手术,文教授的团队以李希母亲的名义进入李希所在的公司,并且以整理病人的物品为由,无限接近了李希的制药方案。当然,要真正达到这一目的,他们进而采用了一系列见不得光的手段,甚至包括行贿、黑客技术、资本运作,才终于将李希的完整方案弄到了手。随后,文教授的团队动用巨大的资金池,凭借极强的渠道能力,以最快速度获取了所需的进口原材料,复刻了那枚跳跃时间的胶囊。
然而,在这一连串事件中,他跟身体的对抗是他最为在意的部分。
然而,并没有水。沈禹铭只好干咽了下去。胶囊像一颗不规则的石子,那种滞涩的感受似乎暗含了某种神秘和痛苦的意味。
如果那时并非是身体有意所为,那岂不是意味着……
不过,在进行无数个步骤之前,祂先要完成一个动作。只见,一个方块从高处悬浮降落,机械臂小心翼翼地夹起方块中的胶囊,将它放到了沈禹铭的嘴里。
一个猜想在沈禹铭的脑海中渐渐成形,获得一点线索之后,沈禹铭的意识终于渐渐放松下来,慢慢被温柔的睡意捕获,陷入了深沉的梦乡。
刹那间,祂接管了手术室里的所有装置。所有的仪器都活了过来,成为祂本该拥有的器官的延伸,在禁锢和消失了无数个日夜后,重新降临于真实的世界中。
在梦里,沈禹铭身处一片辽阔无垠的荒原之上。
五、四、三、二、一。
一轮高悬的圆月为大地抹上了一层粗盐,那种若有似无的糙粝感,让空气在夜里有了属于自己的姓名。可是,哪怕天地高远,这里却并不空旷。沈禹铭的身边站满了人,密密麻麻地分布在这片失落的土地上,就连远处的山岗上也有成片的人影,风一吹竟像松林一样化为浪涛。而在荒原的中心处,有着一个与自然景观完全不搭的建筑物——一座仿佛可以吞噬十万骄阳的黑屋,散发着永无止境的安静与肃穆。
此刻,所有工作人员都退出了执行现场,回到了控制室,紧盯着大荧幕,开始了倒计时:
所有人无比享受此时此刻,大口地呼吸着这个奇异空间的独特气息。然而,天上飘来了一片黑土地般的乌云,迅速将月光遮挡,然后下起雨来。起初还是小雨,继而变得猛烈,下一秒竟下起了锋利的匕首。这些匕首都没有刀柄,刺出的那一刻就没有打算收回,非割破皮肉、血染四野不可。
他躺在手术台上,转头看了一眼睡在邻旁的李希。好友那平稳的呼吸,近乎安眠的神情,让手术室更显静谧,时间开始有节奏地流淌起来,虽然仍奔流不息,但未来不再那般可怖。
为了躲避这致命的“暴雨”,沈禹铭跟所有人一样疯狂地奔向那座黑屋,想要寻片瓦遮挡。然而,那座黑屋就只有那么大,人却源源不断地拥进去,先是从门,然后从四周的小窗。从远处看去,就跟蚁群发现危险,迅速回巢拱卫蚁后一般。
相较于过去的准备工作,这次显然更加小心严密,一套流程走下来,沈禹铭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仿佛卸下了一切负担。
沈禹铭很快也汇入了人群,拼了命地往门里挤。到最后,他甚至觉得双脚已经离地,自己被不可抗拒的意志往里推。在数个眨眼间,在匕首落到头上前,他终于全身而入。
“这台手术中,除了李希,我至少多了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沈禹铭的话语里平添了一分底气,“祂……不是坏人。”
然而,当他进入漆黑空间的刹那,却清晰地感到空间正在压缩,或许是因为拥入的人越来越多,连空气都没有了立足之地。
“哪里好?”文教授有些不解。
小黑屋忽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虽然挤满了人类,却抹去了自我感知,仿佛化为一摊烂泥融入了死潭。下一秒,这个空间变得让沈禹铭无比恐惧。他感到某种不可辩驳的绝望,就像被一双无比忧郁的眼睛死死锁住了。
沈禹铭转身离开,“那就好。”
沈禹铭再也无法承受这种难言的痛楚,拼了命地往外逃,哪怕被骤雨般的匕首凌迟也在所不惜。
文教授低眉颔首,言语里有一丝本能的恭敬,“我们并没有能力强迫祂做任何事。”
他成了一名逆行者,开始逆着潮流向小黑屋外跋涉,步履不停地走过千山万水。
“自愿吸收他人的痛苦。”
等他终于扒住小黑屋的冰冷门框、探出头去,他回到了真实的世界里。
“自愿什么?”
沈禹铭醒来了。
“这些都是祂自愿的吗?”沈禹铭的目光移向那台沉默的机器。
他的眼前还是那个灰白的世界,单调却平静,公交车的把手摇摇晃晃,一成不变的公交车内饰竟然散发着难得的奢侈感。
“大数据会把我们推送给需要的人,许多你熟悉的人应该都来店里使用过定制服务,你应该也看到了。”文教授的答案很简单,丝毫没有隐瞒。
沈禹铭终于脱离了幽闭的恐惧,切身体会了某种心绪。这或许就是那只海豚在他脑海里留下的印记,如一片水池般不断被人类丰富的感知吹起皱褶。
“就这个。”沈禹铭问得理所当然。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身体又在刷各种救助动物的新闻,一边看一边默默叹气。然而,就在身体看累了,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扫视车内的情况时,沈禹铭惊奇地发现,邻座的一名女士竟然有了颜色。
“就这个?”文教授吃惊于沈禹铭的关注点。
她看起来有些紧张,一头乌黑的短发略显粗糙。她的手机上显示着一个基金交易界面,大拇指悬在确认键上,看起来踟蹰不定。但一眨眼的工夫,她还是按了下去,整个人再度暗淡。
“祂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的回忆?”沈禹铭看着手术室里的好友,“基普洛特我不知道,李希可从不会进苍蝇馆子。”
虽然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沈禹铭却目睹了有色到无色的全过程。
文教授不解地看着他,“这可能是你最后说话的机会了,你确定不是用来给父母通个电话?而且,我不认为自己能解答你的什么疑问,更别说为你现在的冒险赋予什么意义。”
只见身边的女士恢复灰白色之后,面露一丝诧异,但转瞬间又一脸释然,像是接受了交易达成的结果,闭上眼睛继续养神。仿佛对她而言,有色的世界不过是另一种空无。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沈禹铭突兀地说,宛若一颗闯入大气层的陨石。
难不成……所有人的身体里都居住着另一个或者另几个意识,会在生命中的关键时刻代替自己做出决定?
文教授和沈禹铭互相看着彼此,或许这是此生最后一次对视。然后,文教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他已代替沈禹铭接受命运的安排,“去吧,祝你好运。”
面对这个疯狂的猜想,沈禹铭感到不寒而栗,目光中的所有人都成了一具具行走的棺材,存在的意义就是在等待某个灵魂醒来,然后代替自己作答那一道道人生选择题。
这时候,护士过来提醒沈禹铭,还有十五分钟就要进入无菌室消毒,完成一系列的准备工作。
就连容纳自己的这具身体,或许也是知道自己的存在的,但他不言不语,任凭自己存在着,等待自己在某些时刻接管身体,做出决定。
那就押上全部赌一把吧!
到达终点站,身体再度下了公交车。沈禹铭在狭窄的视野里,发现穿着黄色制服的公交车司机点燃了一支烟,然后剧烈的咳嗽声淹没于引擎的轰鸣。
这无疑是九死一生的冒险,是孤注一掷的豪赌,但李希还有别的解脱之道吗?
他开车的时候就会展现另一个自我吧,所以两次见他都有颜色。
沈禹铭转头看向那无言的机器,轻轻点了点头。
眼见司机那无法控制的烟瘾,沈禹铭心里荡漾着一种别样的情绪。
手术前,文教授明确无误地告诉沈禹铭:“目前,祂给出的所有方案都基于你的猜想。如果你的预判有误,不仅救不出李希,就连你自己都会遭遇不测。”
在过去的日子里,他已经走过无数扭曲的世界,其中不乏地狱般的血腥残忍。但此刻,他却感到一阵纯直觉层面的难过。
要是当年就明白这个道理,李怡珊和小春和或许也不会死,也就不会有今天这一切灾厄了。
自我的绝对缺席,在生命的关键时刻,无法做到灵与肉的统一,哪怕对沈禹铭这个凭一己之力搞糟生活的失败者,也是何等悲哀的事情。
然而,此刻的沈禹铭显得格外平静,仿佛眼前这一切并非不可思议。对他而言,在接受了李希的无数帮助后,现在也该为他付出了。
这一天,沈禹铭陷入了大他者的视角,成了一名忧伤的上帝,目睹着身体尽职尽责却庸常无比的生活,直到身体再度于园区无人之时,来到水族馆里的幽暗角落,看到那只受伤的海豚。
自己终于要得到那个伟大的灵魂了吗?文教授的内心被狂热的喜悦包裹着。
在身体不可避免地陷入命运的抉择时,沈禹铭再度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世界恢复色彩,他已做好准备,去面对与另一个人格的战争。
文教授没想到,在遇上沈禹铭这个危机后,竟然真的寻到了达成终极目的的途径。这哪儿能让他不全力以赴,不拼尽全力呢?
虽然他也体味了幽闭的恐惧,但沈禹铭依然知道,砸烂玻璃是绝对行不通的。所以,他抢在另一个意识出现前,猛地朝水族馆外面跑去。等他在极短的时间里跨出水族馆的大门时,另一个意识慌忙地涌现,想要止住他的脚步。
而这也正是文教授动用非凡的人力物力,去帮助沈禹铭的最主要原因。
沈禹铭生怕自己控制不住,于是不管不顾地拼命跑着。然后,他的上身开始失控,疯了一般抓握着周围的各种事物,试图稳住身体,回到水族馆里解救那只可怜的海豚。沈禹铭的体能消耗得很快,某种实在的精神力正在消退,另一个意识正在一步步地接管身体。
十年光阴,无数次投入和尝试,就连让祂吸收世人的苦难,其本质也是为了获得祂的智慧蓝图而已!
果然不可避免吗?
就在这台机器不断给出解决方案的同时,文教授通过其他的设备组,不断绘制祂的数据模型,终于使祂的轮廓越发清晰。
沈禹铭几乎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无法阻止另一个饱满的精神跑回水族馆。那种强烈的无力感,逼得沈禹铭大喊道:“你冷静!你冷静!”
事实上,不论是双脑同步手术本身,还是术前准备和后期修复,都是祂认同的方案。文教授为了解析祂花了十年时间,可祂一直沉默不言,安静地做一个深藏一切的奇点。而现在,祂面对沈禹铭的请求,以及李希的实际情况,却不断给出具体的执行方案,将自己的智慧一点点暴露在人类面前。
只见身体蹿进水族馆,拿出水管接头,身披水族馆里铠甲般的粼粼波光,朝那个角落跑去。这时候,沈禹铭捕捉到了某种熟悉而久违的异常,脑海猛地炸开,心里燃起了最后一丝希望,烈火般的意志夺过了双腿的控制权,在水族馆里乱跑起来,心里不断疯狂祈祷着:快一点!快一点!
只见文教授半眯着眼睛,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眼前的景象,时不时还会瞄一眼手中的平板,源源不断的数据同步过来,就像从天而降的金币。
然而,烈火终将熄灭。另一个意识接过身体,抄起水管跑向那个角落,然后举起铁砣用力砸下。紧接着,水池里的景象猛地撞进了他的脑海,手上的动作也随之静止。
此时,文教授和沈禹铭站在手术室外,各自看着眼前这一切。
只见水池中多出了无数的蛹,所有的鱼类生物都吐着蚕丝般的东西,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那是无数的幽闭空间,是另一个意识无法承受的信息量,就跟当初绝对能够阻止沈禹铭继续奔跑的异象一样。此刻,另一个意识甚至觉得,自己也在吐出蚕丝,自缚于一棵亘古长存的巨木之中。
距离手术还有不足半小时,工作人员严格执行着流程,全神贯注地忙碌着。那专注的目光中,甚至流露出虔诚的色彩,仿佛眼前的设备是他们精心搭建的圣辇和祭台。
“你冷静一点!眼前只是幻觉罢了!”沈禹铭声嘶力竭地大喊。
当祂接过权柄,所有的仪器装置都会贯彻祂的意志。复杂得近乎神迹的机群,将会形成一种别样的气场,将李希和沈禹铭紧紧包裹其中,接受科技之光的洗礼。
此刻,沈禹铭同样承受着“二段跑”后引发的异象轰炸,身心备受煎熬,但幻象终究会过去,他在最后一刻阻止了一场悲剧的发生。
神灵踏足尘世,凡人皆需回避。
若不是他之前试图跑出水族馆,也不会在身体跑回来时,透过粼粼波光感受到那别样的空间异动。那一刻,沈禹铭意识到,他并非身处祂所营造的数字世界里,而是在某个真实的宇宙中。
之所以要做得这般极致,全因这台手术中,除了两位“患者”,不会有第三人出现。一双看不见的手将会接管一切,通过完成双脑同步手术,为李希赢得一线生机。
刹那间,沈禹铭感到某种真切的觉醒和怅然,就在他长舒一口气,庆幸身体终于转醒时,却发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颜色并未消失,世界没有回归灰白。
最让他们头疼的,是那些会跟病人接触的装置,需要借助其他仪器手动调试,哪怕最核心的技术骨干也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做到万无一失。他们的额头上不断冒出豆大的汗珠,专门配备的助手小心擦拭着,生怕破坏了专注力。
这时,身体问出了一个惊人的问题,那小心翼翼的语调,让沈禹铭不由得大吃一惊:
纯净的空间中散发着隐秘的气息,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在为那台手术悉心准备着。虽说接下来的一切都被文教授定义在“手术”的范畴里(这只是为了完成转院手续),但在场的工作人员全是负责硬件的技术人员。他们面对着许多精密仪器,小心翼翼地调试着,确保各项参数和权限设定无误。
“你是……沈禹铭?”
此刻,李希已经离开了维持生命的ICU病房,转移到了那间位于地下深处的手术室。